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文风以及中国文化气质

2014-03-25 17:25穆涛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

穆涛

穆 涛

1963年生于河北廊坊,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曾在河北省文联《文论报》《长城》任理论编辑,小说编辑。1993年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至今。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西北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出版《俯仰由他》《放心集》《散文观察》《看左手》《先前的风气》等书八种。获中国作协“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优秀编辑奖”、“冰心散文奖——散文理论奖”、“陕西省图书奖”、“中国大学出版社文学作品一等奖”、陕西省炎黄优秀文学编辑奖。现为《美文》常务副主编。

文而不化不叫文化

有两句老话是对应着说的。一句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一句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前边一句讲了文化的巨大力量与能量,后边一句话讲的是把书读死了的严重后果。读书是吃饭,吃饭长身体,但长身体不是目的,要用结实的身子骨做事情。能吃不能干的,俗话叫饭桶。读死书的叫书呆子,叫书虫,大庙的藏经阁里书虫很多,啃的都是经典,但小身子骨永远都那么大。

文要化开,文而不化不叫文化,化开之后是怎么样的状态呢?

我举几个例子:

在乡下,差不多每个村子都有那么一种人,谁家有婚丧嫁娶的事,都会请他去经理,做执事。这个人不是村长,也不一定读过多少书,但大家信得过他,他有公信力,能把事情料理妥当。这种人就是把“文”化开了。我们中国的历史长,传统文明里的一些原则东西,既可以从书本里面读到,也可以从民约民俗里体会到,还可以在戏文故事里领悟到,而且后两者是活灵活现的。在中国,即使是很偏僻的村子,可能大部分人没读过什么书,但中国传统文化中核心的那些东西,如仁义礼智信什么的,都很熟悉,这是中国特色。现在有大学生村官制度,这是新生事物。这种方法对有的村子可能好,但不一定适合所有的村子,不能一刀切。中国的农村问题厚重杂芜,有些是用新知识能解决好的,有些则解决不好,或者说不好解决。

再比如“空”这个字。

这个字和佛有点关系,很雅。空有两层基本意思,表面的一层是没有,空城计,空屋子,“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深的一层是有,而且是大有。天空里东西很多,太空里更多,但我们的智慧有限,认知的东西很有限。西安有一句土话,是形容人深藏不露的,很形象,很传神,“不要看那人空着手,就以为什么也没拿”。

空还有上境界的指向,“老僧入定”,“照见五蕴皆空”,即是如此指示。有一宗禅门公案,唐朝一位大和尚叫慧忠禅师,六祖慧能的弟子,做过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国师。肃宗初即位的时候,给慧忠禅师做过两次水平测试,之后才心悦诚服。第一次是聊天,肃宗问慧忠,“国师当年从六祖那里都学到了什么?”慧忠抬头看着远处说,“您看到天上的云了么?”“看到了,有很多。”“请您裁一块下来,装框子里,让我挂在墙上吧。”

这次聊天让肃宗心里不太高兴,觉得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没水平。过了一段时间,从印度来了一位懂神通的藩僧,在唐朝时候,印度来了和尚地位是很高的,相当于共产党在延安时期从苏联来了懂马列主义的。这位藩僧也了不起,有“他心通”的功夫。“他心通”就是眼睛看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肃宗安排两位高僧见面,试试彼此的水深。两位见面,客套寒暄之后,慧忠问,“我听说国师有‘他心通的法力?”

“懂一点,还须向您请教。”

“请国师看看我现在在哪里?”

“您是一国之师,怎么到西川划船去了?”

停了一会,慧忠又问,“现在呢?”

