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赋》中的人生哲学及其表达

2014-06-30 09:36孙国强
文学教育 2014年5期
关键词:人生哲学苏轼

孙国强

内容摘要:《前赤壁赋》是文学史上的经典名篇,历来以哲理、诗情、画意相互融合见称。深入欣赏这样的名篇,必须对其思想内容准确把握。本文从苏轼的人生哲学层面来分析《前赤壁赋》的思想内容。

关键词:《前赤壁赋》 苏轼 人生哲学

《前赤壁赋》是文学史上的经典名篇,历来以哲理、诗情、画意相互融合见称。深入欣赏这样的名篇,必须对其思想内容准确把握。

愈是优秀的作品,愈存在巨大的解读空间。前人对该赋主旨有着多种不同理解。宋代晁补之《续离骚序》:“公谪黄冈,数游赤壁下,盖忘意于世矣。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犹壮瑜事而赋之。”明代杨慎《三苏文范》引文征明语:“言曹孟德气势皆已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评语:“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清代乾隆编《唐宋文醇》评语:“盖与造物者游,而天机自畅。并无意于吊古,更何预今世事?”上列怀古、讽今、遗世、畅游四说,是前人对该赋主旨的不同理解。

对此,今人亦聚讼纷纭。一种看法认为,主旨是咏物寄慨,阐述人生哲理。如“旷达”(王水照《苏轼》)、“空漠”(李泽厚《美的历程》)等。另一种看法认为:主旨是托事寓情,抒写贬谪心情。如“豁达”(牛宝彤《三苏文选》)、“苦闷”(四川大学中文系《宋文选》)、“讽今”(朱靖华《苏轼新论》)等 。

其实,今人的两种看法是可以相互融通、并行不悖的。历来普遍认为,苏轼思想融合了儒家的人世,道家的避世,释家的超世。三者原有矛盾,但苏轼却以外儒内佛、外儒内道的形式将其统一了起来:修身以儒,治心以佛,养生以道。以儒家的兼济对待现实,以道家的超脱宽慰灵魂,以释家的智慧调整心态。据苏辙为苏轼撰写的墓志铭中说:贬谪黄州后苏轼“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关键原因在于,“他往往以对现实有意的忽略和弃置乃至于鄙视,去抵制来自各个方面对自己的迫害”。这时苏轼已经基本形成自己的人生哲学,也是在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中受到普遍认同的人生哲学,简言之,就是李泽厚所说的既希望“兼济天下”、建功立业,又希望“独善其身”、远祸避害、归隐江湖的“儒道互补”的人生哲学。随着具体环境的变化、不同,这种人生哲学中儒道释的比重可能此消彼长、有所变化,其感情基调也会相应有所变化(试比较《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水调歌头·大江东去》和《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其间区别可以真切感受得到)。苏轼在黄州期间的退隐思想,已经不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对社会的退避(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

我们从本文的感情线索谈起。一般认为,本篇的情感线索从“乐”到“悲”,然后再到“乐”,就感情基调而言,这种笼统的说法大致是可以的。但是仔细体味便可感受到,作品中的情感往往“乐中有悲”,“悲中有乐”,绝非某种纯净的感情。主客对答是赋体中的传统手法,主与客往往都是作者一人的化身。作者虚拟主客对话,目的是将具有矛盾统一性质的儒道互补的人生哲学以及由此产生的感受、感情形象、充分表现出来。下面结合文本,对此作一点具体分析。

第一段在简要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后,描绘月下泛舟赤壁的乐事以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美景。但是美景、乐事中有潜台词在:这种美景引发的不是豪情壮志,而是“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出世之想;月下吟诵的“明月之诗”、“窈窕之章”,表达的是对美人、理想的渴望、追求以及由此产生的烦闷不安。乐中有悲,且儒家道家思想均融合其间。

第二段是第一段的进一步发展、拓展。“饮酒乐甚”明明白白点出“乐”字,“扣弦而歌”凸显行乐之态,主人所歌,歌的体裁为骚体,歌的内容“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明明白白正是思忠君用世而不可得、而呼唤美政理想的儒家思想。吹箫的“客”是理解歌词内容的,所以把这一方面的感情加强,用箫声倾诉出唱歌人内心的哀怨。可见此段仍然是“乐中有悲”,而且是“主客同悲”,“心有戚戚焉”。“苏子悄然”者,似乎“主人”虽然心中乐中有悲,而并不曾体会得到,不过借助于虚拟发问,引起下文,借主客对话把复杂的思想、感情充分铺陈、展现出来。

