黏在身上的东西

2014-02-21 09:56余西
山花 2014年3期
关键词:晒谷场花猫小猫

女孩是六月底来的,但我知道的时候,已是七月中旬的事了。中间差了半个多月。这多少有些不正常。那是在1993年,我八岁,对世界,那小小的世界——也就是说我的村子,还充满了好奇。我了解存在于那里的山、河流,流传于其间的传说。那些死去的人,以及出生的人。我了解他们,也了解他们的故事。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有着准确的预感,而那些正在发生的,我几乎跟别的人一样,总是能第一时间就有所知晓。然而,1993年的那半个多月,发生了件事情,让我从熟知的世界中脱落,陷入了自我封闭的泥淖。

事情要从我家的那只三花母猫说起。是只很丑的猫。三角脸,很瘦,脏兮兮的。身上,除了腹部是纯白的,其他地方,就像是白、黑、黄三种颜料被胡乱地搅拌在一块,杂乱无序。据说,以前家里闹过鼠患。父亲从邻居家借来捉老鼠。后来,老鼠绝迹,它却留在了家里。只是父母不再像以往那样,照顾它吃的,给它以温暖的窝。它不再被需要,成了一只野猫。白天到处觅食,晚上回到家里歇息。有时,我无意间会看到它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绿光,像是鬼魂。我对它没什么感觉。不仅因为丑、脏,还因为从我记事起,它就不是一只亲人的猫。我走近的时候,它会弓起背,竖起尾巴,对我哈气。我被吓哭过几次。那年春天,它发情,晚上到处乱窜,声嘶力竭地叫着,像婴儿在哭。不久,它安静了,行动变迟缓,肚子慢慢鼓起来。它怀孕了。会有小猫生出来。我对小猫心怀期待。每天醒来,我都会盼着日落,盼着见到它。在远处,观察它的肚子。希望小猫赶紧生下来。五月底六月初,它失踪了。哪里都没有它的踪影。几天后,它突然出现,肚子已瘪陷下去,显得更脏更瘦。但会撒娇,在父母面前打滚,像是期待奖赏,但没得到理会。后来的一天,一只小黑猫从后院的杂物堆里爬了出来。四只脚是白色的,很小,很干净。那是在傍晚时分,阳光介于红黄之间。它浑身都黏着细小的光亮,迈着步子,怯生生地,似乎是第一次在打量世界。见到我,又逃回到了杂物堆里。我在那里,发现了其他两只小猫。一只是白色的,背上有几处椭圆的黑色斑点。一只是黄色虎斑,体型最大,应该是最先生出来的。它们都很可爱。看到我的时候,还喵喵地叫了几声。

六月,阳光明亮,几乎无雨。我的生活被猫占据。三花猫变温顺了。有时,它会出来觅食,但大部分的时候,它都躺在杂物堆里,给小猫喂奶,或者看着它们,一旦它们走到外面,就咬着它们的脖颈,叼回去。日复一日,我看着小猫在院子里出来,又被三花猫叼回去。它们慢慢变大,毛发舒展开来,圆滚滚的。我走近的时候,三花猫就会从杂物堆里窜出来,喵喵叫着。它们听到呼唤,就逃回了。有一天,我将三只小猫捧在了怀里。三花猫跑出来,围着我打转,叫嚷着,但很快就停住了。它蹲下来,抬头看着我。小猫柔软、温暖,在我怀里颤动着,最后还舔了舔我的手,舌头粗糙,湿漉漉的。小猫的眼睛蓝而透明,像玻璃弹珠,完好无损的玻璃弹珠。

