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物质

2014-05-24 02:38李达伟
岁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庙宇暗物质河流

李达伟

1暗物质,在这里意义是隐晦的,泛指那些被遮蔽的物事。有些暗物质的特质便是这样的,色泽曾经光鲜亮丽,被时间磨得暗淡后,意义时而明晰,时而隐晦。一些暗物质,暴露了民间的问题,暴露了属于人的问题。黑暗是荒凉的,冰冷是荒凉的。在黑暗、冰冷与荒漠中,已经生活得太久,突然之间,电闪雷鸣,群体的黑暗被照亮,个体的黑暗同样被照亮。而在那一瞬间,人间的暗物质,开始从地之下从暗处,冲了出来。灶神开始出现,庙宇开始出现,树神开始出现,天地人神开始汇合。人们慢慢看清世界,却看不清自己。在潞江坝的民间,存在着一些特殊的人,专门为庙宇服务,表现出超脱世俗生活的安静。他们面对庙宇,有了信仰的支撑后,不再惶恐不安。我曾设想过,因为生存的艰难,有多少人在暗夜里无法入睡,那时伴随他们的应该就是最切实的惶悚。潞江坝,正变得富庶,而过去,百年之前,它还是一个瘴疠之地。大地以人的姿态在不断发展,出现了许多问题,一些人也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该如何得到消解?是信仰,具体一些是庙宇,是神树,是古老的祭祀仪式。这便是一些人的信条。“芒棒八队”,一个很小的寨子,是民族村寨的典型,傣族聚居,信仰小乘佛教。人间的生老病死,以及幸福苦痛,不断发生。在那个寨子里,我见到了那些佛陀的侍从。无论是什么季节,每到一个月的十五和三十,他们就会放下手中的活,黎明之时,便来到庙宇中,洒扫房间,做斋饭。这一天,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可以来庙宇中免费吃斋饭。如果没有了古老信仰的支撑,那些不计得失的侍从会依然这样坚守吗?在那个庙宇里,我见到了一个退休的教师,目光纯净(很长一段时间里,总会不自觉地先去关注人的目光,经常会因为自己目光的浑浊而羞愧。纯净的目光,往往意味着内心的纯净,相反我那浑浊的目光,除了医学上的近视而外,还有一些诸如我被生活的污渍所侵扰之类。我浑浊的眼神里,还处处透露出恐慌与躲闪),身躯壮硕,与同样是教师的我有着很明显的区别:我身材瘦削,脸无四两肉,典型的青鸡脸。他退休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从小就是生活在这个有信仰的地域。小时候,信仰更多的是强行植入,不做不行的姿态,深刻在他脑海中。而现在,信了这么多年后,他早已重新认识了庙宇、仪式与信仰,它们在这个地域的存在,并不需要强行的植入。没有人会去排斥庙宇。这种不排斥,是心有所依附,不虚空。除了那些负责庙宇的人而外,有些人还会皈依庙宇,皈依某种神灵。有一群人,往往是女人,突然间出现在了庙宇前面,又唱又跳。那些女人突然进入了一个暗世界,可能在暗世界中遭遇了一些暗物质,她们遇见了神灵鬼怪,然后以附体的形式,呈现在现实面前。那些唱跳的女子的表达方式,有点怪异,一个文盲竟在唱跳之时,满嘴的经典。我曾经在我们白族的本主庙前,见到一个文盲用汉语在唱着什么,而在平时她是不会说汉话的。一些人用汉语和她交流,她总是躲躲闪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跟人用汉语交流。流利的汉话,似乎暗示着还有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我开始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我在那些村寨里,着迷地欣赏着那个巫师的动作形态,特别是鬼上身时的神情动作。这些神秘里,有着超越迷信的东西。那个女巫师,表达出来的便是这样。肥硕的身子,迟缓的动作,漏风的牙齿,吃食物时嘴巴整个地蠕动着,这些是作为八十多岁的老人所应有的表现。而在那些村寨里,为人消禳除灾时,她成为了另外一种人,做法之时的她,可以如少女般动作轻盈翩翩起舞,她可以大口大口吸烟,大口大口喝酒,大口大口喝着很烫的水,她还可以说一些让听众很吃惊的胡话(在鬼魂附体后的她,满嘴喷吐出一个逝去的时代与声音)。这些特殊的人群,生活在双重生活中。身份的变换,对于他们并不是一件难事,冥冥之中,有某暗物质在掌控着他们。