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费正清的中国情结

2014-06-13 22:01彭靖
党史纵览 2014年5期
关键词:费正清卡特邓小平

彭靖

费正清(1906-1991),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国际汉学泰斗,也是影响美国对华政策的重要智囊成员之一。费正清对中国有着深厚的感情,一生中曾5次以不同身份来到中国。20世纪40年代,他曾受聘于美国政府,两次被派往中国,与周恩来、乔冠华等人多次接触,并与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1972年中美关系正常化后,他曾率领美国第一批历史学家代表团访问中国,受到周恩来的热情接待;1979年邓小平访美,费正清应邀出席美国政府举行的国宴,与卡特总统和邓小平同桌而坐。他与中国领导人周恩来、邓小平等人的交往也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1941年8月,珍珠港事件爆发前4个月,已经在哈佛大学任教5年之久的费正清,作为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被征召到华盛顿情报协调处(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简称COI)。1942年9月,他以华盛顿驻华代表的身份,被该机构派往中国重庆,历时1年零3个月,1943年12月返回美国。1945年9月,他又重返中国,担任美国驻华新闻处处长,兼任美国驻华大使克勒伦斯·高斯的特别顾问,历时8个月。这一时期,周恩来在重庆领导中共南方局的工作,与费正清有过多次往来。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逐步巩固,中共外事工作有了更加广阔的舞台。南方局与美英在华各机构的联系更加密切,除继续保持与英美驻华大使馆、美军驻华司令总部的联络外,还加强了与美国战时新闻处的联系。

身为华盛顿驻华代表的费正清清楚地认识到,作为毛泽东和延安派驻重庆的代表,周恩来领导的办事机构主要从事统一战线工作,从那里可以得到所需要的延安方面的最新消息。1943年6月,经他在哈佛大学的学生——时任《时代周刊》驻华首席记者白修德介绍,他结识了周恩来的新闻发言人,“一位聪颖而光彩照人的年轻女士”龚澎,并与她成为了朋友。龚澎是1935年燕京大学新闻系的毕业生,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导之一,早年在北平时就曾与费正清有过交往。费正清回忆说:“那时她已是新闻界最著名的女性之一。她的性格中既有精神饱满的面貌,又有对共产党事业的坚定信心;既有战地记者的老练,又富有令人愉快的幽默感。”通过龚澎,他结识了周恩来、叶剑英等中共高层领导。

在1943年11月8日的日记中,费正清记录了他当天到中共驻重庆办事处“周公馆”与周恩来见面的情景。初次见面,周恩来的非凡魅力和卓越的领导能力便使费正清深深叹服,“他英俊帅气,眉毛浓密,智力超群,直觉敏锐。在我们用汉语谈话时,时不时也蹦出一些英语,好在有龚澎为我们双方作补充翻译”。“随后,龚澎介绍我认识她的未婚夫乔冠华”。后来,周恩来、乔冠华等人不仅与费正清建立了朋友关系,而且还介绍中共秘密党员刘尊祺、孟用潜、金仲华、刘思慕、葛未凡、韩幽桐、郭达等人通过各种途径相继到美国新闻机构中开展工作,使战时新闻处成了中共与美方联系的一个成功通道。

在战时的重庆和昆明,费正清还让夫人费慰梅从美国把药品和其他日常贵重物品,如名牌派克笔、手表等运往美国驻昆明领事馆,分发给在昆明的中国教授、学者们,作为对他们微薄薪水的补贴。当时,一支美国派克钢笔的价值是相当可观的,生活急需时可以随时变卖为现金,补贴家用。为了帮助生活窘迫的“联大”学者,费正清还通过各种渠道,向美国政府和社会各界大声疾呼,极力建议美国政府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政策进行有限干预。

在费正清的积极推动下,以及周恩来和中共中央南方局成员的配合下,通过大量的外事宣传活动,国际社会逐渐了解和认识了中国共产党的作用与延安的情况。

1944年5月17日,在龚澎等陪同下,斯坦因、爱泼斯坦、福尔曼、武道、夏南汉神甫、普金科等6名外国记者与9名中国记者共同开始了赴延安的破冰之旅。离开延安后,斯坦因将他5个多月采访毛泽东与其他中共领导人的经历,写成了《红色中国的挑战》一书,于1945年在美国出版。1946年5月被翻译成中文版。

紧接着,以马歇尔为团长的美军观察组也来到延安、张家口等地考察。欧美国家媒体对中国共产党和延安的关注也越来越多。

1945年9月,费正清以情报协调局驻华新闻处处长的身份第二次来华。他亲眼目睹了刚结束抗战的中国形势的艰辛、国民党政府对知识分子的打压,以及整个局势逐渐失控的局面。据此,他曾以不同的方式提醒美国政府,不能简单地将国民政府视为盟友。他还预测毛泽东及共产党将会获胜,并主张美国要与中共尽快建立关系。

