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文鉴》存北宋一代文献的编纂意图及其影响

2014-03-28 15:54李昇
关键词:吕祖谦文海选本

李昇

(贵州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论《宋文鉴》存北宋一代文献的编纂意图及其影响

李昇

(贵州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宋文鉴》的编纂意图有两种传统说法,第一种是周必大“有补治道”说,第二种是刘克庄“去取多朱意”说,但吕祖谦是以己意编《宋文鉴》,并未按宋孝宗“有补治道”的旨意去编纂,吕祖谦与朱熹学术思想不同,朱熹对《宋文鉴》的编纂也多有批评,所以传统的两种说法均不对。从吕祖谦编《宋文鉴》时的史官身份,《宋文鉴》大量增选《宋文海》遗落文献、基本不选《宋文海》已选文献,以及《宋文鉴》资料来源广泛,有意搜求真实历史文献,可以看出《宋文鉴》的编纂意图是存北宋一代文献,形成了“包括全代,与史相辅”的特点,南宋后期及明代出现的以一己之力编选一代文献的选本显然是受到了《宋文鉴》存一代文献编纂思想的影响。

《宋文鉴》;编纂意图;存一代文献;《宋文海》

吕祖谦编的《宋文鉴》(时名《皇朝文鉴》)是南宋一部非常著名的诗文选本,该选本不仅带有御制选本的色彩,其编纂者又为南宋婺州(今浙江金华)著名理学家,与张栻、朱熹合称为“东南三贤”,且随着理学思想在南宋后期至元明清成为官方主流思想,《宋文鉴》也随之受到宋元明清之人的日益重视,历来私版、官版不断。与此同时,对该选本的研究热情,自古以来经久不息。如果从南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七至卷五十集中研究《宋文鉴》开始算起,至今《宋文鉴》研究已有七百多年历史了(《习学记言序目》初刊于宋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年)),其中对《宋文鉴》编纂意图的研究是主要的方面。

一、传统观点

关于《宋文鉴》编纂意图的说法主要有以下两种传统观点:

第一种是周必大提出的“有补治道”说。周必大在《<皇朝文鉴>序》中说:

皇帝陛下天纵将圣如夫子,焕乎文章如帝尧,万几余暇,犹玩意于众作,谓篇帙繁伙,难于遍览,思择有补治道者表而出之,乃诏著作郎吕祖谦,发三馆四库之所藏,裒缙绅故家之所录,断自中兴以前,汇次来上。[1]

据周必大的记载,当年宋孝宗命吕祖谦编《宋文鉴》的初衷是要“有补治道”,既然是御制选本,则选本的编纂意图自然就是皇上的旨意,故“有补治道”遂成为后世阐释《宋文鉴》编纂意图的主要思想,只是后世在表述上各有不同。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卷四七中说:“此书刊落浩穰者,百存一二,苟其义无所考,虽甚文不录;或于事有所该,虽稍质不废;巨家鸿笔,以浮浅受黜;稀名短句,以幽远见收。合而论之,大抵欲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2],“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与“有补治道”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第二种说法是刘克庄提出的“去取多朱意”说。刘克庄在《<迂斋标注古文>序》中说:“本朝文治虽盛,诸老先生率崇性理,卑艺文。朱(熹)主程而抑苏,吕氏《文鉴》(按指吕祖谦《宋文鉴》)去取多朱氏意。”(《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六)此观点在当时就有人赞同,宋末周密在《浩然斋雅谈》卷上中就全文引述了刘克庄的这段话(文字有所出入),可见周密对刘克庄提出的吕祖谦《宋文鉴》去取多朱熹意的观点是极为赞成的。但这一说法显然毫无根据,因为吕祖谦与朱熹二人学术思想不同,吕祖谦不可能依据朱熹的思想去编《宋文鉴》,而且《宋文鉴》编成后还受到了朱熹的诸多批评,所以此说在古代影响不大,更多人包括当代学者更偏向于第一种说法,如陈广胜在《吕祖谦与<宋文鉴>》中说:“‘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正是吕祖谦编类《宋文鉴》时所遵循的总原则和指导思想。”[3]巩本栋《论<宋文鉴>》中也说:“吕祖谦编纂《宋文鉴》的指导思想,就是要‘以道为治,而文出于其中’,或‘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即凡是符合儒家礼义道德、有益于治政的文章,便多在编选之列,而言不及义、无补治政的‘虚文’,即使具有文采,也弃之不取。”[4]