2我们经过远行后,在这个地域暂居,或久居的人,我们也可以算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我们,依然想通过考试,脱离这个乡间。在我们潜意识里,与乡间所对应的,往往是生活的卑琐,而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可以算是一群有点神经质的人群,但我们觉得自己是没有病的。我们认为生活总要有点盼头,我们幻想那些近乎虚无缥缈的未来,我们准备着一场又一场的考试,而最终有些人通过调动通过考试,离开了乡间。有些却倍感生存的荒诞与无奈,像杨姓教师,他考上了公务员,而最终一些琐碎的原因,导致了他没能赶上报到的时间,最终考试白考,现在依然教着书。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多。生活便是这样布满荆棘。我们像极了夜间的酒鬼,晃荡晃荡地走着路,一不小心滑倒,或是摔倒,感觉不到疼痛,呼呼睡着,第二天有些醒过来,有些没能醒来,醒来的人中有些中风半身不遂。而因了这样那样的一些原因,我们现实地成了那些酒鬼中的一员。在一些时候,我们这一群体的内部是失衡的,具体到个人,我自己就觉得肉身与精神是失衡的。我们这一群体与上文中提到的佛陀的侍从、巫师之类,有着很明显的区别。他们安静,我们躁动不安;他们过的是一种慢生活,而我们在快生活中不断掏空自己。我们这群人是这样看世界的:以山冈的形式,以山腰的形式,以山脚谷地的形式,许多的学校坐落在山岗、山腰以及谷地。在那些地理位置上,我看到了绿树成荫,我看到了尸骨遍野,我看到了酒精的漫溢,我看到了摩托车的疯狂,我看到了正在发黄的寻人启事,我看到了流浪的人在到处奔走,我看到了满大街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偶尔会有一两个精神抑郁失常的人。那天,我没有用站在高处的角度去看世界,而是用耳朵去捕捉着一些信息。那天,有个精神失常的人,出现在了大街,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抽起大街上的一把还未磨过的刀子,朝行人猛砍,行人四处逃窜,幸好没有磨过,才没人伤亡。有几个力气大些的人,把他手中的刀子夺了过来,再拿一根尼龙绳捆绑起来,交给派出所。派出所直接就把他送往精神病院,直到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住着。而有一些精神病人,已出院,但给别人的感觉,病情依然与入院治疗前一样。那天,我站在公路边等车,那个传说中的精神病人,开始出现了。他出现在那条被杂物堵起的涵洞边,我以为他是在挖那些杂物,穿过细密的雨丝,我发现他正从路边搬来一些石头杂物去堵那个涵洞。浑浊的雨水在柏油路上蔓延,浑浊的路面,车子一过,水花四溅,但并不美丽。我承认自己瞧着瞧着便迷惑了,便发呆了。我甚至还没有发现他已翻上摩托,就听见了尖利的咒骂声,“看什么看,看你妈X”。这时我看清了他眼神里的愤怒,我没有接腔,如果我接腔了,会出现什么?我不敢猜测。我胆小,面对着这些话语的暴力,我往往只是懦弱地承受,毕竟我这个外来者,根本就没有看清眼前的这些话语暴力。这个地域还有好些精神病人。我听别人这样说,讲述者的语气很自然。我初听时,感觉有点瞠目结舌,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年纪很轻,远望近观,看不出任何异样。要看目光。是别人的提醒。我果然发现那间断的涣散与不安。她的孩子,在一岁那年发烧,家人喂给了孩子一包头痛粉。是那包头痛粉的作用,反作用,让那个孩子失去了对于疼痛的感知能力,同时也让那个孩子失去了拥有一个正常孩子生存的权利。孩子没能正常成长,下半身失去感觉,直到离世不会走路,个子也不见长,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孩子活到七岁。六年的时间,对于这样一个母亲而言,痛苦已经无法言说。痛苦在孩子去世的时候突然膨胀,她撕裂心肺地嚎叫,像玻璃被砸破时的声音,尖利刺耳。而现在,我眼前的她,早已不尖叫,很少说话,经常在那些庄稼地里急急地走着,说是去找自己的孩子。而那个用脏话骂我的那个男人,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发疯的。