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没有海(中篇小说)

2014-08-15 07:08叶子
红豆 2014年8期
关键词:如玉朋克文友

叶子,女,原名郭美艺,1976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十八学员。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生活的虚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散文集《秋风带凉亦漂亮》,与台湾陈文贵先生合著长篇小说《原乡》,央视同名电视剧热播。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在全国各家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席第六届、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

在北去的火车上,朱朱接到了母亲气急败坏的电话:“你这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回来!”朱朱有气无力地把手机盒盖上,默默地看着逐渐由南方过渡到北方的景色。

从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出来,朱朱几乎被人流裹挟了去。眼前是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他们肩膀上背着外乡的行李,看起来像许多片叶子,被风刮动着。朱朱定了定神,看到西天上挂着一轮散发着疲软的黄蒙蒙的光芒的夕阳,像一个未知的软绵绵的召唤。身后是显示着时间、座次、价位的屏幕,字样不停滚动变换着,车声、人声不断地涌进人耳朵里。朱朱无数次想象了北京的面孔,到最后都把北京想象成她的亲人了,但没想到北京还是比她想象的陌生得多。

朱朱投奔了居住在朝阳区的一个文友。她们转了两次公交车,又步行了一段路,才到了文友的住处。北京的大、北京的弯、北京的绕吓了朱朱一跳。朱朱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北京的弯绕增加了她对北京的恐惧感。

文友听明了朱朱的来意,大吃一惊:“你这不是现代版的鲁滨逊么?你就拎这么一个袋子来闯北京?你今后工作有什么打算?”她打量了一下朱朱随身携带的那个不大的旅行包,那里面顶多装着两三套换洗衣服。

朱朱高兴地在屋子中间转了一圈,然后摔倒在文友的床上:“我最想当文学编辑,像你这样的。”

文友给朱朱倒了杯茶:“我说姐们,现在找工作不是你想干啥就能干啥的,你别发烧了。现在一家杂志就只有四个编制左右,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北京人还安排不过来呢,等考虑到你们这些京漂都已经猴年马月了。”

朱朱有些泄气,将自己的毕业证书、发表的作品拿出来给文友过目。文友翻了翻,叹了口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十个有九个会写些小文章,况且现在报纸杂志多如牛毛,发表些文字不稀奇,没有谁会把你当宝。我劝你最好还是把标准放低些。”朱朱被说得绝望起来:“那我到哪家公司当个文字秘书总还可以吧?再不行帮人家打字、校对都行。”

文友很残酷:“你不要太乐观。当个文字秘书也得凭运气,机会不是永远在等你的,要恰逢其时才行。况且人家都要有经验的,又要人长得漂亮,伶牙俐齿的,条件苛刻得很。”

朱朱呆住了:“难道我要饿死在北京不成?”

文友安慰道:“人家捡垃圾的都能活命,怎么就独独把你饿死?关键是你自己要有个准确的定位。我帮你出个主意吧,现在北京新增了很多家报纸,到处在招聘编外记者,你赶紧抓住机会去试一试。你也别到人才市场投简历了,那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就专门留意网上的报纸招聘启事吧。现在先解决住处问题再说。你自己掂量一下,看自己的经济能力适合于住地下室呢,还是住市郊的租房,香山脚下那一带租房比较便宜。”

朱朱一听地下室就毛骨悚然,脑袋瓜里立刻闪现出黑暗、潮湿、无法呼吸的地下洞,火柴盒般大小的屋子里整日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衣服永远晒不干,走到地上完全像个长毛的山顶洞人,那不是活人墓吗?住在活人墓里,估计不可能涅槃重生,只可能走火入魔。她飞快地说:“住市郊的租房吧。”

文友欲言又止:“你考虑清楚了?”

朱朱道:“考虑清楚了。”心里想,这有什么好考虑的?钱和人,当然是人要紧。

文友瞟了她一眼,哎,一点点钱,不懂得计算着花,到头来可别来找我的麻烦。

文友将朱朱领到魏公村一家便宜、简陋、窄小的租房里,帮忙杀了价,一个月四百块钱,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同租房里是一个漂亮女孩,叫如玉,两片美丽的嘴唇像六月天的石榴花瓣。这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妩媚动人,长发披肩,一米六三的个儿,身材苗条,如风中的杨柳。她的苗条不是瘦,不像有的女人摸一下就会觉得硌手,她是由于骨架小而显得苗条,肌肉饱满富有弹性,只要读过《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人,见到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这句诗。