“您又去东边了,在洛阳的天津桥上看耍猴呢。”

“请您现在再看。”慧忠禅师把身子坐端了,脸定平了。

印度和尚看了挺长时间,起身施礼,退着出去了。“他心通”的法门在于捕捉人的念头,心动念动,贼一出手,才会被警察抓住。人是活念头的,任何事情都是由起念开始。万念俱灰,指的是一个人活腻了,什么也不想了。老僧入定,修行的即是心念不动,贼不出手,警察没有办法。慧忠禅师入定了,心念沉寂,印度和尚眼前的景象如观沧海,茫茫一片。禅宗是印度佛教进入中国之后的“中国化”的产物,升了一层境界,上了一个大台阶。“他心通”在印度佛教里是正经功夫,但在中国的佛教里边,被视为“旁门左道”,不入大辙。我们也经常讲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外来的东西“中国化”,是需要时间的,更需要智慧。

文要化开是一个层面,但化开之后还要更上层楼。文与化是相互砥砺相互促进的。孙行者法名悟空,孙猴子本事高强,但仅仅本事大不够,还需要上境界。

文化是有血有肉的

文化是活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有生命力的文化,才会持续持久。梁漱溟老人给文化下过一个定义,“吾人生活所依靠的一切”。

怎么样理解这句话呢?

吃是饮食文化,吃后边有农业文化。穿是服饰文化,穿后边有工业文化。吃穿后边还都有商业文化。正在流行的叫时尚文化,已经过时的叫落后文化。居家是建筑文化,出行是交通文化,和平的日子有休闲文化,战争年月有军事文化,人们的生老病死是民俗文化。人的成长要接受教育,国家发达要靠科技,数典不忘祖是把根扎在传统文化里,一个民族在世界之林里真正的强大还要开放着吸收族外文化。

一个人做事情的方式,是一个人的性格,叫个性。一个区域里的人做事情的方式,这种集体性格沉淀下来,就叫文化。

在我们中国,这种集体性格的差异是明显的,也是很具体的。生活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人,衣食住行之间的差异很大。在黄河流域,陕西人、甘肃人、山西人是近邻,河南人与山东人是近邻,青海人和宁夏人是近邻,但近邻之间的集体性格差异很明显。在长江流域,湖南人和湖北人,江浙人和上海人,差异也迥然存在着。再往远处说,北京人和广东人,南辕北辙的差异更突出。

就陕西一个省而言,关中人、陕南人、陕北人,三个地方的差异也很大。在关中,西府人和东府人有区别。在陕北,延安人和榆林人有区别。在陕南,商洛、汉中、安康人也是如此。我们有两句涉及文化性格的老话,一句叫“十里不同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俗和习俗之间的差异是近距离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一句话指的是不同的文化性格里还有相互融会贯通的一面。我们研究地域文化,既要看到相互区别的一面,还要寻找到相互融合,生发合力的一面。

一个地域的文化性格是一个地域的具体形象,是烙印一样的东西,想甩都不好甩掉,比如上海人的仔细,东北人的粗犷,还有河南人怎么样怎么样。文化建设也是一个地域的形象建设,但这种形象建设不是一朝一夕或者“多快好省”可以干成的,也不是发了财,有了点钱,文化形象就光辉高大了。如今中国的经济是世界的老二,但我们中国人行为做事的整体形象,在外国人眼里,实事求是地说,不要说排在老二,前二十名排得进去吗?

在这个问题上,应该讲,当代中国人是愧对我们古人的,是给老祖宗丢脸的。我们中国以前叫“礼仪之邦”,各行当有各行当的规矩,“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基本上是深入人心的。如今有两个自我检讨的热词,“诚信缺失”和“信仰缺失”,其实都不太妥当,事实上是规矩缺失,我们如今做事情,很不遵守我们老祖宗的规矩。

如今政府高调讲“繁荣文化”,我觉着首先应该对文化有个清楚清醒的认识。

化是讲规律的

文化这个词的重点是“化”字。

“化”是变化。有量变,有质变,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变。进化、演化、融化、沙漠化、老龄化,这些是量变。有一门基础学科,叫化学,这是讲质变的,一种东西里加入另一种东西,会生成第三种东西。“化”还有很神秘的一面,佛门讲世上的性命有“四生”,胎生、卵生、湿生和化生。胎生是人狗牛羊猪马呀这些,怀胎生下的。卵生是鸡鸭鹅鳖这些,蛋孵化出来的。湿生是蚊子苍蝇这些脏物。湿生是魔鬼道,人只有做了极恶的事情之后,才遭报应转世入魔鬼道。化生是另一番世界,蛹成蝶,羽化仙一类,还有更玄乎的,上辈子是什么,这辈子脱胎换骨又变了什么。

