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馆·夜色

华伟章

在咖啡馆

她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发现临窗那张桌子正巧空着，感觉像是为自己预留的。她径直走过去，把手中那束玫瑰放在桌子上。正是隆冬季节，咖啡馆里很暖和。她脱下大衣，环视一下四周，矜持地坐下来。她记得第一次和他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临窗透过落地窗帘能看见外面街景：虽然是冬天，感觉会下雪，马路对面依然是灯光绚丽的建筑，亮着尾灯的车辆不断穿梭而过，不时有穿着时尚的人从窗前走过。

咖啡馆灯光柔和，有种温馨与浪漫。她点了两杯咖啡。服务生眼睛里略显疑惑。她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眼睛里有份坚持。她知道咖啡冷了以后不好喝，在平时可能会先要一杯咖啡。服务生转身离去时，她喊住他，很细腻地叮嘱：“放些方糖。”

服务生转过脸，好像没听清的样子：“方糖在纸盒里，请随便放几块。”

她还过神来，歉意地笑笑。其实，她并不喜欢喝这种舶来品，更多的是感受这种氛围。她想他也不习惯喝这种东西。她心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一会儿，服务生端来热咖啡，一杯放在她面前，另一杯放在她对面，很小心地把方糖摆放在桌子上。她说了一声：“谢谢！”服务生职业性地一笑，转身离去。

咖啡馆生意很好，大多数是年轻人。灯影里，有人举止有些暧昧，但并不显得猥琐。她从纸盒里拿出方糖，在自己杯子里放入两块，又在他杯子里放了三块，用小勺子轻轻地搅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浓郁的香味。这里是她熟悉又略感陌生，是她今天晚上想要的氛围。那个男的映入了她的眼帘。他二十五六岁年龄，五管端正，打扮得体，深色西服系根素色领带，坐在斜对面那张桌子。她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几秒钟。他像是在等待女友，神情显得谨小慎微。她心里琢磨着好奇地猜想，他的女友会是怎样—个人？她脑海里浮起第一次见面，他坐在对面座位等待自己。她不是刻意地想迟到，只是漫不经心晚到了。她没有感到丝毫歉疚，只是欣赏地看他一眼。这一刻，她感到作为女性的优越性。他显得拘谨，有些手足无措，喝了一口咖啡，皱起双眉，脸上显出尴尬神情。她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她拿起一块方糖放入咖啡。他跟着在咖啡里放入方糖，掩饰地用小勺在杯子里搅动。她相信他是一个本分的男人，至少不是喜欢逛夜店一类男人。

窗外喧嚣的街市，车辆亮着灯光，川流不息划过，形成流动的风景。她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男的。他掏出手机正在打电话，神情变化更迭，放下手机之后，脸上显露出局促与无奈。她心里萌生恻隐之心。她知道自己不会再享受这种待遇，两个人决定结婚，白头偕老，这种游戏会变得幼稚而苍白。她沉思着，瞧着窗外。她和他在一起，会同时瞧着窗外。她想起结婚，眼睛里有了泪水。

她喝了一口咖啡，像在回味咖啡滋味。圣诞之夜，吃过晚饭，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意间转换频道，忽然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播出一条新闻：今天凌晨二时三十九分，位于H市某镇工业园区内一家公司的仓库发生火灾，由于火势较猛，消防部门紧急出动了八辆消防车前往灭火。经过近七个小时扑救，大火被基本控制，但三名参加灭火的消防官兵殉职，另有两名消防官兵受伤；屏幕上出现火灾现场画面，烈焰冲天，烟雾弥漫，整个仓库被烧成残垣破壁，一片狼藉。现场采访记者拿着话筒，一名消防中队副队长情绪激动，哽咽着介绍：“我们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风很大，火势蔓延很快，就要殃及邻近厂房，我们立即进行了扑救……大火疯狂地吞噬着一切。那三名战友被发现时，水枪水袋压在身下，还呈现救火的姿势。其中一名战友，过一个月要结婚了，前几天刚请半个月婚假，昨天晚上还提前给战友们分发了喜糖……” 镜头晃动得很厉害。婚姻、火灾、年轻生命、圣诞之夜，这些因素糅合在一起，强烈地撞击、震撼人的心，这条新闻显得格外动人心弦。她的心紧缩了。有些事情发生了，肯定会让人揪心。她想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的，但依然发生了。

她偷偷抹去眼眶里泪水。邻桌传来对话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转过脸去，邻桌那个男的三十来岁，长得并不帅气，皮肤有些黑，眼睛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目光；女的长得漂亮，看起来比他小好几岁，脸上化了浓妆，自然地融在本来的皮肤与轮廓中，显现出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庞。女的在说：“你不用解释，我已经知道。”

男的：“这也是没有办法。”

“那么房子呢？”女的音色甜润，但已经不耐烦，“还有车子，结婚后还开那辆破车？至少需要换辆好车！”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然明白，不然会把我骗到手？”

“买辆新车我会想办法。婚房我和父亲谈过，他们搬回老房子居住，那套两室一厅房子让给我们。”

“买辆车还要想办法？”女的显得颐指气使，“刚认识的时候，你是怎么承诺的？口蜜腹剑，你就是欺骗我。没房没车，我会和你见面，会和你交往，会和你在一起？”

