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谣

2014-04-29 08:07叶雪松
椰城 2014年7期
关键词:儿子

■叶雪松

月光谣

■叶雪松

太阳像个悬在空中的柿蛋,很快坠入山后去了。徐师傅躺在沙发上发出了鼾声,陈桂琴将一条毛毯给他轻轻盖上,系上围裙开始做晚饭。远远望去,袅袅的炊烟像个天空垂下的巨大发辫,倒挂在陈桂琴家的屋顶。

晚餐很简单,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一碟盐爆花生米。陈桂琴正炒着菜,徐师傅将围裙系在他腰上,说今天的菜由他掌勺。陈桂琴说你怎么不好好眯一觉。徐师傅说,我压根也没睡实。陈桂琴不再说什么,将炒勺递给徐师傅,去小卖部给徐师傅买酒去了。今天是徐师傅六十岁生日。

徐师傅在镇里理发店。徐师傅的理发手艺在方圆十几里首屈一指,而且,博学多识,连小镇学校校长有什么疑难问题还向他讨教呢!徐师傅本来考上北大,当年因成份不好只好退学回家,师从本县理发名师“剃头张”学起了理发。

陈桂琴买了瓶小卖部价钱最高的酒,又买了几根徐师傅最爱吃的猪尾巴和半斤猪头肉。她要好好犒劳一下徐师傅。炕不好烧,堵了快半个月了,徐师傅挥膀子弄了大半天,出了身透汗,才帮她把炕通好了。

这辈子,陈桂琴觉得愧疚最大的人除了早就做古的爹娘就是徐师傅了。十年前,整天酒不离唇的酒鬼丈夫杜有德去邻村喝醉了酒,骑辆破自行车从悬崖上摔死后,她就和徐师傅有了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杜有德出事那天,陈桂琴正在地里翻蕃薯藤。白哗哗的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几只乌鸦在她头顶不停地盘旋聒噪。突然,有个大大的雨点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大晴天的,哪来的雨?她扭脸儿一看,竟是一泡乌鸦屎。乌鸦屎落在身上是不吉利的。陈桂琴心说倒霉,就见邻居庆茂叔喘着粗气向她这儿跑来。

庆茂叔,啥事,急三火四的?

桂琴,我说出来,你要挺住呀!

到底是啥事嘛!陈桂琴的心陡地一沉。

庆茂叔说,有德喝醉了酒,从山上滚下来了。

陈桂琴脑子嗡地一声,差点瘫在地,他、他人怎么样了?

庆茂叔说,人送镇医院抢救了,是几个在崖下拉石头的人发现的。

陈桂琴赶到医院,杜有德已经停止呼吸。陈桂琴嚎啕大哭。杜有德再不提气,可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呀!顶梁柱倒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可人死不能复生,哭干了眼泪,陈桂琴只得撒下心来一门心思供儿子忠诚读书。那一年,忠诚才十五岁。让陈桂琴感到欣慰的是,忠诚脑瓜儿特聪明,一点就透,学习在班上名列前茅。陈桂琴这样教育忠诚:儿呀,咱庄稼院的孩子,想爬出垄沟儿,只有学习这一条出路。你考上了大学,娘砸锅卖铁也供你。

一个柔弱的女人家,支撑着个家谈何容易?有一回,陈桂琴赶毛驴车往家拉苞米秆,走到半路,毛驴毛了,车翻了,陈桂琴被压在车底下差点被轧断腰。想起死去的男人,陈桂琴嚎啕大哭。邻居麻婆子劝她,你还年轻,啥时候是个头?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不容易,不如再迈一步,家里有了男人,就有了主心骨了。陈桂琴一想也是,可真要走那一步,摊上不好说话儿的男人,忠诚成了拖油瓶,就跟着遭了白眼儿。到那时,还不如自个儿带忠诚过呢!麻婆子就说,她认识镇上理发的徐师傅。徐师傅人品不错,前两年媳妇患胃癌死了,如果陈桂琴乐意,她就给他们牵条线搭座桥。

