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生命的哀歌
——浅析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中的悲剧意蕴

2014-07-14 12:29⊙赵
名作欣赏 2014年30期
关键词:财主意蕴儿女

⊙赵 静

[淮阴卫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江苏 淮安 223300]

一曲生命的哀歌
——浅析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中的悲剧意蕴

⊙赵 静

[淮阴卫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江苏 淮安 223300]

《财主底儿女们》这一部小说书写了死亡、毁灭和失败三类悲剧结局。笔者从这众多人物的死亡结局、知识分子精神追求的毁灭和畸形爱情的失败三个方面对这曲生命赞歌中的悲剧意蕴进行剖析,并对悲剧意蕴的产生原因进行探究。

路翎 《财主底儿女们》 悲剧意蕴

读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比较压抑,觉得整部小说语言艰涩很难入脑,但潜下心来随其叙述渐渐走进小说主人公纷扰不宁的精神世界,心灵却为之震撼。整部小说读下来,让笔者感受颇深的就是它的悲剧意蕴。古希腊著名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巨大作用是可以唤起读者的畏惧与悲悯之情,并使得这类情感得以净化。比起喜剧大团圆的结局更具有震撼人心灵的力量,更能发人深省。虽然今天的文学艺术形态的发展已经超出其理论所涉及的范畴,但是把《财主底儿女们》定位为悲剧,是因为路翎在小说中描写的是代表进步的、正义的生命个体与自然、社会、他人、自我之间发生的尖锐的矛盾冲突,他们都进行着孤独、绝望的抗争,最终走向失败的结局。《财主底儿女们》这部小说既有反映现实性的一面, 又有主动认识现实、结构现实的一面。

一、作品的悲剧意蕴剖析

“悲 剧”这个 词 语 似 乎 与“死 亡”“毁 灭 ”“ 失 败 ”等 词 语 是 密 不可 分 的 。 路 翎 的《财 主 底 儿 女 们》这 部 作 品 中 蕴 含了强烈的悲剧意蕴,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安排了众多人物的死亡结局;其二,知识分子精神追求的毁灭;其三,由畸形的爱情失败导致了人物的悲剧命运。

(一)众多人物的死亡结局

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中安排了众多人物的死亡结局,原因各不相同。有疾病导致的早逝、自我终结、外力或他人造成的死亡。例如,蒋淑华因生重病撒手人寰,留下嗷嗷待哺的婴孩;汪卓伦失去妻子,心灰意冷,赴死于疆场;蒋纯祖吐血却不进行医治,左肺腐烂也不休息调养,反而抱病进行更为辛苦的创作,宁愿弃生取死;巨富蒋捷三平日坚强、高贵,但当见到最心爱的儿子蒋蔚祖竟沦为乞丐,气急攻心,撞门而死;蒋蔚祖害死生父蒋捷三,又失去了淫荡的妻子,灵魂的磨难让他最终选择自杀。在作品中,由于外力导致人的死亡更比比皆是:尚未满月的女儿被王桂 英用 自 己的 身体 压 到,瞬间 葬送 生命 ;朱 谷 良被 枪击,“在 雪地 上 痉挛 、颤 栗 ”,“鲜血 和碎 肉飞 到 空中 ”。

(二)知识分子精神追求的毁灭

“毁灭”似乎越悲壮才越能激起人们的愤怒和抗争现实的勇气。在作品中,路翎塑造了以蒋纯祖和蒋少祖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精神追求。但是他们的精神追求最终都因为自身或外力的原因而导致毁灭。