1946年6月4日,作为美国驻华大使馆新闻处处长的费正清和时为美大使馆文化专员的妻子费慰梅(费正清妻子威尔玛的中文名)一行,由北平乘专机抵达张家口。他后来回忆说:“我们拜访了最高长官聂荣臻将军,随后我与威尔玛一同在挤满热情洋溢年轻人的剧院作了演讲。”这是费正清在中共管辖地区仅有的一次露面,他虽然当时也很想去延安看一看,但“一直没有凭空编造出合适的理由”。

在重庆谈判将要取得成果的时候,重庆中共代表团为答谢以费正清为首的美国新闻处,特地在当时最豪华的胜利酒店举办了盛大的鸡尾酒会。费正清回忆道:“晚宴分为两桌,周恩来坐在其中一桌,叶剑英将军坐在另一桌。大家都显得兴奋而充满活力。周恩来摇头晃脑地唱起了歌,我们也跟着哼唱起来,而叶剑英则用筷子敲着桌子和玻璃杯进行伴奏。他们唱起了延安歌谣,互相敬了几次酒后,我们也唱起了美国内战时期的歌曲。”26年后,当费正清再次应邀来到中国,与周恩来见面时,两人重提此事,都记忆犹新。

1946年7月,费正清回到哈佛大学,重新开始了他中断5年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并积极投入到中美关系问题的讨论之中。1946年9月,费正清在美国著名的《大西洋月刊》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反思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文章《我们在中国的机遇》,力图纠正美国原有对华政策的错误。他在文章中指出:“一个旁观者感觉到最触目的一件事,是他们从中国农民最迫切的需要——经济改善,这是作为他们立党的基础,而不是以政治言论自由作为党的前提的。要知道经济改善的迫切,我们可以从千万中国人民所受的苦难中明白地看到。……当一个党员加入以后,党的训练,改变了他的生活。为大众而工作,为党而效忠,变成了一个宗教式的信徒,这样就逐渐磨灭掉少数的、自私的目的。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使共产党的领导居于有利的地位,而获到广大的民心。”他在文章的最后断言:“如果我们盲目地反对中国革命,最终发现自己将会被群众运动赶出亚洲。”

1948年7月,费正清将其两次到中国的经历,梳理形成综合研究成果,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对中美关系有重要影响的著作《美国与中国》,得到了美国政界、学术界,以及中美两国广大公众的普遍赞誉。后来,该书成为尼克松访华之前重点阅读的书籍之一,1989年已修订到了第五版。

作为“哈佛学派”的开创者,几十年间,费正清培养了1000多名年轻的中国学研究者,其中100多人在他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答辩。他的学生分散在美国和美国以外的100多所大学和研究机构,其中不少已成为著名的中国研究专家。在半个多世纪里,费正清对中国问题的预见性和判断力,甚至超过了中国人自身——他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审视和考察了中国,他的学术研究、著作和主要观点代表了美国主流社会的看法,不仅影响了几代美国汉学家和西方的中国学界,而且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美国政界和公众对中国的态度、看法以及美国对华政策的制定。

20世纪70年代以来,费正清不断呼吁美国政界、学术界应深入、全面地研究整个东亚地区,以便加速中美关系正常化和美国从越南撤军。1980年,他又强调东亚研究对改善美中贸易、文化关系的重要性,指出认识东亚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费正清还在哈佛发表了一系列以美中关系及美国对华政策为主题的演讲,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关于美国对外政策的讨论。

费正清在推动中美关系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得到了中美两国政府的承认。在尼克松总统访华前,时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基辛格就中美恢复邦交问题专程请教了费正清。费正清向基辛格讲述了中国历代的朝贡制度,指出依照此种制度和传统心理,任何外国元首的登门拜访都将被毛泽东所接受;而美国总统出访,则无历史与任何现实政治上的负担。费正清还将自己在1966年12月发表的“中国的世界秩序:中国的外交传统”论文,以及随后出版的著作《中国的世界秩序》一书赠送给了基辛格。基辛格后来评价说:“那次谈话改变了历史。”

