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土地

2014-07-29 15:59寇洵
牡丹 2014年7期
关键词:大喜生产队长福寿

寇洵,河南卢氏人。1997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诗刊》《山东文学》等刊物。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我曾到过那片树林》、散文集《风过龙门》、小说集《悬铃木的夏天》等多部。曾获河南省五四文艺奖金奖。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

福寿老汉蹲在自家的地头。他已经在那儿蹲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还在那里蹲着。那是一块一亩一分地。自去年收秋后,那块地就一直荒着。地里的玉米茬子还直挺挺地在那里戳着。福寿老汉看见有一只鸟飞过来落在地里,然后又是一只鸟。那两只鸟飞来以后,低着脑袋在地里走了几步,其中有一只忽然飞起来落到了一截玉米茬上。福寿老汉看见玉米茬上一片垂下来的叶子晃了一下。那片叶子有点干巴巴的。福寿老汉看见它晃了一下。那两只鸟后来就飞走了。福寿老汉就一直看着他的一亩三分地。福寿老汉看见黄昏正把它最后的一丝光线慢慢地从地里抽走,他的地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福寿老汉进村的时候,村里许多人家的烟囱还在往外冒烟,他就看了看自家的烟囱,看了以后,他才发现自家的烟囱没有烟往外冒。他想儿子、媳妇和孙子可能已经吃过了饭。这样想着,他就把步子加快了。他很快就到了家里。然后他就看见了儿子大喜。大喜正端着碗蹴在屋檐下喝一碗面条。他把一碗面条喝得稀里哗啦的。福寿老汉就把儿子大喜看了看。大喜只顾吃自己的面条,他好像没看见福寿老汉。福寿老汉就自己走到了厨房。

媳妇桂芬正侧着身子坐在饭桌边吸溜一碗面条,她不像儿子大喜把面条吃得稀里哗啦的,她是在吸,她把每一根面条都吃得那么精细,福寿老汉只听到吱吱吱的。孙子小虎也爬在桌子边,他正把碗里的面条搅来搅去的,他可能觉得这些面条不好下咽,他迟疑着。他本来是背朝着厨房的门的,听到身后响,他就把头扭了一下。他一扭头就看见了正要走进厨房的福寿老汉。

孙子小虎就放下碗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还喊着,爷爷,爷爷。福寿老汉就蹲下来抱了一下小虎。小虎已经六岁了,今年刚上学前班。六岁的小虎长得虎头虎脑的。他总喜欢往爷爷怀里偎。福寿老汉就用自己的头在他的虎头虎脑上碰了碰。他又碰了碰。他在碰小虎的当儿,媳妇桂芬站起来舀了一碗面条放在了锅沿上。媳妇桂芬说,爹,吃饭了。

孙子小虎去吃饭了,福寿老汉就过来把碗端了起来。他本来想端着碗到屋檐下的,想起儿子大喜蹲在那里,他就在厨房门口蹲了下来。蹲下来以后,他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放到了嘴边,这时候他的筷子又停在了手里。他忽然觉得吃不下去饭,他也没有食欲。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上了似的。

他就把儿子大喜的背影看了看。儿子大喜的背影现在有点模糊。福寿老汉看到儿子大喜的背影冷冰冰地朝着他,福寿老汉的心里也冷冰冰的。

福寿老汉想起下午的时候,村里的生产队长又来了一次。生产队长已经连着来了几次,福寿老汉现在特别怕见他。福寿老汉知道他又是来说那块地的事情的,福寿老汉心里就老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把脸别到了一边。

大叔在呀?生产队长一进院子就冲福寿老汉招呼。他的脸上本来挂着笑的,但福寿老汉连头也没扭,生产队长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儿子大喜这时候正好从屋里出来,他一看见生产队长来了,就拉了一条凳子过去。生产队长就在福寿老汉的屋檐下坐了下来。

儿子大喜转回屋里拿了一包红旗渠出来,抽出一根给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把烟放进嘴里,儿子大喜恰好把打火机打着凑过去,生产队长就歪了脖子,用两只手护着火苗把烟点上了。儿子大喜往后退到墙根,背靠着墙也蹲了下来。蹲下来前,他也点了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上了。

