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桐心

2014-08-12 20:55洛书然
飞言情B 2014年7期
关键词:天界天帝

洛书然

简介:她本是一只青桐树精,和干儿子的生活也算无忧无虑,直到某日遇上了他。他牵着被她干儿子轻薄过的儿子,笑吟吟道:“肉债肉偿,子债母偿。”然后便要她嫁给他。她糊里糊涂溺于他温柔中,却发现,事情远不如她想得简单……

【一】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一众仙娥目瞪口呆的迎接下入了皓芜宫。儿子在一旁转来转去:“混蛋,你放开我娘!”那人却似什么也没听见,一个潇洒转身将我甩到身前,手掌依旧钳着我的腕。

他如玉的脸上带着稀薄的笑意,微微挑起好看的眉,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得踏出皓芜宫半步。”

【二】

云逸山是一座仙山。

因其毗邻蓬莱,天地灵气较足,是以一切生灵修炼事半功倍。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成精成怪者极多。

比如我和阿奕。

我叫青桐,是一只树精。

阿奕是我的儿子,一只寻常小红雀。

一般而言青桐树和红雀八竿子都打不着,我与他却是母子。

这段孽缘需追溯到三百年前,他被仇家追杀,幸得本姑娘宅心仁厚替他挡过。他无以为报,于是留下为我捉虫,一捉就是三百年;我更无以为报,于是将他认作儿子。

他非常不满:“你这是什么逻辑!无以为报还要认我做儿子!”

我道:“我只有将你认作儿子才能照顾你,才能报答你呀。”

他更不满:“胡扯!明明我修炼五百年,你才四百五,你应该叫我哥!你分明是在占我便宜!”

我翻了个白眼,第一百零八次起身:“就我们这身高差距,我叫你哥,像话吗?”

他仰着白嫩白嫩的小脸悲愤道:“这是意外!意外啊!”

这孩子有一点很不好,爱吹牛。一天到晚说自己曾是盖世英雄,为救心爱的女子化尽修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敷衍道:“哦。”然后又道,“左边第三百八十根枝杈有点痒,快去帮我挠一挠。”

他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脸,傲然甩头,化出真身飞走。

没过片刻,却还是乖乖飞上枝杈,为我抓走那猖狂的虫。可见,其本质纯良,对我关怀体贴。

旁边一株小野花时常道:“你们母子感情真好。”

若是三百年前,我会得意地笑。现下,我却很头疼。

旁边狐狸洞的三婆婆才刚走,临去前又语重心长告诫我:“青桐啊,管管你家阿奕吧!不是烧秃狐王头顶,就是推蛇王进染池!再这样下去,哪天你真会被人放火烧干净啊!”

我每每听到这话,都会干干一笑,不语。安慰自己说,阿奕虽然坑爹,但还是有分寸的。

此刻,我却实在笑不出来。

一旁站着的男子牵着一个粉嫩的孩童,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孩童眼睛是红的,显然被欺负过。阿奕怯生生地望着我,生怕被我抽。

我简直痛心疾首。跟他说了无数遍,闯祸要么别被发现,要么逃远点,回来找我是几个意思!我们有到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交情吗!

我伸手一把拧住阿奕的耳朵:“你就不能听听娘的话?啊?你非要给娘惹麻烦?啊?调戏别人?调戏别人这种事你居然也做得出来?哪只手干的?伸出来!老娘立刻帮你剁了!看你还敢不敢毛手毛脚!”

阿奕都快哭了:“娘……我只是牵了他的手,我真的没有调戏他啊。”

“你牵了人家的手,还说没有调戏!”

“我只是想带他去摘果子吃,我怎么知道他爹也在……”

“还嘴硬!敢情人家的爹不在,你牵的就不是手了是吗!”我愤怒地甩开他,“你滚!赶紧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阿奕眨着水汪汪的眼望着我,我努力打眼色示意他快走。这男子容貌异常俊美,穿的是云锦霞袍,眉眼间有从容不迫的气势,分明是惹不起的主,能逃一个是一个啊!

我道:“公子你放心,我回头就揍他一顿!为你家宝贝出气!”

