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光明大道

2014-04-10 15:47王家新
东方艺术·大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弟子房子艺术家

王家新

伟光,我的老朋友,今年夏天,当我回到上苑村再次见到他时,我发现他消瘦多了,满头青丝已近灰白,但他在精神上更“淡定”,也更从容了。谈话间,我不仅感到亲切和老朋友之间的信赖,还不禁想到了这样一句话:“你往那儿一站,心静如雪山!”

是这样吗?是这样—从这样一位朋友那里,我真切地感到生命可以达到一种怎样的境界,或者说,一个人通过长期的修炼可以获得一种怎样的智慧和怎样的力量!

就在那次回来后,我陆续读了伟光的弟子们整理出的两大卷《申伟光谈话录》。一篇篇读来,我不仅有一种深深的认同和敬佩,也再次感到了精神本身对我的“呼唤”。附在书后的一些照片也吸引了我,其中一张是2010年初春“野外教学”的照片:伟光坐在山坡上黑色的树干和荒草之间“授道”,数十位席地而坐的年轻的男女弟子,或是在凝神倾听,或是展露出会心的喜悦的笑容。我想,这真是一群受到天地祝福的人啊!而那历经冬寒霜雪的荒草,在初春的光中,每一根草茎,也都是那么柔韧、那样光亮!我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我在上苑村写下的《冬天的诗》中的一节:

“昨夜寒流袭来,今晨田野一片银白,道路两侧蒙霜的荒草灿烂。寒风仍在吹拂。如果我们的身边是海,它一定会如梦如幻,会在这彻骨的暴力中发蓝……”

的确,这样一幅照片,使我恍若又回到当年我们在“北京以北”的燕山脚下“扎根”的那些艰苦而又令人欣悦的日子(那时我们称伟光为我们“艺术家村”的“村长”,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替大家操办),我又感到了冬日披雪的燕山那“庄严的静穆”、百年老柿林那“不可能的黑”和初夏时分满院子向日葵那照亮我们生命的光辉了……

我所欣喜的是,有更多的来自各地的年轻的艺术家和修行者,在伟光的带领下,就在这燕山脚下,踏上了一条光明大道。这两卷“谈话录”,生动记录了伟光这些年来传道授艺的历程。对此我多少有些惊讶,伟光不仅是一位特行独立的艺术家,还是一位善于传道的“高人”,一位让弟子们充满感激、受益无穷的精神导师!或许更重要的是:一种古老的早已失传的文明传承的传统,在这里又复活了!

的确,这是一部启示录,是一部中国古人所说的“传灯录”。我自己做教师也有很多年了,但读了这两卷“谈话录”,我感到艺术就应这样教,弟子就应这样带,人生和艺术的路就应这样走!照片中的一幅,是伟光带着弟子们在细雨中边念佛边撑伞疾走,那一把把在林荫道上隐现的雨伞,那种精神的喜悦,那光亮湿润的路面……我多想加入这行列!

现在,北京周边各种各样自办的艺术培训学校和培训班已经很多了,但伟光他们的“超验艺术家群落”就是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艺术就是一种修行,而它必得出自生命内在的要求。而伟光对他的弟子们的要求,不仅是修行与学艺,还要“对得起艺术的伟大光环!”而他的弟子们,就我接触到的几位来说,的确没有辜负这样的教诲。从他们那里,我感到的是一种生命与艺术的磨炼、净化和提升!

这一切,也都记录在这两卷“谈话录”里。伟光把他多年来的精神修炼,把他深厚的人文修养和他的切身的艺术经验,都融化在他的“淳淳教诲”和具体指点中,如他用文学创作的比喻来启发他的弟子们:刚上路,“写不出诗歌那种浓缩的语言,你就先写散文……下一步再怎么办?写小说,像‘深挖洞一样,往里面锤炼,锤炼一段儿以后,再想提高,你写什么?写诗,这就是一种天地间的语言了,就不是人的语言了,可以说是一种天籁之音。你再往上走最后就是一种无我状态,连诗都不是了,那是最高境界。你到了那种境界,你没怎么想,也没有怎么感受,直接就写出来了”。

而在讲到一定要超越现实的功利,达到一种“超然的观照”时,伟光给弟子们打了这样一个比喻:“我盖个房子都不知道是给谁盖的,是谁的房子,他爱怎么盖怎么盖,跟我没关系,真的,有啥关系?你细想想,这是谁的房子?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房子,反正留着呗,不住也就是个空房子,是不是?”

读到这里,我真是要拍手叫绝!说到房子(或工作室),这恐怕是很多艺术家的一个梦想。我在上苑村也有一处北方农家院式的房子,在盖房的时候,有一两个月我在德国,伟光不仅帮我细心照看,起梁的时候,还特意按照中国传统习俗放了一挂鞭。正因为“大梁起得正”(这正如伟光一再告诫弟子们的那样),或许还因为那一挂火红热烈的鞭炮,十多年来,这房子经风沐雨,滴水不漏!

