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飞了的地

2014-07-11 17:19杜曙波
延河 2014年5期
关键词:老汉奶奶母亲

杜曙波

刚开春,紧挨县城的东景村,就像开了锅一样,翻腾得叫人心神不宁。原因是村人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为了扩大县城的地盘,东景村村西这三千多亩良田,县上要全部征购,而且,透露了每亩地的征购价。村民们虽说都舍不得丢失土地,但他们知道这是城镇化的需要,大势所趋,谁也拦挡不住。于是,村子里几个有头脑的人,便互相串联,头顶着头,在一起嘀咕着怎样和政府扳地价。虽说,这次政府出的地价,已经不算少了,但他们还想争,能争多少是多少,多点总比少点强。今后,就成了没地的农民,抬脚动步都要钱呀!更多的人,是拿着自家的土地凭据,到队长家里的底册上,核实自家地的亩数。谁都怕自己报的地的亩数和底册上对不上号,吃了大亏。这时,东景村人的眼前,似乎都浮现着一把又一把的人民币,撩拨得大伙像正月十五闹社火又喜又急。

财旺老汉在家里钻了一整天,他翻箱倒柜地把村子里几十年来前前后后发给他的关于土地方面的证据全部翻了出来,一份份摆在炕上。他趴在炕沿上,皱着眉头,一双发了红的小眼珠盯着这些证件,看过来,看过去,终于,看出了新主意。这天,吃罢早晌饭,便将一个硬皮小红本,装进棉祅口袋里,去找队长海海。临出家门时,他仿佛怕证件丢了似的,还在自己的口袋外面,重重地拍了拍,按了一下,又拍了拍,又按了一下,才迈开大步,飞快地走出了家门。

队长海海的家里,这会儿实在热闹,你来了,他走了,一会儿都安静不下来。财旺老汉在海海家的门口,一连就碰上好几个人。他没顾得上和他们打招呼,就侧着身子挤了进去。一进门,就说:“海海,我把我家的地数给你报一下,有零有整,一共是八亩八分……”

海海身边还围着几个人。他正低着头,不知在忙着写什么。一听财旺老汉这话,他忙站起来,“嗯”一声,说:“怎么你就有那么多的地?”

财旺老汉的脸立刻红了,他声音梗梗地说:“还有假呀!这不是村里发的证据?”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红本,“乒”的一声按在海海跟前的桌子上,海海的话显然使他有点儿生气了。

海海瞥了那个小红本本一眼,压低声音,慢慢地说:“这红本儿上的地,是你一家的吗?还、还是包括人家四奶奶的地在内呢?”

财旺老汉急了,声音放得挺大,说:“是我一家的嘛,怎么还包括四奶奶的?我一家四口人,每人二亩二分地,不是正好八亩八分地。你把人家四奶奶拉扯到我家干啥?”

一听这话,海海就觉得不对味。他吃惊地盯着财旺老汉的脸,连连撇着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苦笑了一下,轻声反问道:“看你这老汉,怎能是我有意把四奶奶往你家拉扯呢?你说说,人家四奶奶那二亩二分地,当年,是不是你租种着?这会儿,地能卖出钱了,倒没了人家的地!真是天大的怪事儿!这个,你得给我说明白,不说明白,我这里你就先过不去!”

财旺老汉满脸通红,额角上立刻冒出了黄豆般的汗珠子。他紧闭着嘴,脖子用力地歪了一下,又歪了一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每遇上不顺心的事,脖子总要歪一下,再歪一下,以表示自己内心的不满。这会儿,他又连歪了几下脖子,两只耳朵也变红了。半天,才说:“她的地,我倒是租种过。如今,这地已经没有了!”

海海由不得放大了声音,说:“那么大的一块地,能是自个儿跑了、走了、飞了?”

财旺老汉说:“谁知道是咋了!反正我这块‘龙眼地里,没她的地!她那块地,前几年政府就征购了!那是在岭南,不是在我这块‘龙眼地里!你算算,我家现有四口人,老两口、小两口,每人二亩二分地,共是八亩八分,怎么能有她的地!?”

海海不服气地眨巴眨巴眼睛,撇着嘴说:“这么说,四奶奶的地真的是让你给种飞了?”

