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摩天轮

2014-07-07 15:10张其平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吊臂摩天轮塔吊

张其平

对于我能进城这件事情,我始终认为是个意外。

其实是不幸,但很多人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

长途汽车经历了漫长的颠簸,终于摇摇晃晃地驶进城市的街道,把我从大山深处载到了这座江南小城。旁边座位上那个熟睡着的男人是我的爸爸。这一次爸爸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独自闯荡,而是带上了我——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的记忆里有一大片黑暗。

那一面面断壁残墙,那片刻间倾塌的山岗,像定格在我脑海里的电影镜头,不时把我拉回那个恐怖的日子。那一刻,大山瞬间改变了它温顺的模样,我眼睁睁地望着所有的一切在我面前轰然倒下。

我发疯似的狂奔,那废墟之下埋着我的妈妈。

一场百年不遇的地震死死地将她压住,妈妈再也醒不过来了!

爸爸却逃脱了。他在遥远的南方打工,已经去了很多年。

爸爸去的地方太远,我们这边地动山摇的时候,他那边却依然风平浪静。

大山里不通电话,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爸爸一定不喜欢我了,不然他怎么会扔下我和妈妈,一个人去到另外一个天地,连过年也不回来。他只是不时地寄一些钱,再写一封信,告诉我们他很好,等再好一点就可以把我和妈妈也接去城里。于是我们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等待,不停地想念他。最后,我想念的似乎只是“爸爸”这个称谓。

爸爸终于回来了,全世界都知道这里发生了地震。爸爸是在一个写着“抗震救灾”的帐篷里找到我的,他紧紧地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哭。我被搂得疼了,愣愣地盯着这个泪流满面的陌生男子。他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眼神里全是悲哀。

“要是你早点带我们走,妈妈就不会离开,我们一家一定会过得很开心。”我暗暗地想。那么,究竟是谁害死了妈妈?对于这个我喊他“爸爸”的男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有怨恨,更有怜悯,他似乎离我心中的那个爸爸越来越远了。

我依稀记得爸爸第一次出门的情景。那天,我放学回到家里,爸爸已经找不到了。妈妈说话的声音软得像新收的棉花:“爸爸到南方打工去了,等赚了钱也带你到城里去,你就可以上个好学校。”

妈妈说的是真的,现在,爸爸终于把我接到了城里,这是我第一次走出绵延的大山。城市里人潮涌动,车来车往,我像一颗被丢在路边的石子,孤单而慌乱,但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妈妈在天上看着我。

爸爸在城里的家是一间不足十个平方米的车库,在一个新建的住宅小区里。

一道长长的走廊横穿底层,最北面角落里的那一间就是我和爸爸的住所。走廊里暗暗的,白天也开着一盏灯,进到屋里反而亮一些。北边墙上有一扇小窗户,房东很热心地安装了防盗窗,可那个铁框子在我看来却是另外一番意味,只要关上门,我就像是笼子里的一只小白鼠,被完完全全地锁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衣柜,也没有写字台,只有一张简易床和一个装衣服的大拉杆箱。爸爸指着那只横在床铺上的箱子说:“以后那就是你的书桌。”

清晨,穿过城市笔直的街道,我踏进学校的大门。

初一(5)班在教学楼的第三层,从我那个靠窗的座位往外看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窗外是一条安静的马路,不宽也不窄。路边的香樟树在拼命地掉着叶子,想褪掉那身捂了一个冬天的暗绿色的外套。马路对面是一片老式的住宅楼,有着灰暗的楼顶、斑驳的外墙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

那些房子看上去真的很老了,像上了年纪的老人,踉踉跄跄的,一不小心就会倒下来。这不,靠近马路的几排房子已经被拆除了,据说这里将会建起一栋漂亮的高层建筑。

工地上,高高的塔吊已经竖立起来。四四方方的基座上,一层一层的钢柱交错着往上架,一段段用螺丝铆紧,一直建到半空中。我一直不明白,那一道横着的吊臂是如何被悬到空中的,在我看到的时候,那吊臂就已经在空中自如地运转了,而驾驭这个庞然大物的正是我的爸爸。