徐师傅的媳妇左春红和陈桂琴还是初中时的同桌呢!两人无话不谈,好得像对姐妹花似的。左春红嫁给徐师傅,陈桂琴还当了伴娘。陈桂琴很羡慕左春红能嫁徐师傅这样的男人。

徐师傅的手艺好,全镇几十个村的妇女们都愿意到他那儿理发,似乎,只有经过徐师傅的巧手,才能增添几分人才。陈桂琴清清楚楚记得,她平生第一次烫发还是在徐师傅那儿烫的呢!当时,徐师傅说她的发质很好,烫了就可惜了,建议她最好不要烫,可她还是坚持烫了。徐师傅说得果然没错,烫头发后,发质就变黄了,大把脱落,养半年才缓过来。

徐师傅的口碑不错,手艺好,有文化,听麻婆子一说,陈桂琴想,要和徐师傅过下半辈子,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缘呀!麻婆子见陈桂琴没说话,脸颊反倒成了两块桃花,知道她乐意,就说,这样吧,我明天找徐师傅谈谈。如果他同意,我再来找你。陈桂琴红着脸点了点头。

麻婆子第二天去找徐师傅。事情出奇地顺,徐师傅一听女方是陈桂琴,立马同意了。麻婆子就安排两人见了面。谈话时,陈桂琴说,她没什么特别要求,就要求徐师傅对忠诚好,希望徐师傅能到她家住。忠诚犟,要跟她到徐师傅家,非闷出病来不可。

虽有点招夫养子的味道,徐师傅还是答应了。陈桂琴和徐师傅的事儿像风儿似地一夜间就刮遍了村里的各个角落。索性,两个人就放出风儿交往起来。男女老少都说麻婆子办件大好事儿。

可陈桂琴却发现,自打她和徐师傅的事儿公开后,忠诚就变了,整天耸拉着脑袋,脸上凝了一层霜。陈桂琴知道,儿子不同意她和徐师傅交往。陈桂琴说儿呀,徐师傅是好人,娘跟他交往也是为了你呀!忠诚低头掰着手指头不说话,陈桂琴又说,儿呀,你马上要考高中了,往后还要读大学。凭娘的力量,怕把你耽搁了!忠诚没吭声,摔门出去了。

徐师傅的人品真好,来往几次,陈桂琴就觉得离不开他了。陈桂琴去过徐师傅家一次,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徐师傅不会做菜,看着饭橱里的剩菜,陈桂琴就想,一定要把徐师傅的胃口吊住。陈桂琴知道,吊住男人的胃口,就等于拴住了他的人,于是,就变着法做徐师傅爱吃的饭菜,让忠诚上学顺路给徐师傅带上。忠诚回来后,陈桂琴问忠诚徐师傅吃得高兴不,每次,忠诚都点头说高兴。

徐师傅高兴了,陈桂琴就觉得很幸福。她的眼前不止一次浮现出徐师傅吃她饭菜开心的样子。心里一幸福,陈桂琴就越发想见徐师傅。这天,她赶完集后,双脚踏进了徐师傅的理发店。理发店没顾客,徐师傅正闷头吃午饭。早上,她给徐师傅做了他爱吃的辣子鲫鱼。

见她到来,徐师傅显得很兴奋。陈桂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说,店里真清静。徐师傅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到县城里的发型工作室理发了。还没吃饭吧,我去买两个菜。陈桂琴说我吃过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眼睛扫一下徐师傅的饭碗。徐师傅说,既然吃过了,我也就不客套了,坐。陈桂琴没坐,她看到,徐师傅的菜碗里分明是土豆咸菜,哪来的辣子鲫鱼?刚想问怎么没吃辣子鱼,徐师傅就问看什么呢?徐师傅的窗台上盛开着一盆马蹄莲,白色素雅,陈桂琴说,我在看那盆马蹄莲。

喜欢就送给你。徐师傅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谢谢。陈桂琴说,那我走时拿回去。

陈桂琴没提辣子鲫鱼。徐师傅洗碗,陈桂琴抢过来帮着洗,在厨房的碗橱内,并没发现什么辣子鲫鱼。整个谈话中,徐师傅丝毫也没提她让忠诚给他送菜的事。以徐师傅的性格,如果收到了她的心意,一定会向她致谢并告诉她以后不要再给他送菜的话。难道,忠诚没将菜送给徐师傅?