我曾梦想,跟它们一起长大。给它们喂食,洗澡,梳理毛发。跟它们一起睡觉。它们打滚时,我抚摩它们。带它们去看漂亮的花,树上的鸟,金色的稻田,流动的河。但有一天早上,我来到后院,三花猫在杂物堆里窜进窜出,不安地叫唤着。然而没有小猫。哪里都没有小猫的踪影。我问母亲,母亲说,父亲把小猫丢了。我问丢哪了,母亲没有回答,沉默了半会儿说,家里猫太多了,又没人要,你爸一大清早起来,把它们装进麻袋丢了。我跑着,找了很多地方。下午,在竹林里,我看到父亲的麻袋。麻袋的尾端突起着,但没什么动静。我提起麻袋倒出来的时候,三只小猫滚落到地上。仿佛动弹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叫声。看起来毫发无伤。但它们死了。不再有呼吸,不再叫唤,不再动弹,鼻尖淌着的血,已经干了,成了暗黑色,麻袋上渗着血,是它们的,也黑了。

父亲严肃、沉默,粗暴。他从不向我解释他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天,我窝在母亲怀里哭泣,但父亲仍然正常吃饭、外出,睡觉。他没有提起小猫的事情,也没说他对小猫做了什么。夜里,我听到三花猫仍然在院子里打转,叫嚷。我无法入睡,等睡着,又被噩梦惊吓哭醒。在梦中,父亲来到竹林里,高高扬起麻袋,猛地往地面掼去,发出了一记闷响,然后便是血,流淌开来,染红了麻袋的底部。我醒来不久,便再次听到三花猫的叫声,叫声迷惘,跟我一样,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就是在那晚,我突然想到,三花猫以前是否有过孩子,如果有,它们又到哪里去了。我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天还没亮,我就起来,抓住了三花猫,放进一个编织袋里。我跑过很多地方,来到村子的尽头,将它放出来,然后又跑回去。我希望它不再记得回来的路,不再回来,但那天晚上它还是出现了。三花猫变得跟以往一样,弓背,翘尾,哈气,充满敌意。它再次变成了我所熟知的野猫。

之后,我生了一场病。病很快就好了,但我继续装病,一直躺在床上。不想见到父亲,也不想见到母亲。三花猫不叫了,已然忘记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见到三花猫。什么也不想见。那是六月底的事情。七月,天气突然变得酷热无比,待在家里,让我憋闷得慌。正午时分,村里的人都在午睡,我时常出来走走,但不怎么记得走了哪些地方。但我还记得水,还记得我曾跳进河里,在水底下潜游,冒出水面。记得还看到了阳光,阳光闪耀,让我无法睁开眼睛。接着我看到了水面,泛着光的涟漪。看到天空,蓝得晃眼。看到岸边的树和房子。但这些景物一晃而逝,只剩下水。我只意识到我在水里,我的身体正在对着河流敞开,我不停地踩水,让自己整个地漂浮在河面上。然后,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条死鱼,漂浮着,让河流带我去往它能到达的地方,但我沉下去了,缓慢、持续地下沉。我睁开眼,水色模糊,有微尘浮动,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没有人,没有风景,没有声音。我想到了那三只小猫,那么美好,那么短暂。才二十多天,还没有见到树,见到鸟,见到山和稻子,就没了。我流着眼泪,很安静地流着。眼泪融和在水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待得久些,不想出来。但我感到憋闷,四肢绷紧,有一种我无法控制的力量,将我推开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河中逗留,在那个被遗忘的世界中封存自己,直到有一天,我从河底冒出来。某个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刚刚从母体中诞生,一切都仿若初见,陌生,鲜明。我看到有几个人在河面上游泳,晃动着身体,被阳光包围着,看到一条小木船搁浅在岸边,蜻蜓停栖在水草之上,夹竹桃开着红花,竹林间露出房子的山墙,山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苔藓。翠鸟钻入水中,又返回竹枝上,细长的嘴里衔着一条小鱼。石板路向后延伸,穿过两旁的房子,我看到河对岸,稻子熟了,一派金黄,正在被收割。看到临岸的佛堂。看到晒谷场上开始铺满了稻谷。一排杉树立在一边,随风而起的稻草碎屑落在树上。透过杉树间的空档,看到水塘和橘园。看到水塘和橘园之间,那栋两层楼的砖瓦房。那里曾住着看守橘园的老头。后来,他死了,房门一直关着。看到门现在开了,有人在房子里走动。门前站着一个女孩。身高跟我差不多,头发齐肩,穿着蓝裙子和红T恤。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女骇。仿佛在我沉浸在河中的时候诞生了,如此短暂的时间,却能迅速地成长。她正面向河流,但不在看河上的人。我可以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外的任何一点上,她站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仿佛体内被掏空,没有情感,没有思绪,只是站着,出现在房子和水塘之间。