男的尴尬：“最近公司生意不是很好，再说资金周转又遇到困难……”

女的不依不饶：“我不管这些，不能满足要求，我不会结婚的。”

“可是……”

“没有可是。”女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不可能把自己，托付给没有物质基础的婚姻，过一辈子穷日子。”

她看见了那个女的姗姗来迟，走到等待的男的边上坐下。她长得并不漂亮，脸上化了淡妆，眉宇间有种高傲气质，秀发随意飘在肩下，又有种女性的温柔。她下意识抬腕瞥了眼表。他至少等待了二十分钟。男的脸上神情松弛下来。她不知道他们俩会发生什么故事。她转过脸去，右手托着下颏，又瞧着落地窗外。她记得火灾发生第二天，S市各大报纸几乎都刊登了这条消息，晚报在头版进行报道，并配发火灾救援照片，并且在社会新闻版作了详细报道：那名过一个月要结婚的消防战士，1988年出生于S市，在H市消防中队，服役两年多时间。战友回忆，他至少参与过三四百次大火的扑灭，每次都主动请缨，要求冲在第一线，多次冲在最前面，掩护其他战友，不被大火包围。在这次因公殉职的大火扑灭战斗中，他是“灭火尖刀”组成员之一；战友介绍，他对学习很痴迷，每天晚上，战友休息了，他仍挑灯夜读，他有一个心愿，希望考进警校；战友泣不成声：“他入伍前已有女朋友，按照规定，入伍前两年没有探亲假，他一直没有回过S市。两年满了，他原来想……他这次突然走了，谁都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她瞧着报纸上他的照片，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深深感动了。她很想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

“可是，”男的还在说，“我真的爱你，希望一直走下去，至死不渝。”

“屁话。我说过了，没有可是。”女的很坚定，“没有物质基础，感情能当饭吃吗？”

男的窘迫。“我们结婚先住那套房子，以后再换大一点的房子。”他含糊其辞地说。

女的脸呈愠色：“你装得财大气粗，得到我就变卦了。你就是一个骗子！你没房没车还想和我结婚——痴心妄想！”女的像要哭出声来。

男的几次想去握女的手，被她冷漠的态度拒绝了。

“我真的有点不懂……” 男的叹息，显得无奈。

“你不懂还会骗我？” 女的显得更加委屈。

“其实……”

“你不用解释。”

“难道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难道还会有别的办法吗？”

男的神情落寞。

她清楚他们俩要谈崩了，就像走到了悬崖边上。

“这样吧，我母亲还有一些积蓄，我们把两室一厅房子卖掉，再贴几十万元，在地段好一点的地方重新购置一套婚房。”男的终于下决心。

女的说道：“你开公司还有50万注册资金，结婚后，公司资金账目都要让我知道。”

她瞧着落地窗外。S市的夜就像浸润在霓虹光怪陆离的灯影里。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令人有种穿越时空感觉。她有点同情那个男的，也同情那个女的，或者说是怜悯？她不知道他们俩最终是否会步入婚姻殿堂，就像自己最初和他认识并不知道最终结果。大学时一个同学第一次介绍他，她只是抱着一种随意的态度去见面。她对他没有特别好或不好的印象。他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只是让人感到有点木讷。接触以后，她逐渐了解，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只是不善侈谈，很细微的举止，都能感悟到一种细腻与精明。他甚至分辩不清意大利馅饼与摊头上薄饼的区别，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却能在许多地方很细致地呵护关心对方。她记得，一次去上班的路上，不小心扭伤了脚，他知道后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她，让她感觉就像被带到了另一种生活状态。她甚至为他的真挚感到过意不去，不过，心里还是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的。他是一点点渗透进她心里的。她像熟悉这座城市一样熟悉了他。她和他认识三年多，像半程马拉松赛跑。她没有特别要求，他也一样，只是想跑到终点。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失珍贵的东西，有段日子不习惯。之后习惯了。恋爱的日子像沉淀下来，马拉松赛跑还在继续，并且终于要抵达终点。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对即将告别的人生中，这段愉悦的日子，这段跑过的路程，这段路途的风景，感到多少有点留恋与伤感。

窗外走过的行人逐渐稀少下来。

她转过脸，咖啡馆里依然有种温馨与浪漫。她曾熟悉这样的环境，经常会和他光顾这里。可是现在她对这里的环境感到隔膜。她很想回到和他恋爱，刻骨铭心，幸福渗入骨髓的日子。她想爱情其实没有定律，没有哪一种观念对与否，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同的境遇与不同的时点，会有不同的感悟和追求。每个人都会在这条路上跋涉，每个人都有权选择爱与被爱，每个人都有可能走进或者没有走进婚姻的殿堂。她想这是缘分。她眼睛里有种柔和而平静的目光。夜深了。她发现那个等待的男的和女的已经走了，邻桌那个男的和女的正准备起身离去。咖啡馆里年轻人已经少了许多。她瞧着摆放在桌上那束玫瑰，和桌子对面的那杯咖啡，感觉那个空位有他的存在。她有点恍惚。她想，他怎么还没有来？他今晚还会来吗？忽然，她想起那场火灾过去一个月，今天正是和他结婚的日子。她喝完自己杯子里的咖啡，再也遏止不住心里的疼痛，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