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别相思血 化生海棠红
——沈祖《航海吟》赏析

2014-07-14 12:29罗克辛
名作欣赏 2014年30期
关键词:航海恋人爱情

⊙罗克辛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泣别相思血 化生海棠红

⊙罗克辛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沈祖棻的《航海吟》是一首现代爱情诗杰作,这首诗意涵丰富,艺术形式近乎完美,有着广阔而开放的释读空间。它抒写了现代女性爱情生活隐秘的心灵经验,包蕴着其爱情自主意识“觉醒”与“成长”的曲折历程,堪称一代心灵诗史。

《航海吟》 新诗 爱情 古典 现代 自主意识

谁都会这样说:这年头,/漂洋过海不算一回事;/并且有许多发光的希望,/系在波涛出没的桅杆上。/我懂得罗针指示的前程,/也赞叹过乘风破浪的雄心;/驶向渺茫的烟水中寻梦吧,/我将为你解开金色的缆绳。/你去航海吧!我说。∥但是我知道天没有尽头,/海的辽阔也是无涯际的;/那遥远的国度在世界的那边,/彼此之间永隔着黑夜和白天。/雁足也捎不来一封书信,/(它飞不过太平洋万里的水面。)/凭什么诉说我们的怀念呢?/同样的梦又在不同的时间。/你去航海吗?我想。∥我更知道每个寂寞的黄昏,/是怎样接着那漫漫的白昼;/尽管深巷里有人敲着更柝,/黑夜的长度是无从测量的。/镜中的胭脂在春愁中褪色了,/枕上的花枝在泪水中凋残了。/让巢中的燕子飞来又飞去吗?/让园中的蔷薇自开又自落吗?/一个春天,两个春天,三个春天……/人生究竟有多少个春天呢?/告诉我,你真的去航海吗?∥什么是我的临别的言语呢?/我将微笑地祝福你的远行。/但是让我为你讲一个望夫石的故事,/或者告诉你秋海棠是怎样生出来的。/我对于做梦或许是太年老了,/但是对于离别却又嫌太年轻。/不过我懂得要怎样地忍耐,/人类历史已经过了几千年;/我将计算着年年的潮信,/直到你的船舶从海外归来。/告诉你,你真的去航海吧!①

这里的“航海”是远渡重洋的意思,并非一种职业的称谓。“吟”是古乐府诗的一种常见诗体,属“相和歌辞”,这种诗体所摹写的多是游子行役之苦,或远客劳困之思等。总之,这种诗体是非常适合且擅长描摹抒情主人公的苦思愁情的。作为深刻浸润于古典文学的诗人而言,以“航海”名题,以“吟”立体,就古诗体而施以现代新语言抒发现代新情怀,无疑是对旧体形式的一种诗意改造和创新。题作“航海”,意味有人将出海远行,离别是不可避免的主题,这与古诗“吟”体正相契合。沈氏这首新诗也是现代新诗史上比较少见的,以“留学”为背景而创作的爱情诗,是对近现代中国留学大潮背景下频繁出现的异地恋、异国恋现象的诗意观照和表达,就题材的开拓而言,该诗在新诗史上也有着非凡的创新价值。

第一节开首两句点题,引出漂洋远游的话题,并以他人之语来作宽慰。紧接着写出海远行的种种“美好”:“航海”意味着“希望”“前程”“雄心”以及“寻梦”。正 是在这些“美好”条件的鼓舞和诱惑下,女主人公对 恋人的“航海”之旅生发出无限憧憬之情。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做出了“我将为你解开金色的缆绳”这样的举动,对恋人的远行给予鼓励与支持。所以该节结句女主人公说出“你去航海吧!我说”这样的话,语气上当然是坚定的,但仔细品味又发现,其态度却也是盲目的、盲从的。是在前面种种借口和空幻想法的诱导下说出的。态度看似决绝坚固,实则脆弱无力。