我才知道,在那半个月里,在我为小猫伤感时,村里来了一对母女。她们来的那天,拖了一卡车的行李。几个男人,沉默寡言,帮她们安顿好就坐上车走了。第二天,女孩的母亲挨家挨户地分派水果和糖,说是她女儿生病了,要在这里养病一段时间,实在打扰了。这些,我都错过了,也没吃到水果和糖。

我很快就见到了那个女人。她从房子里出来,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一双白拖鞋,有时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单肩背个帆布包,绕过晒谷场,走过一座桥,走上一条小路,进入菜市场,一路上,遇到人就微笑打招呼。是一个乐观、漂亮的女人。村子里人都很喜欢她。年轻些的女孩,开始找她请教穿衣打扮的问题。男人们也乐意跟她说说笑笑,打发无聊的时光。但几乎没有人说起那个女孩。像是她带来的一本书,被人遗忘在房子里。每次问起她,人们都会迟疑半天,然后才说,哦,有这样的一个姑娘,很干净,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或者说,她生病了,不能出来,也不便被打扰。

似乎只有我注意到她。每天正午,我站在河边,或下到河里,从水底冒出来,总能见到她。她站在门前,或者坐在椅子上,头发齐肩,衣衫干净。在房子和水塘之间,在天空下,有时什么也不看,有时看自己的手,或是杉树,或是水塘。但她没怎么动,像是个装扮漂亮的玩偶。

一天正午,我来到屋外,目光所及,一个人影都没有,阳光照白了每一处空地。整个村子像古旧的银器,闪着安静的光泽。我走过一条两旁有杂草的小路,来到大路上,拐了几个弯,经过杂货店,来到水埠头前。我跪在台阶前,弯下腰,闭上眼睛,将整个脸都埋入水中。耳畔,有风吹皱水面的声音。我抬起头,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水滴时,看到了她。这次,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要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长些。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晒谷场上,周边是铺着的谷子。我看到她那会儿,她正朝向我,这让我觉得,她必定看到我了。我向她挥手,但她没有看见。她仍旧站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不久,她开始走动,她走动的时候,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仿佛是双脚在带着身体走,就连手也没有摆动。她的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个点上,一直没有变化。我替她担心,害怕她失去平衡,向前或向后跌倒。

我站起来,转身跑过水埠头,抄捷径绕过几座房子,经过一间厕所一座桥一个佛堂来到晒谷场。我确信自己跑得很快,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然而,女孩已经不见了,像是幻觉。我也宁愿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幻觉。但不是,阳光下,谷子铺开,上面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我的目光沿着脚印追寻,想象她如何斜斜地向前走了两三米,又翻身斜斜地走着。她走过一个钝角线,来到房前的那片草地上,她穿过草地,进了房子。我看着那栋房子,门窗是关着的,里面空落落的,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来过一对母女。

时间一天天过去,稻田上的金色一片片缩小,被泥土的黑色所取代。晒谷场上晒干了一批批的稻谷。小猫的死,带给我的伤害正在慢慢愈合。然而,正午时分,我仍然睡不着,只能在太阳下走着,在河里游动。父母对此毫无办法。母亲怕我出事,给我找了点事做。就这样,在此后的许多个正午,我从河里爬出来后,晒干身体,便会来到晒谷场上,用木耙翻翻自家的谷子,让每一粒稻谷尽量晒到相同的阳光,让它们变得干燥。然后,我坐在一旁的稻草堆上发呆。如果有鸡鸭靠近,或者有麻雀飞落,就吆喝着赶走它们。这让我有一种成就感,仿佛我在做一件非常有用的事情。