公子笑吟吟地看着我,细长的眼有粼粼波光,摇头时嘴角一弯十里春风暖漾:“太简单了,不成。”

我道:“……那,我赔钱?”

他道:“不成。”

我道:“嗯,或者,要不,让你们家宝贝调戏回来,成吗?”

他还是道:“不成。”

我都快哭了:“那你要怎么样啊?”

“我还没想好。”男子莞尔一笑,“这样吧,你跟我回宫,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诉你。”

于是他扯着我,全然不顾我的挣扎与意见,将我甩进一座宫殿。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足足一个弹指,我终于腾地跳起抓住门口姑娘的手:“这是哪里?刚,刚刚那是哪位?”

姑娘使劲地挣开,白我一眼:“这里是天界皓芜宫。云泽殿下你都不晓得,哪里来的村姑啊!”

我的大脑唰唰空白片刻,一个没抗住,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三】

云泽殿下,我自然是晓得的。

天帝膝下总共只有两个儿子。二皇子下落不明,天帝将这位大皇子捧在手心,早早立他为太子,宣布他是天界未来的接班人。而我住着的皓芜宫,传闻由云泽殿下亲自修建,只有未来的太子妃可以住入。

但我不觉得荣幸。我很着急。

五天了!云泽走了五天,完全没有出现过!他一定是在想怎么整治我们!天雷、火刑、诛仙台,一定都排着队等着!想我青桐一辈子安分守己,就因为收了个傻帽儿子,第一次离开云逸山,就变成了最后一次!

我将阿奕拖到身前,肃然道:“为今之计,只有你去娶云安了!”

他的脸色猛然一变:“不!我不娶云安!宁死不娶!”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恨铁不成钢道:“小兔崽子,乱说话也不怕被雷劈。娶云安小殿下,你赚翻了好吗!知不知道‘顾全大局四个字怎么写!”

他化出真身飞上房梁:“娘!你听我说啊!我和云安绝对不能成亲!绝对不能!

“要么你自己下来,要么老娘去找根竹竿把你弄下来。你自己选。”

他大声喊:“云安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真的要亲手送你儿子去断袖吗!”

我猛地怔在原地,脑中晃过云安的脸。我依稀记得她有张粉嫩白皙的瓜子脸,一双明亮水润的大眼睛,小小的鼻梁,粉色的唇,说话会躲在云泽脚边……

这样倾国倾城之色居然是男的?!

外头飘入一个悠悠然的声音:“你想断袖也得先问问我家云安愿意不愿意。”

我身后一凉,一身白衣的云泽含笑绕到我跟前,身旁的小云安正扑扇着天真无邪的大眼。云泽笑道:“仙娥说你闹着要回凡间,可你家宝贝儿子轻薄云安的事还没解决。”

一双清澄的眸子盛着春水般的温柔朝我看来,我招架不住地后退一步,都快哭了:“殿下啊殿下,男子和男子没有轻薄这一说的。您、您何必为难我们……”

“当然有。”云泽带着慈父般的笑容摸着小人的头,“云安这几夜都梦见你家儿子牵他的手。他还这么小,万一被勾得断袖去了,我怎么办?”

“……”现下分明是您在引导他断袖好吗!

“或者这事,交给云安决定?”他低下身捏一捏他的小鼻子,“告诉爹爹,你想怎么处理?”

云安的眼睛瞬间发亮,期期艾艾地朝我看来。我心道不好,将将退后一步,他已软着声音开口:“青桐姐姐陪云安睡觉,云安就不会做噩梦了!”

【四】

阴谋,这绝对是个阴谋!

我欲哭无泪地躺在云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云安在一侧抱着我的手臂睡得正香。皓芜宫太大,四周又一片黑暗,我根本不敢闭上双眼。云泽离去前将阿奕拎走,说是让我安心照顾云安。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无能为力地闭上了眼。

阿奕阿奕,倘若今晚你不幸死在云泽殿下手中,下辈子记得安分守己,无论是谁的手,都别轻易去摸。为娘尽力了,回头给你多烧虫子啊。

正祈祷得欢,身旁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在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捞起东西去砸,云泽将我的手腕扼住:“小声点,别吵醒云安。”

他的双眼在黑夜中出奇地亮,我的心脏不争气地跳快了半拍。他莞尔一笑,清香弥漫开来,十分醉人。

我可耻地咽了口唾沫:“殿、殿下找我有事?”

