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岬上的灯塔
——金赛尔与巴林史必妥纪行

2014-04-26 07:07包慧怡编辑柳向阳
中国三峡 2014年7期
关键词:赛尔圣母巴林

文、图/包慧怡 编辑/柳向阳

海岬上的灯塔
——金赛尔与巴林史必妥纪行

文、图/包慧怡 编辑/柳向阳

怒啸的老头海岬

十七世纪诺曼碉堡的残垣半隐在白雾中,跻身通过两座相峙的绿丘,大海就以最酽烈的样貌在峭壁下方肆虐,反复吞噬着看起来同样坚韧的礁岩。

抵达金赛尔港时,正是爱尔兰最臭名昭著的“魔沼”天,瓢泼大雨夹杂着狂风,可轻易折断任何伞骨,灰白的雾霭将港口停泊的船只一溜儿削去了脑袋,根根桅杆如残肢般伸向天空。四下无人,只有海鸥和苍鹭站在近处的船坞上,徒劳地甩掉羽毛上的雨水。

金赛尔是欧洲最重要的天然港湾之一,也是1601年天主教爱尔兰-西班牙盟军惨败于新教英军之手的地方。金赛尔之役改写了爱尔兰历史。从此西班牙王菲利普二世放弃了协助爱尔兰抗英以削弱英国在荷兰势力的计划,大批爱尔兰贵族逃去了欧洲大陆,伊丽莎白一世及其后的英国统治者迅速派人填补了爱尔兰本土的权力真空。

读完了论文从会议上开溜,我想去看看与金赛尔港仅有一线陆地相连的老头海岬(Old Head of Kinsale)。可是此刻冷雨已沿着雨衣灌进了靴子,我们瑟瑟发抖地走过横跨海湾的斜拉索桥,距离老头还有十一公里,往前生走可能会走挂,返回却也要半小时才到最近的咖啡馆。鲸鱼提议搭便车,然而满身淌水地在桥头竖了半天拇指,往老头方向飞驰而过数十辆车却无一为我们停下。正在绝望,一辆车猛然掉头开回,一名美女婶婶摇下玻璃招呼我上车,后座上是个五官如雕塑的美少年。“我儿子跟我说,妈,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原来爱尔兰如今少有顺路搭车的习俗,尤其在这种天气糟糕透顶的荒郊野外,人们可以理解地不如过去那么信任陌生人。

风雨中的金赛尔港。

婶婶和美少年对我们要在暴雨里去老头表示惊诧:“会被吹下悬崖掉进海里的!”或许我们脸上挂着的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神情实在太难看,他们决定一起去海岬那边望一眼。今年高中毕业的美少年很快要去都柏林学电影,婶婶则是话剧演员,也写一点剧本,和她的剧作家及诗人partner一起生活在金赛尔港与海岬之间的唯一一座酒吧附近。汽车驶过时她指给我看:凯尔特海一望无垠地铺展开,背后是泥泞的山脊,他们的房子简直是海天之间唯一的人类踪迹。整个“老头”的常住人口不过几十人。我很好奇这生长于世界尽头的少年去都柏林后会拍出怎样的电影。

海岬上果然狂风怒啸。十七世纪诺曼碉堡的残垣半隐在白雾中,跻身通过两座相峙的绿丘,大海就以最酽烈的样貌在峭壁下方肆虐,反复吞噬着看起来同样坚韧的礁岩。“我从没在这种天气里来过这儿,”少年把我们拉至悬崖边:“前几天刮飓风,这一带大面积停电,卷起的废墟砸在家里墙壁上,发出奇怪的喧响。”“别走太近了!”演员婶婶惊呼。据说英国多佛的白崖是世上最受欢迎的自杀地,可那儿毕竟是旅游胜地,要想消失得彻底干净,无迹可循,眼下的老头岬才是首选。

无法进入最南端的岬角。婶婶解说:“97年起,本来随便进的岬角被圈起造了高尔夫球场,还把作为古老地标的灯塔也圈了进去。人们很不高兴,‘解放老头岬不合作运动’已经开展了近十年,方法是强爬铁丝网或在球场入口处团团坐着野餐,你可以在网上报名参加这种‘人民大野餐’。”