化是复杂的,但讲规矩,是有内在规律的。

我们中国有三本书,是围绕着“化”而成就的。一本是《易经》,“易”这个字的结构是日月变化,上为日,下为月。《易经》是中国人最早的世界观,世界由“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种元素构成,世界的复杂奥妙在于这八种元素之间深层次的作用与变化。《易经》主要讲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强调辨证,强调变化。再是强调不变,万事万物都在变化这一规律是不变的。后面一点很重要,不敢疏忽。人类是在对事物如何变化的认识中不断进步和进化的,但人类犯下大的错误,往往与对不变的这一规律重视不够有关。比如皇帝不想死,大臣不想退休,对科学的迷信,对一门科学的阶段性认识不够等等。

另外两本,一是《礼记》,还有中国历法,土话叫黄历。

中国历法是在对天体运行规律的认识过程中逐步完善定型的。

说说“三阳开泰”这个词。三阳开泰具体指的是立春这一天。三阳指什么?三阳是怎样计算的?按中国旧历的计算方法,一年的开始,从冬至那天算起,那一天,阳气由地心向地面升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今日交冬至,已报一阳生”。二阳在小寒与大寒两个节气之间。每年二月四日前后,阳气历经一个半月的缓慢跋涉,终于突破地表,春回大地。

我们中国地大物博,以前的旧历有六种,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用的多是夏历、殷历、周历,这三种历法旧称三正。六种旧历最大的区别是岁首的设置,即一年从哪个月份开始,以哪个月作为正月。周历以一阳初动纪元,以冬至所在的月份为一年的开始,即今天的农历十一月。殷历以今天的腊月(农历十二月)纪元。腊这个字是祭名,这个月里,有很多天地神明要奉祭。夏历的岁首与我们今天的正月相同。秦朝用的是颛顼历,每年的岁首是冬至前一个月,即今天农历十月,一年的开始不叫正月,叫端月。汉初仍袭秦制,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才废《颛顼历》,颁行《太初历》,把岁首定为今天的正月。

《礼记》这本书具体讲怎样遵守天地法则和社会法则,也讲自然界与人相交叉那个神秘地段的法则,可以称之为宗教法则,即如何信奉祭祀各路神明。比如“社稷”这个词,社是土地庙,稷是祭祀谷神的场所。再比如“踏春东行早”那句话,踏春是迎春,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土居中央,春属木,木属东方。“盛德在木,迎春东郊”,迎春要往东边去。还有,天旱怎么祭,天涝怎么祭,祈雨和祷雨有哪些区别。奉祭神明用的祭品也有具体的规定,天子用什么,臣子和百姓用什么,都是有严格规定的。

《礼记》具体讲国家体序,社会体序,以及人的体序。

国体有三公九卿。三公是太师、太傅、太保。九卿是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

人的体序为: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室;四十曰强,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八九十曰耄;百年日期颐。

《礼记》这本书,是讲规矩和礼数的,对人的行为规范得很具体,但又不是简单的教条,其中隐喻着大智慧。在中国古代,一年四季里,人们每个月适宜干什么,不适宜干什么,要依天意而为,发令员是老天爷,是大自然界。《礼记》第六是《月令》,具体讲一年十二个月的当为当行。我抽出事关春季的几段话,大家瞧瞧:

(孟春)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鱼由水底上游),獭祭鱼(獭捕鱼。獭捕鱼之后,一条一条排在岸边,之后食,类似人的祭祀),鸿雁来。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是月也,牺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毋聚大众,毋置城郭。(这个月,祭品不用雌性,禁止伐树,不能倾覆鸟畜巢穴,不杀幼虫,不杀未出生、刚出生的幼鸟,不杀学习飞翔的鸟。不杀幼兽,不取卵。不聚集大众,不兴土木工程。)

是月也,不可以称兵,称兵必天殃。

(仲春)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黄鹂)鸣,鹰化为鸠。

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启户始出。

是月也,毋作大事(军事),以妨农之事。祀不用牺牲(杀生),用圭璧,更皮币(鹿皮、束帛)。

(季春)桐始华(开花),田鼠化为(鸟一种),虹始见,萍始生(池塘里的浮萍)。

时雨将降,下水上腾,循行国邑,周视原野,修利堤防,道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是月也,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后两句为屈生的芽破土,直生的芽成苗)。不可以内(内即纳,赋税)。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