他在发疯那段时间,经常暴打妻子,妻子的嚎叫(与上文那个年轻妈妈的嚎叫不同),孩子的哭声和他的怒吼交杂,在半个寨子里闯荡。有一次,他暴打妻子的同时,还把妻子的头发用剪刀剪掉。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他的那个外出打工的大女儿,实在无法忍受,便报警,这样他也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精神病院。我们是怎样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的?会不会也是生活中的某些暗物质,在起着作用?慢慢的,我开始发现对“暗物质”的定义,是不准确的。暗物质的含义,正被我不断扩展。3这里有着一条大河的存在,但究竟有多少人会有意识地关注它?这是一个问题,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没有任何荒谬突兀的意味。人群更多的是关注自身内部,被某个域所施加的压力所折磨着。荒诞,精神恍惚,咳嗽咳浓痰咳血痰,目光眩晕迷离模糊,举手投足无力,生活无所依的感觉,随之出现。这几乎是一种常态。许多人深陷于这些感觉,并最终被这些感觉所迷惑。社会施加给人的陌生感、孤独感以及恐惧感,许多人深受其害。许多人都在说,我怀疑自己有病,许多人对此的感觉异常强烈。该如何定义自由?我们的世界是否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是我在教书之余所经常被困扰的。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见多了许多的生老病死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有病。当这样的思想出现后,几乎梦魇一般,有一些白日和夜晚,我无法入眠,我是在思考一些问题,或者我只是在杞人忧天,制造了许多怪诞的想法。我们需要世界的包容,同时也需要世界的一次又一次毫无道理的吞噬。我们一直进行着的是去蔽的过程,我们的心灵以及肉身,都在遭受世界的遮蔽。我的目光不再那么清澈了,我的肉身开始感觉到了无法驱除的疲惫了,我的生活开始在一些细微而琐碎无聊中重复着。我感觉到了无聊,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这同时也让我倍感恐慌,这里面有着对于世界的抵牾所产生的斥力。河流两岸生活着的人群,更贴切一些是那些要直面河流的人群,河流的存在是具象化的,河流往往只起到地理坐标的概念。而对于更多的人,河流是抽象的,河流在这个季节里的形态同样是抽象的。我以为河流的流量已经减少了,真实的情况却并不如此,河流在这几天又溢满了岸堤。我以为河流两岸的人群生活质量提升了,真实的情况却并不如此,还有许多的村寨靠天吃饭,像“白岩”一样的寨子还有很多很多。这主要与没有去关注这条河流有关。我们开始注意到了那条小河,那条大江的一条支流,在某些季节这条小河甚至会消失,只剩下干涸裸露的河床,而我们注意它的时候,它的流量开始增大。无法轻易消解的暑热,似乎是我们注意河流的唯一原因。我们携带着啤酒,有时甚至是白酒,还带上扑克、酒杯,赤裸着肉身,赤裸着肠胃。我们在由那条河流制造的幽静清凉中,开始了属于我们的豪饮。这时,我们一伙人暂时不去关注自己的精神状态,孤独、迷茫以及恐惧相继在酒杯里沉沦。我同样把自己敞开,先躺在冰凉的河流里,感受着河流触及肌肤的美妙。把自己放空,暂时不去关注生活对人的困扰,只关注河流的环绕。然后,我也参与到那些纸牌游戏中,纸牌的游戏不断变化着,许多曾经在某些时间很受欢迎的玩法已经淘汰。一些人不断地在掏空脑汁,去制造新的玩法。那些不断变化的玩法背后支撑着的是酒量,就看你运气好不好,玩输了的话,酒半杯,酒一杯,酒两杯,酒一瓶。我的胃早已无法承受酒精的浸透,我的口里呼出来的是浓烈的酒气,在胃部经过重新发酵后的酒气里,已经很难寻觅酒的香气,那些粮食的气息,那些大地的气息,已经变异。随着酒量的大减,许多人开始怀疑身体的一些器官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不是健康的。但在喝酒的过程中,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一点,只有在酒场散尽,曲终人散,只有面对自己时,这些恐慌感才会猛烈地袭来。