爸爸经过考试才拿到了塔吊的操作证书,那本薄薄的蓝皮小本简直成了爸爸最爱炫耀的东西。

爸爸的工作位置有些特殊,就在整个工地的最高处——塔吊的驾驶舱里。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爸爸的身影,他坐在那间小小的玻璃屋里,手法娴熟地操纵着吊臂,左转,右转,吊臂上的大铁钩忽前忽后,忽上忽下,随着一次次起降,水泥、石子、砖头等建筑材料就被从一处运到了另一处。爸爸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

橘黄色的塔吊顶上插着一面旗帜,那团鲜艳的红色在风中剧烈地摆动,映衬得天空特别蓝,云朵特别白。那剧烈摆动的红旗似乎也在告诉我,虽然教室里风平浪静,但在塔吊上还是有相当的风险。

每一次,我冷冷地望着那个方向,心里总是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城里的孩子本领就是多,弹琴、跳舞、画画、跆拳道……每个人都有一两样拿手的绝技。头一回上音乐课,我就领教了城里孩子的厉害。

音乐课是在一间专用教室上的,窗户和后墙上布满红丝绒的幕布,一架黑色的钢琴端庄地摆放在讲台一侧。穿一身粉绿色连衣裙的音乐老师轻盈地从门外走进来,一瞬间,我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仿佛一场音乐会即将开场。

可其他同学早就习以为常了。发声练习,识谱唱词,一样一样驾轻就熟,张口就来。这是我有生以来上得最窘的一堂课,别人拿着书,唱得有模有样,我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幸好我的座位在中间,老师没有注意到我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滴。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沈萌的歌声。沈萌坐在我前排,是个漂亮女孩。我的目光擦着沈萌的头顶看黑板,收回来时滑过她的发梢和衣领,以及她耳朵后面一颗小小的黑痣。

沈萌的歌声真是动听,音乐老师叫她起来范唱时,她头发一甩,落落大方地站起身,随后像银铃般的音符就从她的小嘴里流淌出来,让人有一种清晨在林间听小鸟鸣唱的清新感觉。

我什么都不会,我从小除了走很长的山路去上学,就是跟着妈妈种玉米、挖土豆。一想到这些,我就感觉自己有些可怜。城里的学校真是不一样。我有点明白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城里读书,就算租住在低矮的车库里他也心甘情愿。endprint

当然,城里孩子的花样还多着呢!

早晨,空气里有种温暖的气息在流淌。走进教室,我看见沈萌在召开会议。“过来,小羽。”沈萌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把我叫了过去,“星期天我过生日,我妈妈为我预订了瑞士酒店的自助餐,很好吃的,你也要来啊,说好了,不见不散。”没等我说话,早自习的铃声响了。老师走进教室,大家坐回了各自的座位。

教室里朗朗书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我的脑袋里已经糊成了一锅粥。

沈萌说的是什么,什么自助餐,什么不见不散啊?

我悄悄问坐在邻座的王雅莉:“沈萌要过生日,你们都去吗?”

王雅莉瞪了我一眼:“当然去啦!我可是礼物都准备好了。人家请你是瞧得起你!怎么?你不想去?”