在徐师傅的店里呆了十几分钟,陈桂琴要走。徐师傅一边将那盆马蹄莲递给陈桂琴一边问她,马蹄莲的花语是什么?陈桂琴就笑了,忠贞不渝,永结同心。徐师傅赞赏地笑了。陈桂琴在花圃里干过,百十种花的花语早就耳熟能详。回到家后,她把马蹄莲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忠诚放学了,她就问忠诚,徐师傅说辣子鲫鱼味道怎么样?一边问一边看忠诚的眼神。忠诚说,徐师傅说,娘的手艺真好。

陈桂琴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陈桂琴又包了饺子让忠诚给徐师傅捎去。忠诚前脚刚走,陈桂琴就悄悄尾随在身后,她眼见着忠诚到了徐师傅的理发店并没停下来。陈桂琴这才知道,她让忠诚给徐师傅捎去的菜,没一样真正捎给徐师傅。

晚上,忠诚回来,陈桂琴劈头盖脸问他,饺子和以前捎的菜究竟捎没捎给徐师傅,忠诚点头说捎去了。陈桂琴扬起手想打忠诚一下,刚刚举起来就放下来了。陈桂琴知道,忠诚心里装的只有死去的爹。

陈桂琴的眼睛就湿润了。忠诚说,娘,我骗你的,给徐师傅捎的东西,都让我吃了。陈桂琴见儿子说了实话,泪水就扑簌簌流了下来。忠诚见桌上的那盆马蹄莲,说,我怎么看是徐师傅家的呢?我路过徐师傅家窗外,看见里边有一盆和这盆一模一样的马蹄莲。陈桂琴说从集市上买来的,忠诚就拿起来看,突然,花盆从忠诚的手中滑落,摔个粉碎,花也被忠诚慌乱的脚步碾个稀烂。忠诚说,娘,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我弄盆更好的来。

第二天,当忠诚弄来的石榴摆在桌上的时候,陈桂琴知道,她和徐师傅的婚事是不可能的了。儿子不同意,当娘的也不能硬走那步呀!陈桂琴只好把泪水流在心里。

徐师傅知道了这件事儿,对陈桂琴说,结不结婚只是个形式上的事儿,既然孩子不同意,咱俩的事不如来个明断暗好。

陈桂琴看着徐师傅温柔期盼的眼睛,点了点头。徐师傅的人品真不错,凡是陈桂琴的要求从来没推辞过。陈桂琴没想到的事儿,徐师傅就想到前头去了。有了徐师傅的帮扶,陈桂琴才顺利将忠诚供上了高中。忠诚考上了大学,陈桂琴灰暗多年的脸上这才有了光泽和笑容。实际上,她和徐师傅之间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但没一个笑话他们的。陈桂琴对徐师傅说,等忠诚大学毕业,说什么她也要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和他快快乐乐地度过后半生。

可现在,忠诚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她也没嫁给徐师傅。不是她改变了主意,而是每次她想跟忠诚提这件事,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她清楚地记得,忠诚在读高中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一下口风,忠诚说,娘,你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怎么在背后议论你和徐师傅的吗?陈桂琴的心一紧,问怎么议论的?忠诚头也没抬,只是一个劲儿说,我说不出口。陈桂琴也就不再问,走出门去躲在一个角落里掉眼泪。忠诚不说她也听说了,村里人说她和徐师傅关系不正常,说她是破鞋,偷人养汉。

偷人就偷人,养汉就养汉吧。陈桂琴想,这次,等忠诚回来,她就跟他说,她要嫁给徐师傅。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谁也拦不住她嫁给徐师傅的脚步。

徐师傅见了猪尾巴猪头肉,还有瓶酒,对陈桂琴说,我又不是外人,买那么多酒菜干什么。陈桂琴将徐师傅杯里的酒满上,也给自己满上一杯,说,今天让你受累了。徐师傅说怎么还客气上了呢?陈桂琴说,今天是你六十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徐师傅将杯中的酒干了一大口,我都不记得我生日了。

