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的篮球场

2014-03-28 10:00何诚斌
中国工人 2014年12期
关键词:水泥厂篮球场打篮球

何诚斌

望着那座被开采了四十多年残缺的山头,和山下三年没有升火冒烟的立窑与烟囱,我被一种“沉寂”的景象击中,感喟曾经的辉煌不复存在。再也听不到从篮球场传来的快乐的喧嚷声和振奋的锣鼓声。

山上采石发生的伤亡事故和山下厂房里发生的伤亡事故,每年都有。有一年三个小伙子被窑火烫死,有一年一个马上要结婚的青年被落石砸死。血水、哭泣、哀悼、吵闹,但一切都被轰鸣的机器声吞噬了、覆盖了,老化的设备和陈旧的体制预谋出一套“吨水泥产量伤亡率”的指标,因而悲剧重演也无事一般的平常。直到一名工人死在篮球场上,才让人们感觉到不祥的阴云在这家老国企的上空停留不去,越积越厚。工伤事故顶多说明安全工作不到位,而体育运动死人,它的偶然和蹊跷一下子揪住人们的心,似乎意识到它的某种暗示。本来就让很多人置疑的“一次成功的招商引资”,却还要举办职工运动会以示隆重庆祝,人心涣散或者负面情绪在运动会上反映出来——打架斗殴,故意伤人。拔河比赛中,一个老职工摔倒脑内出血而死亡。国企处理伤亡事故尽可能满足家属要求,这不成问题。问题是后来证明招商的确是一场骗局,拉来的机械生产水泥产量低、质量差而制造的污染却很大,整个厂区、整个镇上弥漫着粉尘、雾霾……

篮球场上放露天电影,我很少看,一方面是家里有电视、有书籍,一方面是觉得戴着防尘帽和口罩看电影很不舒服,不戴会落一头一身的灰。我在还没成为工人时,很向往这个工厂,理由是可以经常看露天电影。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我和伙伴们常常步行二十多里路,从一个叫洪铺镇的地方跑到坐落在月山镇的水泥厂,随着人群涌进篮球场看电影。看完电影返回家已是下半夜,甚至听到鸡鸣之声。有几次放的是咱们不喜欢的戏剧片如《杨门女将》、《红楼梦》,只得悻悻不乐地离开。这种扫兴不会浇灭下次再来的兴致。后来,我终于成为水泥厂的一名工人,在被人羡慕中兴奋了很久,自豪了很久。虽然1988年的中国还在搞计划经济,但已实行“双轨制”,有市场的迹象了。乡镇企业一窝蜂地上马,全市冒出几十家水泥厂,天空烟雾缭绕,却人心欢快。我所在的这个厂是国有企业,年产量全市第一,纳税第一,俨然行业中的“老大”,大家脸上都有光。在国企上班被称为“国家人”,享受着乡镇企业农民工所享受不到的福利待遇。厂里三天两头发东西,从食品到生活用品,什么都有。篮球场上隔三岔五散发着水产和鲜果的气味,一群又一群干部职工,领走自己的那一份。

曾经那个在篮球场旁浓荫匝地的樟树下怯生生地观看体育比赛和文艺演出的少年——我甚至连在球场上走一走的胆量都没有。这个球场不属于异乡的我和我的伙伴,厂区内的少年骂我们,驱赶我们;还有门卫严肃的面孔和咄咄逼人的怒吼也特别让人害怕。看电影是趁着夜色混进去的,白天只几次成功地翻越了墙头。我老家的小镇无大型厂矿,小学和中学校园中的“操场”,不知为何却没有几十里外的工厂的篮球场吸引人。我在读初中时想当一名水泥工人。后来当上工人之后,我差不多每天都在篮球场上经过,却讨厌落在篮球场上颗粒很大的粉尘。水泥厂不缺的就是水泥,到处铺筑着水泥,密不透气。夏天的篮球场热浪滚滚,一踏上去就有烤焦的感觉,冬天踩着脏脏的冰雪一不留神就会摔跤。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爱踢足球的青年,比爱打篮球的人多了许多,他们把篮球场变成足球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奔跑、冲撞、抢球、铲球、射门……球门就是篮球架下那个小空间。一场球赛下来,汗水淋湿粉尘成为水泥浆,夹杂着挂彩者的血液。小伙子们勇猛,悲壮。似乎以自己的顽强,表达对国足的不满。厂领导担心出人命,皱着眉头骂他们“玩命”;曾被戏称或恶评为“老大粗”的老职工,也觉得年轻人不打篮球而为一个皮球踢来踢去不可理喻,摇头叹息“很邪门”。一旦打篮球的与踢足球的发生争抢场地的纠纷,“得道者多助”的总是打篮球的,而那些一起看世界杯、一起骂国足、有着共同偶像的足球青年,只得到厂外去寻找“绿茵”。我不止一次见他们失落而归,且深表同情。我虽不踢足球,但我在厂团委工作,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却无力帮他们开辟一块铺着草坪的足球场,很惭愧。