我连连说:“不是,不是……”

沈萌生日聚会的事真是让我犯了愁。去还是不去?这真是个问题,城里的事我似乎都搞不清楚。同学们都准备了礼物,我什么都没有。

爸爸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先吃了晚饭,呆呆地坐在一边发愣。爸爸觉得我有些不对劲,问我怎么啦,我低声地回答:“没什么。”

小区的夜晚那么宁静,爸爸太累了,洗漱一下倒头就睡着了。爸爸打起呼噜来,我却瞪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爸爸说过,等挣够了钱,就把妈妈接来。到那时,我们就租一间大房子,一家子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我曾经多么向往那一天的到来,可现在,没有妈妈的日子成了没有欢笑的日子。

窗外,路灯渐次亮起来了,洁白的灯壳贴在蓝黑色的背景里,像嵌在夜空里的许多颗明珠。玉兰树高大挺拔,稀疏的枝叶间透出半个黄黄的月亮,风呼啦啦地穿过叶的空隙,像赶着去约会好久没见的朋友。

我忽然很想很想妈妈,我知道妈妈也一定在天上想我。

星期一,略带紧张的我背着书包,拿起爸爸放在凳子上的干面包,边啃边去学校。

班里已经很热闹了,关于沈萌生日会的事是今天早间会议的热门话题。女生们看沈萌时,脸都呈一定度数的仰角,仿佛沈萌是小公主、大明星。

我悄悄地坐到位子上,耳边嘈杂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一会儿翻出语文书,一会儿拿起英语书,到最后干脆趴在桌上,什么都不看。

还好,沈萌什么也没说,也没人问起我为什么没有参加沈萌的生日会。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躲过了一劫。

课间,几个女生又像小麻雀一样挤在沈萌的座位边聊天。

王雅莉问:“听说上星期你去金鸡湖玩了,坐摩天轮了吗?”

沈萌轻声细语,委婉中透出一丝优越感:“那是必须的嘛。虽然坐一次要一百元,但我妈妈二话没说就给我买了票。摩天轮上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那和上次我们去黄山乘缆车比,哪个舒服啊?”王雅莉眨着小眼睛,眼神中满满的全是羡慕。

沈萌的音调明显升高:“那怎么能比呢!缆车那种东西是爬山爬不动才坐的,摩天轮呢,是专门看风景的呀!说了你也体会不到!”

我听得呆呆的,感觉云里雾里。什么缆车啊,摩天轮啊,我似乎只在电视里见过,从没想过自己也要去坐一坐,而且就算我想,爸爸也不会带我去的,他怎么可能花一百块钱买一张票,让我去体验那种转瞬即逝的欢乐。爸爸只是一个打工的,做一天活也换不来一张票钱,这点我心里非常明白。

我侧过脸,趴在课桌上,正好看见巨大的吊臂在快速地转动。爸爸正在工作,穿着他那件每天不变的灰色外套。塔吊的吊臂匀速地转着,就像一个巨大的圆规,在空中画着一个看不见的圆。爸爸每天都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在那间小玻璃房里坐上一整天。呆在上面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呢?以前,我可从来没有想过。看着爸爸一会儿面对着我,一会儿背过身去,我恍然觉得那个驾驶舱和摩天轮的观光室一模一样,也是一间小小的玻璃屋,也能360。瞭望大地和天空,爸爸是坐在摩天轮里。

原来坐摩天轮也没什么了不起呀,爸爸每天都坐在上面看风景呢!那一刻,我忽然很想试试坐上摩天轮的感觉。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塔吊,一会儿是缆车,一转眼又变成了高高的摩天轮。我努力让自己的思想跟着老师的讲课思路走,但吊臂总在我眼前转啊转,摩天轮也在我眼前不停地绕着圈,周而复始,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思绪混乱的一个上午,老师们走马灯似的进来出去,拼命把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往大家脑袋里灌,可我总是心不在焉,好几次被老师点了名。

等晚上爸爸收工回来,我想求他一件事,让他把我也带上摩天轮一样的塔吊去看风景。

他会答应吗?