陈桂琴也喝了一大口,我不记得谁还能记得呢?这么多年来,老徐,苦了你了。

陈桂琴竟然叫起了老徐,两人兴致颇高,你来我往,大半瓶酒落了肚。陈桂琴说,老徐,等忠诚回来,我就跟他说,我要嫁给你。徐师傅惊讶地看着陈桂琴,咱们这样不也挺好吗?别难为孩子了。

我想好了,这辈子,我最愧对的人就是你。陈桂琴说,我只是和他打个招呼,就是我们家酒鬼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也要嫁你。老徐,你知道吗,忠诚有女朋友了。

徐师傅将杯中的酒干了,脸上露出欣喜,这小子,不孬,有本事。

陈桂琴说,瞧你高兴的,比你娶媳妇还要美。

徐师傅说那是,忠诚是我看着长大的。

陈桂琴叹了口气,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呀!老话一点也不错。徐师傅问怎么了?陈桂琴说,忠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好几年没回家了,昨天打电话说他有女朋友了。有了媳妇,我这个当娘的在他心中就没位置了。

陈桂琴说到这儿,泪水快速滚流了下来。

徐师傅说,高兴的事,咋还哭了?不管咋说,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你在人前有面子,脸上有了光彩。

是呀,我该高兴才是。可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娘想你哟!陈桂琴在心底一遍遍呼唤着,泪水禁不住盈满了眼眶。

忠诚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傍晚,陈桂琴在收庭院的衣杆上晾的衣服,一双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双眼。谁在和她开玩笑?陈桂琴正要问个究竟,那双手突然拿开,紧接着,响起了一串熟悉的笑声。

陈桂琴转身,忠诚竟然站在她面前。在忠诚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段窈窕扎着马尾的漂亮姑娘。

瞧把娘吓的,还以为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陈桂琴上前拍拍忠诚的脸颊,随后将目光投在姑娘身上。不用忠诚介绍,陈桂琴也知道,是忠诚的女友黛瑶。忠诚往邻居二蛋的电脑上传过黛瑶的相片。村里人都说她有福气,找了个漂亮体面又有文化的城里姑娘当儿媳妇。黛瑶,多洋气的名字呀!可名字土得掉渣儿的忠诚居然有这么时尚的城里姑娘喜欢。陈桂琴为此高兴得睡不着觉。

黛瑶,叫娘!忠诚说。

娘!叫黛瑶的姑娘甜甜地一笑,握住了陈桂琴的手。

陈桂琴打量黛瑶,似乎要把黛瑶融在眼睛里。忠诚笑,娘,干嘛呀,把黛瑶看化了。

陈桂琴说,我儿媳妇,我这当娘的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看化了呢?

黛瑶就笑了,娘,您说话可真幽默。

幽默?啥叫幽默?陈桂琴惊奇地打量黛瑶,她实在不理解幽默这两个字的意思。

忠诚说,娘,就是说话有意思。

陈桂琴说,还是城里人说话有学问。外头凉,屋里说话。

陈桂琴将家里的土特产一古脑放在黛瑶面前,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黛瑶比相片上的还要漂亮,像村外小溪水一般清亮透明。看着儿子和姑娘亲热的样儿,陈桂琴笑得嘴儿都合不拢了。她在心里说,杜有德你个死鬼,你看到了吗?儿子有媳妇了。一边说,一边双眼就温润了。

忠诚说,娘,我就三天的假。我这次回来主要有三件事:一是给爹上上坟;二是让娘看看未来的儿媳妇;第三件事儿……

忠诚话儿到嘴边没说。唉,不说就不说吧!陈桂琴多少有几许失落。给爹上坟,让娘看看儿媳妇,就是没说是专门回来看她的,哪怕是对她说一句话,娘,我回来是为了看看你,她的心也就热乎起来了。可忠诚从头到尾,一句那样的话都没有。陈桂琴叹着气,小燕儿长大飞走了,只剩下老燕留守空巢了,一边叹息着一边扎起围裙给儿子和黛瑶做饭。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家过日子,虽有徐师傅帮衬,但还是觉得孤单,有时候瞅着忠诚用过的东西就发一阵子呆。现在儿子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提不起兴致来。因为儿子只在家呆上三天,三天过后,儿子和媳妇又像燕子一样飞走了,留下她这只老燕子守望着空巢。

她想跟忠诚说她要嫁给徐师傅的事,把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时候跟儿子提这件事,似乎不是时候。儿媳在场,她这个当婆婆的怎好意思说这个?