围在海海身边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了。

海海媳妇咯咯地笑着从里间走出来,盯着财旺老汉的头看了一会,便说:“这年头,啥新事儿也能冒得出来,地嘛,种着种着就能不见了,飞走了!”说罢,咯咯咯笑着走开了。过了好一会,人们听见她独自还在里间咯咯地笑。

人们便都跟着又笑开了。

这会儿的笑声像一把刀,让财旺老汉有点招架不住。他的脸通红,但仍然不服气,又连歪了几下脖子,吼道:“四奶奶的地飞不飞,我管不着!我‘龙眼地这八亩八分地,到领钱时,一分也不能少!少一分钱,也和你过不去!”话毕,扭身走了出去。走出海海的家门已经好远了,财旺老汉还不服气地脖子一歪一歪,心里骂道:“这个小王八日的!”

本该已经够热闹了的东景村,又从空中掉下这么个新闻,就变得更加热闹了。一时间,这个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里,无一家不在议论着这事。他们议论着被财旺老汉种“飞”了的地,也议论着四奶奶的为人,四奶奶那慈眉善眼的面影,又浮现在了众乡亲的眼前。

四奶奶是财旺老汉的本家婶子,殁了已整整十个年头了。日子飞快地过去,人们忘记她本该是情理中的事。可是,东景村的众乡亲,总忘不了四奶奶。她生前的一言一行,还深深地留在乡亲们的记忆中。她是个好人,好人似乎就难忘记。忘不了她做过的事,忘不了她说过的话,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刻在乡亲们的脑子里,似乎永远也不会忘记。

当年,四奶奶是东景村的接生员。为了接好每一个孩子,跑前跑后,风雨不避,而且分文不取,又从没有出过半点岔子,就这样一连干了二十多个年头。不少人家,两代人都是她亲手接生的。儿子是她接生的,到了儿子生儿子时,接生的还是她,这事儿人们谁能忘了!她虽离开了人世,可她亲手接生的孩子还在世上,孩子的爷爷、爸爸不少人也都还在东景村,耕种着她曾经悉心爱护着的这块土地。她常说,人活在世上,活多大的岁数是个够呢,重要的是要给后人留下个“想头”。她给世人留下的“想头”实在是太多了,她的作为,她的言谈,至今,仍然感染着世人。所以当财旺老汉制造的这个新闻在村子里传开后,一时触怒众人,都说:“四奶奶在世时常说,人活在世上,啥也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德!这个财旺老汉真是个缺德的人,财迷转向,为了钱就胡说话!还算个人吗?”

当今的讯息传得快,越奇怪的新闻,传得就更见其快。眨眼之间,财旺老汉把他婶子的地种得“飞”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全村,又很快地传到了镇上,传到了县上干部们的耳朵里,天擦黑的时候,就到达了省城。因为,四奶奶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天德风急火燎地给队长海海打来了电话,询问这事是不是真的。海海一抓住话筒,就笑着问:“叔啊,这事你怎么也知道了?”

天德声音挺响地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海海,咱队上已有几个人给我通了电话,都在为这事生气。连村里九十多岁的富贵爷,也给我来了电话。他叫他家富贵给我挂通电话,他对着电话吼:天德啊!你是在省里做过事的干部,过去,干什么也带劲。如今,退休了,就下了软蛋啦?你妈那二亩多地,叫财旺这老财迷讹了去,你也不管呀!当年,你妈对她这块地多爱护啊,这会儿,财旺倒来打马虎眼,讹这块地!咱队上的人都在为你妈生气、着急!你就不能出面管管这事?还是在省里做过事的干部哩!这一下,说得我着了急,才赶紧给你打电话。”

海海听着电话,由不得也着了急,脸上也火辣辣地热起来,忙说:“天德叔啊!我也早想给你挂个电话哩,可是,想到你也有了岁数,行动不方便,等我把这事处理好了,再给你通报一下,叫你放心……”

