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罗切斯特的殖民中心话语,还原阁楼上的疯女人

2014-03-13 01:16孙玲玲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46
名作欣赏 2014年35期
关键词:罗切斯特内特殖民

⊙孙玲玲[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46]

解构罗切斯特的殖民中心话语,还原阁楼上的疯女人

⊙孙玲玲[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46]

《简·爱》中的伯莎是没有话语权,被凝视、被表述的他者。罗切斯特的殖民中心话语将其描述成一个堕落的疯女人。而在《茫茫藻海》中,琼·里斯将声音还给了伯莎,她运用多重视角,向读者展现伯莎变“疯”背后的故事,消解殖民中心话语。

《简·爱》《茫茫藻海》疯癫殖民中心话语身份认同

《简·爱》(JaneEyre)这部写于19世纪的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刻画了一个独立自主、追求与男性平等爱情的女性形象,然而书中的另一个女性伯莎·梅森(BerthaMason)却是以半兽半人的疯子形象出现的,她被描述成咆哮和抓挠的狗①、撕咬的母老虎②、吸人血的怪物③。伯莎第一次正式亮相于简和众人的目光下是在以下描述中:

房子的深暗处,有一个身影在前后不停地小跑,乍一看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兽:它四肢匍匐着,像个什么怪兽似的乱抓乱嚎;可是它也穿着衣服,又浓又厚的黑发又有些斑白,蓬乱得如同马鬃一般,将头脸遮住……疯子又吼了起来。她拢开覆在脸上的乱蓬蓬的毛发,狂野地瞪着来人。④

罗切斯特(Rochester)这样向简解释伯莎:“和我结合在一起的是我看到过的最粗野、最下流、也最腐化的天性”,“她的灵魂那么平庸无奇,那么卑鄙下流,那么小气狭隘……伯莎·梅森——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忠实的女儿——硬拖着我,让我一同经受了所有可憎的,令人堕落的痛苦”⑤。

然而伯莎真的疯了吗?从始至终,伯莎一直没有发声,我们看不到她眼里的世界,也听不到她的言说。她的疯癫是沉默的疯癫,对她疯癫的表述是一场理性的独白。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指出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的精神疾病,而是一种文明现象。疯癫是在一定的文化社会中被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罗兰·巴特评论得好:

实际上,福柯从未界定过疯癫;疯癫并不是认识对象,其历史需要重新揭示;可以说,它不过是这种认识本身: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随时间而变的异己感;福柯从未把疯癫当作一种功能现实,在他看来,它纯粹是理性与非理性、观看者与被观看者相结合所产生的效应。

“观看与被观看”即凝视与被凝视,“异己”即区别于自我的他者,“随时间而变”则说明他者的不稳定性,它取决于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一定社会历史语境下的他者可以成为另一个社会历史语境下的主体,反之亦然。在大英帝国殖民语境下,有话语权的主体是英国白种男人,而伯莎,这个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Creole)女人则从始至终都是被凝视、被表述的他者。

《简·爱》写于大英帝国殖民扩张的年代。“帝国主义是一股军事和政治的势力,是对于利益的占有,但同时也是思想和语言文字再现层面的东西。”⑥帝国,不仅是政治上的控制,军事上的占领,经济上的掠夺与渗透,同时也应是文本的构建,帝国合法化的叙事。这些文本不仅包括殖民主义文学,也包括殖民文学。爱德华·萨义德指出:主流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小说,即便不是直接写帝国,也可能是与帝国统治相关的。⑦《简·爱》正是以这种间接的方式参与了帝国合法化的叙事。这场叙事里充斥了以二元对立为基础的欧洲殖民中心话语。一边是白人男性发表着理性之言说(speechofreason),另一边是克里奥尔女性沉默的空白;一边是尊贵的“在场”(presence),另一边是被否定的“不在场”(absence),两者之间没有对话,没有互补。在罗切斯特的话语里,与英国相关的一切都是理性的、高贵的,而与西印度群岛相关的一切则是野蛮的、堕落的。这种理性与高贵,野蛮与堕落是被事先预设了的。请看罗切斯特如何描述他返回英国之前的一个夜晚:

那是一个火热的西印度之夜……空气仿佛是硫磺气……蚊子飞进来,房内到处都是凄惨的嗡嗡声。我聆听着远方的大海发出地震般沉闷的轰鸣——乌云在海面上集结,月亮也沉进了浪涛之中,又大又红,像一颗滚烫的炮弹——她泣血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被暴风雨撼动的世界……耳边又传来疯子那尖叫般的咒骂声……⑧

他把这种西印度群岛的生活描述为“地狱”与“无底深渊”⑨。而当“欧洲吹来的暖风漂洋过海……空气顿时清新了很多”,罗切斯特感到“智慧正在抚慰我”。“大西洋带着无限荣耀的自由如雷鸣般汹涌。我那久已干涸而焦灼的心……感到了新生的可能。”⑩