这天气不错哦,生产队长先开了口。儿子大喜好像应了一声,也好像没应。福寿老汉在院子里听见了,他心想,这天气不错谁还看不见吗,还用你说。福寿老汉这么想着,就看见阳光正一点一点洇进院子。

近几日忙呀?这是儿子大喜的声音。儿子大喜的声音刚落。生产队长洪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忙。生产队长说,这些日子为了地的事,我腿都快跑瘸了,好在现在终于有了眉目。生产队长说的是,省里又要在两市之间建一条城际高铁,福寿老汉他们村刚好就在这条高铁线附近,所以,他们的耕地面临着被占用。本来几年前,省里已经在两市之间建了一条快速通道,村里的耕地已经被占了十之八九,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忽然要建城际高铁。这样下去,他们的地就被毁完了。一想到自己的地要被毁完,福寿老汉就怎么都不同意。非但福寿老汉不同意,村里许多人都不同意。他们一不同意,上面就来了文件。福寿老汉没有见过这文件,但文件的内容却是早就传开了。村里纷纷传言,凡是被占用的耕地,每亩地在原来补偿一万元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三千元。这样以来,很多人就同意了。毕竟,那可是一万多块钱呢,对于他们这个贫穷的村庄来说,谁不想要一万块钱?恐怕谁都想要一万块钱。生产队长本来已经挨家挨户把大家的门槛都踏破了,还没有做通多少工作。这下倒好,新政策一出,生产队长到谁家去说,谁家都同意。生产队长也是奉了村长的命令,村长是奉了上面的命令,让他们限期做好村民的工作。村长对生产队长说,给你十天时间,如果做不通下面的工作,你这个生产队长就别干了,让别人干。生产队长不知道上面是不是也是这么跟村长说的,他把村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村长。村长的肚子依然是那么挺,村长的脸也老是那么板着,生产队长就想,村长说的可能是真的。生产队长再也不敢怠慢,就开始挨家挨户去做大伙的工作。生产队长也没有想到,新政策一出,村民们竟然这么拥护,就连原来不怎么拥护,准备与上面血挺到底的人。这话是从村民口中传出来的,到底是谁,不知道,大伙乱哄哄的,只说他们要与上面血挺到底。他们说,还就没王法了,三天两头毁我们的地,还让我们活不让了?就是,他上面再牛,也要看老百姓死活呀,总不能不叫我们吃饭吧?把我们地都毁了,让我们吃啥,喝啥?我们都没命活了,当然要血挺到底。生产队长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怎么个血挺法。生产队长倒是听说过,那年快速通道从村里过,因为和村民的土地纠纷问题,村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带着锄头、镢头等等农具,站在了正在施工的推土机前。推土机已经开过了,村民们眼看着自己的地从此就要毁了,他们一个个显得义愤填膺,簇拥着就到了推土机前。推土机轰隆隆地,把七嘴八舌,义愤填膺,乱叫乱嚷的村民们的声音压了下去。村民们高叫着,让推土机停下来,可推土机压根就像没听见,或者说推土机里的人没听见,仍自顾自地挖着土。村民们那个气呀,狠不得上去把那个铁家伙给砸了。但那个铁家伙实在是太大了,恐怕也不好砸。村民们没办法。最后还是一个村民聪明,他想出来一个主意。推土机挖到哪,他们就站到哪。他说,我不信他还敢把我们挖了。这样,推土机就停了下来。推土机不得不停下来。这样,推土机里的人也就下来了。他抓住那个带头的村民的衣领说,你想干啥?那个村民也不示弱,我就想让你干不成,他说。那个开推土机的就恼了,你阻碍施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搞建设?那个村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们的地。我们的地就是我们的命根子,没有了地,我们就活不成。村民们也齐声附和。就是,我们没有地,你让我们吃啥,喝啥,让我们怎么活,你还有理了呢?开推土机的说,有理你们找上面说去,又不是我让占你们的地?那个带头的村民说,谁施工我们就让谁滚蛋。那个带头的村民不小心说了一个滚蛋,把那个开推土机的给惹火了。他说,你骂谁你?那个村民说,谁铲我们的地,我们骂谁?那个开推土机的就说,你再骂一句你试试?那个村民说,我骂了又怎么着?那个开推土机的没有再说话。他可能觉得说话已经不管用了,他转而用拳头。他的拳头果然厉害,一拳就把那个村民的鼻子打出了血。那个村民当然不愿意了,他后面的村民当然也不愿意了。你还敢打我们的村民?我看你是不想混了。村民们就一拥而上,把那个开推土机的家伙狠揍了一顿,也让他见了点血。这件事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但那几个带头打人的村民却被叫到了派出所。他们集体蹲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一个负责办案的民警说,给我蹲好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犯了什么罪?你们已经触发了国法?几个村民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国法,他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头低下了。那个民警说,国法你们都敢犯,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你们还敢打人,不给你们点惩罚,你们还真就不把国法当回事了?那个民警的口气十分严厉,把那几个村民都给唬住了。他们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国法。那个民警正教训着村民,电话忽然响了。他过去接了一个电话,再转回来的时候说,上面让先把你们放了,但放了不等于你们就没事了,回去都给我好好想想,看看打人对不对。还有国法,国法你们都敢犯,好好想想。几个村民就这样被放了。后来他们才知道,是上面害怕事态升级,才要求下面先把村民放了。据说,村民们已经打算直接到县政府去问个清楚。县里不行,就到市里、省里。他们非要问个清楚,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凭什么把人抓了不放,凭什么不抓施工的那些人,凭什么?在村民们看来,他们才是真正应该抓的人,凭什么让他们毁坏我们的耕地呢?他们把我们的地都毁了,我们吃啥,喝啥,我们靠什么活命?endprint

