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造的赝品，卖了4.9亿人民币

徐佳和

选择前往美国，曾是1980年代中国艺术家的集体行为。国门初开，艺术家们争相奔向彼岸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多年后，从美国归来的陈逸飞、陈丹青、蔡国强、徐冰都成了中国艺术界的明星人物，名利双收。然而，命运终究走向分岔，还有一些艺术家的美国梦最终支离破碎。

今年8月，曾与陈丹青一起徘徊在纽约街头的上海画家钱培琛在古稀之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闻名世界：卷入八千万美元的假画案。此案缘起于2011年底，一名比利时收藏家耗资1700万美元从纽约曼哈顿Knoedler画廊（诺德勒画廊）购得杰克逊·波洛克的一幅未收入画家作品目录的画作，卖方和画廊均肯定该作品为真迹，但藏家证实此画系伪作，并将诺德勒画廊告上法庭。

诺德勒画廊总监称这些作品来自一位名叫Glafira Rosales（罗萨莱斯）的女经纪人。在被调查后，罗萨莱斯交代，这些被当作真品出售的画作正是出自居住于纽约皇后区的钱培琛之手。

至此，钱培琛所画的63幅仿美国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追查下曝光。这些作品被当做大师真迹，以8000多万美元（约合4.9亿人民币）的价格售出，买家不乏各大美术馆、博物馆，令艺术界震惊。

突然间，钱培琛成了新闻人物，从《纽约时报》的头条到各大华文报纸都满是他的名字。虽然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是所有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制假”的罪名恐怕并非谁都可以担当，张大千仿石涛的美术界佳话也绝无可能在当下复制。

据《纽约时报》报道，此次“高水平”造假事件，几乎影响到了佳士得、苏富比拍卖行今年的秋拍。疑云在拍场渐渐聚集，质疑画作真伪者络绎不绝，买家们比往常更小心谨慎，深怕看走了眼花大价钱买入一幅临摹的赝品。“住在皇后区的这位华人画家把拍卖这潭水给搅乱了，扰乱了整个市场。”

美国梦

今年74岁的钱培琛原本是个数学老师，自幼热爱绘画。1979年元月，他和画家沈天万、孔伯基等人一同发起了“文革”后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第一次在野行动“十二人画展”。这比日后名声卓著的“星星画展”更早也更具非政治化的因素。“十二人画展”的参展油画家几乎清一色受到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的影响，衔接了民国第一代中国西洋画家被中断的美学实践。这个“文革”后的上海“地下”画家群中人，如今已大部分跻身国内艺术界知名人士行列。

陈丹青对那次展览记忆犹新：“我至今记得画展展厅播放着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首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圆舞曲在黄浦江畔一遍又一遍回响，既散播遥向欧洲的怀旧情调，又仿佛是解冻后中国当代绘画的预告。”

1981年，由身在海外的父母担保，42岁的钱培琛以F1学生签证来到美国，开始专业学习绘画。一年之后，与之青梅煮酒的陈丹青来到纽约，而之后名声大噪的陈逸飞较其早一年抵美。

1980年代初期，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纽约城里没有多少大陆人，没人告诉这些初来乍到的留学生应该怎么做。钱培琛站在曼哈顿的建筑丛林里，几乎就想逃回来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4个小时。

初抵美国，钱培琛在一所名为“纽约艺术学生联盟”的艺术学校学习素描和版画，半天念书半天就在学校打工，一个小时挣5块美金。由于该校学费低廉，陈逸飞、陈逸鸣、陈丹青等人也都入读于此。最多时有20多个中国学生。钱培琛和木心在同一个绘画工作室。“木心先生的英文不太好，虽然我也不太灵，但总好过于他，于是可以为他做做翻译。我与他相处的时间很长，差不多有8年。”

到了中午大家坐在一起吃午饭，拿出来的多是没有馅的白面包，就着学校免费提供的牛奶下咽，或者泡杯茶。

留学生都是居无定所，钱培琛搬过无数次家，但基本都在皇后区黑人区转悠。初到纽约，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难免迷失方向，落魄地踯躅街头。热气腾腾的中国城里都是人声鼎沸的餐馆，留学生们却因为没钱而在门口止步不前。钱培琛与陈丹青两个人一起买两包速泡面，冒着雪，跑到亲戚家用水烧一烧，就在中国城里，吃得大汗淋漓。

