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上的男孩

2014-05-14 13:11叶开
读者·校园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湛江补习班水库

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从2013年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叶开,男,1969年生,本名廖增湖,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博士,现为《收获》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因编发莫言长篇小说《蛙》而获“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发表过数十篇评论文章及《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三人行》、《爱美人》等长篇小说,并出版了小说集《秘密的蝴蝶》。2011年7月出版《对抗语文》,对中小学语文教育进行深入的反思,引起了社会各界对语文教育的关注。

我老家坡脊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圩镇,在中国大陆最南部的雷州半岛上。我在网络地图上放大再放大,怎么也找不到她,我的家乡似乎被一阵热带季风刮跑了。

长到8岁要上学了,我仍然常常倒挂在树上。我拉着父亲的手,走在通向龙平小学的黄泥路上,可内心仍然牵挂着我们家那五棵枝叶婆娑的番石榴树。如果不是被迫要直立行走,要进入人类社会,我宁可一直待在树上。

现在30年过去了,我身体里仍有一个小男孩,一直在树上荡秋千。

我上小学时的主要活动是种甘蔗,课余则捉鱼摸虾。我几乎没有做作业的“不良记忆”。有一年,学校发了两本印刷精良的暑假作业本,我爱不释手,生怕自己写的字玷污了那些洁白的纸张,于是决定不做作业了。

吃完晚饭,我们还要回学校晚自修。小孩子每人拎着一盏煤油灯,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身体融进夜色,在蚊虫的簇拥下,愉快地返校。在教室里,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盏煤油灯,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一些同学看课本、抄生字,我则在煤油灯上炒豆子。玻璃灯罩上搁一个锡纸叠成的“小锅”,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黄豆,挑出几粒,放进去,煤油灯火焰摇曳,香气慢慢地飘散,充满了整个教室。

我们学校坐落在一片山洼间,山坡上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山脚下是波光粼粼的大水塘。这种环境里,小动物特别多,小虫子的种类也很丰富。到夏天,我们就捉蝉蛹和蚂蚱,捡来枯枝败叶,生一堆火烤着吃。

晚自修8点钟结束,天色已很晚了,夜也很深了。两百多个小伙伴从不同的教室出来,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走到了岔路口,各个方向都有,不断地四下散开。每人提着一盏小油灯,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和灯光交织在一起,丰富了我们寂寞的夜晚。

我的家乡差不多是热带气候,天气变化多端,隔三差五地刮风、闪电、打雷、下雨、发洪水,生活贫穷而快乐。在这简单的快乐中,很少有人想到将来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学毕业,我的语文和数学加起来一共99分。大姐走了后门,把我弄进河唇初级中学,这才有继续读书的机会。

河唇是个小镇,那时叫河唇公社。河唇是柳州铁路局辖下的火车大站,火车从河唇枢纽分成两个方向前往茂名和湛江。河唇车辆段段长的级别等同于县长。河唇镇另一个大单位是雷州水库运河管理局,局长的级别也等同于县长。水库管理局管理着规模位居全国前十的鹤地水库。鹤地水库水质很好,可以直接饮用。我家紧靠着鹤地水库,我从小就在水库里玩水,很多水湾都清澈见底,水草游鱼,历历可见。

在郭沫若题写名字的青年亭上极目远眺,烟波浩渺,横无际涯。湖中有数个荒岛,令人遐想。

上初中后我住集体宿舍,全校几十人挤在一间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宿舍无床,只是绕着四面墙搭了一圈双层木架子,每人各铺一块竹篱,就是自己的床,大家躺得密密匝匝,情形跟养鸡场似的。到周末,骑车十几里地回坡脊,有一段路是鹤地水库的大坝。大坝黄泥路面,如果刚下过雨,又被手扶拖拉机碾过,就成黄泥沼泽了。黄泥浆黏性大,骑车冲上去会被急刹,有些人会从自行车前飞出去,落在黄泥浆里。我们会扛着车翻过堤坝围栏,冲进水库里洗澡。乡下孩子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脱光,将衣服在水里泡掉黄泥浆后,摊在草上、石头上晾晒,我们则继续在水里泡澡,悠闲、去暑,不知日之将暮。

河唇初级中学按优、良、中、差分为四等,优等生在一班,劣等生在四班。我和全公社的小坏蛋们都被分在四班,等着自生自灭。我们的老师有杀过猪的、有开过拖拉机的、有打过预防针的、有做过冰棍的,身份都十分可疑。

我们班两年内换了四位班主任。初二结束时,来了吴卓寿老师。

一天下午,吴老师把我留在教室里。夕阳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犀利地架在教室上空,仿佛达摩克利斯之剑。我立即主动地回忆:没用铅笔夹女生的头发,没在门上放扫把,没叠过纸飞机,没伸腿绊女生的脚,没在严丽丽衬衫背后贴纸条……

吴老师脸色温和,不像要大开杀戒。他问:“廉江去过吗?”