1.蒋纯祖

在蒋纯祖这个人物身上,作者路翎倾注了既爱又恨的双重情愫。了解蒋纯祖也是读者用来打开作者路翎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蒋纯祖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执着地追求不朽,自我扩张,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实现人生价值,但由于无力对抗现实,最终走向毁灭。蒋纯祖是封建大家庭的第二个叛逆者,是具有强烈民族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作品叙述了他逃离危城南京,沿长江漂泊到重庆和四川农村所经历的四处碰壁、鲜血淋漓的心灵搏斗历程。他企图“在自己内心里找到一条雄壮的出路”,但是他找不到通往启蒙理想的现实道路,生活向他呈现出悲剧的色彩,他以强有力的生命意志和巨大的挑战精神直面社会的黑暗和现实的严酷,在绝境中拼命反抗,竭力从自己虚无的生活状态中奋力摆脱出来。这就是蒋纯祖这个人物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一种悲剧性的自觉坚守,是对悲剧生命精神的自觉建构。作品所反映的更大的悲剧在于体现在更为广阔的背景中,即蒋纯祖嘴上喊着“我信仰人民”这样的口号,可见他试图在集体主义潮流中寻找个人的容身之处。但是由于他的骨子里透露着与“五四”先驱所开创的个人主义传统一脉相承的东西,所以他渴望在崭新时代里以“五四”精神界之战士的姿态来实现“不朽”,既要满足个人的要求,又希望能迎合集体大众和时代要求,然而在这一追求过程中他的坚守与找寻本身两者间本就具有双向互逆的悖论结构,必然注定他的精神追求最终会悲剧性的毁灭。

2.蒋少祖

蒋少祖是蒋家第一个叛逆的儿子,借助时代的浪潮,他十六岁便与父亲决裂,离家到上海读书,要求民主自由、个性解放,实现了他的第一次精神追求。他挣脱了旧封建的束缚,完全将自己投入到思索民族出路的工作中去,从民族前途的渺茫联想到自我命运的无依,迷茫也浸透了他奋斗的路途。蒋少祖所追求的立场是现代西方自由主义,追求的信仰是理性、自由和平等,而这些在他所接触的中国的险恶和迷乱中根本无法找到出路。一方面,他既不愿意作为统治阶层的附庸来实现自我价值,另一方面他也无法像汪卓伦、夏陆一样在战乱时代通过自我牺牲来找到生活的积极意义。因此他所追求的精神信仰——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内核中的积极方面开始逐渐减退,对于群众力量开始不再相信,放弃了知识分子对启蒙使命的执着追求。迫于无奈的现实,蒋少祖采取了逃避、隐遁心迹的处世方式,在一种自己营造的虚幻的“世外桃源”中来麻醉自我。小说中如此描绘:“在那些布满斑渍的,散发丰酸湿的气味的钦定本,幕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蒋少祖嗅到了人间最温柔,最迷人的气息,感到这个民族底顽强的生命,它底平静的,悠远的呼吸。”

(三)畸形的爱情造成的悲剧

1.蒋蔚祖与金素痕的畸形爱情

蒋蔚祖是在传统诗教的熏陶下成长,温文尔雅,柔弱畏怯,得到富贵家庭的娇宠,但他的妻子金素痕却是狡诈善变、贪婪无比,心中燃烧着强烈攫夺的欲望。在金素痕面前,他显得越发孱弱无能,但他又疯狂地迷恋金素痕。在他和金素痕的关系里,“他表演着一种单纯的、情热而苦恼的恋爱,这是命运给单纯的男子在遇到第一个女子时所安排的,他在那个女子身上发现一切,他觉得她是不可企及的,他觉得,他将完全幸福,假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所以,他对妻子的荒唐、放荡行为非常愤怒,心中的痛苦濒于疯狂,但是他无可奈何,只能任其胡作非为。妻子金素痕对他巧言抚慰,他便安静下来,继续维持病态的婚姻生活。当他极不情愿地确认了妻子的放荡行为时,他气愤得窒息,颓然倒地,终至发疯。他在苏州、南京之间几番颠簸,备受磨难,竟然沦为乞丐的地步,干起了替出殡人家扛二十四孝的下贱生业。正是这样的畸形爱情导致了蒋蔚祖最后跳江自杀,完结了这个豪门阔少的一生。