就像篮球场没有改为足球场一样,它一直以篮球场的名字存在着。它不仅是职工进行体育运动、文艺表演、观看露天电影的场地,还是大家聚集议事及传播舆论的地方。当后来舆论的功能大于运动的功能,“篮球场”三个字就让领导们听了感到紧张和不舒服了。总会有人向上报告,“又有人在篮球场散布谣言”,于是厂领导要求车间和部门干部管教好自己手下的职工,不许他们到篮球场“胡说八道”。当然,厂领导不是孤立地说这个事,而是“辩证”地说一堆事,工厂的困难是暂时的,遇到了大气候、大环境……现在银根紧缩,现在市场疲软,现在内需不足……我们只要挺住,就一定会迎来新的希望。结果,工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亏损一年比一年大,债务一年比一年多。后来,处于半生产状态,再后来几乎处于停产状态。机器断断续续零星地响着,而篮球场上议论纷纷,牢骚声连续不断,分贝高过了机器声。

下班后,绕也得绕到篮球场看看,这是很多人的习惯;停机等候原料的岗位工溜到篮球场转悠,以至于车间主任找人直奔那里高声喊:“小潘,煤拉来了,开机、赶快开机生产——”“老查,查段长,钢球到了,组织人装磨……”

有一天,我往篮球场快步紧走,差点一头撞到墙上。“妈呀,怎么回事?”我叫喊道。原来,从生产区、机关办公区通向篮球场的必经之路被一堵厚厚的水泥墙封死了,想去篮球场要绕很长的距离,叫骂声一片。不久的一天夜里,那堵墙还是被人推倒了。我想,一个人没那么大力气,必是一群人所为。

有近两年时间,我只要一抬眼就看到篮球场。夏日正午或者下雨天,我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它发呆。办公室在篮球场看台后的那排房子之中,它属于职工食堂的司务室,而我从团委“下放”到职工食堂搞管理员,坐进了司务室。我常常只是一个孤独的观众,目光透过窗户看人们打篮球;球场上没有人运动,我穿过它到对面的图书室借书。渐渐,看书比看打球的时间多了,因为看书有了瘾。但看书的间隙,仍旧望着球场,空空的球场,烟雾笼罩的球场。早上扫干净的球场,又落下一层厚厚的粉尘。我希望自己能够在书籍上找回梦想,通过知识来抵御因工厂面临破产带来的焦虑和恐慌。我决定辞职的时候,厂里年轻人已走了很多,篮球场萧条、冷落,我再也不愿对着一块荒废的空地发呆了。

离开国企十多年来,我对于水泥厂的信息、人事,却喜欢打听,并且发现那些已不在水泥厂工作的人也爱把水泥厂的消息传递给我。尤其当我看到那座残破的山头,立即想起那衰落的篮球场,内心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实际上,镇上有五六家国企,而且规模都不小,命运却差不多,不是关停破产,就是改制成为民营企业。我毕竟在水泥厂工作了12年,多次获得先进工作者、安全生产标兵、优秀团员、优秀团干部称号,多次在知识竞赛、演讲赛、征文赛中获奖;毕竟我的青春岁月给了水泥厂,国企文化曾点燃我的激情,也曾压抑我的理想,我曾陷入世俗的欲望(升官发财),也曾抗争现实而愤世嫉俗;毕竟我是在水泥厂找到了恋爱对象,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有了宝贝的女儿……

一个工厂,从最高峰时1700人,到破产前几百人,再到关门后空荡荡无一人,作为当地污染大户而被关掉,是正常的归宿,理性的终结,但40多年历史,其间发生的很多故事不会很快被人遗忘,一堆堆废铁压不住老国企人的记忆,一段段怀旧的情感,随着厂区的杂草一起自由生长并纠缠两代人的一生一世。篮球场旁的职工宿舍,离开的人揣走了钥匙,尽管他们这辈子再也不会搬回来住了。房子在风雨中倒塌了,连老鼠也不在那里出没了……

有一天,我老婆带着照相机去水泥厂的废址,拍了很多照片回来。她告诉我,每走到一处都感到特别凄凉,阴森,即使站在阳光下的篮球场上。她不敢再转了,快步走了出来。我在翻看这些照片时,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沧桑”。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张篮球场的照片上:篮球架仍旧存在,锈迹斑斑,而篮板已经腐烂、变形。记得我在厂团委工作的时候,曾替换过篮板,1994年至今已经20年,还是那个篮板吗?又一个印象腾地冲出记忆:我女儿在篮球场上骑着三轮童车,追赶比她大的孩子。现在,她快追上我当年的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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