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山泥人 左手市井,右手梨园

2014-03-19 20:42雷虎
旅游 2014年3期
关键词:惠山泥人作坊

雷虎

打泥 祠堂门缝中飘出的绝响

惠山古镇,地处无锡西郊,是无锡地名“无锡锡山山无锡”的发源地。古镇虽小,却东依惠山,南靠京杭大运河,自古以来就是物富民丰之地。惠山古镇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祠堂。一个方园几里的小镇,历代祠堂建筑和重要遗迹竟有118家之多。“祠堂多”是到惠山古镇的人最深的印象。

古镇一隅有赫赫有名的惠山泥人博物馆,看到惠山泥人的介绍之后,才知道,惠山泥人和惠山祠堂本是连体婴儿。惠山泥人全盛时,惠山古镇是全国赫赫有名的“泥人一条街”,大小的泥人店面、作坊有120家之多,祠堂118家,每一个祠堂必定隐藏着一个泥人作坊。

惠山泥人大师王南仙依稀记得儿时的情景:每天清晨,东方才泛白,祠堂看守们就已经早早出门,推着板车,从惠山北坡的水稻田中满载了被苏东坡赞为“惠泉山下土如濡”的惠山“磁泥”。板车被推进大小祠堂后,祠堂看守就化身打泥匠,抡起大木槌在青石板上敲打黑泥。惠山泥人不像其它泥塑,要依靠烧焙增加强度和硬度,支撑起惠山泥人筋骨的,是泥土本身的磁性与韧劲。而打泥,就是激发泥土磁性与韧劲的过程。在经过千锤百炼后,松散的泥土就变成了搓而不纹、弯而不断、干而不裂的泥胚。

一板车黑泥送进祠堂,叮叮当当的打泥声就从祠堂门缝中飘出,惠山古镇大小祠堂星罗棋布,于是打泥声就成为了古镇的呼吸。大人掩着门用大木槌在祠堂里打泥,小孩收集了散落在石板街上的泥土后,抡起自制的小木槌在青石板上模仿,于是惠山泥人技艺就从打泥开始,在这槌起槌落间延续了下来。父子相承、师徒相传,通过不断总结和提高,惠山泥人最终从祠堂看门人打发时间的小把戏和贩夫走卒贴补家用的小营生,成为闻名天下的文化遗产。

有“江南第一山”之称的惠山是文人墨客游江南必到的景点,和古镇擦肩的京杭大运河更是南北交通大动脉。无论是登惠山赏景,还是驾扁舟从运河路过,连绵数公里,经数百载的打泥声都会不绝于耳,难以忘怀,久而久之,惠山泥人打泥声就通过惠山和运河发散,成为了惠山古镇的形象代言。

但是,如今在古镇回荡了数百年的打泥声正面临销声匿迹的危险:曾经人丁兴旺的祠堂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祠堂看守这一惠山特色的职业在建国后就已经消失,整个惠山古镇,除了惠山泥人厂外,已经找不到几家像样的泥人作坊,再加上经过数百年的开采,惠山北坡适合制作泥人的黑土已经越来越少,即使惠山地底还有黑土留存,但是在凶猛的城市化进程中,惠山周围已经找不到一片涵养“磁泥”的水稻田。

好在如今的惠山随着工业化带来的“红利”,惠山泥人形成了产业链,已经有专门的厂家用机器配制、生产惠山泥。机器化生产的新型泥土,免除了泥人艺人采泥、打泥之苦,但是也让传统的泥人业师失去了炼泥之乐。

虽然已经70高龄,但是被誉为惠山泥人“双生花”的惠山泥人代表人物喻湘涟和王南仙,依然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在古镇一隅的惠山泥人厂抡着大木槌手工打泥。对于老一辈的泥人业师来说,打泥是惠山泥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打泥声已经如morning call一般在惠山古镇回荡了几百年。虽然手工打泥被机械搅拌代替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但是只要自己还在做泥人,还能抡木槌,就绝不会让打泥声成绝响。

捏泥 指尖上的市井梨园

惠山泥人有两个品种,一类是“粗货”,也称“耍货”,是一种造型单纯,用笔粗放的商品,通常用模具印坯,手工绘彩,表现的多为喜庆吉祥题材,如大阿福、老寿星等,主要面向普通民众;另一类是“细货”,也叫手捏戏文,作品多取材于京剧、昆曲中的场景,是用纯手工精心捏制、绘彩而成的工艺品,因人物生动、造型精美而深受文人、票友喜爱。

