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勇:假如我退休

2014-06-14 09:03黄惟勇
师道 2014年5期
关键词:安顿老头生活

黄惟勇

命运是个死结。“听天由命”不如“秉承天命”,想想这个问题倒也温馨也忐忑,遐想的日子里有诗意,有未来。我本是一个向往自由的散淡之人,对这一天还是有所期盼。“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徐渭)过一种不被这人或是那人赋予的所谓这样或那样有意义的日子,简单,心安,应该是一件惬意的事儿。

还处于奔五的年龄,想这个问题自然想起比我老的老头,想起黄永玉先生《比我老的老头》。这书有意思,有趣味,有性情。八十岁的老头,写朋友、写友情、写苦难中的快意。其中,有爱、有感恩、有乐趣,唯独没有的,是悲观和仇恨。他更多地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到了思念、感激和爱,而非议论、抱怨和恨上面,尽管那些负面的情绪看来如此理所当然。到我退休的时候也应有这样的心态。回忆张乐平一文的最后一段是:“一梦醒来,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妈的,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多感情!”这样的老顽童若搁在禅宗横行的世纪,一定是个呵佛骂祖的大玩家。如此性情,喜欢欢喜。

想起比我老的老头。无巧不成书,在我酝酿写这文的时候,这个上午,学校开退休老师协会会议。张鹤熊老师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这个老头已年近八十,还是那么的硬朗,那么有气度,还是那么热情,“来,来,小黄,抽我的。”推门进来就先递烟,把我搞得好是尴尬。我和张老师还是有缘的。他在两所学校做过校长,而我恰也在这两所学校虚度过日子。他是有故事的人,所以我们会有话题。虽然我无缘和他共事,但他这一代人的经历,正像黄永玉先生所写,“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已经痛苦得提不起来。”他在一个山区贫困县的县中一呆就是二十四年。听得我张口结舌,我仅呆了四年,便逃离了。人在时代中,时代对于一个个体的命运,就是这样。他是深情的,和那里的学生,他曾写过这样的文字:“寒假期间,昔日文中唯楼舍肃立。他们曾坐读的教学楼默默凝视着他们,原办公室侧面的墙面黑板素面向人,形容憔悴。穿廊而过的山风亦消歇不再。景易情生,大家顿时没了喧哗,相依怅然,露着凝重的神情。”一个语文老师退休后的职业印痕是无法抹去的。所以,他兴致来了,我们小聚将进酒,我一则自然是开心,张老师喝酒还是那么爽快,我就遐想自己的未来,到这把年纪还能大大方方来者不拒,是多么如意的好事;一则却又是惴惴的,张老师退休了,有闲了,书倒没少读,而且还很前卫,一评点就很犀利,很坦诚,反而让我们这晚辈汗颜。

想起比我老的老头。他是我所在城市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严格意义上说他不是退休,而是感觉与当下的教育理念不合拍,辞去职位不干了。离职前,他在自己的博客上连发五篇文章谈自己对教育的理解。自然让我关注他离职后的去向,去处于山区的三等小县的一座偏远小学做义工了。有个性的人安排自己的退休生活就是洒脱。

想起比我老的老头。我不是说要复制他们的生活,不会也不可能。生活里有很多点点滴滴的琐碎,每个人的生活也就是这样构成的,小心地记得和重复地观看,大概总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表达出来。然而,也并不见得是这样,所以就只是不断去体验它,然后带着无数的隐秘活下去,直到死的那一天。观瞻,说到底还是想着自我的事。比如,我不会像张老师一样加入退协,还参加这会那会的,会开够了,报告听多了,没什么可留恋的。这不是我的矫情。

周国平先生的这一观点,我还是赞同的:老天给了每个人一条命,一颗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即是圆满。把命照看好,就是要保护生命的单纯,珍惜平凡生活。把心安顿好,就是要积累灵魂的财富,注重内在生活。平凡生活体现了生命的自然品质,内在生活体现了生命的精神品质,把这两种生活过好,生命的整体品质就是好的。换句话说,人的使命就是尽好老天赋予的两个主要职责,好好做自然之子,好好做万物之灵。

假如我退休了,这一命题在我这里也就清晰了: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圆满不圆满不是我考虑的事。我们都是过客,匆匆的过客,两手空空的过客。

把命照看好。好好活着,健康地活着,不要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有故事的活着,故事离不开生活,我不喜欢充实这个词,我总觉得这有点被驯化的味道,生活应该是闲适的。

按照你认为好的样子去生活。这是我的愿景。

活着,自然要吃好。平生有点小爱好,爱抽根烟,爱喝点小酒。平素忙了,不讲究酒菜。这回有时间了,要好好琢磨琢磨,学做几个家常小菜。看过汪曾祺先生的《家常酒菜》,真是过目不忘,没办法,就这德性,东施效颦也无妨。“家常酒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偶有客来,酒喝思饮。主人卷袖下厨,一面切葱姜,调作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显得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脚乱,客人坐立不安,这酒还喝个什么劲!”这真是懂生活,有情调的人。苏北在《舌尖上的汪曾祺》中写道:“他的小女儿汪朝对我说过,别看老头子谈得头头是道,他自己会做的,也就是一些小菜,一些家常菜。”这也符合他的性情。