那么《宋文鉴》的编纂意图是否真的就是“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或者说是“有补治道”呢?吕祖谦的侄子吕乔年在《太史成公编<皇朝文鉴>始末》中说:“自太史以病归里,深知前日纷纷之由,遂绝口不道《文鉴》事,门人亦不敢请,故其去取之意,世罕知者。周益公(周必大)既被旨作序,序成书来,以封示太史,太史一读,命子弟藏之,盖其编次之曲折,益公亦未必知也”[1],吕祖谦对周必大序中所言“有补治道”的说法不置可否,以致其侄吕乔年认为周必大序中所言未必就符合吕祖谦本意,也就是说《宋文鉴》的编纂意图是“有补治道”的说法并非是正确的。

吕祖谦其实并未按照宋孝宗“有补治道”的初衷去编纂《宋文鉴》,他更多地是以己意编《宋文鉴》的,关于这一点,《建炎杂记》乙集卷五中有详细记载:

今《孝宗实录》书此事颇详,未知何人当笔。其词云:“初,祖谦得旨校正(《宋文海》),盖上意令校雠差误而已。祖谦乃奏以为(《宋文海》)去取未当,欲乞一就增损。三省取旨,许之。甫数日,上仍命磻老与临安教官二员同校正,则上意犹如初也。时祖谦已诵言皆当大去取,其实欲自为一书,非复如上命。议者不以为可。磻老及教官畏之,不敢与共事,固辞不肯预,而祖谦方自谓得计……故祖谦之书,上不复降出云”。[5]597

从此记载可知,当初宋孝宗只是命吕祖谦校正当时民间坊本《宋文海》而已,而吕祖谦认为该选本“去取未当”,想重新“增损”该选本,即打算重编一部新的选本。起初,宋孝宗同意了吕祖谦的做法,但过了不久,宋孝宗又重新命人校正《宋文海》,但吕祖谦“欲自为一书,非复如上命”,以至于当时参与校正的文官畏惧抗命而不敢与吕祖谦共事,这说明吕祖谦是按己意编《宋文鉴》的,所以说《宋文鉴》“有补治道”的编纂意图恐难符合吕祖谦本意,毕竟吕祖谦从未说过《宋文鉴》是“有补治道”或者“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这样的话。

二、《宋文鉴》编纂的真实意图

那么《宋文鉴》的编纂意图究竟是什么呢?愚以为,吕祖谦是从一个史学家的角度进行编纂的,也就是说吕祖谦是打算将北宋一代文史资料汇编在一起,他在《进所编<文海>赐银绢谢表》中说:“抱椠怀铅,曷负右文之意?赐金增秩,徒惭稽古之荣”,则吕祖谦编《宋文鉴》有着“稽古”之意,他在《进编次<文海>札子》中进一步道出了这种意图,其云:

淳熙四年十一月……令临安府校正开雕《圣宋文海》。十一月九日,三省同奉圣旨,委吕某专一精加校证,某窃见《文海》元系书坊一时刊行,名贤高文大册尚多遗落,遂具札子,乞一就增损,仍断自中兴以前,铨次庶几可以行远。[6]从此札子可知,当初孝宗只是让吕祖谦对《圣宋文海》“专一精加校证”,但吕祖谦出于史学家的考虑,认为“名贤高文大册尚多遗落”,故而将中兴以前的资料予以“增损”,所以吕祖谦是以汇聚一代文献的宗旨编《宋文鉴》的。

这一看法前人有所提及,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中》中说:

东京以还,文胜篇富,史臣不能概见以纪传,则汇次为《文苑》之篇……萧统《文选》以还,为之者众。今之尤表者,姚氏之《唐文粹》、吕氏之《宋文鉴》、苏氏之《元文类》,并欲包括全代,与史相辅,此则转有似乎言事分书,其实诸选乃是春华,正史其秋实耳。[7]