如今的惠山古镇,为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需要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复。修复后的古镇,原住居民被清洗一空。原本有“泥人一条街”之称的惠山古镇,昔日的泥人作坊已经人去楼空。

周末,惠山古镇塞满了天南海北的游客,他们很多人如我一般,来惠山,是慕泥人之名。但是很遗憾,惠山泥人招牌惠山泥人博物馆在周末闭门谢客。寻遍古镇,只找到零星几家卖“粗货”的泥人商店,能手工制作手捏戏文的泥人作坊不见踪影。最终,在问了古镇管理人员后,才在古镇一个偏僻的小巷找到一家名为“缘泥坊”的泥人作坊。作坊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主人儒雅的谈吐、老板娘亮丽的外形让我迟迟不敢把他们和以祠堂看门人为主业的泥人业师联系在一起。看出我们的疑惑,主人倪俊指了指作坊门口的简介说:“人不可貌相,开泥人作坊要胆量。”

夫妻俩指引我们上楼,一边现场演示手捏戏文,一边讲解他们和泥人的姻缘:工作室以缘为名,是为了纪念和惠山泥人的缘份,也为了纪念两人彼此的情缘。2007年,惠山泥人艺人面临着青黄不接的处境,于是开始第一次面向社会招聘。

惠山泥人是无锡的“三大特产”之一,对泥人的记忆尘封在每个无锡人的记忆里,当得知惠山泥人的处境后,招聘现场涌进了几百号人。刚刚毕业的倪俊和曹志玮也是其中一员,最终二人杀出重围,有幸成为了惠山泥人新一代传承人,惠山泥人大师俞湘涟、王南仙、柳成荫的关门弟子。

三位大师皆是年过70的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当他们年少时,正值建国初期,惠山泥人和其它民间工艺美术一样,处于最低谷。惠山古镇上的泥人作坊由鼎盛时期多达上百家变为零星几个。几位大师和倪俊、曹志玮等一样被招募进惠山泥人厂,开始对惠山泥人技术进行抢救性保护。倪俊、曹志玮进厂时,惠山泥人的危机比上一次来得更猛烈,所以三位大师在他们面前毫无保留,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了出来。

俞湘涟教“捏塑十八法”:印、搓、捺、摘、捏、推、拉、扳、剪、包、镶、拍、挌、滚、捋、挑、捻、戳;王南仙授“彩绘七法”:拓、涂、勾、点、掸、晕、刷;柳成荫演示“装光四法”:剪、削、黏、扯。

惠山泥人工艺本无固定之法,但是经过这一辈艺术家的努力,“捏塑十八法”、“ 彩绘七法”、“装光四法”等一大批口诀被总结出来。新一辈传承人学艺要较老一辈业师容易得多。以往的泥人业师,要想独当一面,少则五年,多则十载,而倪俊、曹志玮学艺不满三年就已出师。

“总结的口诀是最基本的,人人都听得懂的,但是没总结出来的,才是最精粹的,无法用普通话言表的,师傅们都只是在教学过程中用无锡话来‘指点迷津。”曹志玮说起自己技术精进的秘诀时,一直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无锡人而庆幸。如果不是从小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她这一辈子就没有机会和惠山泥人“将亲密进行到底”。

惠山传统手捏泥人最原始的制作方法叫“捏段镶手”,除头部是印制外,其余部分,包括身段、四肢都是手捏出来。

一张两米长的工作台上,夫妻二人各处一端,正前方放一块揉好的黑泥;在手边放着水盂、弓、笃板、格子等工具;右手边放全套戏文要用的道具,诸如铁丝、铜丝、竹剑。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可以开始制作了。

首先根据要捏的戏文,把泥块用弓弦切成大小不等的泥条,切下的泥条要控制比例,因为有的泥条用来做头,有的做手,还有的做手脚或裙摆。如果对人体比例不熟记于心,那么“组装”起来,就会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手捏泥人的制作过程,总结起来就12个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分步进行。手捏泥人和制陶、雕塑不一样,制陶、雕塑是做减法的艺术,而手捏泥人却是在做加法。头、手、脚、身段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分开做,然后拼装起来的。

先用模具印出头像,然后分步捏出手脚等各个部位。做手时,先捏出手掌,用剪刀剪出手指,再用拍薄的泥皮包袖子。从下到上,由里到外也符合一定的客观规律。从下到上先把底下基础打好,底下稳了,上面操作起来就容易把握;由里到外,就像人穿衣服一样,先穿里面的,再穿外面的,不可能倒过来做……

