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客回家

蔡澜

有很多没有见过的亲人，在父亲的描述下，我好像听到他们的呼吸。

我爷爷有个小弟弟，吊儿郎当，有天塌下来都不管的个性。年轻时娶了乡中的一个美丽少女，没生育，我祖母却生了五男二女，便将最小的儿子——我父亲，过房给他们。从小爸爸还是不改口地称呼他们细叔细婶，两人都非常宠爱他。

老细叔自幼习武，会点穴。一天，在耕田的时候来了三两地痞欺负他，怎知道被他三拳两脚地打死一个。

当时杀了人，唯一走脱的路径便是“过番”。老细叔逃到南洋，在马来西亚的笨珍附近一小乡村落脚。经历几番岁月和辛酸，总算买到二十亩树胶园，做起园主，和土女结婚生子。

这一边，老细婶一直没有丈夫的音讯。她织得一手好布，也不跟我祖母住在一起，于邻近买了一小栋房屋独居。她闲时吟诗作对，不过从来没有上学校的福气，所修的文字都是歌册上学来。潮州大戏歌曲多采自唐诗宋词。家中壮丁都放洋，凡遇难于处理的纠纷，都来找细婶解决，连我奶奶都让她三分。

经太平洋战争，我的二伯终于和老细叔取得联络，问他还有没有意思回到故乡。老细叔也不回答，默默地卖掉几亩树胶园，乘船回了。

石门镇起了骚动，过番三四十年的南洋客竟然回家了。大伙儿都围过来看他。拜会过亲戚长辈后，老细叔拎着行李走入家门。

老细婶并没有愤怒或悲伤，打水让他洗脸。只是到了晚上，让他一个人睡在厅中。

翌日，老细婶陪他上坟拜祖先。老细叔又吊儿郎当地在家里住下，偶尔到邻近游山玩水，吃吃妻子做的咸菜，说是世上的美味。

过了一阵子，老细婶向他说：“这些年来，我想见你的愿望已经达到。你住了这么久，也应该要回南洋了。”

送丈夫上船后，再过了多年，老细婶去世。

死后在她家的墙角屋梁找出百多个银洋，是她一生的积蓄。老细婶没有说过要留给谁，她也不知道要留给谁。

选自《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