陈丹青后来还特意撰文回忆过这段相识于微时的日子：“春末黄昏，培琛君拨来电话：菜做好了，过来吧。我于是寻过去……进门上楼，桌上两副碗筷，菜蔬中总有留学者常吃的便宜鸡腿，红烧，多油，热气蒸腾……去国的失落，求道的热忱，上海退远了，话却是说不完。”

1980年代出国的大陆艺术家，大多已在国内的各种运动中消耗掉了自己稍纵即逝的青春期。在国内被人“喂”惯了也“管”惯了的艺术家，一下子被扔到了一个自生自长的环境，他们在这个环境中失重，迷失方向。

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往往都从街头画像开始谋生的第一步。纽约的街头艺术家们都集中在曼哈顿，一张小桌子，一个小画架，就是全部家当。

肖像画成黑白的是一个价钱，画成彩色的又是另一种价。顾客心情不一，给出的钞票数也不尽相同。钱培琛回忆里，黑人顾客出手最爽气，游客的钱也好挣，最难对付的恰恰是中国人。光景好时一天可以挣三四百块美金，不济的时候几十块也有，且要画到次日凌晨2点。冬天的纽约街头彻骨寒冷，圣诞节期问尤为如此。

危险随时可能发生在晚归的地铁上。画家们通常会把一天的收入塞在袜子里，但假如实在太困，在地铁里睡着了，醒来时很可能袜子里的钞票就不见了。钱培琛遇见过三次抢劫：从地铁站出站，被黑人以问时间为由拦下，接着就发现一把枪顶在了自己腰间。

63幅大师伪作

1990年左右，在曼哈顿街头画像的钱培琛被罗萨莱斯的男朋友及另一位艺术商人发现。他们对他说：“你可以帮我临摹一张（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作品吗？”开始时，他们为一幅作品向钱培琛支付600美元。

“相对于20美元一幅的街头肖像，这样的价格太诱人了，我怎么可能说不呢？”钱培琛将经纪人称为“小老板”，与之合作十几年，相处如朋友一般。“如果我知道他把我的临摹作品当做真迹出售，我是绝对不会与之合作的。我只是以为自己这些都是临摹品——人家家里买不起大师真迹，但又十分喜欢这位艺术家，于是就只能以九牛一毛的价格买入一些相似的临摹品，挂在墙上装饰家居。”

钱培琛常常把创作的大画摆在纽约自家院子里那条从大门通到车库的小道上晒太阳。他解释说，泼彩的油画颜料只有在阳光下才能干得快一些。很多邻居都目睹过他“晒画”，而他们后来都成了钱培琛“造假”案的目击证人。

临摹一幅现代派大师作品并不需要太长时间。了解画家风格后，钱培琛大胆实验。他说，由于自己从来没有“仿造真迹”的压力，所以画起来自然放松，权当一种游戏制作。“他们要求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联邦调查局探员在电话里对钱培琛说：“你现在住的是皇后区的一幢普普通通的三层楼房，而画廊经纪人住的是价值不菲的别墅。难道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钱培琛也曾经疑惑：“小老板”的本事怎么那么大、那么会挣钱。

画廊经纪人同时还经营着钱培琛自己创作的作品，并为之开过个展，请来众人为他捧场。在画廊里，钱培琛的作品与艺术家雷诺阿、安迪·沃霍尔的作品挂在一起，向众人展示。但钱培琛的作品价格并不高。

据美国警方公布的信息，钱培琛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陆续仿制名家画作，一共仿制了马克·罗斯科、杰克逊，-波洛克、罗伯特·马瑟韦尔、威廉姆·德·库宁等大师的作品至少63幅。这些作品并不是对存世作品的复制，而是钱培琛根据这些画家的画风炮制出来的新作品。

自1994年开始，罗萨莱斯将这63件画作出售给了两间曼哈顿的画廊，一间名叫“诺德勒画廊”，位于曼哈顿下城，另一间则是该画廊前雇员朱利安-韦斯曼在2007年新开的。