那几个村民被放回来以后,上面还专门来了人慰问。那是一行五个人,来了两辆车,小车就停在村口,他们一离开,孩子们就上去把小车给围住了。有几个胆子大的,还爬在车窗上往里看。一个在后面说,你看到了啥?另一个说,看不太清,椅子上咋看着像狗皮呀?一个就说了,让我也看看。他果然过去把脸凑在了车窗上,还把一只眼眯了起来。一会儿,他转过来说,真的是狗皮耶。有一只狗耷拉着脑袋从村里晃了过来,他们就一起朝狗看去。他们不知道,那狗皮咋会到了车里呢?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那五个人进村后先去了那天那个被打的村民家,有村民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说,那几个人看着像大干部哩,他们一看就和平时来的乡里、县里的干部不太一样。说话走路都跟他们不一样。对待村里人也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显得特别有礼貌。一个个主动上去和那个被打的村民握手,嘴里还说着对不起,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之类的话。他们反复说,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村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干部,都纷纷传说,这大官就是不一样,听说还是市里来的。看看,就是不一样,人家这才叫亲民爱民呢,有人就说了。还有人说,这大官就是大官,连村民的椅子都不坐,人家都是站着和村民说话。

那五个人从那个被打的村民家里出来后,又去了另外几个被带到派出所后又被放了的人家里。他们先是说,你们受委屈了。他们又说,让你们受委屈了。他们最后说,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他们还说了他们代表什么的,表示什么的。后来,他们就问起了这些人的冷暖,家里的粮食够不够吃,几个孩子,上学没有,家里还什么人等等,类似的问题,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问。村民们不小心提到毁地的问题。他们说,这个我们正在研究,很快就会有结果,请你们放心。他们又说,请你们相信党和政府。

然后记者也来了。记者在那五个人到了以后,才匆匆赶来的,看来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这几个人要来。记者来了以后,就跟在那五个人的后面去了村长家。村民们看见一个扛摄像机的人,把机器架在村长的院子里,那五个人在院子里和村长说话的时候,摄影机一直对着他们。那五个人在村长家呆了没一会儿就走了,村长颠着肚子一直把他们送上了停在村口的车。

记者没有跟那五个人一起走。他们后来留下来,先去了那个被打的村民家,后又去了那几个被带到派出所又放了的人家。他们在那几个人家又问了不少问题,然后才出来,在村周围拍了些东西,就走了。

隔天,村民们就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们村,还有那几个大官模样的人和那几个村民。然后,忽然有一天,他们的事情就解决了。解决的办法就是在原来赔偿的基础上再增加一些钱。当然,增加的这个数字村民们基本上还是满意的。这样,不久之后,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快速通道就伸了过来。

