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生命糅入诗歌:海子《十四行:王冠》赏析

2014-07-13 09:26刘俊杰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名作欣赏 2014年17期
关键词:王冠阿波罗海子

⊙刘俊杰[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十四行:王冠

海 子

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用你美丽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秋天的屋顶 时间的重量/秋天又苦又香/使石头开花 像一顶王冠//秋天的屋顶 又苦又香/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①

1987.8.19.夜

海子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诗人,他不仅接受了西方文化对其思想的熏染,而且充分利用了西方诗歌的某些特定形式来丰富自己的诗歌创作。在这首《十四行:王冠》中,海子将古希腊神话故事和十四行诗的形式相结合,完成了一次诗歌行动。十四行诗在“五四”时期被移植到中国,又名“商籁体”(英语Sonnet),指一种抒情短诗,一般来说有十四行,后来中文意译为“十四行诗”。十四行诗在西方流传很广,它有严格的形式,特定的韵律和固定的押韵格式,有时严格到很多大家都望而却步,梁实秋曾说“用中文写sonnet永远写不像”。十四行诗有很多变体,中国新诗诗人所模仿的主要是彼特拉克体和莎士比亚体两种。而在十四行诗本土化的过程中,中国诗人又发展出了不遵守西方十四行诗体的固有形式和格律,只在形式上大致遵循十四行诗的自由体。但自由体的形式并不代表主题与内容的随性与自由,我国英国文学的研究专家方平先生曾说,一首好的十四行诗一般要求能描绘出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或思想发展过程。闻一多先生将其概括为“起承转合”:“最严格的商籁体,应以前八行为一段,后六行为一段;八行中又以每四行为一小段,六行中或以每三行为一小段,或以前四行为一小段,末两行为一小段。总计全篇四小段,(我讲的依然是商籁体,不是八股!)第一段起,第二段承,第三段转,第四段合。”②“起”指诗的开端;“承”指诗的发展;“转”指转折;“合”指完美性收尾。西方诗学重视形式,因而十四行诗体非常讲究构思和布局。从起句到结句,最忌平铺直叙,海子的这首诗就属于十四行诗的变体。整首诗有一种饱满的立体感,起、承、转、合的配合使整首诗节奏清晰,抑扬合理,具有一定的深度,耐人回味。

这首诗在形式上分为两个部分,前八行为一部分,由两个四行诗段组成,每四行为一节。诗的前四行的“起”以对希腊神话故事的叙述开端。“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描写一个心中充满了爱的“我”,爱上的河神的女儿却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棵树,指出了爱的凄凉。后四行的“承”,紧接上文爱而不能得的凄凉进而演变为永远不能得,只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用你美丽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阿波罗掌管文艺又精通箭术,从而衍生出后来西方文学中“桂冠诗人”的意象。题目与诗中的“王冠”在这里即指诗歌的王冠。如在另一首诗《十四行:玫瑰花园》中他说“我脱下诗歌的王冠”。从表层来看,这只是对无望爱情的一次神话表达;从内里来看,则是海子对自己毕生追求的一次震撼审视。海子在《夜色》中曾说:“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受难是外在的、俗世的,正如阿波罗永远得不到达芙妮,海子也在1986年11月遭受了沉重的爱情打击,海子的世界相当封闭,孤立于大众之外。爱情的伤痛使阿波罗将达芙妮转化为自己的生命,转化为荣誉本身。海子则抛开爱情将生命糅入诗歌,以燃烧自己的方式去追寻属于生命本身的“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海子说:“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祖国(或以梦为马)》)从这种意义上来看,海子的三种幸福其实又只是一种幸福,即要摘取诗的王冠,成为诗国王者,成为不朽的太阳。在这两节诗行的表层叙述下,有一种思想的转型在暗暗地进行。诗歌在本质上属于原始力量,在这里“原始”只是一个文化概念,是作为一种感情的暗流而存在。海子钟情于神话,钟情于由神话所构筑的呈现原始力量的世界。美国伟大的比较神话学大师约瑟夫·坎贝尔说:“神话是帮助我们发现内在自我的线索”,它“指引你转向内在追求,接下来你会开始接收到由神话中那些象征性符号所传达出的信息”③。循着神话的线索,我们发现了海子的内在自我。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被爱神丘比特的金箭射中,心中燃起了恋爱的热情,河神的女儿达芙妮却被调皮的丘比特用铅箭射中,十分厌恶爱情。虽然神话故事有多个版本,但注定悲剧的结局却是相同的,单方面的追求使达芙妮最终变成了月桂树。作为神的阿波罗无法抗拒爱的热情,但他却将其变成了荣誉的象征,将这个不可能做妻子的树变成了阿波罗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神话之外的海子如何呢?海子意识到自己与梵·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莱、韩波、叶赛宁等这些“深渊的圣徒”或“浪漫主义王子”在精神气质上的相似,都“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围”,但却缺乏“纪念碑的力量”。他不甘心,他要在世纪之交成就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要做亚当型的巨匠,像王者一样在大地上实现自己的霸业。他在《诗学:一份提纲》中写道:“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诗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诗歌的天堂。”④纵观海子前后大概七年的诗歌创作历程,我们可以将海子的创作大致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西川曾在《怀念》一文中“以《圣经》的两卷书作比喻”指出“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⑤而1986年、1987年对于海子来说是他思想发生激变的节点。在此前后,他的诗是“从母走向父”,“从夏娃到亚当的转变和挣扎”,“从心情和感性到意志,从抒发情感到力量的显示”。海子对诗有了不同的理解,他从小诗或纯诗的阶段迅速走向了充斥着暴戾的火性的大诗的创造。就如阿波罗不顾达芙妮的哀求,义无反顾地扑向这河神的女儿,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却迎来了新生与荣誉。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记录了海子爱情的失败以及追求诗的桂冠的信心:“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龙虎相斗的一年。在我的诗歌艺术上也同样呈现出来。这种绝境。这种边缘。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目前我坚强地行进,像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神在行进。……我在她里面看见了我自己美丽的雕像”,“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⑥海子将自己比作阿波罗,将直抵生存的现代史诗比作达芙妮,以不可抗拒的热情将自己的生命糅入诗歌,“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于太阳的创造”(1987年11月4日,日记),“我和群龙一起在旷荒的大野闪动着亮如白昼的明亮眼睛,在飞翔,在黑暗中舞蹈、扭动和厮杀。我要首先成为群龙之首,然后我要杀死这群龙之首,让它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⑦他因此而沉浸在幸福之中,并将这样的日子“称之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黄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