但是当日的高潮发生在回程,这次让我们搭车的是一位面色通红的大伯,副驾上坐着一位乐呵呵的老太太,后座上还有两只上下翻滚的“萝莉”。原来这位名叫艾伦的大伯就是老头灯塔的看守人,身旁是他年过八旬的母亲,两萝莉分别是她的继女和外孙女。艾伦从父亲那儿继承了灯塔看守人的职业:“现在比从前容易多了,一切都是自动的,不过显然你还是需要整夜醒着。”艾伦一家在灯塔边的房子里养了一匹小马和六头猪(“啊,它们才不会跌下悬崖”),以及一缸红金鱼(“我的partner喜欢看着它们”),通常白天睡觉,夜晚守塔。我想象着艾伦夜复一夜独自面对隐没在黑暗中的凯尔特海,唯有巨浪的咆哮声相伴;操纵着茫茫大洋上唯一的光源,自己却因为身处其中而无法从这光中汲取力量。我问他记不记得《发条橙》里Erika Eigen唱的那首守灯人之歌,结果是艾伦的老母亲海伦拍着巴掌欢快地唱起来:“我要嫁个灯塔守护人/陪在他身旁/我要嫁个灯塔守护人/住在大海畔/白昼我借天光擦亮灯盏/让夜晚的航船找到方向/我要嫁个守灯人啊/那样是不是很棒……”

上:老头海岬废墟。下:被圈地的老头高尔夫球场。

穿透迷雾的灯塔

此时虽然雨已经小了点,天色却快要黯下来,笼罩在灰雾中的港口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根根桅杆在雨中反射着湿漉漉的光,让人不由得猜想这是否就是但丁笔下灵泊(limbo)的模样:极冷中有暖意,晦暗中掺着亮。

爱尔兰境内的绝大多数灯塔(81座)归“爱尔兰之光”委员会(CIL)管辖,这个奇妙的组织是1786年的议会法案批准成立的。然而早在此之前,以石塔形式存在的信号灯就星罗棋布在全爱各地的海岬,为来自欧陆的商船、海盗、军队、僧侣远远提供着着陆的希望。其中最古老的胡克灯塔,其建造者可追溯到五世纪一位名叫杜班的僧侣。十七世纪中叶,查理二世命人在爱尔兰建造了第一批近代灯塔(有的不过是拆毁旧灯塔重建),其中就包括胡克灯塔、都柏林北郊霍斯海岬的百利灯塔,以及金赛尔的老头岬灯塔。灯塔是爱尔兰文学中一个反复出现、幽冥不定的意象,比如托宾的长篇小说《黑水灯塔船》,比如今年获得艾略特诗歌奖的女诗人希内德·莫里赛(Sinead Morrissey)的名作《灯塔》。据说胡克灯塔不定期邀请世界各地的诗人来此居住写作,我没有考证过,但它的确出现在我最喜欢的一首灯塔诗中,作者是美国女诗人卡罗琳·佛雪:

没有船舶的夜晚。雾笛向积云鸣响,你

仍然活着,被光吸引,仿佛僧侣守护的一团火。

黑夜曾经与群星纠结,现在同死亡一般暗淡,

你向内部驶去。

穿过野金雀花和海藻,穿过石楠和撕碎的羊毛,

你跑,拉着我的手,让我有生之年目睹一次:

光的旋转,旋转,呼啸,光在寻找失踪者。

在那里,自从有火的年岁以来,烛光与空旷的灯盏,

鲸鱼油与灯芯,油菜花与炼油,煤油与电石,

信号灯火,照亮了胡克塔边危险的海岸。

你对我说,醒着,像镜片制造者,死的时候

肺部全是玻璃,像红豆杉花,

蜜蜂成群飞去时仍然盛开,

像琥珀色的大教堂,甚至连西多教的鬼也会善待你。

如同在雨后的珠光碧云里,或更远的水中,

水,看到或感觉到的,海水或湖水,

你静止下来,长时间

向外凝视。当萤火虫睁眼,闭合,在松树间发光,

一颗星辰升起,我们唯一的天堂。你教我这样活着

死后如同初生之前。没有什么

可畏惧。只有幸福难以承受,如同它的源泉

一样可怕。向着光,永远向着光,无需船舶。

(明迪译)

野金雀花与海藻,石楠和撕碎的羊毛,这一切都是爱尔兰海岬再亲切不过的日常风景,是它们千年以来静静观看着灯塔的进化:“自从有火的年岁以来,烛光与空旷的灯盏/鲸鱼油与灯芯,油菜花与炼油,煤油与电石/信号灯火,照亮了胡克塔边危险的海岸。”据说佛雪写诗时身患癌症,而诗中带她去看灯塔的“你”已被同一种病夺去了生命,唯一的天堂总是孤高而易坠,“你教我这样活着/死后如同初生之前……只有幸福难以承受,如同它的源泉/一样可怕。”《灯塔》的结尾无法不令人想起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一歌的开篇:“美不过是/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怖的开端。”在里尔克开口歌唱的地方佛雪噤声,陷入海上黑夜一般辽阔的沉默。