所谓的血挺到底,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生产队长不知道村民们口中所说的血挺到底,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那时候,他还不是生产队长。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刚听说村民们要血挺到底,上面的政策就下来了。他没想到,他这一去做工作,村民们就同意了。他没有想到,眼看他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出了点问题。这个问题就出在福寿老汉的身上。福寿老汉是死活不同意将地交出去。生长队长来了一次,他不同意;来了两次,他不同意。他像是铁了心了。

福寿老汉不同意将地交出去是有原因的。福寿老汉觉得自己就剩这最后一块地了,这块地交了,他就再没有地了。福寿老汉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是土地把他养活大的,让他活到了今天。他今年已经是70多岁的人,黄土都埋到半脖子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土里扒拉多久。他也不知道,他把土地交出去后,他老了以后怎么办。他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

福寿老汉记得生长队长第一次到他家来的时候,儿子大喜就同意了。福寿老汉知道儿子大喜需要这笔钱,他早就计划着把家里的瓦屋翻修一下。这房子还是福寿刚结婚的时候盖的,到现在差不多都四十多年了,屋里有几个地方已经开始漏雨。福寿老汉本来是想儿子结婚的时候给他盖一所小院,这也是他的梦想。可惜的是,他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也没有攒够给儿子盖房的钱。如果不是几年前“快速通道”赔偿的钱,他恐怕连媳妇都无法给儿子娶回来。

但儿子大喜同意了,不就等于他同意。福寿老汉觉得他就剩下这最后有一亩三分地了,他这一辈子都在土里爬着,现在忽然让他离开土地,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无法想象,土地失去以后的日子。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交。

儿子大喜当然不了解他的这些心思,他就当着生产队长的面劝福寿老汉。儿子大喜说,爹,这一亩三分地又打不了多少粮食,你老惦记着他有啥用,难道你还没有种够地吗?儿子大喜说,你都种了一辈子地了。儿子大喜的这句话提醒了福寿老汉。福寿才想起,自己确实是种了一辈子地。自己一辈子都在种地。福寿老汉觉得,儿子大喜的话是有些道理。但福寿老汉又开始怀疑自己,都种了一辈子地了,按说早该够了,可为什么他从来就没有觉得够呢?福寿老汉就又想起儿子大喜说的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子大喜的话他算是听明白了,他这明显是瞧不起种地的吗,是说他不该一辈子种地了。我就是一个种地的,咋了?你还是我生的呢,咋了?福寿老汉想到这里就有点气。福寿老汉说,我不种地,你吃啥,你咋长这么大?

一次不行,生产队长就又来了一次。生产队长一来,儿子大喜就把正准备出门的福寿老汉叫住了。福寿那时候已经快跨出大门了,儿子在后面喊了一声,爹。福寿老汉就停了下来。他在等儿子大喜说话。儿子大喜就说,爹,村里的人都同意赔付了。福寿老汉接过话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儿子说,那人家总不能因为你这一块地,就不修路吧?福寿老汉说,这不关我的事,这也不是我能管了的,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地,是我的地我就不能给别人。儿子大喜说,爹。福寿不想再听下去了,就出了门自己去了地里。

福寿老汉想去看看自己的地。福寿老汉就剩下这最后一亩三分地了。福寿老汉来到他的一亩三分地头。他看到收秋后的地里静悄悄地,有一些玉米茬子还在地里戳着。他想起,玉米刚种上那会儿,他几乎三天两头来看玉米的长势,他给它们施肥。除草的时候,他几乎是跪在地里,他的两个膝盖在他站起来以后,总是沾满了泥土。他用手抓着那些泥土,那些土湿茵茵的,让他觉得说不出的踏实。他清楚地记得,玉米一节一节地拔高,它们鲜亮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就站在阳光下,眯缝了眼睛看那些玉米,他盼望他们长成一株大玉米。然后,夏天就到了,他们果然长成了齐刷刷的大玉米。他把自己藏在它们中间,发现大玉米比他还要高。他又去看那些玉米棒,他发现它们一天一个变化。它变得越来越丰满。再然后,就到了收割的时候,他用竹签熟练地挑开一个玉米棒,看到黄橙橙的玉米颗粒鼓胀着,他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地,这是自己的地里长出的玉米。endprint