我依然在正午的那个时候见到她。我们的距离近了。晒谷场离她的房子,也就五六米的距离。我时常相信她必定注意到了我,但马上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有时,我看着她,有时,我不得不转身背对着她,假装没有看见。有一次,我刚翻好谷子,坐下来,天下起了暴雨。我站起来,看着雨滴落下,溅起了粉尘,打湿了谷子。人们都在睡觉,父母也在睡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雨很大,也很突然,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一切都糟糕透了,我感到孤独无助。就在这时候,女孩从房前走来,之前,我一直没注意到她。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在那儿,我已经习惯了,反而觉得她并不在那儿。这时候,她好像被暴雨惊醒了,突然冒了出来,她跟我招呼,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但看样子,似乎在说,走吧,不要管了。我们没有来到她家里,或是去佛堂。我们没有想过要避雨。只是穿过晒谷场,沿着田间小路,一直往前走着。

一路上,我们都很高兴,暴雨打湿了我们的衣服、身体和头发,然后就停了。暴雨带来的兴奋感消失了。我们之间停留了一阵颇为尴尬的沉默。接着,我跟她说起了我的三只小猫,说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说起有一天,她在晒谷场上走着,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摇摇晃晃的。她安静地听着我说完,然后说,我不记得了。我问,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她摇摇头,说,一点印象都没有。随着这一摇头,我觉得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那么虚幻,都不可能是真的。她只是偶然出门,看到了暴雨落下,看到了我。她只是想帮我,带我离开无法独自解决的困境。后来,我问起了她的病。我问,是什么病。她说自己也不清楚。她觉得自己好好的,没有感冒,或是胃疼。身上没有一点不舒服。但她父母说她病了。经常带她去看医生。但到了诊所,医生也不给她打针,也不让她吃药。只是坐在她面前,戴着一副亲切的笑容,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做过什么梦,心情怎样。她每次都很紧张。她看着医生的白大褂就很紧张。她结结巴巴地说着。有时为了不至于无话可说,她不得不编一些出来。我说,那一定很痛苦吧。她说,那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哪怕让我挂一瓶盐水也好,只要不说话。我听了,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这样一种病吗?她说,我爸妈说有的。为此,他们不让我做任何事情,只是要求我待在家里。我哪里也去不了,也没去上学,没交到任何朋友。时间久了,我有时会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偶尔发着高烧,一连躺好几天。我说,你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病吗。她说,是的。医生觉得待在家里,对我的病没好处,建议我到乡下静养,也许换一个地方,对我有好处。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暴雨冲刷后,路面很干净,收割后的稻田积着水,有青蛙在水面跳跃。阳光特别艳丽,天空很蓝,没有云朵。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然后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我在晒谷场上见到她。她依旧站在门前。从她的表情看,她似乎没有认出我,或者不想跟我打招呼。然而,我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她。她很瘦。脸色苍白,有雀斑,有黑眼圈。眉毛很淡,嘴唇薄,但很红,有些不自然。我对她说了一些话,大概是说,昨天回家后,爸妈也没有怪我,没收谷子,或是下雨的时候没有叫他们。想想当时这么担心真是可笑。等等。她听了后,只是笑笑,好像对这些事的记忆很淡漠。很快,我便知道,她和我们同一个县。住在隔壁镇,名叫鳌江。那时,我只到过几次县城,别的地方都没有去过,对这个叫鳌江的镇子很好奇。她说,没什么特别,跟县城差不多。楼房很高,人和车很多,街道很宽,有一个小公园,还有,就是没有山,没有河。但有一条江——我所在的镇子就是因此得名的。小时候,在我生病之前,妈妈会带我来到江边,看着江水褪去,露出一大片泥滩。上面有水洼,有人们丢弃的板条箱、灯具、旧沙发,还有很多小蟹,铜钱那般大,在它们的洞穴旁爬来爬去。我妈妈,有时候会带着我坐渡轮,去一个叫龙港的小镇。我听着她说的话,眼前浮现出一个不断扩大的世界版图。版图的中心是我们的村子,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纤毫毕现,有着各自的形状和颜色。然后便是一个小镇连着另外一个小镇,不断地往外延伸。而那些小镇一片模糊,等待我去发现,去勾勒。回来后,我问母亲,世界很大吗。母亲一脸迷惑,接着笑着说,很大。有很多很多地方。我问,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母亲说,没有,妈妈去过的地方很少很少。我说,长大后,我要走遍每一个地方。母亲说,这怎么可能,世界太大了,我们又那么小。我听了,想着那些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那些地方在我的脑子里永远会是一片黑暗,这让我很难过。