他一弹指,在云安身上加了结界,起身道:“来,陪我走走。”

我望着那只纹路清晰的手掌,咬咬牙将手递了过去。

帷幔随风飘逸,雕花木窗有丛丛花影,渗入馥郁芳香。游廊边有大朵芙蓉似祥云聚集,云泽走在其间,袍角和青丝被风扬起,倜傥到了极致。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压着心底那点蠢蠢欲动的思绪,铆足劲盯着自己的鞋尖。青桐啊青桐,面前这男子可是天界太子,再倜傥再俊美,你也不得有非分之想!

走神得正愉悦,一道声音飘来:“你走得这么慢,是想做什么?”

云泽不知何时停了脚步,正弯着注满星辰的眼对我笑。我支吾道:“回、回殿下,我惶恐,怕、怕不认得路。”

他笑得更深,干脆上前来牵我的手:“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我脑中轰隆一响,霎时变得空空荡荡。他小心地与我十指紧扣,轻轻一笑,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我想今夜我真是莫名其妙,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做得如此确切,连手心温度也仿佛是真的一样。云泽却不再说话,只带我着我往月廊走。拐了弯,庭院中央赫然是一株青桐树。枝繁叶茂,莹莹泛出绿光,似罩了一层仙纱,又似无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漫天飞舞。

云泽的如水嗓音又低低响起:“此前我不去见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我用五日的时间,将你的真身搬到了天庭。”

我傻乎乎地望着他。他微笑道:“肉债肉偿,子债母偿。你儿子调戏了云安,你来偿还,也很天经地义,是不是?”

他情深款款道:“青桐,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五】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将不知何时归来的阿奕塞进怀里,蹿出皓芜宫。

阿奕惨叫:“娘!娘你要做什么!”

我贴着墙角避过一拨天兵,简洁道:“跑路。”

昨夜云泽说了那句话,将我搂入怀中。我伸手一掐自己,疼得差点流泪,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是梦,于是拔腿而逃。我青桐这辈子没什么运气,如有大吉,则必有大凶。云泽这块肥肉,打死我也不敢啃。

我身姿矫健地翻过墙头,撒腿往南天门跑。跑了片刻,不幸迷失了方向。

阿奕几次试图伸出脑袋喘气,被我塞回。我伸手整理好装束,仗着自己穿得跟仙女一样,笑吟吟地迎向一位仙娥:“这位姐姐,我是新来的,奉命去南天门办差事。请问,南天门怎么走?”

这位仙娥身着粉色纱裙,面容清丽,明眸皓齿、如花似玉之类的词已不能诠释她的美。听了我的话,她微微一怔,眸光深沉地将我上下打量。

我只好装作毫不心虚。良久,她终于打量完毕,柔柔伸手:“那边有一座水晶宫,里头有密道直通南天门。”眼中分明有不明不白的情绪。

我却管不得,连忙道谢奔走。没走多久便瞧见她说的水晶宫,宫身晶莹剔透,散着缭绕白雾。门口两个守卫一左一右地躺着,竟已被人放倒。真是天助我也。我闪身蹿进门口,刚要松一口气,心脏又高高悬起。

水晶宫正中央放着一副冰棺,隐约透出一个白色身影。走近细看,里头躺着一个男子,脸上结了薄薄的霜,眉如远山,面若冰芙,嘴角还是微微勾着的,几近能让人想象他睁眼微笑的模样。

一瞬间我脑中飞快飘过一张脸,总觉得自己与他见过,没来得及仔细思索,外头却猛然爆出一句惊叫:“不好啦!有人私闯二皇子冥室!!!”

【六】

我跪在凌霄大殿中,一声不吭。

押我前来的天兵恭谨道:“禀报天帝。打晕守卫、私自闯入二皇子冥室的,正是此女。”

我的额边滑下一滴冷汗,很想解释,却偏生解释不得。传说中统领三界的天帝目光震怒地瞅着我,我很怕自己一开口就被天雷劈成了灰。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至,我猛然被谁拉起,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耳光。雍容华贵的女子愤怒异常地指着我,声声凄厉:“你居然还敢上天庭!居然还敢去扰我儿!”