我们中国之所以叫文明古国,就是因为有一整套完备细致的规矩,这是我们很重要的文化传统。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用三十年的时间,实现了经济大飞跃,国家和百姓都富裕了,但是这些年,中国传统中那些宽厚醇厚的东西,规范规则的东西,又随风消逝了多少呢?我们社会生活里发生的那么多信仰与信任的危机问题,是多么的严重和可怕。人情变得比纸还薄了。上个世纪初,有个口号叫“打倒孔家店”,把旧道德砸了一家伙,但那时候懂旧规矩的人还多,下手不算太重。六七十年代“破四旧”、“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连孔子都不叫了,叫孔老二。我们是真的善于摧毁一个旧世界,但在建设新世界,尤其在文化领域,社会公德层面做得太少太少。上个世纪这两次反孔批孔,把文化传统里好的不好的一锅全端了,这些东西全端走了之后,用“学雷锋”、“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荣八耻”这些简陋的新道德是支撑不住我们的社会大厦的。

在汉代,文学意味着什么

文学这个词,在汉代的观念里,比今天宽,也厚实。

文学一指文章经籍,《诗》《尚书》《礼记》《易》《春秋》五经之学。《史记·儒林列传》写到刘邦杀项羽之后,“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灾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

司马迁借公孙弘之口给文学的定义是,“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当年的文学家有三个硬条件:饱学与真知灼见;文章笔法讲究;还得“恩施甚美”,这个美字相当于今天美学里的美,不是表面的,是深层次的,给社会,给人生带来深层次的审美享受。杜甫有一句诗,与此遥相呼应,“文章千古事,声名岂浪垂。”

在汉代,文学还是一种选官制度,当时科举考试未兴,是察举制,推荐制,地方大员向中央举荐的人才里,即有贤良文学一科。贤良文学是当年的高端人才,属特举。大致的流程是,依皇帝诏令,地方官吏把举子送至朝廷,皇上廷试,举子策对,之后按见识高矮授官。皇上高兴了,会追加提问,一策之后,还有二或三,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就是这么出笼的。贾谊和晁错都是经历这种严格遴选脱颖而出的。

汉代和今天有一点相类似,是依靠农民取得的政权,天下打下来了,但管理国家的经验比较少。汉代是“汉袭秦制”,国家管理的多方制度沿袭秦朝。军事上沿用“二十等军功爵”,货币用“秦半两”,(12铢钱,旧制24铢为一两)。历法用秦始皇颁行的“颛顼历”,以颛顼历纪年,一年伊始的首月,是今天农历的十月,而且不叫正月,称端月。汉朝经历了刘邦、吕后、文帝、景帝之后,武帝是大帝,不仅开疆守土,还建规立制。实行货币改革,停“秦半两”,用“五铢钱”。维新历法,废《颛顼历》,颁行《太初历》,我们今天的农历纪年方法,是由太初历完善而成的。

汉武帝在文化上的贡献也是伟大的。秦朝是先军政治,走军国主义路线。武帝尚武更崇文,“今上(武帝)即位。……于是诏方正贤良志士”,“延文学儒者数百人”,“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为官”,“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史记·儒林列传》)“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汉书·董仲舒传》)文学在武帝时期是显学,全国瞩目。

汉代的文学观是大方大器的,强调“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但“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是写在前边的。比如贾谊的文章,《吊屈原赋》《鵩鸟赋》文辞讲究,但《过秦论》被《史记》收录、《论积贮疏》《论铸币疏》被《汉书》收录,因其洞察社会趋势与走向,看破世道焦点所在,文学作品被史家采信,是大手笔。