《唐文粹》在“包括全代,与史相辅”方面稍逊之,而《宋文鉴》与《元文类》则无愧于史之“春华”之美誉,如明人修《元史》就多有依据《元文类》的地方,加之《元文类》的编者苏天爵“三居史职,预修武宗、文宗实录”,“于当代掌故,最为娴习”,“故是编去取精严,具有体要”[8],而吕祖谦编《宋文鉴》时也是史官,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因孝宗重修《徽宗实录》,以李焘荐,(吕祖谦)除秘书省秘书郎,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9]193,淳熙四年(1177)“四月二十九日,以与修《实录》有劳,减一年磨勘,转承议郎,罢检讨,仍兼史职”[9]201,虽然八月迁著作郎后请祠归,但十月时仍参与编撰《中兴馆阁书目》,不久,十一月就以著作郎的身份奉旨校正《圣宋文海》,所以吕祖谦编《宋文鉴》之前一直保持着史官的身份,加之史学又是吕氏家族家学的重要内容,吕祖谦秉承家学,以史学的涵养编纂《宋文鉴》,其编纂的宗旨自然与史学相关了。

为了进一步说明《宋文鉴》是从汇聚北宋一代文史资料的角度编纂的,下面将从《宋文海》与《宋文鉴》的比较及《宋文鉴》的资料来源两方面进行阐述。

(一)《宋文海》与《宋文鉴》

众所周知,《宋文鉴》的编纂缘起是因江钿的《宋文海》,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将二者进行一番比较,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宋文鉴》的编纂意图。

《宋文海》原有一百二十卷,选文年限是宋初至中兴之前,即选北宋诗文,今仅存卷四至卷九宋刻本残卷,收入《宋集珍本丛刊》第91册,线装书局2004年版。为保证比较的准确性,我们将《宋文海》残卷中间部分卷七“记”体文与卷八“铭”文与《宋文鉴》进行比较,特点有二:

1.《宋文鉴》大量增加了《宋文海》遗落的名贤高文大册

吕祖谦说《宋文海》遗落名贤高文大册尚多,这一点仅从数量上来看应该是不错的。《宋文海》仅选录了9位作家的12篇“记”体文,归为一卷,而《宋文鉴》却选录了49位作家的90篇“记”体文,分作八卷(《宋文鉴》卷七十七至卷八十四);《宋文海》选录了6位作家的7篇“铭”文,归为一卷,《宋文鉴》虽也只选录了一卷(卷七十三),但却是22位作家的34篇文章,这从数量上就能说明《宋文海》在选录作品时应该遗落了很多作品。

我们再从二书所选内容上来看,《宋文海》较之《宋文鉴》确实遗落了众多名贤之作,如王禹偁的《待漏院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等,这些都是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名家名作,至少在宋代也是选家常选之作,如现存最早的宋人选宋文选本《圣宋文选》卷七就选录了王禹偁的《待漏院记》,江钿《宋文海》之后的宋人选本,如楼昉的《崇古文诀》卷十六、王霆震的《古文集成》卷十亦选录了此文,但《宋文海》卷七中却未选这三篇记体文章,而且连这三位名家的其他记体文也均不选录。既然江钿将书名定名为“文海”,则所选文章范围理应较广泛才是,但我们看到的却是选文范围不但狭窄,且去取无法。

吕祖谦的《宋文鉴》不仅全部选录了以上所举之文,而且从所选作家上来看,基本囊括了后世公认的大家,尤其是明人特别推崇的唐宋八大家中的宋代六家,在《宋文鉴》卷七十六至卷八十四“记”体文中都有选录,如选录欧阳修文8篇、王安石文3篇、苏洵文2篇、曾巩文8篇、苏轼文9篇、苏辙文4篇,其总数达到了《宋文鉴》所选记体文数量的三分之一,而《宋文海》卷七记体文中欧阳修、王安石、苏洵、曾巩文均未选,其遗落名贤高文大册之实不言而喻。

那么《宋文鉴》又是以何种标准选录《宋文海》遗落的文章的呢?吕乔年在《太史成公编<皇朝文鉴>始末》中说:

今间得于传闻,以为太史尝云:“国初文人尚少,故所取稍宽;仁庙以后,文士辈出,故所取稍严,如欧阳公、司马公、苏内翰、苏黄门诸公之文,俱自成一家,以文传世,今姑择其尤者,以备篇帙;或其人有闻于时,而其文不为后进所诵习,如李公择(常)、孙莘老(觉)、李泰伯(觏)之类,亦搜求其文,以存其姓氏,使不湮没;或其尝仕于朝,不为清议所予,而其文自亦有可观,如吕惠卿之类,亦取其不悖于理者,而不以人废言”,又尝谓:“本朝文士……止是别无作者,不得已而取之。若断自渡江以前,盖其年之已远,议论之已定,定而无去取之嫌也”,其大略若此。[1]

