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

2014-05-12 05:03李冬凤
创作评谭 2014年3期
关键词:账本大院小城

李冬凤

老城棚户区即将改造,盘踞在东街一百多年的向家大院将彻底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我没有在向家大院住过,自然谈不上伤感,但大院里的一些琐事还得要我去处理。

我刚跨进断垣残壁的大院,就听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上厅骂到下厅,从厅里骂到厅外。骂的话都是不堪入耳的秽言,行人路过都是绕道而行。三婶说她就是巧儿奶奶。向家大院最俊俏的媳妇巧儿怎么会疯成如此?倒是令我感叹嘘唏。先前我听到的关于巧儿奶奶的碎片在脑子里很快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

公公的父亲有兄弟三个,巧儿奶奶是细叔的老婆。

细叔的父亲和大哥早些年已先后逝世,二哥忙于仕途,母亲不管闲事,整天走东家串西家。细叔到了成婚的年龄,冬娇长嫂当母,细叔的婚事是冬娇一手操办的。

“有钱人可以娶三妻四妾,我们也是有钱人哈!”细叔母亲说不管事却又喜欢凑热闹。

细叔母亲的得意全因有源公用十块排饼换来的冬娇。有源公不是把冬娇为奴为婢,而是做了儿媳,算是有良心。恰恰就是这个冬娇把兴发饼铺打理得风生水起,好心换来了好报。

细叔母亲门牙掉光了,说话不关风,这都是吃多了甜饼。老太太翘着二郎腿,眯缝着眼继续说:“我们虽然不娶三妻四妾,但一定要选个漂亮的。”

老太太还算是个豁达开明的女人,从她同意冬娇嫁二叔的事就能看得出来。

细叔看看大家,没有吭声,心却活络开来。小城很早就流传一句话:吴老虎,邵半街,郑家把门莫进来。邵家富甲一方,占据了小城半条街。吴家出了一个吴秋生,如狼似虎,居三大家族之首。郑家盘踞在小城北门,势力也不小,屈居第三,在北门收些买路钱。世态炎凉原是看两个字:一是“势”,二是“钱”。 向家不在小城歌谣里,算不得一个大家族,但也算得上是一个殷实户。家殷实了,细叔的眼界就高了,凡夫俗女岂能满他的意。

“长相无所谓,聪明贤惠要像我们家的冬娇!”振中是第一次当大家的面夸自己的老婆。

“还是找个排场的,不要像我五大三粗。”冬娇被振中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看看丈夫,又看看小叔子。实在的女人往往会夸大自己的缺点而喜欢别人的优点。

“那就麻烦嫂子多留心,嫂子觉得合适,我都满意!”冬娇的话正中细叔心。

冬娇好不容易访到了离小城不远的矶山王家有女年方十八,明媚皓齿脸蛋俏,婀娜多姿屁股翘,未曾开口先是笑,兰心蕙质手儿巧。冬娇屁颠屁颠地拿出多年积蓄,托小城最有脸面的邵家祖爷爷去说媒,包上沉甸甸的聘礼,到小城最好的金铺打了最漂亮的金耳环金手镯。结婚用了八人大轿,王家姑娘巧儿风风光光嫁进了向家大宅院。

巧儿人如其名,脸蛋小巧嘴儿巧,身材小巧腰肢巧。刚嫁进向家,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跟着冬娇屁股后面,一口一声:“冬娇姐。”冬娇乐得合不拢嘴,重活粗活从不让巧儿粘手。巧儿人巧心更巧,眼睛滴溜溜地看冬娇如何配料如何发饼,甚至看她如何拿捏糕饼的成色。

巧儿除了会哄冬娇,还会哄婆婆。婆婆从房门前经过,巧儿总要神神秘秘地把她拉进去:“我知道娘喜欢吃冬瓜糖,糖就搁这抽屉。我给您房门钥匙,想来就来。冬娇也是,娘吃糖也管。”

巧儿哄丈夫的本事也是一流。她说话娇滴滴,叫一句荷生,荷生立刻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来伺候她。饼铺里的进账出账一直是由荷生掌管,巧儿管住了荷生就管住了饼铺的经济命脉。