中午,太阳不知怎么不见了,天越来越黑,到了午后,便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那高高的塔吊上,吊臂还在不停地转动,小小的驾驶舱孤独地贴在黑沉沉的天幕里,爸爸的身影看起来很无助,像一只被囚禁的鸟,指挥着那架比他的身体大几百倍的铁家伙。

风刮起来了。塔吊顶上的红旗哗啦啦颤个不停,像一只恐惧的猴子在风中无法抑制地发抖,抖得让人觉得整个塔吊都晃动起来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了。

先是教室的玻璃窗上有了雨点的痕迹,接着,大颗大颗的雨点就像加了速的子弹越来越用力地往下砸。一转眼,整个天空就模糊了,紧接着,一道闪电夹杂着炸雷声呼啸而来,把已经昏暗的教室猛地一下点亮,又迅速熄灭,教室里发出一声声尖叫。

老师打开了日光灯,一下子,恍如夜晚提前降临。

窗外,爸爸的塔吊隐隐约约依然矗立,本来来回转动的吊臂终于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突然很担心,不知道爸爸有没有下来,如果没有,这么强烈的雷暴,爸爸一个人在上面是多么危险。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一些,但塔吊依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老师敲了敲讲桌:“小羽,集中思想,别开小差。”我忽的一下转过了头,但脑子里想的还是爸爸。当我再一次转过脸去的时候,雨好像小了一些,依稀中,我看见塔吊上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在晃动。忽然,那个影子仿佛一片树叶,轻飘飘地从空中往下落,我“啊”的一下叫出声来。同学们都在安安静静地写练习呢,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起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我就在那五十双目光的注视下,像疯了一样猛地冲出了教室。老师在后面大喊:“小羽,你干什么去?回来!”我什么都没听见。endprint

雨已经停了。我一路飞跑,看门的老大爷看我跑出校门,想拦却已经找不到我的人影了。

雨后的街道湿湿的,大块的水洼让路面处处都是陷阱,一踩上去就溅起一片片飞舞的水花。不知不觉,我的裤腿全湿了。空气中一派静寂,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很快,我就跑进了爸爸干活的工地,却发现工地上也是同样的静寂。建筑材料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各处,沙石、钢筋、夹板占据着各自的领地,没看见一个忙碌的工人。

时光仿若静止了一样。我扬起头,望向那高高的塔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个钢构铁架的家伙。它比远看时更有气势,更加强壮,驾驶舱也不是远看时那么的狭窄,玻璃门半开半掩,里面没有人,爸爸呢?

我紧张极了,刚才看到的那个飘飞的影子究竟是什么?我的心“咚咚”直跳,仿佛快要跳出胸膛了。我绕着工地找了一圈,连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工地上静悄悄的。爸爸到底去了哪里?我浑身凉飕飕的,低头看时,才知道自己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雨后的街道行人不多,各自脚步匆匆,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和沮丧。冰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小区,穿过熟悉的树木掩映的小路,迈进黑乎乎的底层长廊,我掏出钥匙,刚想开门,门却自己打开了。我抬头一看,爸爸正光着膀子端起一盆湿衣裳。我愣住了,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惊讶,我大叫一声:“爸爸!”

爸爸愣愣地望着我:“你不用上课吗?怎么跑回来了?”

我问:“爸爸,你的灰外套呢?”

“哦,我把它挂在塔吊的驾驶舱里了,刚才下大雨,穿着它下塔吊不方便。而且,我知道你会常常看爸爸,衣服挂在那里,就好像爸爸一直在啊!”爸爸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楼上,不知谁家的音响开那么大的音量,那支叫《牵手》的老歌在我的耳边回荡——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

我的眼眶里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我的内心突然涌动起了一条河,我终于知道我一直都在爸爸的心间。

我也朝着爸爸傻笑。爸爸怎么可能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跑回家来?这是我的秘密。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妈妈温柔的脸庞,我突然很想对她说:“妈妈,我们原谅这个人吧,好吗?”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那高高的像摩天轮一样的塔吊,是离天堂、离妈妈更近一点的地方,是爸爸和妈妈对话的地方。那一遍遍抚过我孤单窗口的深情目光,是爸爸在替妈妈照看着人间的风景,照看着我终怀缺憾的童年,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因为两个字——爸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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