吕乔年所听传闻并非虚传,《文献通考》卷二四八记载:“《朱子语录》:伯恭《文鉴》有止编其文理佳者;有其文且如此,而众人以为佳者;有其文虽不甚佳,而其人贤名微,恐其泯没,亦编其一二篇者;有文虽不佳,而理可取者,凡五例,已忘其一”,朱熹与吕祖谦二人交往甚密,二人也常就《宋文鉴》一事互通书信,则朱熹所言《宋文鉴》所编条例应是可信的,而吕乔年所听传闻又与之吻合,故完全可以从这个编纂条例来看吕祖谦的编纂意图。

从上引条例来看,吕祖谦是广泛地搜取各类人等之作,“不以人废言”,更重要的是吕祖谦秉持着“存其姓氏,使不湮没”的文献整理心态,他并不是仅从文学的角度选择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自成一家者之文,他还注意选择其文不闻于时者之文;吕祖谦也并不是像当时人批评《宋文鉴》那样“有通经而不能文词者,亦表奏厕其间,以自矜党同伐异之功”[5]597,他选择了王安石、吕惠卿这类新党之人的作品,而且所选之文都是“议论已定”之文,即选“众人以为佳者”,并无去取之嫌;至于朱熹批评《宋文鉴》“文胜而义理乖僻者,恐不可取”,则仅是朱熹作为一位理学家的片面之词,且吕祖谦选文还是很注重义理的,所谓“编其文理佳者”、“取其不悖于理者”是也。总之,《宋文鉴》的编纂条例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选文范围全面,所以即使前人说吕祖谦编《宋文鉴》“党同伐异”,但仍然承认该选本将“前辈名人之文,搜罗殆尽”[5]597,如果吕祖谦不是从整理一代文献的角度去编《宋文鉴》,恐怕很难做到“搜罗殆尽”的效果。

2.《宋文鉴》基本不选《宋文海》所选文章

与《宋文海》所选篇章相比,《宋文鉴》的选文有一特点,即基本不选《宋文海》已选文章。愚以为,其主要原因在于吕祖谦是从汇集一代文献的角度编纂《宋文鉴》的,如果选择《宋文海》已选录的文章,则会使得选择的文献史料过于重复,故而不选,毕竟《宋文鉴》是在《宋文海》的基础上“增损”得来的,吕祖谦所“损”的内容自然是《宋文海》中的内容,而“损”的标准显然是不愿与其重复。

这方面的例证是比较多的,例如《宋文海》选录了苏轼的《盖公堂记》,而《宋文鉴》却没有选录该文,如果按照传统的“有补治道”说去解释这一现象则显然不对,因为吕祖谦编的《东莱标注三苏文集》中就选录了苏轼的《盖公堂记》,这说明吕祖谦本人是看重苏轼的这篇文章的,而且吕祖谦评价此文的主旨思想就是“论治道”[10],既然《盖公堂记》一文是有补治道的,为何《宋文鉴》又不选呢,显然吕祖谦不选此文不是从是否“有补治道”的角度考虑的;又例如《宋文海》卷七选录了苏轼的《喜雨亭记》,按照《宋文鉴》的编纂体例,苏轼这类自成一家者的文章要“择其尤者,以备篇帙”,《喜雨亭记》怎么说也属于“尤者”的范围吧,吕祖谦编的《东莱标注三苏文集》中就选录了苏轼的《喜雨亭记》,这说明吕祖谦亦是欣赏该文的,但《宋文鉴》却没有选录该文,难道这也要从“有补治道”的角度解释吗,说《宋文海》所选的《喜雨亭记》一文没有达到“有补治道”的标准,故《宋文鉴》予以删除?或者是从文学的角度解释,说《喜雨亭记》不够文学价值故而不选?但谁都知道苏轼的《喜雨亭记》是篇文学名作。而这一现象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宋文鉴》是为避免文献重复而不选《宋文海》所选文章的,吕祖谦并不是以是否“有补治道”或者是否为文学名作的标准进行编选的。