后来,农忙时节结束了。我不再有理由去晒谷场。不过正午时分,我仍然会到那里看看。我看到她,有时会假装没有看见,或是她假装没有看见我。我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回去。有时,我们会聊上几句,但至于聊些什么,很难再记得。日升日落,日子以相同的节奏重复着,流逝而去。七月过去,转眼便到了八月。那段时间,我陆陆续续地听人说起,他们在午睡的间歇,偶尔醒来,曾看见女孩从门前的路上走过。这本来没什么,只是她走路的姿态很奇怪,像是僵尸,像是在梦游。听多了,我便想起七月的那个正午,她在晒谷场上走动的情景。有一天,我见到她的时候,跟她说起了村子里的这些传言。再次说起了晒谷场上的事情。我再次问她,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她。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巴紧紧闭着,抿成一条线。我说完,她也没什么话。然后起身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但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此后几天,我在她家附近徘徊,都没有见到她。倒是见过几次她母亲。她母亲仍旧跟以往一样热情,见到我,跟见到任何人一样打招呼。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丝隐忧。

八月,日落之后,暮色缓慢升起。萤火虫开始出现在岸边的草丛里,闪着冷色的点点黄光,舞动着。夜色越浓,它们的光亮就越明显。有一天,我站在岸边,站在萤火之间,看着对岸的房子。房子的门窗是关着的,但透着光亮。我突然想到,在她那个镇子,在鳌江,是否有萤火虫。她来村子这么久了,是否见过这些小星星。于是,我决定送她一个礼物,算是我的道歉。我偷了母亲的一个鸡蛋,在顶端凿了一个小洞,将蛋清和蛋黄倒出去。然后,我捉了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将它们塞进蛋壳里。我捉了很多,然后用米饭黏住小洞。萤光密密麻麻的,透过薄薄的蛋壳闪烁着,像小灯笼。第二天一早,我手捧着它,来到她家门前。她母亲外出买菜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请我进屋,而是带我来到了岸边。我们坐在草丛间,望着对岸的房子和人。然后望着近处的河水。河水流淌,不分昼夜。可是我总觉得,那下面有一个静止不动的混沌世界。我曾在那里,为我的小猫流过泪水。

我想了一会儿小猫,然后把鸡蛋壳送给她。我说,这里面装满了萤火虫,到了晚上就会发光。她说,萤火虫吗?我以前也只在书里见过。好像是《十万个为什么》。上面说,它们喜欢吃小蜗牛。我说,是吧,这个我不知道呢。我只知道它们会发光。她对我表示感谢,说真希望天能早点黑下来。她将蛋壳靠近耳朵,倾听着。她的耳朵小巧,精致,像陶瓷做的。她说,我能听到它们在爬。然后,她放下蛋壳,将它捧在手里,看着我说,我没有跟你说实话。我说,什么。她说,就是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的事情。其实,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怕跟你说了,你就不跟我玩了。我说,哦。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说,我的身体没有病。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我这里病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牵扯。一种无声微小的笑,但带着显见的神经质。那时,我还小,然而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前我曾见过这类人。他们有时很安静,有时疯疯癫癫的,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话。他们都很危险。我说,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我们村以前也有一个这里出了问题的,整天嚷着要跳河,后来他真的跳进河里,淹死了。死后身体怎么也干不了,就这样湿漉漉地被埋进土里。想想真是可怕,他们应该用火把他烘干的。我感到不安,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也没想到这些话是否得体,她听了会有什么想法。但她似乎没有在听。等我说完,她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我点点头。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我到底明白什么呢。