福寿老汉看见,有一只鸟飞来,又一只鸟飞来,停在地里到处觅食。然后,忽然就起风了。是秋天的风。秋风就一阵阵地吹来,把残存在地里的那些玉米枯叶吹得哗啦啦响。又一个秋天了,福寿老汉就想。他忽然想起,不知不觉,他已经跟土地打交道快六十年了。福寿老汉这样想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

福寿老汉记得,他差不多十岁左右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到地里来了。福寿老汉记得那时候他们家有大片大片的地,大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大。他隐约记得,他站在他们家的地头是望不到边的。他也走不到边。那时候,他从来也没有把他们家的地走到边。他跑也没有。后来就解放了。解放以后,他们家的地就少了。他不知道他们家的地怎么忽然就少了,他没有问过父亲。想必是卖了吧,他有时候就想。然后又过了二十几年的样子,他开始跟着大家一起劳动。再然后,他又有了自己的地。他在自己的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很知足。只要有地种,他就很知足。只要有地种,他就不会挨饿。他是挨过饿的,那一段挨饿的历史,他后来想想都觉得可怕。他从来不愿提那段历史。

到了八十年代,福寿老汉手里还有十几亩地。虽说是少了点,但也足够他们吃饭的了。但让福寿老汉没有想到的是,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多,需要的地越来越多。人一多,地就要重新划分。这样,他的地就被化分出去不少。他的地就越来越少。

他的担心就越来越重。好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地再没有往外出。时间一晃就到了新世纪。新世纪和旧世纪就是不一样,一切好像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先是电灯,电话,然后是电视机。福寿老汉以前哪里见过这些东西,他觉得一样比一样新鲜。他的新鲜劲还没过,那边的建设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福寿老汉听说,他们这个夹在两市之间的村庄周围陆续建起了许多厂房,也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涌来那么多人,福寿老汉听说他们附近几个村庄的地都被什么港商、台商给买了。福寿老汉刚听到这个消息,就听说已经有人找到他们村里来买地了。然后,一条快速通道就修到了门前,就穿过了村里许多人家的田地。据说,这是为了促进经济快速发展。福寿老汉不懂这个,他只知道自己的地在一点一点减少。很快,他就剩下最后一块地。也就是在这时候,福寿老汉又听说,一条城际高铁又要从村里走。

福寿老汉再到地里去的时候,看到几个头戴遮阳帽的年轻人扛着仪器在他的地边测量来测量去。福寿老汉的心就有点慌。他提着一个惊慌的心过去问这些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说,大爷,我们在搞测绘呢。福寿老汉听不懂什么是测绘,他也不知道测绘是干什么的,做什么用。他就大着胆子问这些年轻人,测绘是干什么的。那个年轻人就说了,测绘是为了修高铁。那个年轻人说,高铁要从这里过呢。福寿老汉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他慌里慌张地离开了那些年轻人。他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来抢他的地的。

自从知道了自己最后一块地也要被占去,福寿老汉就有点失魂落魄。他开始频繁地往自家地里跑,他一遍一遍地往自家地里跑。他到地里,有时候什么也不干,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地。他耕种了一辈子的地。他只要看到他的地还在,他的心里就会觉得特别的踏实。

生产队长这已经第三次出现在福寿老汉的家里。生产队长也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村长还在等着呢,他必须赶紧把这事给摆平了。所以,生产队长第三次来的时候跟前两次就不一样。他先是坐下来抽了根烟,然后才开始做工作。他在做工作的时候显得也比前两次耐心。福寿老汉蹲在院子里,他就喜欢蹲着,从生产队长进门,他就一直在院子里蹲着。福寿老汉的心里憋着一鼓气,因为这事儿子大喜已经有好几天不跟他说话了,就连媳妇桂芬这几天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孙子小虎还小,他还不知道大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每日照常缠着爷爷长,爷爷短的。但就这,福寿老汉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像个多余的人。

