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衷主义内讧:M.F.侯赛因事件下的印度性格

2014-05-21 08:59苏莉
艺术与设计 2014年4期
关键词:侯赛因印度教印度

苏莉

5月即将在英国V&A博物馆展出“m.F. husain:印度现代艺术大师”展 (m.F. husain: master of modern indian Painting)将展出已故印籍卡塔尔艺术家马克布勒·菲达·侯赛因(m.F. husain)未曾公开的遗作9张。侯赛因在世的最后几年曾透露过未来将潜心创作三个系列作品,分别与摩亨佐-达罗时期到曼莫汉·辛格时期的印度文明史,巴比伦以降的其他文明史以及印度百年电影史有关。其中“印度文明”系列受米塔尔家族委托创作,原定96幅,每一幅各三联,每一联一个主题。画作抓取了印度城市生活的活跃场景、斑斓的印度教节日和一些有代表性的肖像与历史场景,以混置的方式表现了侯赛因眼中的印度,被画家本人雄心勃勃地称为“没有围墙的博物馆”。可是无奈时不我待,这组鸿篇巨制只完成了9幅,作者便阖然长逝。

自我放逐的国宝艺术家

2010年2月25日被称为“印度最悲哀的一天”,因为这一日享誉世界的印度画家M.F.侯赛因在《印度人报》上刊登了易籍声明,声明称:“我,原籍印度、95岁的画家马克布勒·菲达·侯赛因对卡塔尔国籍感到荣幸。”此事皆由侯赛因上个世纪70年代创作的出现印度教神灵裸体形态的画作而起——该话题的宗教敏感点在一次慈善拍卖会上被再度提及,从而使侯赛因受到了印度国内右翼宗教派系的极端抵制。

十分诡异的是,事情过去4年了,绝大多数权威发声体仍言之凿凿地宣称侯赛因“对失去祖国十分痛苦”,并“表现出强烈的回归愿望”。但是早在事发之后接受的第一个电视采访中,尽管记者再三诱导,侯赛因仍旧明确地否定了这一说法。他的原话是:我现在对物质存在不感兴趣,所以也无所谓家园,哪里可以创作,哪里就是我的归宿。

侯赛因在采访中反复强调了卡塔尔给予的创作经费与盛情邀请,称这就是他移居的所有理由。但世界认定此中别有深意。在几番恐怖袭击和900多次被起诉后,没人相信一个95岁的老人还能稳坐钓鱼台,维持一种精神上的“他乡是故乡”的境界。几乎所有媒体都在他身后的日子里把他的暮年描绘成因“伤害宗教感情”而被迫自我放逐,因无法叶落归根而倍受煎熬的凄苦日子;把他的“移民”与客死异乡作为悲剧结尾盖棺定论。事实上一直到去世前的日子,侯赛因在伦敦的社交圈中仍旧非常活跃。

侯赛因的画,是一个印度艺术从殖民者身上汲取了“自我意识”,又摆脱了殖民印记找回印度传统的过程。若论风格,西方普遍认为侯赛因大量吸取了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欧洲现代艺术语汇,但由于侯赛因的画作内容上多为印度民俗主题,这些西方规范下的艺术语言又托生在了强烈的印度视觉风格上,这在印度艺术史上是开疆拓土的改革。但是任何一个立派宗师都不会只是时代机缘的即得利益者,他们一定都有着在每个转折点上快于常人的思考应对。

侯赛因1915年出生于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潘达尔普尔穆斯林家庭,属伊斯兰教苏莱曼尼·鲍赫拉支派,这一支最早源于也门。早年的侯赛因自学成才,画过电影海报,17岁时就在印多尔艺术年度展览上获过金奖;后来又做过玩具设计、家具设计等,草莽经历丰富。混迹江湖的经验使侯赛因后来在自我经营上得心应手,一度成为印度最富有的艺术家——《恒河和亚木纳诃战役:摩诃婆罗多》以160万美元的天价售出时,刷新了佳士得拍卖行在南亚现代当代艺术拍卖史上的纪录。

短暂的谋生阶段过去后,侯赛因被拉进了一个叛逆团体——F.N. 苏扎(Francis Newton Souza)发起的孟买进步艺术家群体看上了他,他们邀请侯赛因加入这个致力于脱离孟加拉学派(一种不同于殖民美学的、根植于民族运动的本土画派),宣扬自我、反对技法约束的六人团队。团体成员的身份似乎为侯赛因敲开了艺术圈的大门,也使他从自我摸索阶段上升到了某种“主义”,“进步艺术家”们主张的现代性更给了侯赛因某种启示。这一年,正好是印度告别了漫长的殖民时代,宣告独立。然而这个天真的个人主义团体最终并没有真正打动侯赛因,原因是他太过热爱印巴分治以前的印度生机勃勃的原始气味,也并不觉得现代性是个必须革命才能取得的东西。求新不舍旧注定了侯赛因是个典型的折衷主义者,无法彻底信仰一种革命精神。