真实境界表达

真实是什么,真情实感又是怎么样的状态?用《列子》里的一个老故事照应着去看。

一个河北人,也可能是辽宁南部人,战国时候叫燕人。“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这位燕人老了,牙和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叶落便归根。由楚国到燕国,中间要经过不少国家。我们中国人自我标榜有一个词,叫泱泱大国,指幅员辽阔,也指气象万千种。地域宽广,但十里不同俗。以前,大中华是小国林立,西周时候最多有八百多个。战国初期,《战国策》里有明确记载的还有100多个。燕人归故里,从南方到北方,要费很多周折的,如今交通方便了,但那个时候,道路不是通途,骑马或坐马车是标志性交通工具,很时尚,但是稀罕物,也代表身份,普通人无权享受。我估计燕人回家是一次远足,所幸有家乡人和他同行。同行人旅途枯燥了,想逗乐子寻开心,才走到晋国,指着晋城说,“这就是燕国城。”燕人“愀然变色”,进了城见到一座“社”,说,“这是你们村的土地庙,”燕人“喟然而叹”。社稷一词现在代指国家,在古代,社是敬祭土地神的地方,稷是敬祭谷神的地方。同行人指着“舍”(一个老房子),“这是你爷爷爸爸住的地方,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燕人“涓然而泣”,最后指着“冢”(坟地)说,“这是你家祖坟,”燕人“哭不自禁”,同行人一看事惹大了,“哑然大笑”说,“逗你玩呢,这是晋国。”燕人很不好意思,擦干眼泪继续前行,等到了燕国,回到了老家,见到了真实的“城社舍冢”,“悲心更微”,心情已经很淡定了。

以前的文章不浪费语言,用词准确,但极生动,“愀然变色”“喟然而叹”“涓然而泣”“哭不自禁”“哑然大笑”“悲心更微”。这些复杂的感情变化,仅这些词就惟妙惟肖,跃然纸上。

去伪存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虚饰,不遮蔽,不删减,不发酵。情感是主观的,受控于主见,情感没有明辨是非的功能。主见受蒙蔽的时候,情感也立竿见影。燕人在晋国的情绪失控,以及回到家乡的“悲心更微”都是情感里的真。淡定是踏实了的真,气定神才闲呢。

真要落在实处,实有四层意味,结实和充实。还要有果实,要收获结果。也要切中现实,思维里的过时和落伍,会失去实。超前要特别留心,超前是以现实做基础的。有一种写作叫科幻,科学幻想,也是以现实作准星的,要通过现实去瞄远方的那个东西。

“艺术真实高于生活真实。”这类云山雾罩的话少说为好,会加重文学创作领域假大空局面。至少,也不能把艺术创作中表达手段和表达目的混于一谈。

在报纸上读过一句话,“要浓墨重彩抒写我们这个时代”我觉得不太妥,一个人化浓妆,可能是去表演,也可能去参加一个什么特定仪式,总之不是寻常的生态。大街上见一个人浓妆厚抹着走路,行人会侧目。一个国家的文学史,也是历史,而且是精神秘史。一个时代里的作家纷纷浓墨重彩着去写作,愿望是好的,但效果不仅会失真,也会留笑柄。

文风朴素着好,别刮浮夸风。

一个文章,或一本书,如果境界不够,就不会留传。境界是“虚”的,但要靠具体的“实”去体现。建筑家造房子,设计师裁衣裳,好的作品和一般作品,区别是很具体的,甚至可以一目了然。杜甫讲“安得广厦千万间”,指的是经济适用房,他是诗人,不是建筑家。好的建筑家想的不是多造房子,而是怎么造好一个房子,并且往具体里想,往细节里想,怎么结构,怎么布局,怎么飞檐走壁,怎么通风,怎么采光,怎么上下水。一座房子所需的具体东西都得到独到的落实之后,整个房子才能上档次。境界是被整体烘托出来的,整条河里的水涨了,船自然就高了。冲浪不是航行,是一项刺激运动,那种思路直接导致了忽高忽低。

有一种说法,说文学写作重要的环节,是选好一个题材,打磨好几个细节,写亮几个人物,从这个角度讲也可以,但这种挑肥去瘦的思路是应急的办法,可以突击去获个什么文学奖,或引起一时的反响。反响这个词要留神,反响就是回声,空气不对流的地方才会有回声。

境界这种东西,是高悬着的,要想表达清楚,措辞要到位。含糊不得,含糊了,得不到。

境界的本意是区别。境地,境况,环境,边境。界碑,界河,界限,眼界,心界,欲界,色界,无色界。

古汉语的表达是细致到位的。比如:

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

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注浍曰渎。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