我全然蒙了,又听得她喊:“我儿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他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不惜顶撞天帝,你害死了他还不够,还要去扰他安宁!你怎能如此歹毒!”

天后的诘问句句凌厉,我愈加不明状况。她咬紧唇,竟愤怒地抬脚来踢。我下意识地护着胸前的阿奕,一道白色身影却极快地将我护在身后。

云泽跪在她脚边,喊:“母后,不要!”

他牢牢地将我护在身后,不算宽厚的肩膀筑起一座伟岸的山。他低着头道:“母后,她只是凡间一棵寻常的青桐,与当年那些事无半点关系。是儿臣在凡间对她一见倾心,私自将她带上天庭。二弟的冥室,她根本毫不知情!”

我眼睁睁地瞅着他为我求情,心中涌出一道莫名的情绪。他又道:“儿臣日前已将青桐的真身搬到皓芜宫,只要她将心头枝放归树中,日后便能飞升成仙。儿臣已失去过心爱的女子,不能再失去青桐!请母后谅解!”

他牵着我的手向前,恭恭敬敬地将额头贴在地上:“儿臣与青桐真心相爱,此生非彼此不可,求母后成全!”

【七】

我坐在皓芜宫中,看着仙娥进进出出,颇为惶恐。

那一日云泽在凌霄大殿中说了那些话后,天帝和天后铁青了脸拂袖而去。我正不明所以,云泽已将我搂入怀中。

他道:“青桐,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你要相信我对你的心意。十日后,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天界,做我云家的人。”

于是莫名其妙地,我便成了云泽的未婚妻,皓芜宫未来的女主人。

仙娥送来的东西满满当当放了一桌。凤冠霞帔的大红喜色比起阿奕的羽,还是略逊了一筹。

阿奕的小脸无比稚气,此刻却蹙了眉无比认真:“青桐,你是真心喜欢他,想嫁给他吗?”

我轻咳一声,羞涩点头。说实话,云泽温文儒雅,没有哪个姑娘能不动心。嫁给天界太子是多少女子日夜盼望的事,我连梦中都不敢奢望。他却在墨黑的夜色中,轻轻地对我说着喜欢,还不惜违抗天帝和天后要来娶我。他如皎月般倜傥的容颜已深深刻入我心中,尽管现状如迷雾,我也还是愿意相信他。

阿奕凄清地看着我,微笑道:“我会祝福你们。”

我道:“嘿,说什么祝福不祝福,你是我的宝贝儿子,就算我嫁人,也必定是要和你待在一起的。何必说得这么酸。”

可他仍是一副酸溜溜的模样,酸得我牙疼。阿奕仰着小脸郑重道:“你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交出心头枝。云泽说什么,都不要给。”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提心头枝。心头枝除了能养魂魄外并无什么用途,云泽怎么会要。阿奕浅浅一笑,刘海下神色莫辨,我看不清。

我以为幸福会如期来临,夜晚却来了不速之客。琉璃灯燃着橘色火焰,一个粉色身影坐在桌边等我,绝美的脸上带着十二分凄然,竟是那一日为我指路的仙娥。

我道:“你是谁?!那一日,为何要骗我去二皇子的冥宫?!”

她双目凄清,避而不答,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谨慎地瞧着她,她道:“你放心,我不会伤你。”

她说她的名字叫夕翎,是掌灯宫女。她带着我在皓芜宫拐弯过巷,入了书房,轻轻一旋茶杯,墙上不该有门的地方平白无故升起一块石板。推开门,冰冷白雾涌出,竟又是个冰室,中间放置着一具冰棺。

我心道这天宫到底要藏多少尸身,小心往前,里头躺着的人却让我无比惊讶。她与夕翎很相似,只是眉目更柔和一些,气质也更端庄。

夕翎道:“她是我的姐姐,朝翎。是云泽殿下此生最爱,也是唯一爱着的人。”

六百年前,朝翎和夕翎得机缘飞升,被天帝点派到云泽宫中。夕翎说,三界皆道云泽殿下清心寡欲,其实他是很温柔的人。那一日的他眼神深邃有光,盈满说不出的温柔,让人很想亲近。朝翎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