我们可以看到,《宋文海》残存的六卷共选文56篇,而与《宋文鉴》所选文章相同的篇章只有5篇,由此可见,《宋文鉴》选文的一个体例是基本不选《宋文海》所选文章,以此避免所选文献重复,这说明吕祖谦是在以更广泛的角度选文。

(二)《宋文鉴》选文资料的来源

吕祖谦《进编次<文海>札子》云:

(宋孝宗淳熙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三省同奉圣旨,依某。寻将秘书省集库所藏本朝诸家文集,及于士大夫家,宛转假借,旁采传记、他书,虽不知名氏,而其文可录者,用《文选·古诗十九首》例,并行编类,凡六十一门,为百五十卷,目录四卷。[6]

由此可知,吕祖谦编《宋文鉴》的资料来源是秘书省集库所藏宋朝诸家文集,以及士大夫家的私人藏书,同时还“旁采传记、他书”,可谓搜求很广,从吕祖谦选文范围来看,全面是其主要特点,这样做的好处是使选文更加全面,不仅可以大量增补《宋文海》遗落的名贤高文大册,还可以搜求到“不知名氏,而其文可录者”之作,而且还可以去伪存真,访求到真实的历史文献,例如吕乔年在《太史成公编〈皇朝文鉴〉始末》中说到一件事:

有媢者密奏云:“《文鉴》所取之诗,多言田里疾苦之事,是乃借旧人作以刺今。又所载章疏皆指祖宗过举,尤非宜”,于是上亦以为邹浩《谏立刘后疏》语讦,别命他官有所修定,而锓板之议遂寝。(原注:太史(吕祖谦)之取郢公谏疏,非他,昔邹公抗疏之后即遭远贬,其后还朝,徽宗劳苦之,且问谏草何在,邹公失于缴奏,同辈曰祸在此矣。既而国论复变,蔡京令人伪撰邹公谏草,言既鄙俚,加以狂奸,腾播中外,流闻禁中,徽宗果怒,降诏,有“奸人造言”之语,邹公遂再贬。太史得其原疏,故特载之。)[1]

吕乔年所说邹浩的《谏立刘后疏》,被吕祖谦编入《宋文鉴》卷六十一,题名《谏立后》,按吕乔年的解说,吕祖谦编选此文仅仅是因搜求到邹浩的“原疏”,因此该文极具文献价值,可见吕祖谦是当时最早关注徽宗之诏与邹浩之疏一事的人,而这显然又是出于吕祖谦的史学修养,正因他能广求“诸家文集”,才能搜求到极具价值的历史文献,而这样做的初衷显然是出于搜求到北宋一代的文献,而不是说要搜求到“有补治道”的文章或文学价值高的文章,因为搜求这类文章,吕祖谦大可不必颇费周折地去“宛转假借”,他既有江钿的《宋文海》作为参考,又有“秘书省集库所藏”,只需选编一些“众人以为佳者”之作即可,完全没必要倾全力搜求文献以编《宋文鉴》,甚至“因此成病”(吕乔年《太史成公编〈皇朝文鉴〉始末》),宋代很多人就没有广泛搜求文献而编纂成了一部选本,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当然是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据说是依据宋敏求家藏书编纂而成,与《宋文鉴》相同类型的宋人选宋文如《圣宋文选》、《宋文海》、《续文章正宗》等等,也都未听说编者是广求文献而编成的,相比之下,《宋文鉴》汇集一代文献的编纂色彩就显得更鲜明。

总之,《宋文鉴》编纂的思想主要是从文献的角度汇集北宋一代文史资料,“包括全代,与史相辅”(章学诚《文史通义》)。当然在选文过程中仍有一些选文条例,比如选择大家公认的名作,还有笔者发现的一条即基本不选《宋文海》选过的文章,所以有人从“有补治道”的角度盛赞《宋文鉴》的价值,那只是《宋文鉴》存一代文献思想下的特点之一,而这一盛赞也没有得到吕祖谦本人的认可。