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豸。

狗四尺为獒。

境界高悬,但不是虚无缥缈的,是真实可感的存在。古人表达境界有四句常被引用的文学描述,却是很具象的。一句是陆游的,“老来境界全非昨,卧看萦帘一缕香。”一句是王国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是苏耆的,“上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一句是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四句话,是哲学,更是文学。印证着余秋雨先生谈论庄子的一段话:“形象大于思维,文学大于哲学,活泼大于庄严。”

表述人生的体会和感悟,用大而空那一套不妥,听着好听,但不实用。举一个现实里的例子。一位名歌星自掏腰包,给一所边远学校的学生解决实际的难处,从人均一份营养早餐,到宿舍房改善,到学习用品,坚持了好几年。老师和学生特别感动,多次邀请这位歌星到学校看一看。成行的那一天,欢迎场面很热烈,很多人都落了眼泪,其中一位贫困生代表抽泣着往她兜里塞了一张纸条,叮嘱她回到家里才能看。歌星严守着和孩子的约定,坐飞机乘汽车,一路上强忍着不看,到北京进了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打开纸条,上边写着七个字,“感谢党感谢政府”。

孩子的感情是真挚的,只是不太会表达。或者说,我们今天的语文教育没有教会她准确清晰地表达自己。

不仅仅是孩子,我们有些公共语言的表达,也是欠推敲的,比如“战线”这个词,夺取政权的时候,依靠的是枪杆子,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建国多年了,还在讲这条战线,那条战线,听着就不太像和谐社会的术语,大弯子还没绕过来呢。再比如大小商场常见的“床上用品”,实在过于简陋和粗糙,台湾地区叫“寝具”,比较贴切,但那边有一个词叫“管道”,又不及“渠道”一词的自然和生动。

汉语言的伟大与了不起,截止到目前,主要成就还体现在古汉语的运用上。现代汉语成形不过百年,向外面的语种借鉴得多,从古汉语中汲取的养分不太够,一百年前“砸孔家店”时,下手稍重了些。

文学的标准

再说说对今天文学标准的看法

一百年前,也在“五四”之前,新文化思潮才启蒙的初期,有一个口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可以说,这是对未来中国文化结构的思想设计,这个设计非常了不起。一百年后的今天,这个思想设计完成得怎么样呢?

我觉着,好像把这个设计弄拧巴了,很多东西,成了“西学为体,中学为用”。

我们今天的经济在世界排名老二,这个排名的标准是西方的。不仅仅经济标准,太多的领域我们都在听命于人,工业指标,农业指标,科技,环保,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现在的大学教授,嘴里说不出几个洋人名字,被视为没水平。大学,是出标准的地方,大学教育,尤其是人文学科领域,是关乎民族精神,民族根本的。“五四”大学生走上街头干嘛?是反对卖国,是为了不做洋奴。

我们今天的文学标准又怎么样呢?有一个事实不能被忽视,没有向外国文学的学习,就没有中国现当代文学。这种学习不仅仅是写作方法,也有思维层面的东西,比如“小说”这个概念。中国的旧文学称为“小说”,是基于思维方式的命名,这种文学形式不承担社会重大责任,基本是娱情娱乐,占个“小”字。中国的旧文人,写诗写散文,署自己真实姓名,写小说,多数用化名,因为在以前,写小说不被认为是文化才能。今天的小说,能走在反思社会进步与倒退的主航道上,是学习西方文学的结果。但现在还有另一个事实,如果把西方的文学标准拿掉,我们有建立在现代汉语基础上的中国文学标准吗?如果真的把西方文论丢开,可能有些评论家就不太会说话,也不太会写批评文章了呢。

西北大学有一个硕士生,毕业论文写贾平凹,核心谈贾平凹小说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来找我,说是听听我的看法。我先让他说说“知识分子”这个概念。这个学生挺认真,“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梳理得挺清楚。我又让他说说汉语中“士”和“文人”这两个概念,他说得不太清。我告诉他,中国传统文化人有个标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知识分子是外来词,也有一个基本原则,不管达或不达,都要有社会关心。中国的文人与西方的知识分子,在这一点的认知上是有差别的。当代中国的文化突出人物,有对中国传统反思与扬弃的一面,也有学习借鉴西方的一面。但你敢肯定他们会沿着西方标识的知识分子路标往下走吗?这位学生说,那这个文章写不成了。我说你要写,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这也是贾平凹写作里有大魅力的一面,可以从贾平凹笔下的人物与“知识分子”形象的差异写起。