大暴雨那天,我否认见过你。实际上,我是见过你的。但是,是在梦中。我记得很清楚那些梦,阳光刺眼,你在河里不时冒出来,又沉下去。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总觉得很奇怪。但我不能说。因为我一说出来,你就知道我病了。病得很厉害。你就不再跟我玩了。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很害怕。我想让大家觉得,我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说了很多,然后便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河对岸,人开始多起来。有人在洗衣服。一群群小鱼在河面上游动。天空亮了。我们的身后,太阳升起,将我们的身影照在眼前。

突然,她问我,你知道黏在身上的东西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问,黏在身上的东西?她说,是的。我说,你是说,吃饭的时候黏在嘴角的饭粒,游泳的时候黏在身上的水草,捡田螺的时候黏在腿上的蚂蟥,你是说这类东西吗?这样说,像是在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关于黏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想到的就这么多。她说,不是的。我说的一种更特别的东西,一种别人看不到,自己却看得到的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解释,便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来。

很多年以前,女孩的父亲辞去机关的工作,在镇郊区办了一家制鞋厂。从银行里借了很多钱,压力很大。每天都很晚回家。后来,母亲也把工作辞了,到厂里帮忙。家里边,只有她一个人。父母请了一个阿姨,照顾她一日三餐。然而,她几乎不跟阿姨说话。成天抱着毛绒小熊,一脸生气的模样,坐在床上看电视,或来回走动,等着父母回来。她成了阿姨眼中的怪孩子。最初,父母回来会抱抱她,问她今天过得怎样,或在睡前给她讲故事,安抚她睡去。然而,工厂的事越来越多,占据了父母全部的心神,这些往日甜美的习惯慢慢瓦解,然后消失。父母变得疲惫,沉默,很少跟她说话。她感到自己被忽视了,就使起小性子,哭哭闹闹的,想唤起父母的注意。一开始确实有用,次数多了,就成了无理取闹。父亲不耐烦了,开始暴跳如雷。母亲安慰她,但越来越言不由衷。不久,她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境况,跟父母疏远了。晚上独自睡去,不再等父母回来。早上醒来,没有见到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回过家,是否在她睡觉的时候看过她。她不怎么在乎。至少她感觉是这样的。白天,她开始外出。在家附近的糖果店,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她一边吃着糖,一边走在街上。看来往的车辆、行人,两旁的商埔。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坐在公园里,看树木和鸟。大白兔奶糖吃完了,她就回家。每天几乎都是如此。她对自己说,没有人管她,束缚她,她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活下去。这样挺好的。