1972年2月,随着尼克松访问中国以及中美联合公报的发表,中美之间结束了半个世纪的对立格局。5月13日,应周恩来的邀请,费正清及夫人一行6人,作为中美关系正常化后的第一批美国历史学家前往中国进行访问和演讲。6月16日,乔冠华陪同周恩来接见了费正清和夫人,以及美国《纽约时报》联合主编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和夫人等。周恩来、乔冠华和费正清等人一起在著名的“迎客松”画像前合影留念,周恩来还同费正清愉快地回忆起他们30年前在重庆初次见面的情景。费正清提到了在重庆的那一次宴请时,周恩来兴致勃勃地演唱中国当时内战歌曲的情景。

合影之后,他们来到能容纳20人用餐的安徽厅参加晚宴,周恩来亲自挽着费正清夫人的手臂进入宴会厅。索尔兹伯里在他后来出版的《北京及更远处》一书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在人民大会堂安徽厅门口,我们站成一排,鱼贯而入,费正清走在第一。周恩来身着灰色中山服,胸前戴着“为人民服务”的毛泽东像章,跟来宾一一握手。”宴会中,“在座的人在周的要求下,都脱掉了上衣,大家谈笑风生。席间共有中国人8个,美国人9个”。宴会持续了4个小时。费正清在会见中发现周恩来喜悦的面孔下“透出久经磨炼的刚毅与顽强”,他说周恩来是一位具有古典风格的总理大臣,尽管面临着复杂的局面,却一直在权衡时势,修补残局。

但费正清等人却不知道,周恩来当时已患膀胱癌,病魔正吞噬着他有限的生命,而1972年周恩来与费正清等美国朋友的见面,也是他生前难得的一段美好时光。

时间转瞬之间到了1979年。

1月29日早晨,已有179年历史的白宫显得分外整洁,南草坪进行了装饰。约1000名欢迎者挥舞着小小的中美两国国旗,向卡特总统和出访美国的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欢呼。

上午10时,卡特总统走出白宫,欢迎仪式开始。美国国务院礼宾司司长多贝尔夫人向卡特介绍主宾邓小平及其夫人。然后,由卡特向邓小平夫妇介绍美国副总统蒙代尔、国务卿万斯夫妇、总统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夫妇、艾伦将军夫妇等。

此时,白宫南面的国会大草坪上,按照接待国宾规格,礼炮鸣放19响。待最后一声礼炮响起,卡特夫妇陪同邓小平夫妇登上南草坪正中的演讲台。乐队先后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和美国国歌。

这天,是邓小平访美行程中极为繁忙的一天。上午与卡特会谈,中午与国务卿万斯一起在国务院共进工作午餐。邓小平爽朗地在席间简短致词,他说:“中美关系正常化,有人说是美国的胜利,有人说是中国的胜利。我认为,应当说是中美两国人民的胜利。”

晚7时,卡特总统为邓小平举行的国宴开始,共140余人赴宴。宴会完全是美国式的,美国国务院的一位美籍华人书法家用两国文字书写了菜单和座位姓名卡,从卡特的老家——佐治亚州穆尔特里运来的1500株红色和粉红色的茶花使宴会厅充满温馨的气氛。

与卡特和邓小平夫妇同桌的有众议院议长托马斯·奥尼尔、参议院民主党领袖罗伯特·伯德、著名女影星雪莉·麦克莱恩。作为中国问题专家的费正清与夫人也应邀出席,主持人特别安排费正清在总统夫人和女影星之间就坐。

“这真是莫大的荣幸!我大概是被视为30年来积极提倡中美关系正常化一派的代表,如今如愿以偿。然而我并没有为此制定计划,所做的贡献还不足。”费正清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他当时的心情。

邓小平对费正清20世纪40年代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工作,以及回到哈佛大学开始深入研究中国问题的细节都非常了解,这时他当面向费正清询问道:“您贵庚?”

费正清回答:“我已经72岁了。”

邓小平说:“我今年74岁。”

费正清说:“你还是满头黑发,而我早已谢顶了。”

邓小平幽默地说:“这证明您脑筋用得太多了。”

费正清本想通过敬酒的方式,来一同追忆周恩来,随后再提议举行一场中国式的聚会。“然而我什么也没做,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他后来回忆说。

1979年8月,费正清应邀陪同美国副总统蒙代尔又一次来到中国,在北京、西安和广州进行了为期10天的访问,并在北京大学进行了演讲,以庆祝中美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这一次,他获得了补偿的机会。“在人民大会堂的晚宴中,副总统陪同副总理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邓小平对我促进恢复中美关系所做出的贡献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我对此并不十分惊讶,借此提议为纪念周恩来而干杯,我们碰了杯。”

中美两国的正式建交,让费正清发自内心地感叹:“1979年,结束了中美两国之间30年的疏远状况,也结束了我作为一个中国问题研究专家50年的奔走呼号。”(题图为晚年的费正清)

(责任编辑: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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