第二节,女主人公从第一节的盲目、盲从中突然醒转过来,逐渐认识到这迫在眉睫的“航海”远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诗笔从想象世界转入到现实世界,开始逐渐体味到分离必定面临的现实苦楚与残酷:天是没有尽头的,海是无涯际的,距离是辽杳的,时差是颠倒的,而且更严重的是,音信难通、思念无凭,甚至连做梦都是无法团聚的:“同样的梦又在不同的时间”。在一系列困难的铺展面前,诗人的内心开始波动了,不再像第一节结句那样语气坚定了,而是在现实的种种困难面前,内心出现了疑问:“你去航海吗?我想。”虽然在这设问之后,诗人又接以略带肯定语气的“我想”一语作答,但这肯定却显得苍白无力。相较于第一节中的肯定与“踌躇满志”,这时心理上出现了第一次的起伏与波折。诗人对“航海”的态度虽然是支持的,但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心情却是苦涩的。这节诗典型的艺术手法,就是赋法的运用。这种方法应该说得益于作者对古典诗赋的学习与借鉴。

如果说,诗的第二节所设想的困难还停留在直接感触的有形世界、物质世界,那么第三节对困难的设想和铺展,则已直入隐秘的心灵。第三节所写可谓又进一层。前四句诗人进一步设想爱人离去的诸般情形:从黄昏到白昼,再到黑夜,从时间上,极力渲染心中的寂寞之深、孤独之广。侧笔烘托,写得情深笔重。五、六两句从生活起居上设想分离之后的“愁”与“泪”。“胭脂褪色”,写诗人因恋人离去而忧愁而变得慵懒,无心妆容,古人言“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既已不在,装扮又给谁看。“花枝凋残”,写诗人终日对花垂泪而泪残花枝,青春因不得怜爱而顿入迟暮之境,字里行间弥漫着无尽的凄怨。写情之深,可见一斑。两句用笔直重沉郁,语言典雅缛丽,对句工稳,极富古典诗词的意境。实际上,这两句诗正是从温庭筠词句“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运化而来,但又是充分化合了自己情思的自铸新词、自运新意的意境创设。七、八两句,以燕子自来自去、蔷薇自开自落设喻,进一步申诉落单之苦、孤独之怨。九、十两句,先以琐琐絮语历数人生的“春天”,继以低回怨抑的诘问悲惜韶华短暂,冀望恋人珍重眼前人。所有这些较之第二节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更难忍受的心灵苦境。所以该节以一句反问作结,语气之中饱含着对恋人依依不舍的深情挽留。所有苦语之设不过都是希望对方能够“觉悟”,珍重并怜惜眼前所有,不要因远游使爱人徒陷孤单寂寞,并在相思愁怨中虚耗韶华。诗人在恋人“航海”的问题上,内心陷入纠结与挣扎的艰难抉择中。

但第四节在情感态度上发生了变化,这变化看似有 些“ 突 然 ”“ 陡 急 ”,但 并 非 不 可 理 解 。 诗 人 明 白 ,“ 航海”远行是不可改变的,孤独寂寞的别后情境也是不可避免的,而琐琐执著于愁怨自抑更是徒然无谓的。与其在无谓的愁苦中耗费人生,不如索性达观地对待这份离别。所以诗人在第四节的开首说出了“什么是我的临别的言语呢?我将微笑地祝福你的远行”这样的话,诗人不再愁怨,不再纠结,而以“微笑祝福”的姿态应对。这是一种个人情感态度的转变,更是一种人生境界的升华,诗人在反复“咀嚼”种种离别之“难”的苦味中,实现了自我的超越。