2.王桂英对蒋少祖的畸形爱情

王桂英与蒋少租的畸形爱情悲剧同样也导致了王桂英的悲惨命运。原本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追求个性解放,坚决反抗包办的婚姻。她认定自己将要“走的是一条艰苦的,不寻常的道路”,因此投身于民族救亡的医护工作中。但当工作结束后她又恢复了以往平庸的生活。她拥有强烈的自恋意识和对激情的渴望,致使她与已婚的蒋少祖产生了畸形的爱情,这场不被世俗所容纳的婚外恋最终导致了她悲剧的命运。她满怀希望地生下女儿,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有新的转机,但是新生的喜悦也无法抵抗世俗的流言,她也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和帮助。在人生的困境中,她不断体味到痛苦和恐惧无法解脱,焦灼地找寻出路。为了生存她在痛苦纠结中选择埋葬过去,最终在对家人极度失望的心理失衡中选择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对平等爱情充满向往和憧憬,但是现实却相反,王桂英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埋葬了在爱情中处于劣势的自我,最终她不得不放弃自我追求,面对恋人的背叛,一步步走向疯狂的自残,用自杀遗忘过去,毁灭希望。

3.蒋纯祖多重复杂的畸形爱情

蒋纯祖的爱情也是畸形复杂的,他先是追求他的表外甥女,后来爱上了演剧队里最出色的演员高韵。面对别人的嫉妒和排挤,他奋起反抗,勇敢地捍卫个人自由。他坚守自我精神的高洁,但是却疯狂享受肉体的愉悦,在堕落中不断麻痹、欺骗自我,认为这才是自由而奔放的个性生活。蒋纯祖失恋后无法面对,迅速逃离城市,转而投向闭塞的乡场。在乡场上,他又遇见朴素、严谨的万同华并且爱上了她。这又是一场畸形的爱情,因为蒋纯祖没有和她一起享受过一天爱情的甜蜜,时时刻刻在精神的漩涡中反复折磨自己和对方。最终,他拖着“腐烂的肉体”倒在了寻找“光明”的路途中。

二、追究悲剧意蕴产生的原因

悲剧意蕴同样出现在路翎的其他小说中,例如在《饥饿的郭素娥》讲述了强悍、美丽的农家姑娘郭素娥,却因老鸦片鬼“丈夫”勾结地保和流氓火烙后被强奸致死;而始终爱着她的魏清海,最终也为她献出了生命。路翎小说中的悲剧意蕴表现了路翎对生命、社会的悲剧性体识。笔者试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与路翎的个人坎坷经历密切相关

路翎酷爱描写悲剧绝非偶然,这与路翎的幼年生活经历是密不可分的。路翎回忆幼年时,自己住处附近污臭的河水里经常“浮着自杀和他杀的尸体,这引来许多围观的人。这里给我留下的记忆色彩是那么的阴暗、凄惨”。路翎自身体质羸弱多病、家门遭遇变故加之社会的黑暗,使其童年直至一生都挣扎在死亡的焦虑之中:“我怕我活不久,这想头真是离奇的,不可 思议的,但是这样的年纪就这么坏……那时候我就要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嫉妒着别人了罢。”字里行间都潜藏着这种含而不露但却刻骨铭心的悲哀,这种悲哀不仅压迫着路翎的精神,也摧折着他的肉体,并注定要伴随他的成长。路翎选择了用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与死亡的战斗中,“举起他的整个的生命在呼唤着”,并艰难地寻觅着自己生命的存在价值。所以说,童年记忆中的创伤性情境是路翎在其作品中总是赋予悲剧意蕴的不可忽视的原因。