罗萨莱斯为钱培琛的伪作编造了离奇的来历。她说这些画作基本上都来自一位匿名收藏家，后来大家给这位不存在的收藏家取了个代号：“小X先生”。“小X”被虚构成富豪之子，他的爸爸“老X”曾经的情人是一位花花公子兼美术馆拥有者，也是“同性恋艺术圈”的一名关键成员。这位情人曾为两个知名的画廊工作，因此“老X”也得以出入众多工作室，并在1950年代走后门买到许多艺术作品，秘密保存起来。当“老x”和那位情人都去世后，“小X先生”就开始悄无声息地出售这些未经著录的艺术品。

起诉书说，诺德勒画廊销售的40幅赝品共收益6300万美元左右，其中4300万美元由画廊所有，罗萨莱斯获得了2000万美元；通过朱利安·韦斯曼售出的赝品共计销售金额为1700万美元。警方在调查中认定，钱培琛在2005年12月靠一幅作品挣了5400美元；2008年2月，他又靠另一幅作品挣了7000美元。

根据美国法律，作为绘画者和临摹者，即使临摹的是17世纪画坛巨匠伦勃朗的名作，并堂而皇之地在画上签上伦勃朗的大名，只要不是以真迹的名义和价格出售，就不会被视作犯罪。虽然这些说法尚需最后的司法证实，但可以确定的是，美国方面迄今没有起诉钱培琛，也没有限制其出入境。

钱培琛坚称对于经纪人的行为并不知情。假如他真的参与到售假过程中，那后续应该能够追溯到大笔资金的进出，不会只有账面上可见的区区几千美元收入。

梦的碎片

选择前往美国，曾是整个1980年代的十年里中国艺术家的集体行为。钱培琛所牵涉的案件如同阴影中的一道光，映照出那些曾经去美国或者至今留在美国的中国艺术家群体，他们身上所浓缩的中西方文化差异与命运的戏剧感在时代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特殊。

华裔艺术家费明杰曾经把纽约比作各派各门剑客云集之地，艺术家就是那些一心求道的剑客，而那些画廊的经营者好比是擂台主持人，画展就是擂台场，大大小小的擂台，每一分钟都在较量。剑客们无论身怀多少绝技，都成了棋盘上的棋子，有车马将相，也有兵卒。

陈丹青、钱培琛、严培明等人是1980年代初最早一批出国的艺术家；接着是蔡国强、谷文达、朱金石等，他们于80年代中晚期出国；而徐冰、吴山专等人则选择在1989年以后离开。1990年代至21世纪初，他们陆续回到中国，又迎头赶上了中国艺术市场的繁盛，还有消费文化与流行文化的崛起。他们有的与之达成一致，有的在抗衡中独树一帜，总而言之都成了中国艺术领域的明星与代表人物。

钱培琛回忆说：“后来陈丹青经济状况转好，去中国城里的面馆吃饭，哪怕吃的是一碗只要5块美金的面，也要在台面上‘啪地放下五块钱的小费，以示大方。”

很少有人关注到命运岔路口的另一端——那些没能够衣锦还乡的人。他们在国外的境遇，成了讳莫如深的黑洞。

从2004年开始，钱培琛不停地往返于中美之间。每次回国，他总要去当年一起办“十二人画展”的老朋友沈天万家里坐坐，但若议题触及美国往事，钱总是三缄其口。

沈天方说：“从美国回来的那些画家，都不愿意谈论自己在美国的生活，若在彼岸过得得意，也就成了赵无极、朱德群。不如意，才寻思着要回来，回来后谁都闭口不谈不如意。中国人自己的艺术，还是没有办法在西方立足。”

也正是从那时起，钱培琛开始非常积极地参与国内的一些展览。2006年，他举办展览“梦的碎片”，陈丹青、孔伯基这些老友也都十分卖力地为其宣传助阵，但终究还是悄无声息。一直到今年6月，钱培琛在上海的香江画廊还和沈天万等人一起举办了“2013海派名家油画展”，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两个月后，天价假画案披露，石破天惊。谁能想到，这位古稀之年的老画家暴得大名的方式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