一个国家,如果不打算什么事都跟在别人屁股后边跑,在有的领域,可以遵循国际标准,而在有些领域,必须有自己的国家标准。前几天看过一个消息,说2015年人民币可以实行自由兑换。人民币自由兑换,意味着我们快有自己的金融标准了。也不知道我们的中国文学,什么时候有自己的批评标准。

底线

作家说真话是底线。

真话是实在话。一个人活着,在家里,在朋友间,在社会上,云山雾罩的人是不招待见的。真话是落在实处的话,劲道沉着,掷地有声。真话是不穿漂亮衣裳的,“自然者,道之真也”。真话可能很不中听,甚至还刺耳。真话的难得之处,是在对事物的认知上有新突破,有新发现。真话也不在高处,真话是寻常话,是普通的话。如果一个时期里,说真话被当成高风亮节,视为稀罕物,那么这个时期就是悲哀的,是社会的悲哀。检测社会是否悲哀的方法也简单,读读报纸,听听电视广播,翻翻杂志,心里就有个大概的数了。建设文明社会,民风朴素是重要的,文风实在同样重要。社会文明,不在于是否到处莺歌燕舞,而是惠风和畅,老百姓安居乐业。真话要言之有物,言辞灼灼,但并不是只有持不同政见才是真话,有时候恰恰相反,看美国人奥巴马和罗姆尼在电视上辩论谁能当总统,各自说的那些真话,有不少句是可以大打折扣的。

西安一个重要部门搞廉政征文,瞧得起我,让我当评委,我在总评时说,廉政建设不是高屋建瓴,不是从高房子上往下泼水,而是底线建设,是给社会筑防洪大坝。还引用了清初大学者顾炎武的那句话,“士大夫无耻,是谓国耻”。公务员队伍失去规则,等同于国家失去规则。

实话可以实说,也可以打比方说,举例子说,绕弯子说,但无论怎么说,说的心态要平和。跳着脚说,挥舞着拳头说,呼哧带喘着说,义愤填膺怒发冲冠着说,是说话时表情丰富。如果觉着解气,可以这么既歌之又舞之,但不宜养成这么说话的习惯,太劳碌身体。美国第32届总统叫罗斯福,他是唯一连任四届的总统,原子弹就是他下命令开发出来的。但下命令给日本扔两颗的不是他,是他的继任者杜鲁门。罗斯福谈到研制核武器时打过一个比方,“说话要和气,但手中要有大棒”。第34届总统艾森豪威尔把这句话往前推动了一小步,“(挥舞大棒的时候)不要露出手来,以防手被捉住。”这两句话也可以应用到写作上来,写文章要言之有物,要有真知灼见,但心态要平和。写文章的最高技巧,是不露出技巧。

怎么样理解主见

作家要有主见。

主见不是主子的见解,是自己可以当家做主的想法和看法。主见也不是劳神劳力着去特立独行,成天价寻思惊天动地什么的,这样易功利化,更俗气。主见是思维习惯,是生活里的常态,是思考人生和表述人生的基本方式。

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里有一段话,对怎么样理解主见很有启迪。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情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heart[心碎],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笛。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姐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坐火车、坐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怎么样理解主见,于今天的作家,不是一件小事。

还有一点,挺重要的。要理解或谅解文人和作家们表达主见,假如一个时代里文人和作家都不发声了,不是这个时代的亮点,而是悲哀。读过一段比较触目惊心的话,不知道作者是谁,也抄录在此吧:“钱锺书先生很厌恶政治,但并不是不关心政治,是眼见的政治太让他寒心了。他不是一个有意要做隐士的人,而是现实让他太失望,到最后他连说一说的兴趣都没有了。沈从文先生在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的回答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沈先生是一个弱者,但他临终的这句话却是强音。像钱锺书先生一样,王力先生后来也是一个不再多说话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沉默,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对一个可耻时代的控诉,但那样的屈辱,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打击是毁灭性的,长时期的这样生活,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栏目责编: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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