天德说:“谢谢你。你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啊!我是有点性急,一接邻舍们那些电话,我就急了,说话时就有些沉不住气!你别见怪啊!你才二十多岁,肩头上的担子可不轻啊!可能财旺租种我家地时的情况,你还有些不摸底细。他从我母亲手里把地租走,也是费了好大的劲的。那几天,我可好在家里,是我专程回来接你四奶奶到省城住的。老人一个人在家,我们在外面很不放心。你四奶奶丢不下她这块地,还有点不愿意去。我再三做工作,劝导的话说了几筐子,她老人家终于松了口,才决定把地租出去。当时,还有好几家人想租,财旺一闻这风,守在我家里就不走,一股劲要租这块地。你四奶奶思前想后,觉得财旺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本家侄子哩,将来还能不讲诚信胡说话?这才点头同意把地让他租种了。当时,财旺的嘴说得可好哩,说什么一步近,两步远,你把地交给自己侄子种,还会有啥闪失?今后,每年,我给你二百斤麦子,十斤绿豆,绝不食言。你四奶奶一辈子总是怕与人伤和气,听了财旺的话,便笑着说,当然嘛,自家的侄儿总比外人亲,财旺,婶子就把我这二亩二分地交给你种啦,我放心。事情就这样成了,谁也没伤和气。可是,财旺把地租走以后,只交了二年粮食,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后来一颗麦子没交,半粒绿豆没给,我很生气,曾在你四奶奶面前提说这事。你四奶奶肚子挺宽,笑着说,不交就不交吧!财旺在家挺苦的,总是手里不方便,当下交不了。咱在这里有吃有喝,不要计较这事。馍不吃总在篮子里放着。到时候,你弟兄俩一碰头,就全算清了。啊呀,想不到他连地也想讹了去!真是气人!海海,叔给你说的这些话,半句也不假。叔是讲诚信的人,说半句假话自己会先脸红了。”

海海连忙大声道:“叔的话,我句句信,你在咱村的威信可高哩!财旺这老汉,就是觉得四奶奶去世十年了,村里人谁还记得这情况,才打马虎眼来讹这块地,自己好多得十多万元。真是太聪明了!就忘了还有大伙哩!四奶奶虽说去世了,可是大伙记着她在世时的好处,不忘她对大伙的恩德,都为她操着心。这股力量,他财旺老汉万万不会想得到……”

海海忙着打电话,没料到门口悄悄走进四五个人,都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的背后,静静地听着。当海海说到这里时,紧紧站在海海背后的富贵爷大声吼:“海海,你说得一百个对,财旺种四奶奶的地,我们几个都没忘记!财旺这人真是见钱眼开,为人缺德!”

富贵爷的话,四奶奶的儿子天德在电话那头,也全听到了,他连声说:“谢谢!谢谢!”

海海打完电话,见屋里来了这么多人,连忙招呼他们坐下。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落座,都还站着。富贵爷又大声说:“我们这会儿不是来你家闲坐的,是为四奶奶说话的。人生在世,德行头一条重要。有德行的人,谁也不会忘记。四奶奶一生为咱村办了那么多好事,我们咋能忘记?财旺老汉实在是讹诈人家。他那块‘龙眼地里,就有人家那二亩二分地,怎么能自己租种了二十多年,种得地也飞走了呢!他要不交出这块地,咱们坚决不让!当今,不是没说理的地方,告他!告他!打官司时,我们出面作证,咱们活着的人,还能眼看着叫四奶奶吃这号哑巴亏!”

海海连连点头,两只手紧握成拳头,手心都冒出了汗。

海海睡了一夜,身子下面的床板也吱吱地叫了一夜。次日清晨,他的双眼肿成了两半个乒乓球。他胡乱地在凉水盆里擦了把脸,扭身就走出了门。

早春的清晨,巷道里清冷而寂静,海海的脚步声显得更加沉重而急促。他径直走到财旺老汉的家门口,站下来,揉了揉胀痛的眼睛,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当门口就站着财旺老汉,他不由自主地“啊哟”了一声,立刻浮上了满脸笑容。他热情地招呼着海海,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把海海拉进正房,面对面地和他坐了下来。

海海下意识地咧嘴笑了下,一时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

还是财旺老汉心眼多,他从海海地咧嘴一笑中似乎看出了什么,便眨巴着发了红的小眼睛笑眯眯地说:“你睡了一夜,总算想过来了吧?不是老叔说你,眼下,你大大小小也算村里的干部哩,办个啥事,都得活泛点,看风行船,要看眼目前。别那么死心眼儿!昨天,我报我家地的数目,你怎么弄进个四奶奶。四奶奶是我的婶娘,可她死了已十年了呀,还能对你有啥好处呢!我和她亲倒是亲,可是我这块‘龙眼地里,怎么能有她的地?人常说,好狗不咬上门亲。今天,你能上我的门,就算脑了转过来了,昨天不论你的态度咋样不好,我也不再往心里记,就一笔勾销算啦!我家地的亩数,这就算给你报啦!该办啥手续,你给咱办,我记着你的好处。实话对你说,我还等着拿卖地的钱给你那个小兄弟盖楼房哩……”