在罗切斯特的这段话语中,西印度群岛是闷热、凄惨的地狱,而欧洲则意味着智慧、自由与新生。在《简·爱》中,我们听不到西印度群岛的声音。到了20世纪,在后殖民浪潮下,西印度群岛女作家琼·里斯(JeanRhys)开始质疑殖民文本,让缺席的出席,让沉默的发声。

《茫茫藻海》(WideSargassoSea)作为《简·爱》的前篇,叙述了《简·爱》中缺失的故事,即关于安托瓦内特(Antoinette),也就是疯女人伯莎来到英国之前的故事。作为一个反思与批判殖民中心话语的文本,《茫茫藻海》并没有只让安托瓦内特说话。相反,它采取了多重视角,不仅有安托瓦内特的声音,也有罗切斯特的声音,甚至还有假冒安托瓦内特同父异母兄弟的丹尼尔的声音和看管安托瓦内特的格雷斯·普尔的声音。这种多声部叙事就构成了多重对话,消解了殖民中心话语。

在《简·爱》中,罗切斯特的中心话语将安托瓦内特描述成一个堕落放纵的女人,而琼·里斯的多声部叙事却让人质疑谁才是真正的堕落者。先来看安托瓦内特,她是白人奴隶主克斯韦和克里奥尔白人安妮特的女儿。在当时的西印度群岛,奴隶制刚被废除,种族间的仇恨很深。老克斯韦死了,安托瓦内特与母亲、弟弟陷入了贫困。岛上的白人不接纳他们,黑人也借此欺负他们。安托瓦内特没有真正的朋友,连母亲对她亦甚少关心。她的生活寂寞而冷清,但她追求幸福,向往着有爱的生活。弟弟死后,母亲精神失常,被她的新丈夫梅森关了起来,安托瓦内特便与柯拉姨妈住在一起。在柯拉姨妈那,安托瓦内特获得了难得的关爱。姨妈要回英国了,一边缝着拼花床单一边问安托瓦内特“你会孤独吗?”她说不会,然后在心里却说“这得花多少时间啊”。这句话明着在说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一整张拼花床单,却也在暗指安托瓦内特得花多少时间才能重新习惯孤独。之后安托瓦内特去了修道院,修女们让她念诵“谨以今日的一切祈祷、善行和苦难奉献天主”。她惶惑“可是幸福呢?怎么没有幸福?一定有的呀”⑪。结婚后,安托瓦内特在婚姻中寻觅幸福,信任着罗切斯特。她向罗切斯特表白:“我认识你以前根本就不想活。我总是觉得自己死了更好。等了多长时间我才不再这么想啊。”⑫“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希望我活下去了……你不必动手杀我,只要说声去死吧,我就会去死。”⑬安托瓦内特执着于爱,追求着幸福,为了爱可以连生命都不要。同时她淡漠金钱,罗切斯特观察道:“她出手满不在乎,数也不数,不知道自己给了多少出去,还有些陌生面孔,姐妹啊、亲戚啊什么的,经常出现又消失,没有一次不是大吃大喝一顿。她自己都不管,我怎么好过问呢”⑭。

再来看罗切斯特。他从英国来到西印度群岛就是为了谋求一笔丰厚的嫁妆。他从一开头就在“勉力敷衍”⑮。在安托瓦内特不想结婚之际,他用甜言蜜语取得她的信任:“我热情地吻她,向她承诺平安,幸福,安全”⑯。而实际上呢,罗切斯特自己坦白道:“我不爱她。我对她感到饥渴,但那不是爱。我对她几乎感觉不到温情。”⑰而当安托瓦内特的财产转移到罗切斯特名下之后,他就公然表现出了对安托瓦内特的厌恶与仇视。为了折磨她,他故意与女仆阿梅丽在客厅里做爱让她听到。但他又不愿意放走她,并且嫉妒她所可能获得的幸福,最终把她禁闭于英国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平安,幸福,安全”尽是谎言。罗切斯特告诉简,伯莎是一个堕落放纵的女人。而在这里,我们发现罗切斯特自己才是那个贪财好色、工于心计的人。而安托瓦内特则是一个性情高贵,执着于爱的女子。那么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变“疯”的呢?

霍根(Hogan)在《殖民与文化身份》(Colonialism andCulturalIdentity)中将疯狂定义为身份的丧失。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视角。镜像阶段即是一种身份认同过程。孩子照镜子时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并将这种影像认同于自我,这是他最初获得的对自我的认识。长大后,主体在他者目光的凝视下反观自身,将自我认同于他者眼中自我的镜像,主体与此镜像发生认同,以此建立自我身份。

