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人手记》——都市的颓废预言

2014-03-12 08:34华中科技大学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4年5期
关键词:手记都市

⊙朱 贶[华中科技大学, 武汉 430074]

作 者:朱贶,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朱天文1994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荒人手记》,在获得台湾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大奖首奖之后,被广泛关注。小说里光怪陆离的意识流动以及情感变化,异域外邦文化的入侵,后现代的表达方式以及主人公作为异数的生活环境都让这部小说变得神秘莫测又回味无穷。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力在这部小说中可谓是登峰造极,其深厚的古文功底使其在文字的排列组合上随心所欲,却又能制造出华丽旖艳的效果,同时,拗口却又有韵律的长短句的交错,又能发觉其行文中的音乐美感。纵观整部小说的行文,可以用“诡异”二字来形容,一方面,作者通过不是的才情,从其诡谲晦涩的文字中塑造出“荒人”这一都市雅痞形象,使其成为一个边缘群体的个体象征,另一方面,在作品中作者近乎意识流的表达形式切合现代文明的光怪陆离,使读者不自觉地与主人公一起为都市意象迷惑,切身体验出都市文明中的荒颓和无奈。

一、“荒人”形象,边缘者的都市迷途

我以我赤裸之身作为人界所可接受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但既然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天堂,自然也不存在有地狱。是的在我之下,那不是魔界。那只是,只是永远永远无法测试的,深渊。①

从小说内容来看,本书使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采用一个中年同志的手记形式来写作,将其碎片化的回忆打散重组,主人公的生活像电影一样被重新放映,看似松散无序却又始终被一个事件贯穿,即主人公好友阿尧之死。小说表现出同志世界的耽美,人欲物欲横流,颇具禅味又如箴言般的语句,正如作者自己所说:“《荒人手记》整个是一则寓言,它暗示着一个文明若已发展到都不要生殖后代了,色情升华到色情本身即目的,于是生殖的驱力全部抛掷在色情的消费上,追逐一切感官的强度以及精致敏锐的细节,色授魂与,终至大废不起。进步的风暴刮来,旧的好东西瓦解为废墟。”如果以寓言为故事的落脚点,那么“荒人”这个本体所指便成为整个故事的核心。

《荒人手记》的主要故事情节发生在现代性十足的都市台北,主人公“我”是都市潜伏的异类代表——中年同性恋者。同性恋这一类人物角色在正统文学史上几近剑走偏锋,在朱天文的这部作品中,“荒人”是精英雅痞,得天独厚,是声色的宠儿。然而作为同性恋者,他依旧生活在都市的另一片夜色之中,声色犬马的生活是空虚生活的表象,因不为社会认同,“荒人们”无法构建起自我认同,他们在日光下活得小心翼翼,作为社会边缘人,忍受着属于异类的孤独。不管是从政治意识形态或是社会人伦道德上看,同性恋者这样的形象,便是共同认定之下的边缘体。从都市文学滥觞开始,边缘社会人的形象一直徘徊在文学长廊之上,边缘人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会秩序,他们比之正常人更易迷失所在,因此,《荒人手记》这则寓言之下的本体,他们受自身条件所限,无从选择,无法改变,因此也比其他任何角色更能洞穿都市文明中的破败与颓唐。

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么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健不乱,仰叹浩瀚法则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们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②

朱天文借以“荒人”之嘴问出以上问题。当社会分工合理秩序俨然时,作为社会的边缘者,在一个日益异质的都市迷途中,如何找到皈依和存在?“荒人”所处的同志圈里有不言自明的游戏规则,充斥人欲物欲的日常法则,适者生存,“衰老”是这样一个耽美世界中的禁忌。“荒人”抵不过时间荒冢,在边缘世界里自甘堕落为局外人,却更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成为双层身份尴尬的被隔离者。与之对比显然的是阿尧,拥有美好肉身的同志权利捍卫者,官能快感的傀儡,享乐主义拥趸,始终以惨烈的姿态对抗正常的秩序,然而一开始便是以垂死之人的身份出现,作者用他生命的最后五天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让“荒人”在回忆与现实中沉浮,在好友即将永别这样的现实里挣扎,从中似乎又传达出另外一层残酷寓意,“荒人”意识到从今以后必将面临的劫难,也明白毕生所寻找的救赎根本就无所皈依,妄图追寻的镜花水月,到头来在虚妄的命运面前只是一场空。