日夜相对,朝翎的悉心陪伴终于让云泽对这个低眉浅笑的姑娘动心。那一日,他执着她的手请天帝指婚,眼睛化作莹莹的弯月,里面有夕翎从未见过的宠溺。

两人成亲后琴瑟和鸣一百年,可惜红颜薄命,祸事发生。朝翎在某日午后,死于魔族女子剑下。

夕翎抚着冰棺,凄凉地笑:“你以为云泽是真心喜欢你?他不过是想骗你交出心头枝,让朝翎重生。朝翎死的时候,云安才将将满月,云泽竟想抱着她的尸首去跳诛仙台。他那样爱着朝翎,怎么可能喜欢你?”

房中冷意尽数化作蜿蜒的蛇,生生将我缠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不,我不信,云泽不会是这样的人!”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你房中的那些喜衣,是他当年与朝翎成亲用的。他的枕边放着一只紫檀盒子,装着朝翎仅存的仙魂,只有心头枝能养全她的三魂六魄。云泽不可能与你成亲。后日拜堂,他一定会想尽方法骗你的心头枝……”

我落荒而逃,后面的话,再听不见。

【八】

我进云泽寝宫时,他因批阅公文太多,劳累得沉沉睡去,连我坐在他身边,他也并未察觉。

我伸手勾勒他的眼、他的眉。面容轮廓清浅,弧线美好薄凉。这张脸每一个笑都已刻在我心中。那一夜花好月圆,他在青桐树下,轻声说,要娶我。

我的视线移到枕边,果不其然有一只紫檀盒子。盒子表面勾勒如云花纹,因长期抚摸,已然有些褪色。

我缓缓伸手过去,闭眼感应。盒中果然有浅浅仙气散出,与夕翎相近。

心中顿时空空荡荡,说不出话来。

出了云泽寝宫,我叫来云安,牵着他走在花廊上。他茫然道:“青桐姐姐,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道:“姐姐无聊呀,所以来散散步。”然后低下身子捏他的小鼻子,“小云安,姐姐过两天就要嫁给你爹爹啦。你不能叫我姐姐,要叫娘亲!”

果不其然,那张小脸浮起纠结的表情:“可、可是,云安是有娘亲的呀。”

我心中一疼,假装不知,道:“咦?小云安有娘亲?我怎么没见过?”

小云安老老实实道:“娘亲睡觉啦。爹爹说,青铜姐姐有心头枝,可以叫醒她。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圆啦。”

而后他又摇了摇头,真挚地纠正:“不对,是一家四口!姐姐,你开心吗?”

如细密的针刺入心底,我忍住险些落下的泪,笑道:“开心,怎会不开心。”

夜晚我将所有的仙娥支开,趴在桌面对着酒壶傻笑。喝了多少,已记不清了。云泽的脸模模糊糊浮在那里,那么好看。我抓过酒壶丢过去,幻境在碎裂声中消失。

阿奕拿走酒壶,一脸怒容地将我瞧着:“你这个样子究竟是为何?不是要和心上人成婚了吗?开心也不至于喝成这样?!”

我用力抹一把脸,道:“成亲后要懂事乖巧,我想再任性一次罢了。”

“不想笑就不要笑!你这副模样很难看!”阿奕将我抱住,轻声道,“受了什么委屈,与我说,好不好?”

我哈哈大笑:“哪里会受委屈!”

我双眼迷蒙抓起酒壶,摇摇晃晃道:“我的心上人,那么爱我、那么包容我,我又怎会,受委屈呢?”说到后面,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已一头栽倒。

朦朦胧胧间,听得阿奕许诺此生会一直陪着我,然后一晃,又是云泽熹微的笑颜,一字一句对我说着喜欢。

真是可笑至极。

【九】

婚日如期而至。

凤冠霞帔加身,我望着铜镜里细眉粉唇的自己,除了有些憔悴,也还算见得人。

天界今日出奇的平静。皓芜宫的仙娥窃窃私语,说当年云泽娶朝翎时有七十二彩雀环绕,三百仙娥跟从凤辇,我一概装作没听到。

身穿白衣的云泽走进来,弯起眼睛笑:“果然还是新郎清闲,晚些准备也来得及。辛苦你啦,娘子。”