要吃菜,自然要种菜。生活就有内容了,有忙碌的活计了。这点我还是有意识地为自己的退休生活做了准备。买房子的时候,我就已经考虑这问题了。房子买在城郊结合部,一个大大的阳台,足有200多平方米,这个广阔天地吸引了我,虽然诸多亲朋好友规劝,但他们不懂我。我本就一农民儿子,对城郊结合部没反感,不要名声。买喧闹的市区,那不是自己住法,而是买房子给别人看的。现在我已在阳台上开辟一小块,先练练手,等退休了,那肯定是要扩张的,多好的事儿。

想必不少朋友和我一样对《舌尖上的中国》有一组镜头有羡煞的感觉,那真叫一个美:北京,繁华的国际化都市。林立的高楼,围绕着古老的紫禁城,也围绕着不同气质的老街小巷——胡同。住在胡同的贵春有一个不平凡的理想:拥有一片自己的菜园。于是,贵春把他的理想搬上了屋顶。种子在地下静静地沉睡着,春天的北京,看不到一点绿意,屋顶上的鱼池还留有去年冬天的残冰。夏天一到,贵春的屋顶完全换了容装。当都市中的人们涌向菜场,将远道而来的蔬菜带回家,贵春却可以像个自在的农夫,就地取材,自给自足。都市里,成片的屋顶仿佛被遗弃的空间,了无生气。而贵春的屋顶菜园却是一片清凉世界。不足100平方米的绿色屋顶,用它的每一个叶片,净化着都市的空气。它们是贵春送给这个城市的礼物。

不好运动,不锻炼,也没有这天赋,对养生有自己的谬论。好静,所以种菜对我而言是好活计,一个人的事,不受牵绊,自得其乐。更有三五好友,相约而来,享受劳动成果,还是开心的事。

我的隔壁邻居是我的好榜样,他是一个花农,已退休多年,还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清闲自在。

人陪伴自己走完一辈子,你看,多么喧闹而孤独。互相张望只是向自己反复凝视。所以,在我的退休生活里修禅是应有的内容。

平生有两位好朋友,都在四十岁上下,在人生岁月的大好时光里出了家。心态平和,心里坦荡,是我和他们交往的感受。一个从事书法,一个是美术科班出身。一个在大寺院,一个在小寺庙。大寺院烟火鼎盛,小寺庙清幽宁静。我自然更钟情于后者,而且这小寺庙就在我所在城市的隔壁,驱车也就一小时的路程。小寺庙在山的半山腰,四五百级台阶,拾级而上,面朝水库,是一个修行读书的好地方。兄弟相约,留一个房间给我安顿,这么好的情意,我怎能辜负?退休的时光里,这是一个好去处。退休生活浪漫是必须的,我不会选择去游历大川山河,但会选择小桥流水人家,那儿可以蜗居,有流水叮咚,有榕树遮阴,有黄狗相伴,更有知己闲聊。两个老人静坐庙头树下,恬淡,安详,温暖静默。

把心安顿好,就是要积累灵魂的财富,注重内在生活。教书的职业,我一直认为是纯粹的。只要你不是被裹挟着走,还是有自己坚硬的内心生活的。我一直就不明白,从事语文教学的同行,非得要说自己当初是多么的不情愿。至今,我没有对教语文有什么可后悔的,纯粹的课堂,纯粹的孩子。年轻时候,我的愿望其实是做一个行吟诗人。但是事情终于不是那样发生,当然也不会那样结束。我就是一大俗人,一个安于本分的教书匠。这样的表达并不矛盾,说到底,就是把心安顿好。

但一个安于本分的教书匠,并不意味着他对生活就没有激情和在内心世界没有涟漪。

那晚,一个很祥和的夜晚,她问我有没有可能,有那么一天,她不爱我了,爱上了别人。我没有迟疑地告诉她,未来的可能真是可能。事后想想我的回答,我还是充满爱心的人——到了这个年龄你还能有爱的冲动,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2004年杨振宁和翁帆结婚的时候,同样拥有老少配婚姻的李敖得知消息后,以三个字总结:很正常。他说,这是任何一个82岁的男人都会有的愿望。同样是物理学家的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认为,从世俗看来,杨振宁和翁帆年龄差距很大,但实际上,他们两人在生活上可以互补。翁帆为杨振宁苍老的灵魂带来青春,杨振宁则给了翁帆热情与智慧,这样的结合很好,很让人感动。

岁月易逝,唯爱不老。把心安顿好,不在于事件,而在于那一颗心。

高龄80多岁,托尔斯泰还要独自离家出走,最后将自己的老命葬送在旅途中的一个火车小站了。不就是为了安顿那颗心吗?

这些都是酷到骨子里的人,我说了,我就是一大俗人,所以,我会在这儿思量,把命照看好不容易,把心安顿好更是一首《行路难》。美感是要艳得冷漠,要不落窠臼。“人海茫茫相识难,相扶到老更不易”的感动,暖暖的春阳质朴而温馨,很多故事在它的怀抱里展现,很多人间温情在它的怀抱里滋长。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一个从事语文教学的人,无可救药,想起鲁迅先生的《墓碣文》,在我退休的日子里,会思考这些问题。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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