晚上,三口人躺在炕上。忠诚对黛瑶说,知道我最爱唱什么歌吗?黛瑶说,我当然知道,你最爱唱的就是崔健的摇滚。忠诚摇头,对陈桂琴说,娘,你知道吗?还没等陈桂琴说话,忠诚就唱了起来:

帘外月色今夜分外清/映入心湖很宁静/想起远方年迈的母亲/头上已白发鬓鬓/那年的我离家去打拼/你在村口为我送行/离别之时你对我叮咛/别累了自己的心……

《月光谣》!

黛瑶脱口而出,和忠诚一起唱起来。

……

月光透过窗棂泄在炕上。

这首《月光谣》她再熟悉不过了。忠诚上大学走前,就是唱着这首歌走的。白天,她还暗地里责怪儿子不想她,看来,她错怪了儿子。

泪水,打湿了陈桂琴的枕头。

第二天一早,陈桂琴带忠诚、黛瑶去上了亡夫的坟。

酒鬼杜有德坟前的蒿草在风中抖动,陈桂琴的心也随着颤抖起来了。想起和亡夫走过的岁月,陈桂琴的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这个不争气的嗜酒如命的男人,害得她和忠诚凄凄惶惶地过了这么多年。人一旦到了另外那个世界,既便再不好,活着的人往往只记得他的好,而忘记了他曾经的不好。杜有德虽然嗜酒,却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死鬼呀,你睁眼看看吧,儿子把媳妇带来了!还是城里人呢!她在心里喃喃地说。

忠诚焚了纸钱,洒了酒,就跪在坟前一边啜泣,一边跟爹说起话儿来。也听不清儿子在跟爹唠叨什么,反正挺伤心。忠诚跪在地上哭了一阵,竟然搀扶着她的胳膊,冲坟头说,爹,放心吧!娘为了我,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儿子出息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接我娘进城享福去了。逢过节,我和娘还会给您烧纸送钱。

接我进城?陈桂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大概就是儿子说的第三件事吧!陈桂琴高兴得眼泪落了下来。可她不能走,她要走了,徐师傅咋办?

这么多年来,徐师傅虽然没和她登记,但也算夫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杜有德还要长,徐师傅还有哮喘病的老毛病,儿子让她进城,她怎么能去呢?

忠诚和黛瑶执意要陈桂琴去。黛瑶说,她和忠诚买了一幢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年底就办喜事。他们怕结婚后家里空得慌,非要她过去享清福。忠诚见娘有些犹豫,就说,娘,咱家的事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房子和地可以租出去嘛!实在呆不下去的话,就回来看看。

当儿子和未来儿媳妇的面儿,陈桂琴怎好意思提徐师傅?儿子和这未过门儿的儿媳妇对她这样好,她怎么忍心拒绝呢?于是,她对儿子说,娘去住一段时间,享受一下城里的好儿,娘就回来。娘劳作了一辈子,舍不下老屋和家乡这块土呀!

忠诚听娘这么一说,只好点头答应了。不知为什么,在她答应的同时,她分明看到,儿子冲着黛瑶吐了一下舌头。

陈桂琴想,走时,怎么也得和徐师傅交待一下。这么多年来,她对不住徐师傅,可徐师傅对她却无怨无悔。因为她,徐师傅放弃了几次结婚的机会。

她怎么能再让徐师傅失落呢?

晚上,陈桂琴去了徐师傅家。徐师傅的房中漆黑一片,这时候,她发现徐师傅大门前一把大大的铁锁。徐师傅可能去邻村闺女家了。陈桂琴只好回去。月亮升起来了,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柔丽的轻沙,星星像看透她心事似的不停地冲她眨着眼睛。村子里隐隐传来狗叫。陈桂琴想,明天再找徐师傅。

这一夜,是陈桂琴最难熬的一夜。早上,忠诚带黛瑶看同学了,后半夜忠诚和黛瑶回来,她才迷迷糊糊睡去。梦里,杜有德和徐师傅的影子交替出现。

陈桂琴侍候儿子和媳妇吃罢早饭,抽身去了徐师傅家。老远,那把大铁锁又映进了陈桂琴的眼帘。难道,昨晚,徐师傅没回来?