第四段借客人的回答,铺陈人生可悲之处。“月明星稀”两句正从当前江月之景联想而得,从赤壁之战之初的洋洋自得到火烧赤壁、一败涂地,反映了人生高下相形、祸福相依、得失相随、悲喜无常,终难求得喜乐常相随,此人生之一可悲也(此乃入世者均不可避免者);“方其……而今安在哉”,提到即便建立不朽功业,毕竟如同过眼云烟,反映了人生终有一死,盖世英豪尚且如此,何况我辈乎?——此人生之二可悲也。人生中对于人生意义、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就是所谓“终极关怀”,凡人皆不可回避。上文已经涉及对于人生意义的思考,下文又从“吾与子”(均有出世之想而非追求立德立功立名者)方面着力铺陈:我辈已无功名利禄之想,只希望“渔樵于江渚之上……抱明月而长终”,但是终究“知不可乎骤得”——既不可长生久世,也不可“喜乐常相随”,于是乎只得“托遗响于悲风”。这种人生感慨,在《兰亭集序》中也有充分表现。由此可见,人生之可悲,实乃人生之追求而不可得者,所以客人虽然明说人生之可悲,其所描述者,实乃人生之所喜好而美妙之憧憬者。此所谓“悲中有喜”也。如果一味悲戚,绝对无法瞬间便可转悲为喜之理。

第五段苏子答客,论述人生可喜之处。客人之悲,缘于“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追求的是永远与宇宙同在,表达的就是对人生的意义、终极关怀的执着。而主人则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就是说,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说到底,这里阐述的就是庄子中“齐物论”的一番高论:在承认事物的特性在于变与不变之间的同时,强调了不变的方面,从而得出“万物皆齐”的结论,进而得出等生死、荣辱等一系列推论。佛家历来主张世间万物皆由因缘而生,本无自性可言,不必执着于自我,无端寻取烦恼。老庄、佛家思想都让人在无论遭遇何种变故的情境之中心安理得、寻得心理平衡。苏轼这番议论,还可以这样理解:所谓“物与我皆无尽也”,“我”之所以无尽,乃是指儒家的“三不朽”而言,即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苏轼所追求的也正是这个“不朽”。所以其生活态度中仍然有积极用世的方面。这就是苏轼的进取而又豁达的人生哲学——朱光潜先生常说:以出世的心态,干入世的事业,可谓道出苏轼人生哲学的真谛。

具体而言,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以儒家的兼济对待现实,以道家的超脱宽慰灵魂,以释家的智慧调整心态。”惟其如此,苏轼在身处逆境中也通常能保持豁达、超脱、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并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理性地对待生活。既然如此,他的乐也好,悲也罢,都不会走极端,而只会乐中有悲、悲中有乐;在程度上往往温柔敦厚、中庸平和:以一种和谐的方式表现了古代知识分子在儒家、道家、释家思想文化熏染下形成的人生的智慧。物无尽,人们能理解;“我”亦无尽,就不易分晓。作者之意,乃是指不朽而言,即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所以其生活态度归根结蒂还是积极的。《前赤壁赋》的思想魅力主要表现于此。

苏轼与苏洵、苏辙,在思想史上创立了蜀学,影响深远。苏轼思想中对于上述人生哲学,应该说有清晰的把握。但是人生在世并非全然受理性认识控制,因此他在一生之中情感上的喜怒哀乐起伏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在一篇文章之中,感情的起伏变化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这些情感变化,在苏轼这里表现得比较中庸平和,所以人称韩愈、苏轼散文是“韩潮苏海”(一说韩海苏潮,似乎不太妥帖)。

本文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自然不仅仅因为他阐述了苏轼的人生哲学,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学的形式完美地表现了上述人生哲理,做到了哲理、诗情、画意的和谐统一。如果说苏轼的人生哲学,表现出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和谐统一,其间表现的“诗情”则是积极进取、忧患意识与消极退隐、旷达乐观等各种感情的和谐统一,哲理和诗情二者也是和谐统一的。至于“画意”,我想不应该执着于赋中片言只句的景物描写——当然那很少的几句描写确实是以少胜多,以虚引实——我想说,赋中景物描写(写景)和人物活动(写事),都给人平和冲淡、自然自由自得之感,月色、天光、水汽、清风;泛舟水上而随兴所之,扣弦而歌而以洞箫合之,主客欢愉饮酒尽兴而相与枕籍乎舟中……这样的画面,稍加改变,便不足以与赋中表现的哲理诗情和谐统一。作者写作此赋,构思上绝对花费了功夫,居然达到如此浑然天成的地步。在对大自然的审美欣赏中,在对艺术美即本赋的创作中,作者实现了人生的超越(如同歌德爱情失意而创作《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苏轼对本赋中表达的人生哲理的实践。

(作者单位:江苏省扬州中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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