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戴爱琴

一

只要不下雨的天气，每天她上下班经过街心花园时，都能从众多的老人里，看到父母的身影。他们或与其他老人一起打纸牌，或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闲话家常，或是津津有味的听黄梅戏，京戏。大多时候，她都不去打扰他们，偶尔与他们的目光相会，也是彼此会心一笑。

对父母的生活状态，她很满意。记得父母刚进城的那两年，她很不安，很怕父母适应不了小城的环境，融入不到城里的老年人群里去。他们几乎每个月要回乡下呆几天，看他们恋恋不舍的样子，她很怕自己做主把父母接到身边照料的决定是错误的；很怕父母会因故土难离而忧郁；很怕他们不快乐。幸好，一年以后，父母回乡的次数少了，只在家乡有重大事情的时候才回去料理，一般不会呆几天。妈妈说：“现在回去不方便，搞卫生太累！”她笑着调侃他们：“你们的家在城里，回乡下是做客，当然不习惯了”。

父母都是急脾气。年轻时，遇事就吵，大家也司空见惯。姊妹几个几乎是在他们不断的争吵中长大的，然后一个个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这些年，他们之间似乎也和谐了，彼此宽容了许多。这让她很欣慰。

最让她感动的是那年三月，父亲到北京玩，母亲因放心不下还没出嫁的小妹，没有随行。星期天，母亲把晒好的棉絮放上阁楼，结果在楼梯上滑倒，摔得不轻，住进了医院。腰部和小腿严重骨折，生活不能自理。父亲接到电话，立即赶了回来，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哽咽地说：“我不走就好了，你也不用遭此横祸了。”母亲忍着病痛安慰父亲：“这谁也料不到，早知会摔，我就等你们在家收拾了，怎么能怪你。”看着年过花甲的父母，感受着他们的相濡以沫，她的眼眶湿润了。

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她要上班，只能抽空去医院帮忙，大部分时间是父亲和护士照料。由于长期卧床，肠胃功能差，母亲解不出大便，父亲就用手去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她很过意不去，父亲说：“你母亲腼腆，要是你们，她更解不出来，你们不必在意。”母亲也常对她说：“你安心上班吧，有你爸在，就行了。工作不能耽误！”母亲出院后，在家康复也将近半年，父亲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母亲，遇到母亲烦躁时，父亲总耐心开导她：“你一定要好好休养，老了，不成为孩子们的拖累，就是对孩子们最大的支持了！”在父亲的悉心陪护下，卧床近半年的母亲，除了略瘦了一点，康复竟比年轻人快。

她对母亲说：这下，你该领会到爸爸对你的好了吧？

二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结束了几年来的苦恋。

还是在那个小城，在那个熟悉的咖啡厅，没有音乐，没有喧闹，似乎这一切都是专为他们而设的，静谧而沉默。她终于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站起身真诚地对他说：“你多保重！”用不着强作欢颜，他们彼此太熟悉对方的一举一动。

上车后，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接受自己与他已不再是恋人的事实。他就在她的身边坐着，她真的很想再看他一眼，很想再偎依在他怀里度过这短短的几十里旅程。可是她心里一直在挣扎，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们拽开。终于，她小心地把身子往外挪了挪，凭直觉，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她的心不由得一阵惊悸-——就在昨天，他们还自欺欺人地手挽手走了那么长的路，那样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那样毫无顾忌地耳鬓厮磨，招来众多妒羡的目光。而今天，他们同行这短短的几十里路后，就要各奔东西，今生今世，也许只能在梦中才能见面。为什么？她不停地问自己，忘了车在颠簸，忘了愈来愈近的小站，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哀痛欲绝的男人，直到车临小站，他站起身匆匆越过人丛走下车去后，她才从恍惚中被惊醒，疯了似的站起来，猛地推开车窗，探头四处搜寻，可车启动了，只留给她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当时有何感想，是为她的冷酷而伤心，还是为她的“坚强”而安慰。她只知道自己当时这样做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报复”！谁叫他那样怯懦，那么快在世俗面前缴械投降，轻而易举地断送了俩人一生的幸福！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当时她一直这样想。

后来，他给她来过几封信，她都看了，认真而又挑剔地看了，觉得他可悲又可恨，为了让他独吞苦果，她没有给他回过只言片语，并且间接告诉他，他的信都让她丢到垃圾堆里去了，她认为，这样会打击他。的确，在那一段充满怨恨的日子，她如释重负，过得很自在，甚至安慰自己，那样懦弱的男人，还是分手了好！

在更后的日子里，她又很想见他，却又不敢见他，她怕打扰他的宁静，怕破坏他们各自苦心经营的一切。无奈中只得翻出仅有的几封信，一遍一遍地看，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沉思。她希望他安宁，快乐，她愿默默地为他祝福，守望。

三

她站在窗外，看着丈夫往行李架上放好了行李，以为他会坐下来，谁知他竟走到车厢门边来，正要往下迈步，乘务员拦住说：“对不起，你不能下去！列车马上要开了。”他无奈地站在门边。她让他坐回位上去，他固执地站在那里不动。她不忍心这样僵持着，一狠心，对他说：“你进去吧！我们走了。”说完，赶忙拉着女儿转身离开。在走下出站台阶的一刹那，眼泪汹涌而出。原来，在他们的内心里是如此的不愿分别。为什么？她不停地问自己。在回程的车里，望着窗外的幽深夜色，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或许只要她对他说一声“不要走！”，或是他能看见她的泪，他都会留下的，可他们都选择了掩饰，甚至，在分别的前一天，他还故意惹她生气。当时，她心里巴不得他早些走……

回到家，她收到他发来的短信：“保重自己！照顾好女儿，家是我永远的北斗，我会用一生去关爱你们！”合上手机，不争气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结婚十几年了，他们一直是磕磕碰碰，她从来都没见他柔情过，他在她面前从未服软过，即使错了，嘴上从来没承认过。为此，她吵过，闹过，挣扎过，伤心绝望过……似水流年，女儿长大了，他们的争吵逐渐少了，心态平和些，对彼此也宽容些。偶尔说些气话，谁也没把它当真。日子就那样平淡地过着。

十几年的风雨相伴，他们以为只是彼此习惯而已。别离让他们重新认识了对方，别离让他们学会了珍惜。有一首歌唱得好：“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四

在分手十年后的一个夏日，他们再次相见，没有久违后的陌生，没有拥抱；更没有赘语，只是相视无言，会心的微笑诠释了十年的恩怨。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们会在某年后的某一天相见。

他们沿着湖滨大道缓步而行，这里远离羁绊他们的乡土；远离都市的喧嚣；更远离俗世的闲言碎语。他们像挣脱囚笼的小鸟，尽情享受着夏日的林荫，树木的清香。大道的尽头是风景优美的湖滨公园。因为是午后，公园里没有人，正好可让他们坐下来独享这份静谧。

往事已随风而逝，没有谁再提起，他们只谈了彼此的近况，是偶然还是心有灵犀？他们竟一先一后地改了行进了同一机关。他们感慨机关的呆板，沉闷，诉说人浮于事的困惑，惶惑未来的渺茫，彼此更坚定了对文字的执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公园里已陆续有放学的孩子玩耍，有三三两两结伴散步的老人，她要搭乘最晚的班车回去，与他匆匆分别。

他回去后给她的短信说：“在时间的驿站，我要许一个心愿，叫永远；在真情的港湾，我将寄一份希望，叫真挚。因为我们相守的情谊，将伴着真挚永远。”

她笑了，为了十年的沧桑，更为此后天各一方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