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都是大地瓜

2014-05-07 11:05张慧萍
齐鲁周刊 2014年16期
关键词:饼子举人养母

张慧萍

写这么一篇关于童年的命题作文,本来想写的是田野上的五彩斑斓,村落里的耕读有声,可一落笔涌出来的却是满地翻滚的大地瓜。从地里滚到家里,从筐里滚到锅里,从锅里滚到肚里,从肚里滚到记忆里,滚满了整个童年,挥之不去,一滚到老。

人类的文化从吃开始,我的童年从地瓜开始。

生来尝试的第一口美食是母亲的奶水,第二口美食是养母的奶水,第三口美食就是地瓜了。

那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大锅灶,当锅帮上贴熟了地瓜面的大饼子,停了火,大锅盖冒出腾腾蒸汽,养母就在灶底的火灰里埋上几个顺溜溜的大地瓜,当大人们吃上了大饼子,我的烧地瓜就出炉啦!

那叫个香!滚烫的地瓜一捧在手里口水就流下来了。于是,孩子和大人就有了分别,大人吃地瓜干饼子,孩子吃烧地瓜。

——我的故乡,黄河北边的一个村庄,这条大河留下的遗迹是一片茫然的沙土地,以种植地瓜玉米高粱为主,尤其是地瓜,多得连滚带爬。早年科举考试,这里出过一个进士和几个举人,故叫做张举人庄。那些举人和进士也都是吃地瓜长大的。据说,村里那个进士是个遗腹子,寡母靠捡地瓜维生供他到几里外的村子读私塾,每天中午背的干粮都是地瓜干,悄悄蹲在墙角吃,老师发现后就请他吃个饼子馒头之类,后来,这个穷小子考取进士后到广西当官,为老师养老送终。可见,地瓜也算是张举人庄的文化遗产了。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跃进的后遗症和连年的洪涝灾害害苦了我的村庄,害苦了百姓。那些被雨水浸泡过的地瓜们怎么煮都煮不烂,嚼在嘴里就像嚼木渣,那些发霉的地瓜干做成的窝窝头闻着就想吐,看见就害怕,至今忘不了每每掀开锅盖冲天的霉腐味儿能把人逼退十万里!眼看着我的小脸发绿了,撅在后脑勺上的小辫子变成了一缕枯草,小鸟快来做窝了。年年月月,每到春天,那些肆意生长的地瓜秧们依然蛇一样爬着,纠缠成白日的恐惧,夜晚的噩梦。到了秋天,那些遍地翻滚的大地瓜如地雷般轰鸣着,又滚来了。我愤怒地把坚硬的地瓜们扔给狗,小狗摇着尾巴走了。

看着我无限环保的小脸,养母说:“知足吧,好多村子连地瓜也吃不上,饿死人了!”

在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出现了,我之所以认出她,是因为她手里拿着一个大苹果。她的脸也长得和苹果一样好看。那时候,我坚定地认为,吃苹果的人长得像苹果,吃地瓜的人长得像地瓜。

刚记事回母亲家就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妹妹们吃的是大米白面和苹果,因此长得白白胖胖,美若鲜花。我吃的是地瓜和萝卜,脸皮是地瓜萝卜般的青紫。

在我的童年里,地瓜和苹果是我认识乡村和城市的两个标志。

当我回到张举人庄,躲在小角落里,一边啃着地瓜,一边捧着烂乎乎卷了毛边的安徒生童话看得如痴如醉,就想,世间竟有那么多美好!可那些美好和我有关吗?一个妈生的孩子为什么天上地下?地瓜让我滋生出人生最初的怨恨。这种怨恨居然伴随了我几十年。一只童年的苹果让我知道了人生的不同。当我看到全村所有的孩子们都啃着烂地瓜,穿的破破烂烂,依然流着鼻涕吹着口哨,快乐无比,就想,大概他们还不知道关于苹果的世界。

前几天,我去龙口南山参加一个法师的升座仪式,其中有一场祈福法会,巨大的广场之上是慈悲无比的观音菩萨居高临下,上上下下360个台阶坐满了两万多人,香火缭绕,梵音绵延。坐在我的前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吭哧吭哧地分别啃着一只大苹果,这对夫妇的前面坐着一个母亲,母亲抱着一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脸上的颜色和我小时候差不多。小男孩趴在母亲背上恰好面对着啃苹果的夫妇,眼睛一直盯着苹果,眼看着苹果被他们啃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了果核,小男孩还在盯着看,这对夫妇依然无动于衷,脚下是一堆果皮残渣。

这场景,让我想到童年之死之类,而死去的首先不是童年。一代代死去,一代代活着,而死去和活着的复制比死还要可怕。

(作者系齐鲁周刊社社长、总编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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