海海发觉财旺老汉误会了自己,忙说:“看你说得多轻巧!你就这么爱钱呀?我今天大早起到你家来,就是为了说清这事儿!四奶奶虽说不在人世了,可是,她的德行留在众人心里。她的事,大伙自然都特别关心。昨天夜里,就有不少人找到我家,说你租种人家的地,多少年分文不付,也就算了。哪能种着种着就种没了?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们都出面证明,你这块‘龙眼地里,就有人家那二亩二分地……”

财旺老汉猛地跳了起来,吼道:“谁说的?把人名字给我!”

海海扬起脸,撇着嘴慢慢地说:“你别急!到时候你就知道是谁了!这会儿我不说!”

财旺老汉脖子歪了一下,说:“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那几个鬼眉眼,能屙出个啥哩!我捏住半个嘴,也能说他们个闭口无言!”

海海又撇了下嘴说:“还有人家四奶奶的儿子天德哩!昨天夜里,也给我来了电话。他若是为这事跑回来,你咋对人家张口说话哩?”

“他知道个屁!”财旺老汉又歪了下脖子,声音放得更大了:“别看他过去在省里做过事,当过大官儿,他回来我也不尿他!没他的地就是没他的地,木板上钉钉子,他就是回来,我也不改口!怕球他嘛!拿他吓唬老子!”又连歪了两下脖子,便不再理海海了。

吃罢早饭,村里人就从海海那里得来个消息:天德要回来了。乡亲们立刻都笑了,说,这下看他财旺老汉嘴还硬嘛!真是财迷转向,转得连他的婶子也讹诈起了!看这老家伙见了天德脸往哪儿搁!

天德是财旺老汉的本家兄弟,他比财旺老汉小一岁,实际上只小五个月,可是,天德自小懂礼貌,总是叫财旺老汉哥哥,真是不叫哥哥不开口,人前人后都一样。财旺老汉小时候叫天义,一个天义,一个天德,个头长得差不多一般高。他俩相跟着到别的村里,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俩是一母同胞,亲生兄弟。当年,天德的母亲四奶奶很喜欢天义,常留他在自己家里吃饭,对他和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这样时间长了,天义就常常守在四奶奶家里不回去,这使得他母亲一到天黑,就要一遍又一遍地到四奶奶家叫他。有时,他被母亲像拽小鸡似的,拽着一只胳膊拽了回去。有时,再叫他也不走,总是紧紧抱住四奶奶的腿,耍死狗,气得他母亲没办法,只好自己责骂天义几声,对着四奶奶无可奈何地笑一笑,回了自己的家。四奶奶总是说,小孩子爱和小孩子在一块儿,他不回去,就别回去。等人家娶过了媳妇,不用你叫,他自然就回去了。当年,四奶奶的丈夫,在外面做买卖,家里比较宽裕。再加上四奶奶年轻时,不仅针线活做得精细,而且,家里的饭菜也比别家的精细,饺子、包子、臊子面、炸油饼,变着花样给孩子改善生活。天义小时候就是个馋猫,每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蹭到四奶奶家不回去。他母亲常在巷道里大呼小叫地喊他回家吃饭,找到四奶奶家,但说什么也把他叫不回去,气得他母亲总是说,你再要不回去,我就不要你这个娃了!但不论说啥,天义就是不回去,他要在这里吃饭,这里的饭菜香。天德六岁那年,四奶奶给做了个小袍子,做好后,她让天德试穿了一下,看合身不合身。就在试穿的时候,天义又来了,他看见后,便缠着四奶奶也要一个小袍子,缠得四奶奶没法了,便也照样给他做了个小袍子,赶过春节前,抱着送给了天义的母亲。当天义母亲问明原委后,生气地说,天义,你算个什么人?哪能人家天德有啥你要啥?说着抓起扫炕笤帚,就在天义的小屁股蛋子上狠狠揍了一顿,边揍还边问,今后,你还跟人家胡要东西么?说!天义不论母亲怎么揍他,就是不吭声。大年初一那天,他照样把四奶奶给他做的小袍子穿上了身。走在巷道里,人们都哈哈地笑着说,四奶奶又收养了一个娃。有个天德还不够,这下又来了一个天义。一个德,一个义,天下的好字眼都让四奶奶全占了,四奶奶有福啊!