有一天早上,她醒来,觉得自己的身上很脏。她洗澡,梳理头发,换干净的衣服。她觉得好些了,便吃饭,出门。回来后,又觉得很脏,又洗澡,梳理头发,换干净衣服。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不再出门,觉得外面很脏,到处都是噪音和灰尘。她待在家里,不时洗澡,换衣服。洗衣筐里堆的衣服越来越多,阿姨开始抱怨,但她假装没有听见。她开始见不得脏东西,开始要求阿姨每天换洗一次床单,拖两次地,擦洗一次马桶、家具,桌椅。阿姨忍受不了,就不做了。家里又来了一个阿姨,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她也觉得没有什么区别。她仍然坚持,要阿姨让家里保持干净。看到一点污渍,她就尖叫,叫得人心慌。后来,她索性自己打扫厨房,擦洗马桶,洗碗。做完后,她满意地四处打量,然后回到浴室,将自己洗干净。有一次,她洗完澡,擦干身体和头发,站在镜子前。镜面蒙着水汽,灰蒙蒙的。她用干毛巾擦拭镜面,谨慎,专注,像是在剥掉一层易碎的胞衣。镜子干净了。她看到了自己,什么也没有穿。头发梳理整齐,脸和身体因为洗澡时不断地揉搓,仍然红红的。她看着自己淡淡的眉毛,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看着自己瘦弱的,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乳房扁平,一节节肋骨在胸部突起。肚脐眼凹陷,像是开着一朵幽暗的花。腹部往下延伸,下面毛发稀疏。双腿紧紧贴合在一起,留出一条若有若无的缝隙。她动了动手指,抬了抬下巴,伸了伸胳膊,弯了个腰。镜中的女孩,也跟着动了动手指,抬了抬下巴,伸了伸胳膊,弯了一个腰。一切都很完美,很干净,没有一丝污垢。但她看着,慢慢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把目光从镜子里移开,落到自己的身上。她看着身上的每一处毛孔。细小而微,几乎可以忽略。她却想,这不一样,她没有毛孔,而我有。在这些她无法清洗的小孔里,在这些小孔连着的内部,肯定有什么坏掉了,脏了。她感到惶恐。她觉得长期以来,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而那,才是问题的关键。在她的体内,在她无法抵达的某处,已经烂了,脏了。那是她无法触及的地方。她无能为力。她想到,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父母才会嫌弃她,将她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像是一个孤儿。她蹲下来,将脸埋在胳膊之间哭了。门外,阿姨在走动,但她没有敲门。

此后几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后,梦里的景象却一片模糊。但她已不再偏执于房子是否干净,自己是否干净。之前那段时间留给她的唯一痕迹,便是让她保持着爱干净的习惯,但不再偏执。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房子里拉着窗帘,显得阴冷、昏暗。父母不在家,阿姨也没来。女孩在房子里走着。她在客厅里停下。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实,有一束阳光漏了进来,躺在地板上。她沿着那束光,一步步地走到窗前。她将窗帘拉开,推开窗,往下望着街道。街上,车来人往。在人行道上,她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没有看到她的脸,只觉得她很小,身影很熟悉。那个女孩走在街上,手里捧着一袋糖。她边走边吃。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到了她经过的所有一切事物之上,洁净,耀眼。

自那天以后,我便时常觉得她就留在了我身上。似乎只要碰到自己,就能觉察得到她的身子,她的呼吸,她的感受。但那女孩不是我。更像是……你对着镜子,看到的那个人。我时常梦见她,梦见她走在街上,在公园里,或者别的一些地方。她走啊走的,经过了很多人,很多房子,很多玻璃。到处都是阳光,但她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要是我醒不来,她就会一直走下去,不知疲惫地走下去。她说,我时常做这样的梦。我说,这就是你说的,更特别的东西吗。她没有回答,仿佛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只是拿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她裙子上的稻草,将裙子的褶皱弄平。然后,望着河面上的某个点,不,也许是看着河底的某个地方。这让我觉得是那么不真实。她和我,我们,也许都不过是在一个女孩的梦里。

此后,我们很少见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也许,是我在躲避她,或是她在躲避我。八月底,女孩随她的母亲走了。跟她们来的时候一样,我没有看见她们是怎么走的。等我发现时,那栋房子已是门窗紧闭,就像她们来之前那样。后来的很多年,我很少想起她。小学毕业,我来到鳌江就读初中。我寄宿的地方,就靠近江边。放学后,我偶尔会来到码头上。江水落潮,我看着泥滩上的水洼、被丢弃的沙发和灯泡,看着小螃蟹在泥滩的小洞上爬来爬去。水底下的世界,似乎什么都未曾改变。我这才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想起三只小猫,想起那个女孩。我曾试着去寻找她,但镇子虽小,但要找到一个人却很困难。放假时,我回到家,问了一些人。奇怪的是,他们都记得,似乎曾有过那么一个女人,乐观,漂亮。但他们都想不起那个女孩。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她从不曾来过。

作者简介:余西,1981年生于浙江平阳,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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