折衷主义下的印度艺术

折衷主义(Eclecticism)有几说,一指在哲学的思考或实践的过程中运用折衷的方式。二是强调整合:从不同的哲学或艺术思想体系中挑选各种学理自我贯通成新体系。但无论如何,折衷是一种方法论胜过是一种主义。折衷主义在哲学上可能出现新构成后的混搭体系在逻辑上不相容,或其他方面相对抗,但在艺术上常常喜闻乐见。因为艺术因注重感知,研究的多为形式而非逻辑。

印度是一个凝结力很弱的国家,在英国人控制整个印度次大陆以前,印度从未实现过政治上的完全统一;职责的严格划分导致了军事能力严重削弱,很容易被外族入主;种姓间壁垒森严,社会地位、权利义务、生活方式与风俗习惯都不同,因此民族意识又很弱;此外,印度人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习惯还给了外来文化无处不在的可乘之机。在这样的环境下,折衷杂糅的文化与艺术就成为了一种常态斡旋于多个阵营之间,也成了印度艺术家最基本的特点。

印度的折衷,不止体现在早期进入的宗教之间的调和上,还体现在后期所受的殖民统治和工业风暴上。苏扎等人所反对的是印度社会最疲惫时期的艺术状态,他所代表的进步派,其实也就是印度艺术家中比较极端的西方派,这部分人最后叛逃向了纯粹的西方现代派,同时失去了印度的根。而侯赛因如日中天的时候代表的不仅是某一种风格,他的折衷主义有着整个印度文化后独立时期的特点,其中包含了对自由印度无限向往的同时又有着对完整印度的怀念,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大厦将倾的殖民时代的祭奠。这才是印度最广谱化的性格。

侯赛因的折衷,从迁徙的童年时代就埋下了种子。他从迎神赛会、婚丧嫁娶、节日庆典和宗教仪式的浓重印度民俗风情中生发了鸟、灯、日、月、蛇、手印等古老隐喻;画作中代表性的手势、车轮、公牛、千手的男人也很难说清楚哪些是印度教的,哪些是伊斯兰教的。加之他后来描绘了大量以农民为代表的传统内容画作,吸收了贵霜王朝马图拉雕刻、卡朱拉侯神庙群壁画壁画、印度传统细密画等民间艺术形式……种种挥之不去的传统情结使得侯赛因代表的折衷改良派再多变也不会放弃印度的“陈腐传统”,这必然导致了和进步阵营的分道扬镳。

折衷作为一种主义被诟病的地方有很多,比如不优雅、不简洁、缺乏连贯的理论体系等。但折衷主义一直以一种不明朗的社会接受度蓬勃存在。不同于其他任何“流派”,评论家们不太愿意多费笔墨于折衷主义的褒贬,这里面也许还有一种个体心理的原因:因为折衷主义的拼接特征,任何人都可能被安放进折衷主义的棋盘,于是任何批评折衷主义的人也都有可能被反击成折衷主义的一分子。这可能是折衷主义成为诡辩的原因。但仍旧不是印度落入诡辩的原因。折衷主义高手理论上都拥有左右逢源的天赋,能倚仗精密的逻辑自洽能力编织圆融的中庸之道,印度的折衷却是靠“想象”。

诡辩的印度历史

“在印度的世界里,可以说没有一个对象能够被看作是现实的和确定不易的。凡事凡物没有不是在认识之初就被想象所歪曲,变为和理智的意识所见的恰巧相反。”印度的理想主义仅仅是想象方面的一种理想主义,并没有各种清楚的概念,它把任何东西都变做了纯粹想象的东西——哲学家们这样理性分析着印度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他们觉得印度没有“概念”这个词,因为想象无孔不入。

印度文明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迄今为止的所有历史,都无法翔实考证。信众占印度总人口80%左右的印度教,其教义与故事都是来自传说和神话;各种王朝世系表夹杂在具有宗教目的的哲学和文学作品之中;婆罗门教的《吠陀本集》和《往世书》、《奥义书》也变成保存历史事件的宝库,但是可信度颇低,往往很难推断。因此外国人著述的考察游记,比如孔雀王朝时期客居印度的塞琉古帝国使节麦加斯蒂尼所写的《印度记》,笈多王朝时期与戒日王时期的中国佛教求法僧人法显和玄奘所留下的文献等,反而成了研究古印度历史的重要史料。

来自外文化的人常常发现,当你非要一个印度人按逻辑史实讲述的时候,他们只能代之以演义。对客观实体的不重视让印度人在接受别人观点时表现出一种“轴”的感觉,似乎全部同意,又似乎完全没听进去。他们游离于“愿意相信”与“不愿意相信”之间,看似宽容地接受了很多舶来品,但仍旧有一种外人无法号准的“无原则坚持”,其中一种无原则坚持就是源自种姓制度的亲族观念:圣雄甘地执政后期,其妻、子等数位近亲相继登上过最高权力宝座;现代印度的许多显赫家族,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印度的上流阶层。社会庞大的根系和顽强的传承让人咋舌。