伟光帮朋友就这样“义气”。而他的超然,他的“反观自省”,同样难得可贵。他以上这一席话,不仅对他的弟子们是一声“当头棒喝”,对我们这些过于“执着”的人,也会是一种有益的提醒。

伟光自称传艺不传技。同样难得的是,他并不是在空谈精神和艺术,而是结合自己的艺术经历和学生们的问题和习作来谈,用他的话来说“往画里滚”,带着一种生动具体的“现场感”和言传身教的感染力。有这样的导师,那些年轻的艺术家们有福了。

至于伟光自己的艺术创作,十多年前我曾写有《没有太阳光就降临》一文,看了伟光这几年的画,我更加感受到:伟光的艺术,更深入地“得其心源”了!这是“灵魂烛照的艺术”,也是富有勇气和创造力的艺术。不过,要阐释它们,我深感无力,因为我们面对的这些绘画,不仅打开了我们的“天眼”,也往往达到了“无以名之”(“无名相”)的境界。

但有几点,我从伟光近些年的艺术追求中感到了,首先是他对“难度”和“能量”的保持,他曾对弟子们这样说:“一篇小文章,又一篇小文章,真正的好画不是这样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增加难度,要追求那种大的能量。”我想,这其实也正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近些年的绘画,看似更单纯了,但那却是从艰苦历练中来的单纯,带着更大的艺术难度;至于能量,他的一幅幅画,都是其精神能量的转化和呈现。他所保持的生命能量也一直在带着他走,使他永不停笔,并不断地朝向自身的突破和超越。

另外,就是他对“绝对的独创性”的追求。在成为一个艺术家的过程中,伟光受到过中国传统、西方古典绘画和现代抽象艺术的多重影响,现在,这些影响的痕迹不见了,代之而起的,不仅是“圆融”,更是一种个人独特性的呈现。对此,伟光有着高度的自觉,他这样对弟子们说:

“真正好的感受,深刻的东西,会诞生新形式、新语言,这种东西就是独一无二的。”

“最高的是什么呢?就是绝对的独创性,有了独创性以后自然就具备特殊的语言形式了——我讲的是绘画的语言问题而不是技巧问题——就会诞生一种新的不一样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我们从伟光近些年的绘画中,不仅感到他已建立了一套他自己的完整、自足的绘画语言体系,还不时感到那种“妙笔生花的东西”,那种“出奇不意”、“突然诞生的东西”。那正是一个艺术家在对独创性的追求过程中,语言本身的神奇赐予。

也正因为如此,伟光的绘画已很难归类了,纵然他自称他的艺术为“超验艺术”。这种“超验艺术”,出自内在的精神体验,但经由一个艺术家的“去我”(这正是伟光对他自己和弟子们的要求),它已升华为精神自身的言说。我想,这正是申伟光绘画的普遍价值和意义所在。我甚至感到,伟光用现代抽象的形式,再次接近了中国古典绘画中的那种“空”。这种“空”,不是虚无,而是经由“去我”、“去人性化”所达到的更高超的境界—对此,让我们再次回味一下伟光所说的那句话:“再想提高,你写什么?写诗,这就是一种天地间的语言了,就不是人的语言了,可以说是一种天籁之音。”

显然,这样的艺术追求,在当今时代不仅不合时宜,也完全将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潮流之外了。好在伟光自己愈来愈超然,也愈来愈坚定!据我上次的接触来看,他甚至也不想和外界有什么“交流”了。他所考虑的,是怎样在他选定的路上走下去,完全彻底地实现他的艺术目标。写到这里,我还想起了我所崇敬的前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谁敢于像他那样拍电影啊,像他的《安德烈·卢布廖夫》,像他的《潜行者》,那样冗长、沉闷。但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才是伟大的、不同凡响的艺术。因为塔可夫斯基在瑞典哥特兰拍下了他生前的最后一部电影《牺牲》,前两年我一到那个岛上,就去寻找那棵在《牺牲》中出现的枯死而又奇迹般复活的树,我们当然无法找到那棵树,但我却有了这样一首诗:

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

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单的树

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

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

除非它生根于

泪水的播种期

每天提着一桶“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伟大的艺术,不可能是对现实生活和时尚的屈从,它只能出自这样的非凡的努力!我在伟光那里感到的,也正是这样的努力。在塔可夫斯基那里,是一棵“不可能的树”;在伟光那里,是一朵神秘的、让他用全部生命来“念”的“莲花”:他要求他的弟子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念佛,并且不起杂念,达到无念而念”,这样,“西方极乐世界的莲花池,就有一朵莲花出来了,上边写着你的名字。你念得越好,那莲花开得越大……如果你不念了……它就开始枯萎了。”

伟光的人生和艺术,就在做着这样的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对此,除了致以深深的敬意,我还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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