我点点头。廉江我去过很多次,很喜欢那里的一家私人书屋。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县城就是大城市了。

“湛江去过吗?”吴老师又问。

我点点头。湛江是海港,小时候,母亲带我们去那里的动物园看过猴子和哈哈镜。

“湛江可是个好地方啊,”吴老师说,“我做梦都想去湛江工作。”

没想到吴老师还做梦,爱做梦的人总有些与众不同。

“那我问你,广州去过吗?”吴老师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没等我回答,吴老师就从我苦闷的小黑脸上知道了答案,“别说是你,我都没去过……”吴老师坐在我面前的桌上,朝教室门外挥挥手,赶走了几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循循善诱地对我说:“广州就是天堂。那里人人都穿绫罗绸缎,天天都吃山珍海味,妹子个个像花一样漂亮。你开动脑浆想想……”

我脑浆完全不够用。但我脑浆上有根小灯芯,被吴老师舌头上的火焰点燃了。他稍微挑一下灯芯,火就会旺起来,“……我来跟你说读书多么重要!如果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能去广州了。你可以留在广州工作,还可以娶大城市的妹子做老婆。今后,你的孩子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我那时才14岁,吴老师就对我进行了成功学的“洗脑”教育。这种教育方式是有效果的,我在他的“煽动”下开始努力学习,以六科360分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河唇中学。

河唇中学在河唇火车站另一头的山坡上,校舍虽然无序,设施倒是齐全。十几排瓦房坐落在不同方位,横七竖八地散着,各种树木长到高空中,或俊俏,或婆娑,显示着土地的肥沃。各种鸟类出没,掩映在树梢上的鸟巢,高得让人丧气。

老师们也住在学校里,一边给我们上课,一边养鸡养鸭。

河唇中学以往通常只有理科班,偶尔会开一次文科班。高一结束时,我要求成立文科班,于是学校就有了文科班,混高中文凭的全公社的小坏蛋们都跟过来了。文科班要上历史和地理,却没有老师。政治老师边自学边教我们地理,历史老师老得背都驼了。有时候他没来,我就给班上同学讲历史。

对于历史,我知之甚少,只是把历史书看完了,又曾听我父亲讲过一些薛家将、杨家将、岳家军的故事,胡乱掺和着跟同学们瞎咧咧,大家也很高兴。我的同桌王戈一高兴,他的历史书上某一页就变成纸飞机朝我超低空飞过来。班上同学的手工都做得很好,他们的历史书、地理书、政治书等,不到半个学期就会变成各种纸飞机,在教室上空翱翔,最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那年我高二毕业,全班参加湛江地区预考,只有我一个人上线,拥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同学们也不嫉妒,甚至对我有些怜悯——预考结束他们就自由了,这一生中再也不用参加考试,就等着发毕业证书回家了。而我还要继续参加讨厌的高考。因此,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欢送我搬出集体宿舍。学校专门为我腾出招待所的一个房间,恨不得把我这株文科独苗种在花盆里。我可能是全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过预选线的文科生,享受了特殊待遇,搬进了招待所,有不做早操的特权。

1986年,我参加了那年的高考,6门课共考了384分,英语32分,数学23分。这个成绩如果放在上海,可以上大专,而在我们湛江只能上个“梦中学堂”。高考因为地区差异而造成了极大的不公,边远地区的考生即使付出双倍的努力,仍然得不到公平的升学机会。

参加高考失败后,父亲让我进县一中文科补习班复读,他说:“你随便读,考不上就回家卖凉茶。”

那时我哥哥已在县一中文科补习班混了3年,我进补习班时,他到了第4个年头。同班同学如果应届考进大学,已经要毕业了。有地头蛇哥哥罩着,把我引荐给各路豪杰,我才不会被欺负。那时全班118人,我的成绩排在100名外,这才知道补习班也是一个丛林,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啊。有位补习班前辈已经待了8个年头了,他脸上有一种古老的表情。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一声不吭,只是额头上皱起几团凌乱的皱纹。

为了实现混进大城市的梦想,我扎扎实实地拼了10个月,没日没夜地做英语、数学习题,语文、历史、地理等完全放弃,只能旁听补习前辈们讨论,然后记在心里。凭着我的阅读积累,高考语文是全班最高的97分,历史、地理、英文都是90分,当时也是全县最高分。只有数学88分、政治76分拖了点后腿。后来上了大学,我发现同班同学的数学成绩没有低于100分的,一位湖南籍同学甚至考了117分,比我高了29分。文科考试,却以数学成绩决胜负,可谓荒唐透顶。

如果没考上大学呢,我就在老家卖凉茶了。我很有商业天赋,凉茶卖得比谁都好。后来,在各个大学里演讲时,我常吹嘘说,不上大学,说不定我现在就是凉茶大王,就没有王老吉什么事了。大家一阵掌声伴随一阵笑声。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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