我微微躲开他凑近的唇,轻声道:“找我有事?”袖中的手扣紧枝条。

他道:“我来拿一下你的心头枝。早些放入真身,早些积累仙气,对你而言总是好的。”

语气无比随意,神情也没有任何破绽。我将早已准备好的枝条递过去:“那就麻烦阿泽了。”

他接过时手微微颤动,眼中有难掩的欢喜神色。我扣着他的腕,微笑:“阿泽千万要将它放进我真身。我离开心头枝太久,会死呢。”

他郑重点头,小心地将枝条收入袖中,出门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轻盈。

我望着镜中面容姣好的自己,缓缓将凤冠摘下,脱去喜衣,起身。

石室在皓芜宫深处,夕翎领着我向前。路不长不短,走到一半,我感觉到枝条被仙术包裹,终于彻底死心。仙术停了又起,起了又停,反复三次。我站在石室门口,轻声道:“不用试了,那只是一根普通的枝条。”

冰棺前的云泽怔住,慌乱回头,尴尬和不安被我尽数收入眼底。得见天界太子如此失态,我真幸运。

我捂着心口苍凉地笑:“我以为天界仙者皆光明磊落。我以为你如此温文儒雅,定然不会做这样卑鄙的事。我以为,哪怕一瞬也好,你曾真心爱过我。

“可是,在你眼中,我竟真的只是一个工具。云泽,在你眼里,我的命一点也不重要,只有朝翎的命才是珍贵的,对吗?”

我笑容惨淡地看着他,以为这番话至少能让他生出些许愧意,不料他却重重冷笑一声,抬起下巴:“你有什么资格和朝翎比?”

他终于不再翩翩如玉,凶狠的表情描绘出一张恶鬼似的脸,步步逼近:“当日是谁处心积虑入我天界;当日又是谁横行霸道,一来就迫我休妻?”

他一字一句道:“你取她一命,如今还她,公平得很。”

【十】

脖子被云泽捏在手心时,我脑中浮现出很多破碎的画面。

他一掌击在我胸前,我吐出一口鲜血,另一个白色身影却飞速掠过。云泽被逼退三尺之外,面容俊朗的陌生男子扣着我的腰,眸中写满担心:“娘,你没事吧?!”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这明明是水晶宫里躺着的那位二皇子,为何他会喊我娘?

云泽冷哼:“躲躲藏藏这么久,你总算肯以真面目见人了。我还以为你心甘情愿,要做一辈子的红雀。”

二皇子是红雀?二皇子喊我娘?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云奕沉声道:“你竟什么都知道。”

“不然你以为,你遇见云安、调戏云安,只是个巧合?堂堂天界二皇子为了一个魔族女子耗尽修为,宁愿假死也要去陪着她。你这份感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云泽唇边勾起残忍的弧度,冷冷一笑:“云奕。”

云奕,云奕!

我的脑中轰隆一炸,遗失许久的记忆终于纷至沓来。

五百年前,我不是树精,是魔。

仙魔向来水火不容。十几万年来,大小战争从未停过。我身为魔族族长的义女,倨傲地领着部下侵犯边界。对面仙族为首的人白衣飒飒,眉目间散发着睥睨众生的霸气。是传说中天界大皇子,云泽。

那一仗打了三年,是仙魔大战史上最壮烈的一次。奈何魔族中出了奸细,最后关头竟被对方反败为胜。我浑身浴血地阻挡仙族大军,苦苦支撑,最后却还是败于云泽剑下,被他生擒。

他静静地看着我,淡漠道:“你是可敬的对手,你走吧。”

然后转身离去。

得人恩果千年记,所以仙族提出要与魔族联姻时,我自告奋勇,以公主身份嫁入天宫。彼时天界已有正统太子妃,我以为自己会被许给二皇子云奕,与我拜堂的人却是云泽。

我很欢喜。

万年以来,精湛的玄法早已让我凌驾于众魔之上,那一日却被云泽制住。他雪亮的长剑挽出一朵细细的花,白皙干净的面容无悲无喜。明明周遭一片血流成河,他的眸却依旧清澈,似隔绝了整个红尘俗世,刹那间十里宫灯稀薄,晕暖夜色,万重花影团簇,灼灼盛开。