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这部小说中书写了许多人物悲剧性的爱情体验,这与路翎本人的成长经历也是相关联的。少年路翎在一个很不和谐的家庭里成长,祖母和母亲这两位女性的关爱使他在情感上具有更多的阴柔气质。路翎曾说他的童年是在压抑、神经质的不可解的爱与憎恨里度过的,匆匆地度过的。“我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很早熟,悲哀是那么不可分解地压着我的少年时代……”路翎在性格上是真挚善良、敏感脆弱、情感浓烈,但有很强的反叛性并且缺乏强有力的理性控制;对于工作专注而投入,但是缺乏灵活性;坚忍不拔,同时又容易孤注一掷。路翎内心世界情感丰富,在初恋中满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对恋人充满爱意却不知如何表达,最终以失败告终。刻骨铭心的初恋使他遭受到巨大挫折,体味到深深的痛苦。从更深层次的角度和更广阔的视野来看,《财主底儿女们》中蒋家子女的爱情悲剧始终是与蒋氏家族的衰亡紧密相连的,作品中主人公失控的情绪波动和疯狂的生命状态正是时代变迁的写照,因为只有乱世之体验才会如此绝望。路翎就是要透过这些爱情悲剧来映射出人们在时代、家庭变迁中极度不安的灵魂。个体生命偏执与疯狂,濒临爱与痛的双重体验,在理智与激情的交替体验中走向毁灭,用生命诊释了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从而为文学史提供了具有多元审美异质的爱情文本。

(二)民族的灾难等诸多合力造成的信仰混乱

“五四”时期,多元的西方文化与腐朽的中国传统文化相互碰撞、渗透、整合,部分传统被摧为齑粉。到了20 世纪 40 年代,失去传统依托的路翎和其他部裂和嬗变引起灵魂的剧痛发作了。路翎曾经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描写幸福,当然比描写不幸愉快得多……不能内心生活中抽出它的那些亲切的经验或悲哀。”但是,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与直面惨淡的战斗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因为尊重生命,对生命的渴求,所以路翎对所有造成悲剧性死亡的因素进行批判和谴责,但他没有因为害怕死亡而停止过抗争,恰恰相反,因为他敢正视死,真正领会和懂得死,才能领会和懂得生。面对悲剧,只有反抗是唯一的出路,即便是一种绝望的反抗。生命旷野上的个体,肩负历史的重压和现实的苦难,披荆斩棘,擦出生命的火花,这就是路翎对死亡的抗争。

(三)联系七月派的创作主张

七月派是在战争背景下产生的特色文艺派别,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历时甚长、富有探索精神、而又具有沉重的悲剧命运。七月派活跃在抗日战争的时空下,与抗日战争休戚与共、血肉相连,因此战争话语也是七月派流派风格建构的主要特点之一。七月派创作的审美追求上,充满忧患意识和悲剧意识交织着时代的压抑感,沉重而悲壮的气氛;追求形象的饱和感,情绪的紧张感,格调的沉重感,从而呈现出深沉、粗犷、凝重、悲怆的审美风格,最突出的审美特征在现实主义中融入了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作为七月派的代表,路翎的文学创作都深受影响,其创作活动被看成是一种艰苦的精神行为,战争意识形态的激情和非理性更能体现创作的主观能动性,鲜活生动地阐释了七月派系的风格和主张。很显然,每个读者都能在路翎强烈的主观表达中感受到悲剧意蕴,在小说主人公飞蛾扑火的执着中感悟到作者用自己的悲剧情怀谱写一曲生命的哀歌。这种悲剧不仅是生命个体的悲剧,更是由于时代的悲剧。联系时代大环境的挤压、整个民族图谋生存的强烈欲求、作家个人自觉的人格探求等各种因素,《财主底儿女们》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悲剧,更是以路翎为代表的七月派的悲剧,也是整个民族在特定时代下历经了从追求到抗争至失败最终死亡的共同悲剧体验。

《财主底儿女们》整部小说的感情基调体现了磅礴厚重的民族大悲剧性。那是一曲生命悲歌中最强劲最响亮的音符,也反映了知识分子为了实现“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宏大人生抱负的价值取向。但是,在中国百年历史的沉浮中,路翎人生理想的探索永无尽头,可能他也是因此成为一位“未完成的天才”。然而,聪慧的路翎已经看到了这种探索的悲剧性命运,他在写完《财主底儿女们》之后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对于‘知识分子’的回顾,使我看见了,以我底生活和基础的飘摇———我并不是说需求安定———以我底对于实际生活的软弱,我的情形恐怕是要非常糟的。”

[1] 路翎.财主底儿女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作 者:赵 静,硕士,淮阴卫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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