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之恋

李程

散文家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平远历史上的黄金水道柚树河水系，也有这么一处牵动乡人的清水湾。太阳即将停靠在柚树河第一湾时间，山村格外的寂静与安宁。那一弯流水，细细长长，千百年来默默地流淌，几百年的水道兴衰，溶入苍茫的暮色里。河面，散发出幽光；河底，沉淀着沧桑。篷船纤绳，记忆里影影绰绰。盐上米下黄金通道，滋养了一方文明，客家儿女繁衍生息、礼义传家，古风古韵源远流长。盈盈一湾秋水，在晨雾中氤氤氲氲里，在暮色中缕缕炊烟里，挟几声鸡鸣犬吠，带青山瓦屋零零碎碎的倒影，一路向东，流过石窟河、流过韩江，直至奔流入海。

晨晖曾让我流连忘返，烈日也曾让我怦然心动。随岁月的流逝，心智的成熟，却情有独钟地欣赏诗情画意的夕阳。夕阳染红天际，大地万物铺上金色，人们会把一身的疲倦甩在一边，尽情享受金色的抚摸和慰藉。日落西山红霞飞，山水田园、竹篱民舍，一概揽入夕阳暖暖的怀抱。那默默珍藏的一抹残阳，伴一夜月色清光之后，又将接力棒交给朝阳。夕阳，对光明的礼赞，将七彩宇光归于金黄。高亢嘹亮后的休止，迎来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拥一身晚霞，任思绪信马由缰。不奢望拥有浩浩的天宇，只希望内心深处有缕温馨的夕阳，氤氲每一天的日子。

万山簇拥的仁居古城，因抗日战争后期省城播迁此地，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古桥古街，悠悠岁月打磨得非常光滑，颇有几分沧桑，曾经的故事大都化为烟云而去。

绕郭平堤一水分，

双桥缥缈锁溪云。

长虹饮涧波涵影，

玉带横江浪织纹。

平远当代诗人张公略少年游学县城，对“附廓八景”尤为喜爱，建于明代的驾虹桥、青云桥更入诗笺之中。曲水潆洄，楼外青山。当您走进仁居，无论漫步在光溜圆滑的青石小巷，还是徘徊于芳草萋萋的古桥，都可以强烈感受到依山傍水的环境之美、古韵绵长的人情之美。千年宠爱于斯，处处折射着七彩迷人光茫：绿色的是环境幽雅，褐色的是历史悠远，红色的是革命星火，蓝色的是省会播迁短暂繁荣，黄色的是烤烟脐橙。世事沧桑，千年古镇流淌关于平远岁月的记忆，永远不会断流、干涸，随着红色旅游、生态旅游的深度挖掘，而更显珍贵。

南粤人居青山绿水，特别向往白雪皑皑、雪花飘飘的北国风光。项山甑余脉的大畲坳村，为古城仁居北接江西驿道的咽喉要地。每年冬季最冷的几天，那里山高地寒，凝霜成雪，年年冰雪。后来做了记者的儿子，念华农大时曾随我看雪景，写了《冰雪大畲坳》日记：

置身“南国广寒宫”大畲坳，鸟无踪迹，苍山负雪，百物皆结厚晶冰，宛如冰雕，或呈“龙挂”冰凌奇观。山居浓雾弥漫，竹林不堪冰压，“喀嚓”折竹之声不绝于耳，空山回响，如混沌之开。大畲坳本为贫瘠不毛之地，然天寒地冻孕育一番厚土浓情，玉树琼花装扮下的山庄，华丽转身为雪的童话世界，冰棱闪烁，雪桔高挂。我们忘情于冰雪，将雪松、雪屋、雪篱笆统统入镜。踏雪而行，一串串脚印留在寂寥的寒宫，并延伸在遥远的山外，似乎在等待嫦娥翩翩下凡，在雪地里舒展长长袖子。仙袂飘飘，心亦随仙飞。

乡恋情愫，似一壶醇酒。无论物候变化，还是一水一木，无不撩拨驿动的心。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古老的柚树河畔，九曲十八弯，为平远与梅县、汕头乃至出南洋的古长航道。每年七月野莲盛开，宽阔的水面任小舟轻摇慢桨。清晨，河面升腾一片雾气，多瓣莲花高高低低，田田叶子一片翠色，装扮着河岸、倒影在水中。贫瘠而狭长的滩涂，野生莲情有独钟，年年岁岁适时生长、开放，自生自没。生，清雅独立、骄艳而不媚俗；枯，立根泥土，等待而不沉沦。一岁一枯荣，风送去两岸荷香，霞点缀百里葱茏。莲，来过，香过，这就是全部；春风吹过，睡藕苏醒，延续昨天的故事，这就叫生生不息。