金赛尔附近的查尔斯堡要塞。

有多少家庭世代在此守护着一盏孤灯,又有多少爱尔兰女人如艾伦的伴侣那样,居于海畔却长久注视方寸水缸中的金鱼?聊着聊着我们才知道,这一家人祖上来自首都:“回去?不可能。都柏林一点不让人喜欢。另外,那儿的海也太温和了。”艾伦反复邀请我们等雨季过去再来金赛尔,“我带你们上灯塔内部参观,从那儿俯瞰海面,看看真正的浪”,可我知道不会有这一天。关于灯塔我有太多缥缈的白日梦,每在爱尔兰看到一座新的灯塔(雪白或鲜艳的颜色,奇异的基座),就有海风味道的泡沫在我脑中翻腾,为了避免弄碎那些可能性的泡沫,我不应该进入任何灯塔。

艾伦一路驱车带我们参观了附近的查尔斯古要塞,返回金赛尔后又绕镇上的几座教堂逛了一圈。此时虽然雨已经小了点,天色却快要黯下来,笼罩在灰雾中的港口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根根桅杆在雨中反射着湿漉漉的光,让人不由得猜想这是否就是但丁笔下灵泊(limbo)的模样:极冷中有暖意,晦暗中掺着亮。耐不住艾伦的盛情,加之反正已经误了七点去科克的长途车,我们一起驶上了通往金赛尔西南巴林史必妥村(Ballinspittle)的山路——“Ballin”即爱尔兰语中的“村镇”,此地名为“医院村”。

巴林史必妥曾在1985年成为整个基督教世界关注的焦点。七月的一个夜晚,达利和奥玛尼两个当地家庭来此朝拜建于50年代、嵌于山石中的一座圣母神龛,并在神龛前跪下念玫瑰经,17岁的克莱尔·奥玛尼突然碰了碰10岁的约翰·达利,告诉他圣母雕像正在移动,接着,在场的七个人都看到了:圣母像活人一般平静地呼吸着,壁龛周围洋溢着宁静和温馨。第二天夜里,有一百五十个当地人看到了这一现象,随后则增到了十倍以上。有人说,是长时间注视圣母像头上的光环——十二个黄色灯泡——造成了视觉幻象,但头一天的目击者说,圣母初次显灵时灯泡是熄灭的。随后,成千上万的人从国内外涌来瞻仰巴林史必妥的神龛,8月15日圣母升天节那日更是达到了两万人。朝圣者在神龛前日夜念诵玫瑰经,凌晨两点后方离开,其中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声称看到了圣母的移动,此后这儿就成了爱尔兰境内玛利亚崇拜的圣域。梵蒂冈对此始终保持沉默。

我们随艾伦一起走到雨中的神龛前,那儿堆满了鲜花、烛台和各种供奉,一棵粉色的山茶在雕像脚下开得烂漫。艾伦艰难地在风雨中试图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我们上前帮忙挡风却还是无济于事,艾伦拍拍手,望向停车的方向:“没事,我母亲几乎每天过来。”老太太在车窗里朝我们招手,眼神温暖。壁龛左下方的草丛里有一座跪姿的少女雕像,红裙少女双手交叉,在雨中默默注视着神龛的方向,脚边是一丛丛姹紫嫣红的三色堇。此地确实让人感到祥和安宁,细密的雨水背后,圣母的蓝色衣裙与合十的手腕上垂下的淡绿色玫瑰念珠看起来是那么朴素合宜。目前,科克大学心理系的一个研究组总共在爱尔兰境内确定了三十余处“圣母显灵地”,并倾向于用光学错觉解释一切,但在艾伦一家这样的当地人心中,这儿永远是一片照看他们的生活,在一切不幸面前给予他们慰藉和力量的乐土。

巴林史必妥“移动的圣母”。

坐晚班巴士返回科克的路上,壁龛中的圣母在黯淡的窗玻璃外一晃而过,这次头上没有亮起光环——可是巴林史必妥压根不在金赛尔北上科克的路上,我们从科克来金赛尔的路上也绝没有经过它,并且它也不在刚才等车时已经看了好几遍的巴士路线图上。这是怎么回事?是夜班司机临时变更了路线,为了载上更多的乘客?是当地不成文的风俗,为了经过壁龛而心照不宣地绕远?还是我们根本没有经过巴林史必妥,却看到了一场关于“移动的圣母”的真正奇迹?惊诧却无人可问,我突然想起了希内德·莫里赛《灯塔》中的四句:

一座灯塔开始它彻夜的言说

在破碎的信号中,眨着眼,拍出

光束的摆球,随后矗立,把球接住

再次将它抛掷到它的视差之外。

或许灯塔未必需要站在海岬上,也不需要彻夜发光,甚至不需要是一座塔。灯塔在所有存在信仰的地方持久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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