我对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动了心。我想,这也许是一段缘分,我要珍惜他。

成亲后我与云泽并无夫妻之实,见面的次数连十根手指都数不满。仙娥私下说我不得宠,我从不在意。他心爱的女子叫朝翎,天帝为表联姻诚意,迫云泽休她,他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嫁到天宫只是一桩交易,换得仙魔两族关系变好,也算报了云泽的不杀之恩。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笑,哪怕不是为我,我也心满意足。

没多久朝翎生下云安,我亲自带贺礼去探望。小小的婴儿躺在她怀中,那么粉嫩。朝翎许我抱一抱他,他眨着水润的大眼看我,小手抓着我的指头,不愿放开。我没由来地觉得很感动。

我想,只要我耐心地等下去,千年也好,万年也罢,云泽总有一日会发现我的心意,试着和我相敬如宾做一对夫妻。然后我也会为他生一个孩子,眼睛大大的,一笑就会弯成弦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

我那么天真。

夕翎来借我佩剑的那一日,廊下紫玲开得正好。她约好一个时辰后在天河岸归还,我到了,却只见着朝翎浑身是血,胸口被我的佩剑刺穿。我惊慌上前,一群天兵却将我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动手。我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千辛万苦打出重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柄雪亮的长剑。白衣飒飒的男子在清风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眦尽裂:“我就知道当日留你,会是我平生做得最错的事!”

他猛地抽出长剑,带出一行血,染透了他的白衣。我腿一软跌落地面,看着他急急忙忙地抱起朝翎,白衣云纹繁复,他眼角有泪滴落,仿佛落在我心中,那么凉。

上方传来天帝寂静的叹息,以及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魔族青桐借联姻为名,偷取天界机密,已当场诛杀。”

此生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罪名。

【十一】

回过神来时,云奕已被云泽逼得落了下风,却仍死死支撑,不让他伤我分毫。

我抚着胸口,那处很痛,痛得让我说不出话来。当年云泽用剑洞穿我的胸膛,若不是云奕耗尽修为救我,我已灰飞烟灭。那一剑穿心的痛楚太深刻,血肉撕裂的声音还在耳边。像是被谁捏着心脏,一点一点绞碎,痛不欲生。生命缓缓流逝时,我看着云泽绣有云纹的白袍在徐徐清风中扬起,抱紧了朝翎缓缓落泪,从不曾看过我一眼。曲终人散,我只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戏台中央,狼狈而凄凉。

而今辗转数百年,他却又以温柔的微笑将我带回这个地方。以感情为注,许我一世长安,不过是为了要我的心头枝,要我一命偿一命。亏得我两次栽在同一个人身上,亏得我眼巴巴地拿出真心,去换他的假意。

原来天界的仙,都如此薄情。

夕翎隐了身形道:“你以为太子妃那么容易做吗?魔族侵犯仙界多年,天帝怎可能诚心与你们联姻。他不过是想寻一个借口将你擒住,迫你说出魔族的机密。”

“还有云奕。当年他耗尽修为救你,不过是因为他嫂子需要你的心头枝。他真身本是火凤,却屈尊变红雀改容颜待在你身边,你以为为的是什么?”

“他们不过是想骗你交出心头枝。他们都要你死。”

再明了不过。

我缓缓念出法诀,身子散出柔和绿光。云奕震惊回头,云泽却是一脸喜色。我看着这对兄弟,忽然很想笑。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局。原来我从一开始,就踏入了他们的陷阱,连我的儿子都在处心积虑地骗我。

我听见自己声音朗朗:

“云泽,当日你留我一命,我一直记在心上。仙魔联姻,我为报恩而来,我问心无愧。因妒杀害朝翎的人是夕翎,不是我。信不信,随你。”

“我一直尊敬朝翎,也视她的儿子云安为己出。云安需要娘照顾,我本该将心头枝给你,但我是十恶不赦的魔族公主,‘窃、取、天、界、机、密这样的事我都做得出来,怎么可能大发慈悲地成全你们?”