三、四两句连用两个典故,望夫石的典故是最为人所熟知的,是涂山氏女守望大禹,崖立化石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忠贞、坚韧的故事。而紧接着一句:“或者告诉你秋海棠是怎样生出来的”,陆耀东在阐释这句诗时,将“秋海棠”指认为“贴梗海棠”,认为“其花紧贴于枝干之上,暗示二人不可分离”,这种解释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并不恰切。事实上,这个解释恰恰忽略了这句诗背后所隐藏的另外一个文学典故,即“海棠泣血”的故事传说,这是一个与望夫石传说性质相类的故事 。关于 秋海 棠 的典 故 ,《采 兰杂 志》记 载 道:“昔 有妇人,思所欢不见,辄涕泣,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又名八月春,即今秋海棠也。”《本草纲目拾遗》亦载:“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由此两则记载可知,秋海棠之生,实是思妇血泪化育而成。这同样也是一则有关坚贞的典故。五六两句言自己“做梦太久太多,而对离别经历很少”②,表示自己在爱情上一贯想得过于简单,而经历的考验太少,语气之中含有自责自省的意味。其中“年老”“年轻”二词使用极为巧妙,回环映带,极耐寻味,做梦“年老”(喻梦多且久)恰恰因为自己太过“年轻”;离别“年轻”恰恰又因为自己不够“年老”(喻所历人事太少)。三、四句既言坚贞,五、六句则更多是为了表达真正的爱情需要经历时间考验,并且相信也一定能够经受得住考验。七、八两句表明女主人公从前面的典故以及自身的人生体验中已经自觉领悟到爱情的真谛:忍耐和坚韧。九、十两句写女主人公坚信自己的忠贞、忍耐和坚韧必定会有回报,一定会使自己收获真正的爱情。这四句诗所表达的意思,目的在强调爱情中“忍耐”的意义。在沈祖的诗歌生命中,“忍耐”不仅是其处理爱情生活的一种情感态度,更是其应对人生坎坷苦难的一种生存智慧。诗人在频仍不断的人生挫折与愁苦中,形成忍耐、开解,甚至超脱的胸怀。这也正是诗人应对世界苦难时,所选择的最令人感佩的方式。

结句说“告诉你,你真的去航海吧”,语气异常坚决、自信。诗人确信真正的爱情,真正的两情相悦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可以冲破空间的阻隔,眼前横亘的海洋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漫长的“年年等待”不会稀释爱的浓度,忠贞、坚韧只会使爱变得醇厚绵长。这里所表现的爱情态度,与秦观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爱情观真有隔代相应之妙,但又较之多了一份现代女性爱的自信与自觉。

整首诗既是想象之辞,更是心灵独语。“航海”之旅实际上尚未真正成行,所写的一切都是在男主人公决定“航海”之后,其恋人在心理的所思所想。是诗人面对即将发生的“航海”之事,内心所经历的一系列变化的过程。这首诗中的男主人公究竟是谁,恐怕已很难确切知悉,当然也不必强为索引。我们只需要知道诗人有这么一个倾心爱慕的对象,他要“航海”远行了。

这一去将会是一次长久的分别,中间充满种种变数,对于恋爱或男欢女爱中的情侣而言,这是一次艰难的、无法忍受的长别。但诗人在经历一段复杂曲折的心灵“激斗”之后,内心由盲目镇定而陷入挣扎,由挣扎而忍耐,最后又由忍耐而复归平静。对于爱恋中的女人来说,这既是爱情的痛苦煎熬,也是心灵的神圣洗礼。

四节诗,基本上是每两行构成一个完整的句意结构,而且每两行诗句的字数大致都是相等的,有些甚至是对仗非常工整的对偶句,像第三节的五、六两句,七、八两句都是很工稳的对仗句,这是诗人有意在新诗创作中运化旧体诗词形式的探索和尝试。就该诗语言而言,诚 如陆 耀东 所 说:“不 过俗也 不 过雅 ”“不 俗 不 雅 ,较为含蓄委婉。”③这一点在《航海吟》里体现得非常明显。并且沈祖非常喜欢在其诗句中“大胆使用古代书面词语”,并力图以此营造一种古典的诗境,这在新诗作家中是颇富创造而别具一格的。同时这也是其深刻濡染古学,精于古典文学创作的诗性体现。

这首新诗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现代女性爱情自立、自主意识的艰难觉醒。这是最为可贵的地方。这里有忠贞,有忍耐,更有自立与自信。其诗情诗思是古典的,但也更是现代的,是传统向现代的一种艰难蜕变,是时代新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诗作中抒情女主人公在爱情抉择上所呈露的内心的波折与挣扎,正体现出这一时代新风气的转变,以及女性自我意识觉醒过程中的曲折与艰难,因而其间所透露出来的隐微消息是值得细细推敲和探究的。如果联系到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朦胧诗人崛起,一批朦胧派女诗人如舒婷等人在其诗作中所表现的强烈渴望爱情自主、爱情独立的意识,那么这首诗未尝不是一种遥远的宣示、呼应和启迪。

作 者:罗克辛,南开大学文学院 2011 级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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