冬娇是一个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女人,巧儿却是一个巧舌如簧满腹心机的女人。这样的妯娌就像狐狸和老牛。

一年冬天,天出奇地冷,饼铺里的酵母粉都冻得像石头。冬娇发狠地搓粉团,期望能让身体热起来。冬娇的手冻得像枯树皮,鲜红的裂口处随时都有可能渗出血来。

突然,一声尖叫从巧儿房里传来。“天哪,您把账本烧着了,完了,完了!”是巧儿在喊。

“冬娇姐,娘把账本烧了!”巧儿跑出来拉着冬娇进了她的房里。

“我,我不知道屁股下有账本!”婆婆像犯错的孩子站在妯娌俩面前。

原来是巧儿烧了一钵炭火,搁在暖桶里,硬拉着婆婆来烤火。炭火烧得很旺,婆婆屁股热得受不了,一擦一擦,就把账本擦进了火钵。平常账本都是放在抽屉里。

冬娇脸气得通红,真想开口骂人。巧儿抢着说:“都怨我,娘是我拉来烤火的。”巧儿算是看透了冬娇。

“不怨巧儿,巧儿是一片孝心,是我太笨。”婆婆赶忙护着巧儿。

冬娇已不能说什么了。

烧账本以后,冬娇慢慢把帐本的事放下了,巧儿却把家里的事捡起来了。

“冬娇,王老板来收麦子钱了,说我们欠他三千块大洋!”巧儿脸阴沉沉的。

冬娇放下手中的面团,愣了一下,觉得巧儿哪儿不对。她想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巧儿是头一回直呼其名。

“讨来了就把钱给他。”冬娇爽快地应她。

“说得轻巧。账本烧了,欠我们的钱没有凭证,讨不回来。我们欠人家的一分钱赖不掉。”巧儿像吃了铳药,吐出来的都是火药味。

冬娇眼珠直翻:“你的意思是饼铺该关门了?”

“不关门你还有钱还债么?十块排饼换来的女人能做什么事!”巧儿丢下一句话走了。

“你,你……”一向不善言辞的冬娇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撕破了脸皮的妯娌开始三天两头吵。荷生虽然知道理在嫂子那,却只能顺着自己的老婆,分家已经没有悬念了。

饼铺里的家具存货抵了债务,分家也没什么分的。冬娇是净身出户,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饼铺没有给她带来半点财产。振中劝冬娇:“多亏你有远见,我们还有国家工资可以维持这个家。”

分家后,巧儿也把烧账本的事放下了,笑经常挂在脸上。

一次,冬娇无意中听到巧儿夫妻的谈话,算是明白了烧账本的奥妙,但已经是木已成舟。

“娶到我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一个童养媳还想跟我斗。你知道箱子里的钱为何越来越多吗?实话告诉你,你在算账时,我都会从里面抽出几张来放这箱子里。”巧儿嗓门压得很低。

“是你在偷钱?怪不得每次核对账目都有出入。幸好冬娇嫂嫂从不过问账目。”荷生大吃一惊。

“还告诉你一个秘密,那账本根本没有烧,是我藏起来了。我随便找了一个旧账本垫在暖桶里,故意让娘蹭进火钵。出账抵了,进账成了我们口袋里的钱。”巧儿越说越得意。

冬娇气得握紧拳头,提起一只脚想踹开房门。可转而一想,家都分了,他们死不承认,钱还能要得回来吗?算了吧!人不清楚天清楚!

巧儿独占了饼铺的财富,又偷学到了冬娇的做糕饼技术,饼铺重新开张,钱仍像从前一样滚滚而来。巧儿生了四个儿子,她就盖了四栋小洋楼,四个儿子儿媳都是金银满身。

前些年,我听说巧儿奶奶被车撞断了尾椎骨,躺床上两年,积攒的保命钱用得一干二净,才能勉强行走。后来又听说,巧儿奶奶机关算尽,儿子都住进了她盖的小洋楼,却没有一个儿子领受她,她和荷生爷爷住在三进大院旁边还没有倒塌的小侧屋里。冬娇奶奶曾经在那里养猪。

向家大院衰败至此,并没有让我吃惊,草木尚有枯荣,何况一栋房子。巧儿奶奶这样的结局让我感叹,命运竟然是如此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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