九十一劫,三劫有佛,余劫皆无有佛,甚可怜愍,所以佛世难值,如忧昙波罗花树花,时时一有,其人不见……我送焚了阿尧。这只是开始的,第一个。③

任何秩序的背离者都无法打败文明的禁锢,任何命运的逃叛者都无法战胜宿命的安排,这便是朱天文世界末的残酷寓言。

二、都市废墟:物质享乐与精神孤独

《荒人手记》里传达的都市生活带给人们物质上不可睥睨的享受,“荒人”遇见的小儿费多,年轻美好,生活富足,非常容易唤起中年男人的生理欲望,费多是在台北经济飞速发展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华衣美服容貌姣好,其年轻美好的肉体始终令“荒人”自惭形秽,无法把握,却也因为沟通无力,费多的言语举止又是其看上去像一具美丽的空壳。“荒人”因这个沉浸都市物欲里的年轻肉体而生的热情渐渐退散,反而在午夜电影《大路》中因为勾起的情潮而热泪盈眶。

此时我隐约听到一缕乐声,若断若续,如此熟悉,如此悠远。起先我不留意,我流浪在圣域传说里荒芜将死。但它又来了,又没了。一次比一次,明晰,确定,终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它就在外面。我循声而往,是客厅,电视荧幕播映一部黑白片,我不敢相信我所看见的,那上面是,nhk第二台,我看见费里尼的《大路》正在上演中。④

大概任何一个都市文明病患者在看到费里尼的《大路》时都会和“荒人”产生同样的感受。《大路》里,主人公赞布托在多年功成名就后,却因为年轻时抛弃的智障女人的离世消息而悔恨不已。影片表现出人在流浪状态下一种无意识的渴望皈依的乡愁,漂浮在飞速发展的社会文明里,稍纵即逝的时代气息总会让人找不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荒人”在面对费多的时候看到的实则是自己,笨拙又苍老,在视青春为上品的同志圈里,“荒人”渐渐的也感觉到了距离。相伴七年的永桔的离世,挚友阿尧的在劫难逃,“荒人”在这样纸醉金迷的世界里,突然感受到的却如同那些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工业文明所产生的无所适从。

海派作家拥抱留声机洋场咖啡舞厅,但总有与时代格格不入者在浮华背后苦苦寻觅使人安宁的精神家园。他们无法摆脱都市文明造成的无所适从,纵然是浸淫于此最久的海派作家,也会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而感到丝丝寂寞。时光推后几十年,十里洋场的上海突然变成车水马龙的台北,跳着狐步舞的男女变成朱天文笔下的“荒人”和他那些惊世骇俗的朋友,“荒人们”生活在半个世纪后的大都市里,他们享有电子产品二进制,西方舶来的各种物质品牌,然而,同志圈里鲜有山高水长的爱情,甚至不被世俗亲情所包容,他们往往都无法找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信奉越堕落越美丽的生存哲学,随着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发展着,后工业时代的“荒人们”再也无法在自己的故乡寻找安宁,而离了故乡的一刻,伴随自己的又是天荒地老的乡愁。到此,“荒人们”已是寂寞蚀骨。

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提到那句振聋发聩的警句,“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⑤,我们渐渐沉溺在工业时代带给我们巨大的便利之中,热烈拥抱那些表面上的美好,却在无意识中缺失了思考的能力;我们狂热地吸收娱乐时代的光热,琅琅上口的各种名牌,各种消费时代产生的连环效应,一切发展得太快,在我们来不及去遗忘的时候已经忘记了需要忘记的是什么了,这是现代人的悲哀,也是“荒人们”的悲哀,他们是这个时代最缺乏安全感的一类人,却要在这样娱乐至死的时代里艰难求生,比起物质上的痛苦,灵魂上的无所皈依更让人受折磨。阿尧“存在过”,但很快会被这个世界所忘记,因此他只能到异邦,寄予一条圣洁的河水厚望,洗掉身上一切罪孽,然后拥抱虚幻的圣者企图得到安息。

我看见,圣河恒河,生者到这里沐浴净身,死者涤魂升天。这里的神并非象征呢,是真正的有神?神真正的住在这里?雾河漂流着火苗和花,像诸多阴魂,诸多生灵,有色有相,如此色相具实的生死场。⑥

十月末的最后一天,台北,秋晴。新闻里放着费里尼去世的消息,“荒人”步出家门。朱天文极尽奢华的文字书写在这里就要告一段落,她说:“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⑦作者的文字使作品对于读者而言陌生化,其期待读者要与作品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纵然文字造诣无比之高,如若无法体会“荒人”这种无处安放的孤独与游离,读者只会看到文字表现出的难以理解的艰深晦涩,从而永远无法触及作者传达出的无奈与愤怒,这是作者站在世纪末的呐喊,那些从都市角落里刮起的寂寞之风,于分秒间将“荒人”的世界吹成一片狂乱。

①②③④⑥⑦ 朱天文:《荒人手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5月版。

⑤[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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