三、《宋文鉴》对南宋选本编选有宋一代文献风气形成的影响

宋人编纂一代文献的思想从宋初就已产生,如《文苑英华》的编纂便是主要汇集有唐一代的文史文献,但宋人有意汇集有宋一代的文史资料则是从吕祖谦编《宋文鉴》开始的。《宋文鉴》之前选宋代诗文的选本有无名氏的《圣宋文选》、曾慥的《皇宋诗选》和江钿的《圣宋文海》,这三种选本虽然都号称圣宋、皇宋,给人的感觉是该类选本编选的是有宋一代诗文,但从内容上来看,都是所遗甚夥,徒有虚名,如《圣宋文选》只选录了欧阳修、司马光、范仲淹、王禹偁、孙复、王安石、余元度、曾子固、石介、李邦直、唐子西、张文潜、黄庭坚、陈莹中十四家文,并未完全搜集到北宋诸家文章,而且编纂者的选文思想也颇不合当今的文学史观念,该选本选了张文潜文七卷、李邦直文五卷,是选本中选文最多的两人,这二人在今天看来显然不是北宋散文大家,而唐宋八大家中的欧阳修、王安石二位每人只选了两卷,故其遗落名贤高文大册应比《宋文海》更甚,所以在南渡初期就产生了该选本的续编《圣宋文选后集》。在诗歌选本方面,较早搜集北宋一代诗歌作品的选本是曾慥的《皇宋诗选》,但该选本亦是去取无法,欧、王、苏、黄之诗为宋人所传者皆不入选,以致到了宋理宗时期还有人续编是集,《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云:“《续百家诗选》二十卷,三衢郑景龙伯允集,以续曾慥前《选》。凡慥所遗及在慥后者,皆取之”[11],可见曾慥的《皇宋诗选》并未搜全北宋各家之诗。

由上可见,《宋文鉴》的问世是南宋编选北宋一代文献风气的开始,且对当时及南宋后期的选本编纂思想产生了影响,刘克庄《〈中兴五七言绝句〉序》对此有所反映,其云:

客问余曰:“吕氏《文鉴》,起建隆,讫宣、靖,何也?”曰:“炎、绍而后,大家数尤盛于汴都,其人非朝廷之公卿,即交游之父祖,并存则不胜记诵之繁,精拣则未免遗落之恨。去取之际,难哉!”客曰:“子选《本朝绝句》,亦此意乎?”曰:“固也。”客曰:“昔人有言,唐文三变,诗亦然,故有盛唐、中唐、晚唐之体。晚唐且不可废,奈何详汴都而略江左也。”余矍然起谢,曰:“君言有理。”乃取中兴以后诸家五七言,各选百首内。五言最难工,前《选》犹有未满人意者,此编则一一精善矣。穷乡无借书处,所见少,所(“少”、“所”据《四库全书》本补)取狭,可恨,惟此一条尔。至于江湖诸人,约而在下,如姜夔、刘翰、赵番、师秀、徐照之流,自当别选。客曰:“《文鉴》可并续乎?”余曰:“以俟君子。”[12]

文中所称的《本朝绝句》即刘克庄为教学而编的《本朝五七言绝句》,该选本所选时限是南渡前,即只选北宋五七言诗歌,但有人认为不应“详汴都而略江左”,意欲继《宋文鉴》后续编南宋诗文,这说明《宋文鉴》编选北宋一代文献的价值在南宋后期得到了世人的肯定,故而才有人想接续此事。

笔者发现,自从《宋文鉴》产生以后,南宋出现了很多编选北宋或南宋一代文献的选本。比如诗歌选本,上文提到的刘克庄《中兴五七言绝句》便是接续《宋文鉴》诗歌部分而编的,刘克庄提到的“自当别选”的南宋江湖诸人之诗则有南宋书商陈起编的《江湖集》系列选本,所选江湖诗人之作应很广博了;文章选本则更多,如赵汝愚的《宋朝诸臣奏议》,该选本编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晚《宋文鉴》八年成书,但赵汝愚在《进〈宋名臣奏议〉序》中仍说:“臣仰惟陛下天资睿眀,圣学渊懿,顾非群臣所能仰望。而若稽古训,虚受直言二纪于兹,积勤不倦,尝命馆阁儒臣编类国朝《文鉴》奏疏百五十六篇,犹病其太略”,则《宋朝诸臣奏议》的编纂缘起是因《宋文鉴》所选奏议太略,故而赵汝愚便按吕祖谦的编纂方式开始编纂北宋一代诸臣的奏议了,他在《进〈宋名臣奏议〉札子》中说:

备数三馆,获观秘府四库所藏,及累朝史氏所载忠臣良士便宜章奏,论议明切,无愧汉儒。臣私窃忻慕收拾编缀,历时寖久,箧中所藏,殆千余卷……与数僚友因事为目,以类分次,而去其重复与不合者,犹余数百卷,厘为百余门,始自建隆,迄于靖康……臣欲更于其间择其至精至要,尤切于治道者,每缮写成十卷,即作一次投进。[13]

赵汝愚编是集如吕祖谦一样也是广搜秘府藏书,所编时限亦为北宋一代,同时还要从《宋诸臣奏议》中择其“切于治道”者又重新誊写成十卷,则该选本有“有补治道”的特色,所以说该选本受《宋文鉴》影响较大。

要之,自《宋文鉴》后,南宋出现的编选有宋一代尤其是某一时期的选本较多,如编选中兴时期的诗文选本,除了上文提到的刘克庄《中兴五七言绝句》,还有李壁的《中兴诸臣奏议》四百五十卷,而《宋文鉴》对此类选本的大量产生无疑有开创之功。而且,愚以为,吕祖谦以整理一代文献的思想编《宋文鉴》,对于明代之人以一己之力编前代及明代文献的行为产生了直接影响,明人程敏政就是以一己之力编选有明“一代之言”的,他在《〈明文衡〉序》中说:“汉唐宋之文皆有编纂,精粗相杂。我朝泛扫积弊,文轨大同,作者继继,有人而散出不纪,无以成一代之言,因取诸大家之梓行者,仍加博采,得若干卷,其间妄有所择,悉以前说为准,以类相次,郁乎粲然,可以备史氏之收录。”序文中所谓“汉唐宋之文皆有编纂”,其中肯定也包括《宋文鉴》,而程敏政编《明文衡》也是要“成一代之言”,“备史氏之收录”,这与《宋文鉴》“包括全代,与史相辅”的特点是一样的。至于梅鼎祚以一己之力编选《文纪》,上起古初,下迄于陈、隋以前之文,包括《皇霸文纪》、《西汉文纪》、《东汉文纪》、《西晋文纪》、《宋文纪》、《南齐文纪》、《梁文纪》等十一种断代文章选本,应该算是《宋文鉴》存一代文献编纂思想的延续。

[1]吕祖谦.皇朝文鉴[M].《四部丛刊》本.

[2]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695.

[3]陈广胜.吕祖谦与《宋文鉴》[J].史学史研究,1996 (4):57.

[4]巩本栋.论《宋文鉴》[J].中国文化研究,2012(1):45.

[5]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M].徐规,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

[6]吕祖谦.东莱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0册)[Z].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32.

[7]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40-41.

[8]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5:1709.

[9]杜海军.吕祖谦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0]吕祖谦.东莱标注三苏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416.

[11]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徐小蛮,顾美华,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52.

[12]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M].《四部丛刊》本.

[13]赵汝愚.宋名臣奏议[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31册)[Z].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7.

责任编辑:黄贤忠

On the Intention of Compilation and Influence of‘The Northern Song Writings as a Mirror’

LI Sheng
(College of Cultural Communication,GuiZhou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GuiYang Guizhou 550025,China)

There are two kinds of explanation on the intention of‘The Northern Song Writings as a Mirror’.Zhou Bida said it’s contributing to governance,and Liu Kezhuang said it’s according to Zhuxi’s intention,but Lv Zuqian was based on oneself intention to compile the book,not someone else,even emperor Xiaozong,so the traditional views were incorrect.The intention of‘The Northern Song Writings as a Mirror’is saving a generation of writings in earlier Song Dynasty(960-1127),because Lv Zuqian compiled the book as a historiographer,he added unselected writings largely and widely,besides he deliberately collected the true history of literature,so the book shows the features of embracing a generation of writings and replenishing the lack of historical data.The intention of the book had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The Northern Song Writings as a Mirror’;intention;saving a generation of writings;“The Northem Song Writings as sea”

I207.62

A

1673-8004(2014)01-0046-07

2013-09-11

李昇(1982-),男,湖北孝感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宋代学术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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