那时候,东景村只有小学,上完小学必须到县城去。天义和天德同时上了县里的第一高小。上学前,四奶奶给天德做了身新制服,她怕天义到时候闹,便也给他做了一身。到了上学那天,天义和天德都穿上了新制服。他俩从巷道里走过去,乡亲们都咧着嘴直夸四奶奶。到了学校,老师们对这两个孩子都是另眼看待。可是,两次考试后,老师们的目光便聚集在天德身上。天义呢,不是脑子不行,而是他走了斜路。班上有个同学就是县城里的人,每逢体育活动时,便抱各种各样的小狗在同学中炫耀。学生们都叫他“狗贩子”。天义渐渐和这个同学拉上了关系,每当这位同学从家里抱来了小狗,天义便和他一起到学校周围的市民中去卖,每次都能有收入,多者三块钱,少者两块钱。小甜头引得天义上了钩,心就不放在书本上了。天德逢礼拜天回到家,便把这事告知了四奶奶。四奶奶有些生气,一次,天义到家里来找天德一块返校,四奶奶同样也给他带了三把麻花,顺便教导他说,当学生就要一心念书,别整天贩猫贩狗的误了学习。天义知道是天德告了他的状,走在路上,便和天德吵翻了。吵罢之后,便脖子一歪一歪地把天德撂在背后,头也不回地前边走了。害得天德一路上哥啊哥啊地叫着追赶他,额头上一头汗,里面的衬衫也湿了。此后,天义虽说还和天德在一个班里,但他不接近天德,却整天和那个“狗贩子”同学纠缠在一起。有了这次的教训,天德回到家,也不再给妈说天义在学校的事了。天义对天德的态度,又渐渐好转了。有时候,还拿点儿他贩狗挣来的钱买来的糖块、饼干给天德吃。

两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天义和天德都领了毕业证往回走。路上,天义笑眯眯地拿出自己的毕业证让天德看。天德一展开他的毕业证,立刻惊叫道,哥啊,你拿的是谁的毕业证?错了!天义脖子一歪,大声说,不错!就是我的!天德忙说,怎么这上面的名字是田财旺呢!天义便说,我的名字改了,是我找刘校长给我改的!从此以后,我就叫财旺!财旺!你记住了吗?天德笑了笑,只撇了撇嘴,没有吭声。天德回到家,包裹还未放下,就大声喊,妈,你知道天义叫啥名字吗?妈说,天义就叫天义嘛,能是叫啥!天德笑着说,叫财旺!他的毕业证上就写的这个名字。人家说是刘校长批准他改的。天德说,天义还当着他的面警告说,今后,谁再叫我天义,不叫我财旺,就日他妈哩!还说,那个义字不好,高小书本上说,岳飞讲忠义,不是叫秦桧给杀了么?咱叫天义干啥!我叫财旺,将来准是个有钱人!四奶奶坐在炕沿上听天德说罢,她的嘴唇紧闭,眼珠儿一动不动,慢慢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几天,专区一个中学招生,天德去和天义商量,准备一块儿去赶考。他走进天义的家门,正准备张口叫天义,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连忙改口大声喊,财旺哥!叫声刚落,他就咯咯地笑着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母亲从背后跟上来,沉下脸说,叫天义有啥不好!叫什么财旺!俗气死啦!叫财旺就能财旺,就能发了大财?天义红着脸,对着他母亲歪了歪脖子,还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母亲。就在这天,他俩共同商定,一起去专区考试。可是,到了赶考这天,天义却不露面,天德连忙跑到他家,他妈惊奇地说,是明天考试吗?那鬼东西怎么说,专区不招生了呢?昨天,鬼东西跟着一个小伙,到外面去了,说是这些天兔价高,他到那边贩兔子去了。天德很失望,只好一个人背个馍口袋起了程。此后,他听人说,天义背后地里说,考那个中学干啥!念书还不是为了将来挣钱,现在就能挣钱,咱还考那个学校干啥!这话,后来四奶奶也知道了。她先是一怔,接着,撇撇嘴惋惜道,什么话!小小的娃儿心眼就叫钱糊了,将来能成个什么人啊……