平远山高水长，瀑布景观甚为壮观。差干鹿溪瀑布三叠而落，以石为砥，清流为质，蜿蜒十公里，飞流直下，声似雷震。瀑百步间，均飞雾沾衣，柳风浃雨。一潭秋水，低声细语；萧萧落叶，飘零而去。清贡生谢国宝作诗赞此瀑布：“巍峨峭壁峙灵川，浃洞飞来一瀑悬；爆爆奔雷长到地，霏霏细雨不生天。”流水秋声，从昨天而来，又奔着明天去，明快而欢乐的调子。

郊外踏春，古道上的中行小镇应是不错的选择。且不说穿山过坳的石砌路，光溜溜里蕴藏多少历史密码；也不说一处处茂林修竹、瓦舍砖房，雅致而美妙。单单石拱古桥的一次偶遇，“回归自然”的情愫便心头里漫延开来。寄生于古桥青蔓从圆拱垂下，似摇摆不定的风铃；老者在清波荡漾边草坪上牧牛，悠然自得，心有所属。舒缓的节拍，别致的风情，生活变得简单而有意义，这不正是我们孜孜不倦追求的生活么？

“翠带千环束翠峦，青梯万级搭青天。”古丁的梯田风光，让我着迷。位于仁居古镇东北部的古丁，一个充满遐想、远离尘嚣世俗、返朴归真的小村落。古丁先民在海拔888米牛牯栋山南麓，开垦弯弯曲曲的千亩梯田，成为客家先民南迁筚路蓝缕、高山劈出一片生存空间的见证。北倚大山，竹林相拥，梯田线条优美，一环一环往上涌，层层叠叠，如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流畅的旋律、自由灵活的节奏、万物复苏的景象。山色空蒙，细雨如丝，青翠点染，万鉴梯田如国画渲染的水墨山水，亦真亦幻。古丁梯田，大自然秉赋以丰富内涵：是流光溢彩的诗章，是生机盎然的音符，是变幻莫测的绸带，是盘旋千年的历史长廊，更是通向希望和机遇的步步台阶。虹销雨霁，一抹轻盈柔美的炊烟从农舍燃起，一老农戴上斗笠披起蓑衣，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踩进，心灵与春泥酥润舒展着。客家人说梯田“蓑衣坵笠麻坵，一顶笠麻盖三坵”，千百年代代开垦，勇于挑战困难，落地生根，坚信“一分耕耕一分收获”，劈开荆棘，播下种子，一茬接一茬地耕耘，不奢求富足，但求温饱，那沉甸甸的稻谷便是客家人代代相传的物质支撑。无边的梯田风景，赏心悦目，陶醉之余也感叹客家人刻苦耐劳的优秀品质。

一缕春风，吹散我飘零的思绪，我满怀希望地融进跌宕起伏水田中。“健妇把犁同铁汉”，大文豪郭沫若称赞客家妇女的勤劳能干，客家妇女是山的精灵、大地的主宰。“要问客从哪里来？客家来自黄河边。要问客家哪里住？逢山有客客住山。男子出门闯天下，女子持家又耕田。”从1800多年前的晋代开始，中原黄河一带的汉人就开始大量南迁，这些离乡背井的中原人历尽千辛万苦，几经辗转，最后来到闽西、赣南、粤北的深山老林定居，这就是客家人的来源。有人说，客家人是迁徙的种子，当年中原人百家姓的百姓们，惊恐着异族的强悍，背着几千年的文明，背井离乡千里跋涉，寻找生存的落脚点、在希望中聚族而居，在流亡中坚守中原耕读文化信念，开辟客家新天地，铸造了坚韧不拔的客家精神。悠悠岁月，千百年来客家人始终以国家民族大义为己任、屹立潮头。男儿当自强，或读书报国、或投笔从戎、或远渡南洋务工经商；而妇女在家担当了耕田孝敬公婆、养儿育女成长的重任。勤劳勇敢的客家妇女的美德誉满全球，不求名分、无需回报，挑“顶梁柱”重任、传客家文化薪火。“在家不知娘辛苦，出外方知慈母情”。有了这种母爱的支撑，客家游子才满怀信心地勇闯天下。无论你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母亲给的“家”，永远是客家人的根。endprint