做手捏泥人是个力气活,最费力的是揉透。在捏泥人前一个月,要像揉面一样把泥先揉透,以手推出来没有毛面,捏上去爽手为宜,这火候要自己控制,同样的泥料,因为揉的时间、力道不同,捏出的泥人就会风格迥异。“女孩子因为力气不够,所以揉出的泥较男孩子来说韧性、磁性都有欠缺,所以艺术性较他们要打折扣。这和饭店里的大厨都是男的是一个道理。”曹志玮虽然争强好胜,入行之前完全没有美术功底,凭着自己的努力在短短几年之间成为新一代泥人传承人间的翘楚,但是在和同样优秀的倪俊同场竞技捏“细货”时,她不得不甘拜下风;但是要生产精线条的“粗货”时,面对眼疾手快的曹志玮,倪俊也只能自叹不如。

术业有专攻,捏泥人也一样。以前在惠山泥人厂,无论男女老幼一切为生产服务,这让对泥人有自己想法的倪俊很受伤。最终二人从惠山泥人厂出走,在惠山古镇租了一间二层的老屋,一楼店铺,二楼工坊,回归了古时惠山泥人作坊“前店后厂”的模式。曹志玮专攻“粗货”,笔下市井浮世绘;倪俊专攻“细货”,指尖梨园风满袖。

彩绘 别把装金的泥人不当菩萨

一个下午,夫妻俩一人捏出了项羽,一人做出了虞姬,但是把两个泥人放在一起,你定会以为这演的是一出拉郎配,而不是《霸王别姬》。因为,还缺少一个重要的环节,彩绘环节。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彩绘就是给泥人穿衣装金的过程。捏塑就好比是盖房子,决定的是房子的楼层和户型,而彩绘是精装修,决定的是泥人的格调和品味。惠山泥人口诀有“绘七塑三”的说法,足见彩绘之重要。

《大阿福》是惠山泥人“粗货”的代表,最能体现惠山泥人的彩绘风格:红、黄、青、绿等原色对比使用;且在原色上,往往覆盖同种色纹样,有时还勾金银线,这样使惠山泥人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这种特有的风格,也是“粗货”能被市井百姓垂青的重要原因。

而手捏戏文的彩绘却与“粗货”截然不同。捏戏文还特别重视开相:先用粗狂有力的线条,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物大的气场,再用极简要的笔墨与色,刻画人物的个性;在纹样装饰上,手捏戏文也别有—番情趣,一根铁丝上面加几个皱褶就成了张飞的丈八蛇矛;火柴上缠绕一根红丝带就成为穆桂英的红缨枪——无论是装饰还是纹样,都取自生活,这让惠山泥人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

一尊黑色的泥人,经过寥寥几笔的彩绘,就画龙生云,画虎生风,让平凡的泥土有了永恒的生命力。

曾几何时,惠山泥人是惠山最有生命力的产业。从1890年,惠山七家泥人作坊成立 “耍货公所”开始,惠山泥人就不再是作为一门手工艺而是作为一种全新的产业而存在。至上世纪50年代,惠山相继成立了“惠山泥人联社”与“泥人合作社”,到1988年,仅惠山一地个体泥人店及泥人业师总数约三百之多。但从那以后惠山泥人业已开始急转直下。祠堂相继关门,泥人业师纷纷转行;戏曲衰落,泥人失去了票友这一最大买主。日薄西山的产业再也招收不到真正的愿意一辈子做泥人的学徒,年过70的老一辈业师依然要老骥伏枥做中流砥柱。

因为对与现实脱节的传统惠山泥人现状焦虑,倪俊、曹志玮夫妻俩才毅然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国营惠山泥人厂出走,开出了前店后坊的缘泥坊。为何惠山泥人江河日下?是泥人风骚数百年,至今已觉不新鲜,还是工艺美术进化太快,泥人步履太蹒跚?是世人审美改变得太迅速,还是泥人样几百年不变已让人们审美疲劳?

带着一系列的问题,倪俊在缘泥坊面向游客开放了惠山泥人DIY体验,开始了他的泥人实验:教人用传统的“捏塑十八法”捏出了愤怒的小鸟,任别人用惠山瓷泥用刻刀刻出了大卫,旁边90后用师傅教的“彩绘七法”让惠山泥人玩COSPLAY,这些,在传统的泥人业师看来,已经基因突变脱离了惠山泥人的范畴,但是倪俊却不以为然。因为在他看来,三位师傅传授给自己的泥人技法,已较泥人宗师周阿生的有了很大的不同。惠山泥人虽然只是一抔黑土,但是却早已有了自己的生命,一直在进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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