阳光还在院子里洇,再洇就爬到屋檐下了。生产队长已经抽完了一支烟。福寿老汉听见生产队长说,大叔,这个事情你要看开了。修高铁是国家修的,目的是要促进经济的发展。经济发展了,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福寿老汉听生产队长这么说,就把话茬接了过去。地都没有了,还过啥日子呀?儿子大喜这时候又把话接过去。爹,粮食国家也答应给了,你还担心个啥呀?福寿老汉忽然就很生气,说,你懂个屁。粮食有了就够了,那我老了以后往哪去?儿子大喜就愣在了那里,他显然没有想到爹会这么说。生产队长说,叔,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不都时兴火葬了?福寿老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气呼呼地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福寿老汉听到儿子大喜和媳妇桂芬在屋里叽叽咕咕的。福寿老汉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两个人在那里叽叽咕咕一直说了半夜。福寿老汉看看睡在一边的小虎。小虎每天晚上都喜欢跟福寿睡,他还喜欢往福寿怀里钻。福寿老汉就又看了看孙子。孙子小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着了。此刻,他的呼噜声正一点一点灌进福寿老汉的耳朵。福寿老汉看着熟睡的孙子,慢慢地也合上了眼睛。

可能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的缘故,福寿老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老高了。刚才,他迷迷糊糊地听见孙子小虎起来上学走了,好像是被媳妇桂芬叫醒的。媳妇桂芬在外面喊,小虎小虎。小虎就起来。福寿老汉听见了,他本来也想起来的,但头脑昏昏沉沉的,他就又睡了过去。

福寿老汉再次醒来的时候,家里空荡荡的,儿子大喜和媳妇桂芬都不见了。福寿老汉默默地打了一盆水,擦了把脸。擦完以后,他又到厨房看了看。他又到鸡舍看了看。他看见鸡舍的门还关着,他想起媳妇桂芬怎么这时候还把鸡圈着。他就把鸡舍的门打开了。他还到屋里抓了几把玉米籽撒在院子里。他看着一群鸡过来啄食玉米籽。他看着那些玉米籽。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就一鼓风地往外窜。

福寿老汉大老远就看见他的地边围着一群人,一台压路车正在他的地里横冲直撞地忙活,旁边还有一台挖掘机,正把它巨大的脑袋伸下来。福寿老汉发疯似地冲过去,挤开人群,一下子躺在正在施工的压路机前。压路机如果再往前滚动一点,福寿老汉就会被卷进去。福寿老汉的这一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楞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半天,才有人想起过去拉福寿老汉。人们拉一下,福寿老汉就滚一下。一会儿,福寿老汉已滚得满身是土。他的头发上也是土,还有他的脸上,他的额头上可能被地里的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蹭了一下,有一丝血就冒了出来,鲜红鲜红的,在场的人又一下子惊呆了。就在这时,福寿老汉又滚了一下。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压路机要想从此过,除非从他身上压过去。

儿子大喜和媳妇桂芬就过来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们可能被吓傻了。儿子大喜说,爹。桂芬说,爹。

生产队长这会儿也被叫来了。叔,你这是干啥,赶紧起来。说着,生产队长又招呼了几个年轻人过来把福寿老汉抬了起来。福寿老汉就又开始挣扎,他用手胡乱地舞动着,脚也跟着乱踢。有一个年轻人不小心就被他踢了一脚。福寿老汉已经被抬起来了,他忽然尖叫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那一声凄厉苍凉,透着深深的绝望,也只有极端绝望的人,才能发出那样的尖叫。

福寿老汉被抬起来以后放到了田畴上。接下来的时间,人们看到在那个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一个老人坐在田畴上嚎啕大哭,任人们怎么劝也劝不住。福寿老汉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以后,那声音慢慢地变成了呜咽。

从那天以后,福寿老汉就病倒了。他先是觉得胸闷,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了胸口,憋得他难受。然后,慢慢地他感觉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他的嗓子也像被什么卡住了,经常憋得他脸红脖子粗。他就不停地咳嗽。他一咳嗽他的胃就跟着疼,他的两肋全是疼的。一连几天,他不吃不喝。到后来,他就昏昏沉沉得睡了过去。刚睡过去,他就看见一辆压路机开了过来。他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在他的耳朵边想着。他又听见儿子大喜说,爹,咋不要那一万多块钱了,你快醒醒吧,我把钱给他退回去还不行吗?儿子还在说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感到一台压路机慢慢地压上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像鸡毛一样轻。

责任编辑 婧 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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