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的表哥

2014-04-17 22:10
南方周末 2014-04-17
关键词:芥菜稿纸复旦

林白

家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自称是我表哥,姓梁。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表哥。他带来一袋苹果,还有几本我的书,说要签名。那天家里来了几个母亲的老同事,都是七八十岁的老阿姨,我入迷地听她们说些六七十年代出诊的故事,顾不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他被晾在一边,但还是坐了两个小时才走。第二天他又来,托母亲交我一封信。

信写在红色的格子稿纸上,有七八页。“我的外公和你的外公是同胞兄弟,我的母亲和你的母亲有共同的祖父和祖母。”他写道。六十多年前,政权改变,十口之家亡故六人,此后的“文革”,又死去两人。祖母、父母和五个兄弟姐妹,一共死了八个。只有他和姐姐幸存下来。他很早就去梧州农村插队,一年后政审发现,他的外公是国民党的北流县长,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大哥16岁就为土匪当通讯员,也被镇压掉了。他被赶出了生产队,户口转移和粮食转移均不被接收。他失去户口,成为“黑人”,从此流浪,达15年。

我知道他是谁了,罗震南的外孙。罗震南,《北去来辞》中章绍甫的原形,我外公的胞兄。有关这个旧政权的县长,他的一妻二妾,大庄园和庄园里的火砖楼、玫瑰花、稀奇的苹果和咖啡,他的西装领带和两条大狗,我曾听母亲说过。所以我一下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个梁表哥。只是我也有不知的,他的父亲1935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所以他家有一个“复旦堂”。这位父亲读的文学专业,后来在梁朝玑(国民党军长)创办的“三育中学”任语文老师,后来从军,有少校军衔。另外,我母亲的一个堂兄也毕业于复旦,后由省府考送美国留学。这些我都不知道。

梁表哥眼下就住在北流市区,“文革”后他考取广西师范大学数学系,后任中学数学老师至退休。他的妻子和妻妹在街上开一个小吃店,专做一种北流名吃芥菜包。有天早上他送来几个让我当早餐,正好我要赶早去吃街上的糠头粥,然后去山围、萝村、白马。芥菜包我一口都没尝。

他热切希望我能住到他家,他在信中说,他家就在圭江边,家里有许多世界名著,他列举了一些书名,品位不俗。我当然不会贸然住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即使他是我的表哥。我甚至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我一直不习惯跟一个生人聊天,哪怕他是我的表哥。何况他将要说到的,会是他最深入骨髓的伤痛,即使以文学的名义,我也以为不妥。

临走的当日上午,梁表哥再次来访。我不在,他托我母亲交给我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三大本订好的手写信件,大概有八九万字,是他三四十岁间和恋人的通信。两个人的字都洒脱有力,写在不同的稿纸或信笺上,每一页都用红笔标了统一页码。因为时代的原因,成分不好,中学里的两个高材生都未被大学录取。恋人离散,七十年代末意外重逢,女方已是有夫之妇、四个孩子的母亲。从此两人开始通信,长达十数年。前些年女方患病去世,病前她大概有预感,在信中说:我打算把1980年下半年始你的所有信件寄回给你,我们本无任何秘密,但我尊重您,您的信件只有一个读者。如果哪一天我不知不觉死了,也没有人能看到它。至于以前我那些信,把它烧了也可以,把它寄给某个作家也可以,无所谓。由您做主。我像少林寺那个和尚那样,万念俱灰,但我比他多了一点,就是心里有个“恨”字。最后她写道:我实在是心灰意冷了,要是你很长很长时间没收到我的信,有关我的情况,可以问我的妹妹。

梁表哥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2007年到上海,曾想把这批信件交给王安忆,后来突然想起了我,认为交给我更合适。我想,我所能做的,也许就是征得他的同意,在某一天,把这些信件交给某家设有民间语文栏目的杂志吧。

猜你喜欢
芥菜稿纸复旦
家乡的芥菜
在复旦,忠于理想,热泪盈眶
稿纸
复旦、上海交大两校探索人才选拔重要节点
种子在黑暗中能发芽吗
美味芥菜很开胃
雨果的一句话
复旦目标:本科录取全部通过自主招生选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