从昨天夜里,到今日清晨,远在省城的天德家的会客室里,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天德接罢这个电话,还没在沙发上坐下来,另一个电话又响了。天德微笑了下,连忙又去接。这时,老伴从卧室里走出来,说,今早上为啥这么多电话?大年初一似的,烦人不!天德笑着说,我不烦!心里还怪高兴哩!要不是乡亲们护着咱,咱那财旺哥早把咱装在闷罐子里卖得吃了!老伴忙说,是咱妈那二亩地的事?乡亲们真好,个个主持正义。你干脆回去一趟,把事情好好处理一下,免得众人笑话咱!天德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听了老伴的话,他忙给海海打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回来,说完就忙着准备要带的东西。

当今的交通,真是再顺当不过了。天德十点多钟乘上大巴车,太阳离落山还有两竿高的时候,就到了自己家的村口。下了车,他提着大包小包迈着大步就往村里走。真是冤家路窄,他正急匆匆地走着,财旺老汉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怔了下,跨前一步,叫道:“哥啊!”

财旺老汉也觉得太突然,忙收住步子,来了个急刹车,随口说:“回来了?”

天德答道:“回来了!”

财旺老汉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回来干啥!实话对你说,我这块‘龙眼地里,没有你的地!”话毕,脖子歪了一下,掉头走了。

天德盯着他的背影,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来。

天德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慢慢地朝前走着,只觉得眼睛发涩,鼻子发酸,昔日的情义,这些年的关照,都被财旺老汉那如铁锤一般的话语,砸了个粉碎。天德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后,财旺老汉常常托他办事。一个电话打过去,天德二话不说,不管有多难办,他都要设法完满办妥。他总是想,开口求人难,又是自己的本家兄长,还能有啥话说呢!财旺老汉得了好处,喜不自禁,洋洋得意,还常在人前夸海口,咱省城有人哩,还有啥办不了的事……如今,竟然翻脸不认人!他又想,翻脸的根子不就是为地的事嘛。二亩地,能卖多少钱呢,大不了十几万元嘛,就值得让你翻这个脸?唉,这个钱呀!突然,他听见前面有人大声喊:天德叔,你回来啦!猛抬头,他看见了海海。海海跳下门前高圪台,正迈开大步笑着向他跑过来。天德立刻觉得自己的双腿也来了劲,他忙朝着海海跑了过去。他跑到海海跟前,海海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说,当今的车子快!我估计你快到家了,果然一点不错,我刚站在这儿,就看见你了。走,回家吃饭,我媳妇早就把臊子面给你做好了!

海海家的院子已修整得崭新,西沉的太阳把一抹淡淡的橘黄涂在东边平房的檐上。西房门口,一团白云似的热气像迎接远方客人似的从门口涌了出来,一股炒菜的油香唤起了天德的乡情。母亲去世后,他已经多年没有回村子里了,乡亲们对自己依然是这般热情,他不由得眼圈红了,鼻子酸了。就在这时,海海媳妇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端在了天德面前,说了声:“叔啊,热热的快吃!”天德笑着,连忙双手捧起了热碗。

就在这时,进来个高个头老汉。老汉一进门,就大声说:“海海,你年轻脚步快,我在门前等着天德,你倒先把他接到你家来了!我家是包的饺子,天德这碗饭吃了,就到我家吃饺子!”

天德忙说:“富贵叔,这碗饭就吃饱了,我不吃饺子啦!”

富贵爷说:“哪能成呢!饱了也得吃!到我家,不多吃,就少吃点!吃三个五个也成。这样就把我的心事了啦!”

富贵爷的话刚落音,后面又来了拄着拐杖的三娃奶。没站下来,就嘴唇抖动着说:“天德,走走走!快到我家去,我家给你炸的油饼已炸好了……”

天德连忙站起来,扶住三娃奶,激动地说:“婶子,叫我怎么说呢!你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富贵爷放大声音说:“谁叫你是你妈的娃哩!你妈当年对我们哪家不好呢?”老头子的眼圈立刻泛红了。

天德脸上抽搐了几下,说:“那是过去的事啦!我妈殁了已经十年了。”