散着翠绿荧光的枝条和精元缓缓飘出,落入我手中。云奕不安地看着我,我却只看着云泽。这是我深爱的男子,这是我不惜等待千万年也想换他一个回眸的心上人。我那么希望与他白头终老,他却一剑终结我所有的幻梦。我两次付出真心,皆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我抬眼一字一句道:“天底下修出心头枝的人,只有我一个,但我绝不会救朝翎。我要你生生世世地后悔,作为云家负我的代价。云泽,你听好了。”我在他溢满惊讶和慌张的目光中,将精元和心头枝握在手心,凛冽道,“从今往后,沧海桑田,你休想再与朝翎见面!”

“不——”

倒地的一瞬,我落入云奕的怀里。我心道这又是何必,我已经降了,何必还要逢场作戏。

那双看了三百年的澄透眸子落了泪,很凉。云泽失控地呐喊,企图抓住些心头枝的残末。我想这样也好,见得他狼狈,我也不算输得太彻底。我这个娘终归做得很地道,儿子惹的一切祸都被我摆平。三百年的日夜相伴,我并不欠他。

恍惚间我想起大军对峙的那一日,云泽骑着火红麒麟,一身白衣似落了细细的雪。

他淡漠地看着我,嗓音如流水滑过:“天界云泽,前来领教青桐姑娘招式。”然后再一晃,淡青色荧光点点浮泛在清浅花香里,他的眸如落了星辰,轻声道,“青桐,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再好不过。

【尾声】

云逸山上有一只硕大的火凤。

来往小妖说,它已经在那里坐了千年。一动不动。

有好奇又不怕死的精怪,偷偷接近看是什么宝贝。只瞧见一棵营养不良的青桐树,无力耷拉着。

妖怪都避而远之,只有一株走不得的小野花,在它身边摇曳。

它道:“阿奕,你这又是何必。”

火凤缓缓睁眼,又缓缓闭上:“我说过会陪着她。”

那一日云奕眼睁睁地看着青桐离去,痛不欲生。

她的身体缓缓化作烟雾,散得半点不留。他伸手去抓,掌心一片虚空。

他跪地痛哭,如同一个孩子。

夕翎见事情败露,欲逃走,却被云泽察觉。他的剑直指她咽喉,她好看的眼不断地落着泪:“你怪我毁了你的计划,你可曾想过,你何尝不是毁了我的一生?我与姐姐一起飞升,你却从不曾理会过我。我那样爱你,你又何曾回头看过我一眼?”

她的泪入尘土,溅起的尽是悲哀。云泽发狠地望着她,终是下不了手,剑清脆落地。

他道:“你是朝翎的妹妹,我不杀你,你走吧。”

夕翎满脸泪痕,终是转身,没有再回头。

天后赶到石室见着云奕,喜极而泣。想上前抱一抱他,却被他用力推开。

他苍凉地看着她:“她这次死透了。你们,可满意了?”

皓芜宫的青桐迅速凋零枯黄,云奕不顾天帝反对,执意将自己的仙魄植入,一如当年他散尽修为去救她。青桐嫁到天庭,满眼只有云泽,从未发现过身后有这样一个云奕,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喜悦,为她的垂眸失神而忧心。正如她一直不晓得,仙魔大战上领兵的从不只有云泽,还有云奕。他第一眼看见她高傲却又略带稚气、像得了糖果般得意挑起嘴角的模样,已被她深深吸引。

三百年的温柔细致,全部出自真心。他甘愿假死放弃二皇子的一切,抽出元神化作红雀来陪她,哪怕只是儿子的角色,他也从无怨言。

心头枝和精元已毁,他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住她的真身。一千年了,面前的青桐树还是长得不好。他却心满意足,有个念想,总比绝望要好。

他静静地靠在她身边,似极当年她未修出人形,他扑棱着小小的翅膀为她赶去一切来犯的鸟虫。那时宽广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而今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想,倘若他当日勇敢地对她表明心意,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他想,他在那一夜跳动的烛火中允诺会陪着她,无论如何,他都会做到。

他想,果然无论多少年,他还是深深地爱着她。执念也好,痴恋也罢,他始终期待着将来某一天,他可以再见到她修出人形、在草地上打滚的天真模样。

然后他会笑着说,好久不见,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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