找徐师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桂琴回身,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站在她身后。陈桂琴认识,女人叫诸丽芬,是徐师傅家的邻居。

陈桂琴冲诸丽芬笑了笑。诸丽芬说,老姐姐,别等徐师傅了。我说句话你别在意,徐师傅昨天相亲去了。据说,她女儿为她物色了个老伴。陈桂琴觉得身子掉进了冰窑里,她不知道自己对诸丽芬说了些什么,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徐师傅怎么会相亲呢?上个礼拜还给他通炕,这才几天呀,人就变了卦?陈桂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可后来又释然了,这么多年了,她也没给人家徐师傅一句准话儿,人家干嘛要傻傻地等?心里这样想着,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个忠诚,回来也不是个时候。

陈桂琴正往回走,一辆敞篷的三轮车在她身边急驰而过。她忽然发现,徐师傅和白素芳有说有笑坐在车里。白素芳是小学校的老师,也是独身。难道,徐师傅要找的老伴是白素芳?如果白素芳嫁给徐师傅,她也就放心了。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一缕醋意还是涌了上来。

不行,她非要徐师傅把话当她面说明了不可。

晚上,她又去找徐师傅,可徐师傅的门仍然锁着。又碰上诸丽芬出来倒灶灰,诸丽芬告诉她,早上,徐师傅就被他的儿子和儿媳接走了,同车里的还有白素芳。

陈桂芹心事重重,回来后,儿子和儿媳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离开老屋不得劲,不想去城里了。黛瑶说,娘,我这次来就是接您进城的,您要不去,忠诚该说我不会讨您喜欢了。

话说到这份上,陈桂琴只好点头。

娘,咱们今天到外头吃。去县城的饭店,中午。黛瑶说。

在家里吃挺好的,既实惠又好吃。她怕儿子和黛瑶破费。黛瑶给她买了好几套衣服,现在,穿着黛瑶买的衣服,她都有些不敢认镜子里的人是不是她了。

娘,您今天一定得去。

黛瑶,怎么说得这么郑重?

娘,今天是您生日。

娘的生日有什么好过的,煮碗长寿面就可以了。

娘,就给我一个孝敬您的机会吧!要不然,忠诚该说我不孝顺您了。

娘,您就给我和黛瑶一个面子吧!

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打了辆出租去了县城。酒店的豪华和饭菜规格,陈桂琴平生所未见。饭菜上好,忠诚说,娘,还有两个朋友要给您祝寿。陈桂琴问是谁,忠诚笑而不答。

忠诚的手机响了,忠诚说,客人到了。娘,您是不是该和我一起出去迎接一下?

让陈桂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走进来的居然是徐师傅和白素芳。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忠诚说,娘,这就是我今天请来的客人呀!

陈桂琴走到徐师傅身边,素芳是个好人,你可要好好跟她过日子。

白素芳说,桂琴姐,你误会了吧!徐师傅是得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不过,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呀!

陈桂琴说,素芳,你在说什么?

徐师傅说,素芳说得没错,我要找个好好过日子的人不是素芳,而是你。

陈桂琴说,咋越听越糊涂了呢?

徐师傅说,桂琴,我替你高兴,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和白老师到这儿,是忠诚和黛瑶请我们过来的。

白素芳说,忠诚知道,他能考上高中上了大学,徐师傅功不可没,理解了你这个当娘的苦衷。他三年不回家,其实是跟一家跨国公司签订了三年的劳务合同!现在,房子车子女友都有了,就想让你和徐师傅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把你们接到身边享福。他和黛瑶瞒着你找到徐师傅,又怕徐师傅不接受,就找到我来帮忙,求徐师傅原谅并和徐师傅的女儿商量,接你们进城。

陈桂琴这才知道,儿子说去县城看望同学,是找白素芳、徐师傅去了。徐师傅那两天没在家,和儿子在一起。

陈桂琴捂着嘴儿哭了起来,不过这次,流下来的却是幸福的泪水。她的耳畔又响起忠诚上大学走前给她唱的那首《月光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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