安托瓦内特是出生于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白人,生活于夹缝中,既不被白人社会所接纳,又遭黑人的仇恨。《茫茫藻海》开头第一句话就点出了这种身份困境:“俗话说同舟共济,白人们就是这样做的。但我们跟他们并不在一条船上。”⑱奴隶制废除了,老克斯韦也死了,安托瓦内特一家陷入了贫困。安托瓦内特的母亲安妮特早晨出去骑马时“黑人成群地站在附近,嘲笑她”⑲。黑人小女孩跟在安托瓦内特身后,唱:“滚吧,白蟑螂,滚吧,滚吧,没人需要你们”⑳。安托瓦内特想跟黑人小女孩提亚成为朋友,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提亚故意与她打赌谁能在水下翻筋斗,却趁她还在水中时,拿走了钱,穿走了她的衣服。安妮特深感一家人孤立无援,便改嫁了梅森先生。梅森是来西印度群岛做庄园生意的英国白人。在婚宴上,白人宾客们对安托瓦内特一家议论纷纷。因此她们一家根本就不可能进入白人社交圈。梅森想要在西印度群岛输入苦力,黑人的工作受到威胁,因此他们在愤怒之下放火烧了库利伯里庄园。在火光中,安托瓦内特跑向提亚,“我要和提亚住在一起,我会像她一样。不要离开库利伯里。不要走。不要。”㉑安托瓦内特试图认同于提亚,然而提亚却回了她一块带尖棱的石头。她的额头被砸破了,流下了血。“我们瞪着彼此,我脸上是血,她脸上是泪。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犹如镜中。”㉒母亲改嫁梅森先生后,安托瓦内特“很高兴可以过得像个英国女孩”㉓。她的房间里挂了一幅英国女孩的肖像画《磨坊主的女儿》。安托瓦内特非常喜欢这幅画,然而这幅画在黑人纵火焚烧库利伯里庄园那晚被烧毁了。安托瓦内特可以在血统上、体貌上是个英国女孩,然而却始终不可能真正作为英国女孩被白人接受。在罗切斯特这样的英国白人看来,克里奥尔人是玷污了、堕落了的白人,是白皮黑鬼。

作为克里奥尔白人,安托瓦内特生活在夹缝中,两边都得不到身份认同。苦闷的她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夹在你们中间,我经常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我的国家在哪里,我属于什么地方,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㉔

格兰布瓦是安托瓦内特母亲的庄园,是安托瓦内特仅剩的还能感到归属感的地方。她与罗切斯特结婚后来到格兰布瓦度蜜月。罗切斯特对她的仇恨却把这个地方给毁了。罗切斯特踩碎安托瓦内特喜欢的鸡蛋花,故意与女仆在客厅里做爱来气死她。“我过去总认为,就算其他一切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至少还有这个地方,现在你把它也给毁了。”㉕安托瓦内特失去了最后仅有的一点归属感。

名字是构建自我身份的重要途径。在他者的呼唤中,我们意识到自我在他者眼中的形象,并认同于这一镜像。安托瓦内特这个名字来源于她的母亲,带有克里奥尔化法语的发音,代表了她的克里奥尔身份。罗切斯特却重新命名安托瓦内特,给了她一个典型的英国名字Bertha。Bertha与Birth(出生)发音相近,表现了罗切斯特想要重新构建安托瓦内特身份的企图,正如安托瓦内特指出的:“你用另一个名字喊我,想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㉖

罗切斯特最后将安托瓦内特带离了她出生、生长的地方,关在了英国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并找人看管她。外界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知道她是谁。借此罗切斯特剥夺了安托瓦内特在他者眼中的镜像、在外界的身份。他甚至还剥夺了物理意义上的镜子,让她都不能看到她自己。安托瓦内特更惶惑自己的身份,“这里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在这个地方干什么?我是谁?”㉗在愤怒中,在梦的启示下,安托瓦内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也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㉘她拿起蜡烛,沿过道走去,预示着她将放火烧桑菲尔德庄园,而在那预示性的梦里,在安托瓦内特跳下阁楼之前,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库利伯里花园、拼花床单、《磨坊主的女儿》的画像、叫着“Quiestla?”的鹦鹉,以及罗切斯特的喊声“贝莎!贝莎!”所有这些都指涉着身份,一堆破碎而未能建立起来的身份最终归于熊熊大火。

琼·里斯对殖民中心话语提出质疑,告诉了我们“疯”女人伯莎背后的故事,用多重视角的对话式叙事还原了阁楼上的疯女人,消解了殖民中心话语,让殖民地他者进入了西方㉙,改写了西方经典,并成为西方经典的一部分。然而当反对帝国的后殖民写作为宗主国所吸收认可,它是否会成为新的中心话语的一部分,造成新一轮不平等的话语格局?这一点值得我们关注。

①②③④⑤⑧⑨⑩夏洛蒂·勃朗特:《简·爱》,徐希法、谢志国、李宗义译,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3页,第237页,第238页,第329页,第344页,第345—346页,第346页,第346页。

⑥⑦㉙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盛宁、韩敏中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页,第26页,引言第8页。

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琼·里斯:《茫茫藻海》,方军、吕静莲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第81页,第82页,第79页,第65页,第68页,第83页,第3页,第4页,第9—10页,第33页,第33页,第23页,第94页,第143页,第142页,第178页,第189页。

[1]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童明.西方文论关键词解构[J].外国文学,2012(5).

[3]Hogan,PatrickColm.ColonialismandCulturalIdentity[M]. Albany:StateUofNewYorkP,2000.

[4]朱刚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作者:孙玲玲,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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