富贵爷说:“可她在我们的心里还活着!有德性的人就不会死!我们还常常提说她。四奶奶呀,你这会儿能站在大伙面前,该多好啊!”爱流泪的富贵爷这会儿眼泪又流出来了。

天德的这顿饭,一连吃了两个多钟头,吃了三家的饭。哪家不吃能过得去呢,天德觉得这简直是在吃情感!饭毕,屋子外面就全黑了。他连忙提起大包小包,往自己的家里赶去。

温馨的巷道已经安静下来。天德迈着急促的脚步,远远就看见自家的大门已经开了。快走几步,进了大门,又进二门,母亲多年前居住的房间,早已灯火通明。他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生前的情景,一股甜丝丝的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口,似乎想叫声妈,可是没有发出声来,眼睛却湿润了。这时,屋门口出现了个中年妇女,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接住天德手里的提包,随口叫了一声:“叔。”天德的眼睛一亮,问:“你是……”中年妇女抿嘴一笑,说:“叔,你多年不在家,不认识我了?我是春娃媳妇,春娃等会儿就来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春娃喘吁吁地抱着个大电视走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临窗的桌子上,扭转身,笑着拍了拍手,上前拉住天德的手,笑着说:“叔,你还是前几年的老样儿呀!”天德摇摇头,说:“老了呀!退休都十多个年头了。”春娃说:“可我们的心里还记着你过去的样子。真快呀,退休都十多个年头了!乡亲们多想见你呀,听说你今天回来,我们就连忙给你收拾房子。屋里屋外都打扫净了,四奶奶当年住过的床,也给你铺好了,夜里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就找财旺这老家伙!这么老了,还歪嘴胡说!”天德苦笑了一下,正准备说什么,富贵爷就沉着脸走进来了。紧跟着他的背后,还有几个中年人。眨眼之间,屋子里便坐满了人。他们张口都说一样的话,就是关于四奶奶那二亩二分地的事。天德坐在床沿上,望着屋子里的众乡亲,听着他们那慷慨激昂的话语,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心里却亮堂了许多。

不知谁家的更鸡放开喉咙一声接一声叫了起来,屋子里的人连忙起身,相跟着离开了这里。

奔波了一天,天德确实是有点累了。但他还不想睡,独自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才上了床。他睡了没多一会儿,屋门没有响动,母亲却慢慢地走了进来。她走到天德床边,静静地站着,脸色很沉重。天德连忙拥被而起,母亲却不见了。他才知道,刚才是在梦中,泪便不由自主地从眼里滚了出来。天德再无睡意,他陷入了对母亲的回忆之中……

当年,母亲对她的这块地是十分爱护的。她常迈着小脚,得空儿就来到地里。每每出门,总提个小筐子,里面放着把瓜铣,在大道上碰见牛马粪,连忙用瓜铣敛起,放进筐子,提到地里,倒在地头,上面掩上薄薄的一层土。她的地头常堆着一溜溜粪堆,地里的粪也上得很厚。她常说,人养地,地养人。地也有心哩,你让它吃好了,它才能让你吃饱。所以,母亲的这块地的收成,胜过了周围各家的地。母亲对这块地,简直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啥心都操到了。要不是当年母亲年事已高,独自留在家里叫人不放心,她才不肯让人租种她的这块地哩。

想到这里,天德咂了咂嘴,轻轻地拍了拍脑门,他后悔那时不该劝说母亲把地租种给财旺。如今,让财旺酿了一缸怪味酒,惹得人们传为笑谈。

天德听见窗棂上响了几下,连忙睁开了眼,见天已大亮,窗玻璃外面贴着春娃媳妇笑盈盈的脸儿。他忙披衣下床,开了门,原是叫他去吃早饭。

早饭毕,天德没有回自己的家,就径直朝着财旺的家里走去。

门开处,站着财旺的老婆,多年不见,她明显的有些老相了。她对天德,已失去了过去的亲切,却也不为他的到来惊讶。她双手横在门洞的两边,嘴里仍说着进来坐坐吧,但却不让开路。天德问,我哥哩?她答道,不在家里。天德又问,去哪啦?她紧闭着嘴摇了摇头。天德没再问,想离开。她竟然连一句挽留的客气话也没有,立刻走出门来送客。