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次大陆以后,恒河流域的各种宗教与文化互相交融,多神崇拜、多民族多语言并存共生至今,使印度人获得了包容与非暴力的美誉。但讽刺的是,艺术家侯赛因却是被宗教控诉、人身威胁迫离的印度。就在今年2月,一本关于印度教的学术著作《印度教:另一种历史》在印度遭到了销毁,理由之一是该书对印度教经文中有关性的内容“过度诠释”,依据的法律是印度刑法典中禁止“任何人故意且恶意激起宗教情绪和任何侮辱其宗教和宗教信仰的行为”的条文。这也许只是“武士种姓”的道德底线,但反手之间决定了印度宪政的扭曲走向。

种姓制度、印度教与印度文化的密切联系导致了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虽然一方面民间早已在兼容模式下其乐融融地过了几千年,但是另一方面,推崇苦感文化的上层社会又不喜看到异己份子没有代价的“倒行逆施”。印度的价值观比单一的多阶级国家还要多元,不同种姓与宗教之间,价值观的差异以平方数论。而阶段性得势的权力主导者一念起就可以推动多元价值观对立的骨牌,于是印度就这么在推倒重来间消磨了不少时间。

但是无疑在印度的社会事件上使用“利益导向”这样的词是不准确的,现阶段有宗教传统国家的法典本来也不能以狭义的民主相驳斥——那些只是资本主义国家简单粗暴的游戏规则。但是叫人惶恐的是,印度正在宗教矛盾的基石上“走向更广泛的民主”——既没有国教领导,也不打算完全宪政,就这么乱糟糟地,不成功便成仁。这好比在神话的基础上建构历史一样充满印度特色;如此的折衷此时更像一个中空的借口,真相根本不存在。

被诡辩的侯赛因

在侯赛因被批斗的来龙去脉里,他的穆斯林背景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前提。侯赛因是成长于印度教天下的穆斯林,从小接触的是伊斯兰教与印度教混合的民间文化,学习过阿拉伯库菲克体书法,受的是乌尔都语启蒙。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印度教与伊斯兰教并没有显现出庙堂之上的鲜明壁垒。一个多信仰国家的民间生活里成长起来的艺术家,自由地应用各宗教元素理论上说是一种本能,但是印度人民“不愿意”相信。

在《印度之母》的画作中,印度女神以裸体形象出镜,而同样出自侯赛因之手的特蕾莎修女和其他穆斯林信徒却衣冠楚楚,这是印度教徒攻击他的最大理由。侯赛因的支持者认为,古典印度艺术从来不乏对情色的描绘——印度教徒以外的世界对他是普遍同情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里不存在宗教感情。但非常客观地推论,这里面有没有印度教认定的宗教歧视与攻击很难断定:复杂的宗教事务如果有固定标杆,印度也不会几千年来流血不断。仅仅凭着“民主与自由”想解释一切,恐怕是当今这个世界最泛滥的天真。

在印度,雅利安人建立的种姓制度也许一开始只是在为上流社会维权,但长久的实施毕竟在印度社会推动了扩散、分离的世界观。这种“个人精神追求”既从等级隔绝中滋长,又受等级隔绝扼制,形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并存:个人主义的盛行使社会整体观念受到冷落,但是个人主义追求的极致,又使得他们把个人能尽多少社会职责当作个人修为的体现。侯赛因本身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印度性格中 “个人主义” 的体现。侯赛因并不是一个追求很纯粹的人,他从性格根源上就是折衷的,后来的发迹更证明了他深谙经营之道。但是侯赛因确实又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早年的成名让他殷实富有,行遍了世界各地,而他的艺术创作却丝毫没有偏离母体文化;他高度我行我素,在印度国内的时候也过着极不固定的漂泊生活,并不喜欢任何“形式”;甚至连他的形象都是“高定西装,打着赤脚”——这样的人,其实不太可能为流亡感到痛苦,但自由意志下显而易见的东西对印度社会来说却如此纠结。

而这个事件最特别的也许就在:对一个人的种种解读,暴露出的关于他的真相始终很少,反而暴露出很多解读者的自身脉络。这就是印度。

次大陆上来来往往,来了很多修行的人,又走了很多修成的人。到过恒河的外来者都嫌恶这片流域极致脏乱,殊不知这里隐藏着印度社会独一无二的生存方式:没有通俗易感的漂亮整洁,却可以消化惊人的污染体。印度以海纳百川的姿态把奉个人修为为圭臬的疏离社会拢在一起几千年,靠的并非先进的科学与律法。近乎野蛮的包容是这块大陆最无法复制的特技。所以在这一场矛盾中,印度人似乎又在玩一场理想故事的制造,看似矛盾的我行我素与折衷主义,同时出现在印度社会与侯赛因身上,形成了一种诡辩的局面——两两相生谱写出混血文明的独特美,又两两相克偷换定义置对方于死地。可是到头来也不过只有外面杀声震天,谁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是否握手言和。(编辑:曾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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