4一棵攀枝花树,花落尽,绿叶抽出,树下便是一片阴凉。攀枝花树旁是一片庄稼地,还有那条叫“山心河”的小河,河岸的周围杂草丛生。我不止一次出现在了那些地方。那时,与我交流的便是那些植物,便是那些藏于植物丛中的小动物,或是那些在大地表面的小动物和在水中的浮游物。一只蚂蚁正在左顾右盼,它不断徘徊于那一小块已经发臭的骨头周围,它意识到了单靠自己是无法拖动那个骨头的。当一群蚂蚁到来后,它意识到了靠群体的力量,同样是无法拖动那个骨头,群体瞬间被瓦解。个体在大地之上垂头丧气,它是否嗅到了人的气味,它是否会在脑海里突然闪出这样的想法:求眼前团坐的人帮忙?我是无法帮助它们的。它们的巢在大地深处,我根本无法找寻到它们的巢穴,更何况,那些蚂蚁远行的路线是步入那些植物的深处,茂密的植物,茂密的不安,茂密的谜题。一群鱼,很小的鱼,在我们赤身裸体地躺于水中时,不停地噬咬着我们,有一点点疼痛,有一点点痒,看着那些近乎挑逗我们的小鱼,我并无责怪它们的意思,相反竟有了隐约的依赖。我的同事,与我年纪相仿,我们早已过了用瓶子捕小鱼的年纪,而那天,我们突然来了兴致,拿着两个矿泉水瓶,沿着小河捕了好长时间,我们在嬉玩中忘记了时间与年龄。在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中,早已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总是觉得要作为生活的人活着,而被世俗生活所压迫的我们,竟没有意识到有时也可以依赖一条小鱼活着,而且还能活得很童真。当然,最终我们把花了一个多小时捕获的小鱼,又重新放回小河中。没有大一点的鱼的存在,或者它们隐身于河流的某个暗角,以隐居的形式,以逃避的形式,以人的形式。一条又一条小河中,很难见到大一点的鱼,这困扰着那些捕鱼的人。许多的捕鱼人,背着电瓶奔走于众多的河流之间,而鱼很少。捕鱼人在河岸上困惑了,“前几年不是还有那么多的鱼么!”捕鱼的人群,在那些大地中央相遇了,无法掩饰的失落之情,撒满一地,滴落在了一棵茅草间,风一吹,一晃,不见了。鱼的消失?这于那群人而言,几乎是一件诡异的事件。诡异到与那些发生于民间的灵异事件一样的程度。是否是河神的悄然遁去?是否是得罪了鱼神?是否是违背了千百年来规定的狩猎捕鱼规则?那些朴素的意识,那些已经成为人们潜意识中的一部分的约束,是否在时间的面前,竟不堪一击?我出现在一个又一个村寨。好些民族正在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腔调自己的思维,讨论着一群鱼的隐遁。我没有参与其中。或者那些民族,并不是在讨论鱼群的消失。如果真不是,那会是什么呢?5我们也患有了轻度的精神病。辛波斯卡的诗歌《云朵》“让想存活的人存活/然后死去,一个接一个/云朵对这事/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又想篡改这首诗,“让患有精神病的人存活/然后死去,一个接一个/云朵对这事/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们存在于天地之间,而有了“我”这个存在者的介入,云朵才有可能携带着人的思想,反过来感染存在者。万物静默如谜,面对着静默的大地,神经质患者这个群体对于沉默的感知能力极其麻木。精神病患者,性格里面有着狂暴的倾向,他们更多时候,是需要喧闹。我所见到的那些精神病患者,往往表现出来的就是对于喧闹的沉迷与无法自拔。辛波斯卡很安静,她看到了一个世界的真实:人的真实以及大地的真实。而我们往往是不安静的。现在的我就感觉有点不安静。如果在潞江坝,现在的我可能又想吃点小酒了,而在这里我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与躁动。原来以为时间能解决生活中的一切谜题,而有时,我们在滥用着时间的暴力,漠视有些暗物质的存在,把一些真正作用于内心世界的东西丢掉了。不断深入再深入一个世界之后,才真正意识到用心灵的力量,映照一个地方的重要性。我是一面镜子,眼前的暗物质将被我以特殊的方式映照出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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