天德回到自家大门前,碰上个老头。天德认识他,知道他是俊娃爸,他比天德大两岁,按辈分他该叫人家叔哩。在天德的印象中,这老头在巷里见了人,从来不吭声。人都说他是个会说话的哑巴。这时,他正蹲在离天德大门口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面。见天德从财旺家门口退回来了,他走上前问,财旺不在家?天德说,嗯,不在。老头重又蹲下,紧闭眼睛,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没有再吭声。天德苦笑了一下,走进了自家大门。

天德回到家中,心急如焚,坐卧不宁,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子。突然,他站住了脚,心想,不行!不能这样!找他去,不主动去找,就上了他的当,便又来到了财旺的家门口。门,仍然是紧闭着。他敲了一会,门才慢慢地开了。财旺老婆撇着嘴说:“今天咋这么热闹,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哩,怎么又是你呀!大兄弟,信不过你嫂子,你就到咱家各个房里搜一搜吧,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她嘎嘎地笑着,身子闪在一边,脊背贴在门洞的墙上,一只手直挺挺地指着门里,还嘻嘻嘻地笑着。天德碰了个大红脸,二话没说,扭身走了回来。路过门前这棵大槐树时,俊娃爸还在树下蹲着,他抬头看了天德一眼,没有吭声。天德也看了他一眼,只微微笑了笑,便走了过去。

早晨的太阳爬上了门前那棵大槐树,阳光从窗子上射进来,天德觉得浑身燥热,便又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子。这时,俊娃爸躬着腰,快步走了进来。还没有站稳,他就说:“快,快!快找财旺去!刚才,他就是躲在家里不出来。这会儿到地里去啦!我亲眼看见的!”说完,扭身走了。

天德目送着俊娃爸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后,才又扭身往回走。这时,天德忽然“嘿”一声笑了。心想,在世界上,不论做啥事,都要合乎情理,财旺这样讹人,真是逼得不说话的人也开始说话了。

初春的田野,清冷而空旷。天德迈着大步,来到村口,站在高圪台上,向县城方向瞭望。目光所及,是一片果树林。记忆中麦子返青时节那种像绿色地毯一样的情景已不复存在。他略微皱了下眉,跳下高圪台,又往前走。他站在一个堰头上,望着果树林,目光在那里搜索了好一会,终于发现了目标,财旺这时正蹲在一棵大果树下一动不动。天德迈开大步,流星般地向他跑去。快跑到财旺身边时,财旺才突地站了起来。

“你跑到这里干啥?”财旺脖子一歪粗声问。

天德大声说:“来找我妈的地!”

“昨天,就给你说了,这里没她的地!”财旺脖子又一歪,吼:“她的地前几年就征了!倒来这里找!”

天德说:“不!我妈的地就在这块‘龙眼地里!”

“这里是我一家四口人的地,哪有她的地!”

“你一家四口,在这里都有地?”

“有!怎么没有!”

“你那小儿媳妇也有?”

“有!怎么没有!”

天德跨前一步,大声说:“她结婚前,就在娘家村分了地。按国家的土地政策,嫁到这边,已经没有资格再分地了。这里怎么能有她的地?你见钱眼红,这会儿来偷梁换柱,把我妈的地顶在你的小儿媳妇名下。你真是耍赖皮,破坏国家的土地政策!今天,我非要和你弄个明白不可!不服气,咱们找村里的乡亲们评理去!”

财旺立刻被说哑了,他无言相对,脖子一歪一歪地站了好一会,蓦地从地上抓了半截砖,朝着天德砸去。“我叫你再给我评!”他大吼了一声。

天德“啊哟”一声,连忙用手按住脑门,红色的鲜血沿着他的手指缝流了下来。就在这时,队长海海领着几个年轻人,赶了过来,扶走了天德。

如今网络实在神速,发生在东景村的这桩流血事件,吃中午饭时,人们就在网上看见了。县征地办张主任看了后,冒了一头汗珠子,他给城关镇派出所所长挂了电话,让他们立即派人前去处理。

夜里,天德头上包着厚厚的白纱布,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电视。看到本县新闻时,他发现了财旺老汉。此时,他正被两个警察押着从家走出来。财旺走在前面,依然是脖子一歪一歪的,两个警察紧跟在他的背后,神情格外严肃。天德看着财旺老汉那可怜的样儿,心立刻就软了。他叹息一声,心想,就这样吧,明天我就回省城去。继而又想,如果就这样了,我将怎样面对众乡亲,又怎样面对母亲的在天之灵呢?!

责任编辑:宋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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