“砍不尽的黄石竹”，巍峨的项山甑云雾，滋润了南面百里山麓，成为平远竹海美丽景观。好竹千竿翠，竹林、农舍和牧牛，构成了田园风光的元素。平远农村随处可见的景致，我们常常因生活的平庸而视而不见。我一直想穿越一片竹林，在蜿蜒的小道上轻嗅竹叶的清香，醉入心田。一直想小憩竹林深处，一间茅屋，一副桌椅，一壶茶，足以让我抛却一切，在无声的静里做一次消隐。平远秋行，这份“奢望”便可变成现实。竹林翠色无边，梯田鎏金，客家建筑“上下堂”土砖黛瓦，恰到好处点缀山间山野，稻田晃动着乡亲收割的身影。秋意正浓，我按捺不住悸动的心去寻找远离红尘的宁静，悄然步入幽深的竹林，踏上青石铺成的小径，进入竹林不远，就感觉浮躁沉淀，心如明镜，脑子空灵，仿佛到了一个清修的世界。

而秋野的沉甸，爽心悦目、心里头踏实。秋风，丝绸般温润，在风中摇曳婀娜。稻浪，从我的眼前轻轻地飘过，金黄的大地沉甸甸。收稻子日子梦里依稀，忘不了父母热辣辣太阳下收稻的辛劳与喜悦，忘不了与小伙伴稻草人间捉迷藏的快乐时光。“千里稻花应秀色”，乡下孩子生长于斯，比城里的孩子多了一份野趣。稻熟飘香的时节，大人忙丰收、孩童乐陶陶，一串串童真的脚印烙在岁月的年轮里。人生旅途中再也没有什么景能代替故乡那片纯洁的天空，再也没有什么色彩能比童年的天真、调皮、可爱更鲜艳。赤足走在绿茵一片的田坎，漂亮的衣裳在阳光下、稻花香里显得格外的夺目和温馨，幸福的片断会沉淀成生命的底蕴，每一次的重温，我的心都仿佛绽开一次山杜鹃，胸膛充盈着生命的张力，重拾无忧岁月的快乐。

走遍平远山山水水，亚热带森林遍布全境，古树名木比比皆是。村头或水口，古树一簇簇参天挺拔，彰显岁月的阳刚。村民心存敬畏，在他们看来古树是岁月的历书、是庇护百姓的土地神，尊为“树伯公”，受百姓焚香礼拜。岁月蹉跎，曾经的翠绿，曾经的苍翠欲滴，曾经的婀娜多姿，曾经的风情万种，曾经的妖娆别样，如今剩下庞大的躯壳和老枝新芽。在风中坚挺，在雨中矗立，在寒冬中无畏。残留的即时唯有风骨，依然孤傲毅力，依然百年不折，依然千年不变，依然万年不倒。哪怕是唯有孤独的枝径，依旧向天伸展，依然风姿绰约。当我们手拉手围着你大声问候你的时候，古树你是否感受得到年轻一代心跳的声音。敬畏古树，感恩父母，生生不息。

南国地暖，梅花凌寒，桃李争春，千朵万朵群芳敲门：平远的春天来了。且不说五指石风景区的梅林，梅香似海，似雪纷飞的梅花与褐色的千年石林相得益彰，无边光景报春闹春的是梅，沉默无语的是石峰，相看两不厌。单单村头溪边的一树梅或一园李，惹人停车驻足，徜徉花海。唐代大文豪韩愈赞李花“风揉雨练雪羞比”，丙子畲千亩三华李基地每逢早春，便盛开成花的海洋，瓦舍农房与白浪包围的一个个岛屿。耐不住寂寞的小叶在花串间潜滋暗长，小叶片的浅黄衬托李花的嫩白，如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素妆佳人，风姿绰约，高洁雅致。婀娜多姿的鹅黄花蕊，不安分的小蜜蜂蕊间嗡嗡嘤嘤、闪飞花丛。“三月桃花四月李”，春色领跑者——野桃花，散落于崖间溪谷，远观云蒸霞蔚，近看蕊如红豆。初绽桃花，像情窦初开、羞羞答答的村姑，秉性率真自然。春意盎然，落英缤纷，驿动的心放飞萦绕已久的梦想，扯开高吭的歌喉：

转山转水的山歌

酿成一壶酽酽醇醇的乡愁

醉倒水一样的客家儿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