海子一步步使人意识到,诗就是诗人的生命,而不只是一种观照人生的方式。美国当代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也曾在1985年创作的《神话片断》⑧中借用了这个故事。格丽克将自己的个人体验熔铸于诗歌中,表达了对家庭、爱以及神话人物的关注,主题是丧失。但海子则将自己的生命糅入诗歌,彻底将生命本体与诗歌合二为一。在海子的世界里,诗歌不止是表达情感与自我的手段,诗歌就是生命,写作就是生活。

这首诗的后六行为一部分,由两个三行诗段组成,每三行为一节。诗的前三行为“转”。尽管海子将成为“太阳”和取得诗的王冠看作自己的一种最高的幸福,但这种漫长的追求历程却是孤独而又充满了艰辛的。诗人以对秋的描写展开了这种注定孤独的坚定追寻。秋天的屋顶缀满了应该的收获,但时间的紧迫、责任的繁重,使得“丰收之后一片荒凉的大地”,“天空一无所有”,“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黑夜的献诗》),与格丽克的“这是收获或瘟疫/带来的贫瘠”有异曲同工之妙。“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秋》),远方到底在哪里呢,幸福又意味着什么呢?末尾一句“使石头开花 像一顶王冠”加深了海子的悲凉之感,海子成了孤独写诗的“王”。他清楚地知道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但他仍然认为“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⑨,“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留给战友/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留给爱人/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这是诗人应该付出的代价。海子后期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丰盈、燃烧、毁灭自己的过程。为了取得诗的王冠,他将自己生命的展开推向了极致,导致了身体的疾病。为了“唯一的真诗”,为了那颗美丽的珍珠,他成了一只患病的牡蛎。他说“如果石头健康/如果石头不再生病/他哪会开花”(《石头的病》)。1986年11月,遭受沉重爱情打击的海子“差一点自杀”,自此,如“断头”“血流如注”“死亡”等暴戾、血腥的字眼便充斥在他的文字之中。他的身体逐渐病变,逐渐恶化,但他却迅速达到了艺术的巅峰,绽放出生命的辉煌与异彩,进行了一次如罗兰·巴特所认为的写作的激情表演。他说“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甚至在11月14日的日记中,他用“燃烧”来形容自己:

我挚烈地活着,亲吻,毁灭和重造,犹如一团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鸟:“燃烧”——这个诗歌的词,正像我的名字,正像我自己向着我自己疯狂的微笑……我的燃烧似乎是盲目的,燃烧仿佛中心青春的祭典……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烧越旺,内在的生命越来越旺盛……我透过大火封闭的牢门像一个魔。对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将被烧死——我放声大笑。……我要加速生命与死亡的步伐。我挥霍生命也挥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狱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海子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和心力,却“使石头开花像一顶王冠”。诗的最后三行是“合”,是诗歌主题的深化,是主题发展的完美性的结尾。诗中写道:“秋天的屋顶 又苦又香/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为了取得诗的王冠,诗人不仅要像开花的石头般生病,而且还要将自己的生命献祭于这神圣的事业,“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断头的时候正是日出”,正是取得王冠的时刻,正是“黄昏的众神”将其“抬入不朽的太阳”的时刻。T.S.艾略特认为:“诗歌是生命意识的最高点,具有最伟大的生命力和对生命的最敏锐的感觉。”彼埃尔·赛克说:“诗歌是献身者的诺言。”⑩海子最终用生命对真正的诗进行了一次“极限冲击”,践行了诺言。从1987年他的精神分裂恶化以来,他不断出现幻听与幻视,这严重影响了他创作,他非但没有绝望反而更加投入。他说:“我还要写下去……是人,都必须在太阳面前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据。”(《动作》)因而,努力的追求必将是“又苦又香”。他要做“一个沙漠里的指路人”,去做“众人没有意识到的事业”。“被劈开的月桂”似乎在影射海子最后的死亡方式——卧轨自杀;同时,据有关科学研究,扁桃具有严格的异花授粉特性,绝大多数品种自花不育,而且授粉要求高温和适宜的湿度,否则花药不开裂,会导致授粉不良,扁桃被劈开是一种丰盈生命的方式,是一种有助于其繁衍的方式。死亡虽然可能充满了肉体的痛苦,但却走向了幸福,走向了诗的天堂,因而“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诗人找到了幸福的“新的一日”,在这一新的日子里,诗人比幸福“还要幸福”(《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椒树》)。

诗是什么?诗的功能是什么?中国古典诗学传统主张言志与抒情,在海子看来,这只能是一种个人体验,最终沦为文人的一种趣味。真正的诗是与生命融合的诗,真正的诗是不惮于浮华、物欲与纷扰,只关心人类灵魂的升华的诗。《十四行:王冠》向我们袒露了海子内心对“唯一的真诗”的理想的追寻,对王冠的追求。在追寻的历程中,海子将生命、灵魂、血与诗熔铸为一体,即使注定孤独、艰辛、“血泉如注”,但毅然投入混沌的舞蹈,“冬夜天空犹如优美凛冽而无上的王冠一顶,照亮了我们黑暗而污浊的血液”,我们看到他终于在这血腥的大地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王国,成就了太阳的一生。

①④⑤⑥⑦⑨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8页,第1047页,第9页,第1029—1030页,第1031—1032页,第1037页。

② 闻一多:《谈商籁体》,《闻一多全集》(第3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447页。

③ [美]约瑟夫·坎贝尔著,朱侃如译:《神话的力量》,万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16—17页。

⑧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 ),当代美国著名诗人,美国国家人文艺术院院士。1985年出版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获得全国图书评论家奖,诗集中的人物主要来自古典神话、童话和圣经。1993年,她以诗集《野鸢尾》(1992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该诗集表达了诗人对于宗教和死亡的矛盾情感。2001年,格丽克获得博林艮诗歌奖,是2003—2004年度的美国桂冠诗人。2008年,格丽克获得美国诗歌界最高奖之一的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奖。格丽克的诗以阴暗的自然意象反映了她无助、被背叛和失落的情感,直面人生的恐怖、艰难和痛苦。《神话片断》收入《阿基里斯的胜利》:“当那位固执的神/带着他的礼物向我追来/我的恐惧鼓励了他/所以他跑得更快/穿过湿草地,一如往常那样,/赞美我。我看到赞美中的/捕获;冒着他的琴声,/我祈求大海里的父亲/救救我。当/那位神 到达时,我已经消失,/永远的变成了一棵树。读者啊,/同情阿波罗吧:在水边,/我逃脱了他,我呼唤/我那看不见的父亲——正如/我在那位神 的双臂中变得僵硬,/关于他那无处不在的爱/我的父亲不曾/从水中流露任何表示。”

⑩ 沈奇选编:《西方诗论精华》,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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