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张小楼

2014-03-27 01:36◎刘
雨花 2014年11期
关键词:下井小楼矿工

◎刘 忠

重回张小楼

◎刘 忠

二十多年前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徐州一座叫张小楼的国营中小型煤矿,当了一名通风安全科的技术员。同事们尊称我“刘技”,尽管听起来容易引起歧义,我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与矿工们相濡以沫的三年煤矿生涯是我永久的精神原乡。最近,女儿到彭城求学,我携妻带女旧地重游,重回张小楼。我贪婪地咀嚼那段尘封而又苦涩的青春,当年在煤矿工作的情景历历在目。

没有多少人真懂得煤矿的艰苦。每天一大早,你情愿不情愿都要换上冰冷油渍的棉袄,穿上雨靴,戴上矿帽,乘上五分钟铁罐笼下到五百米深处,沿着二米多高的井巷穿行几公里,再蜷起身躯在不足一米高的低矮巷道爬行数百米,这才来到采煤工作面。虽然是机械挖煤,但在狭窄潮湿的井下,扛铁支架、搬镏子、推矿车等重体力活还是不少。工人们是三班倒工作制,加上下井换衣服、路上行走、升井洗澡的时间,工作时间一般都十小时以上。井下常年恒温二十五度左右,干累的时候矿工们都脱光了衣服,汗水煤灰混杂在一起,看不出皮肤的颜色,但从矿工们时不时露出的微笑中也看不出丝毫的牢骚和怨言。送餐的一到,大家争抢着一边吃着烧饼喝着开水,一边相互开着玩笑。吃完之后,看着他们关掉头顶矿灯,闭着眼睛依着巷壁短暂休息,我常常莫名地潸然泪下。

死亡是煤矿最不愿触及的话题,但始终像一把冰冷的利剑横亘在矿工的心头,挥之不去。危险是不言自明的,脑袋拧在裤带上是矿工们经常笑着说的话,他们不惧怕死亡,担心的是妻儿老小的生活和未来,除了舍得吃点之外,挣下的钱大部分都寄回老家。那时煤矿的安全十分脆弱,记忆里有三大死亡元凶。塌方是频率最高的凶手,工人在井下挖掘巷道的时候,地质构造受力发生变化或者保护支架被破坏,都会造成岩石成片坠落,被砸中的人轻则伤、重则亡。冒顶是毁灭性的灾难,在采煤工作面,头顶一般是用液压支架或木支架保护,但意外还是时有发生,一个螺丝的松动,一股地质暗力的涌动,都会造成数以百吨、千吨的煤倾泻而下,须臾间漫过膝盖、腰胸、头顶。瓦斯爆炸是最可怕的事故,煤层中的甲烷等可燃气体浓度超过百分之五以上,遇到明火即爆,可以将矿车拎成麻花,摧毁力堪比“飞毛腿”导弹,一个班几十号人瞬间尸骨全无,庆幸的是我们没有遇到这样的悲剧。当然还有最

厉害潜伏时间最长的隐形杀手——尘肺病,常年累月的煤尘岩尘工作环境,矿工退休时肺部一般都马蜂窝般钙化,鲜有活过七十岁的。

枯燥无味占据了煤矿生活的绝大部分。一天工作下来,矿工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升井,先用一种叫大运河的肥皂清洗满身的煤泥,再在热水里泡上半个小时,还是洗不干净身上的煤灰,搞得我现在看见澡堂子还害怕。食堂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洗完澡换好衣服,工友们一般都是奔向食堂,炒个小菜,偶尔买只烧鸡喝上几杯,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在煤矿有时没有昼夜之分,白天下井,升井时天已经黑了,阳光显得格外珍贵。碰上星期天,洗洗衣服,打会儿小牌,输的人头上顶着砖头,脸上贴着纸条,那便是很开心的娱乐活动。年龄大点的,常常偷偷拿出妻儿照片一看就是老半天,刚上班的年轻工友们一边喝酒一边划划拳:哥俩好呵,五魁首呵,六六发财四季顺啦……矿上偶尔有篮球比赛或者文艺演出,那便是翘首盼望的精神盛宴了,早早地候在那里,揣上一包红旗牌香烟,兴奋如孩子般傻傻可爱。我当时是篮球队后卫,曾经给矿工们带来过快乐,那是我最温暖的骄傲。

矿工的青春之殇无奈至极。严重的生态失衡,高达十比一的男女性别比,使煤矿几乎没有爱情。下井工清一色男性,女性只从事食堂、灯房、商店、医院等地面后勤工种,大部分都是农村顶替进来的。她们文化水平不高,长相也一般,但是在那种环境里,时间一长,都像公主般难以亲近。僧多粥少的现实残酷无情,有些胆大的年轻工友总喜欢在食堂打饭或下井领矿灯的时候厚脸皮搭讪,自讨没趣。还有更冲动的没病跑到医院找护士打针,遭白眼还吹牛显摆讲给我们听,一点都不害臊。我曾幼稚地想,煤矿的周围如果建几个纺织厂,出煤的产量一定能翻番。刚分来的大学生起初还放不下卑微的清高,笑食堂打饭的女工有点对眼,商店的女营业员屁股太大,大多时候在宿舍没完没了地唱《驿动的心》、《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一直到深夜。后来,那个对眼妹和大屁股女人成了他们的老婆,想来他们的孩子也该念大学了吧。

女儿听我讲昔日往事,在日记中写下一句:有些爱止于唇齿,掩于岁月。而我真得做不到,站在早已搬迁异址的张小楼身躯上,我依然看见高高的井架、黑黑的矿工,还有井口旁矿嫂等待丈夫平安归来焦虑的眼神,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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