她不冷不热地与朱朱打了个招呼。朱朱愣愣地望着文友的背影,那种感觉就像大海中溺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救生圈越漂越远。到北京的第一天与朱朱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在朱朱的想象当中,文友会热情地款待她,席间两人畅谈文学,过后文友还会请假几天陪她逛逛天安门、地坛、十三陵、王府井等。文友的话让朱朱明白,这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城市,它的容貌与她无关,它美丽与否、丑陋与否都与她无关。

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应付北京城的寒冬,朱朱还是发觉自己准备得远远不够。南橘北枳,她这只水分充足的橘子到了北京一下子变成了酸涩的枳。她带着面罩走在大雪中的街道上,臃肿的衣服使她迈不开步,好像前面有无限大的阻力,她似乎在推着一堵墙前进。身边的树木上上下下抖光了叶子,枝桠冲天,北风呼啸而来,刮起一堆又一堆落叶。天空惨淡而灰黄,空气里是南方人无法忍受的干枯与寒冷。她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她试图弯一弯自己的手指,但手指不听使唤。鼻子里面灌满了风,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刚到北京的第二天,感冒就袭击了她,北京把伤风感冒当做第一份见面礼送给了她。到了她租房的那条小巷里,路上满是泥水,她的鞋子一路上都在吧唧吧唧地响,她听见自己的牙缝里挤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回到租房里,清清的鼻水接连不断地淌下来,一包面巾纸很快就用完了,桌上纸巾堆积如山。她没有手帕,只好一遍一遍地将鼻水甩在地上。如玉横眉冷对,最后朱朱想了个办法,拿来了自己的毛巾。

感冒使朱朱状态极为恶劣。她从报纸缝里抄了几则记者招聘启事,转了三趟公交车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应聘的单位地址。在家乡,她是个路盲,可她心不慌;在北京城里,她越走越觉得自己像一颗慢慢消失的沙子。路上经过故宫时,紫禁城太和殿的琉璃金顶在天空下发出虚幻的橙色光芒,恍然如海市蜃楼。

主考者一听她那浓浓的鼻塞音,无一例外把眉头皱了起来:“有这样嗓音的人怎么能当记者呢?”尽管她一再解释,得到的回答仍是:“你走吧。”受了打击的朱朱坐在公交车上,呆呆地看着雨水顺着玻璃不停地流下来,好像哭不完的样子,一切都模糊了,看不清路标。

已经在租房里住了八天。口袋里的钱在一分分减少。朱朱体会到“锱铢必较”这个成语的准确性,搭公共汽车多少,吃饭多少,甚至连买卫生棉的花费也得计算在内。在这几天里,朱朱没有吃上一个水果。她开始有些后悔,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朱朱脑海里浮现出老家校长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那天,校长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平日里校长和颜悦色,那时却怒容满面。校长批评的话还没完,朱朱突然爆发了,她将桌子重重一拍,大喊:“我不干了!”她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致教学楼窗外那棵苍老的榕树上的榕籽儿被震得噼啪落了满地。校长蒙了,仿佛该引爆的炸弹没有引爆,而不该引爆的炸弹却突然炸了。

朱朱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县一中教书。以前在大学里她是学校文学社副主编,平时喜欢看《秃头歌女》《嫉妒》《荒原》《恶心》等文学作品,整日里疯疯癫癫,一点也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儿。她竟然公开在课堂上煽动学生说,高一高二学年不必学语文,你爱看什么杂书就看什么杂书,等高三学年再来做一台考试机器就行了。她在课堂上朗诵诗歌:

我想去死,只是因为我疲倦了 / 只是因为大教堂的玻璃窗上 / 天使们的巨像 / 让我出于爱和悲而颤抖 / 只是因为,而今我温顺得 / 像一面镜子 / 像一面不幸而忧伤的镜子

你瞧,我并不是一个诗人 / 我是一个想去死的忧愁的孩子 / 啊,我确确实实是个病人 / 我每天死去一点儿 / 我可以看到,就像那些东西

学生们并没有像她估计的那样喜欢她的课。当她激情朗诵诗歌的时候,下面的学生有的在演算数学题,有的睁大困惑的眼睛,更多的是在小声讲话,课堂秩序越来越混乱。教了半年之后,一学期例行的期末考来临了,她所任教的班级语文成绩一塌糊涂。校长信箱里收到了一大堆学生和家长的来信,老校长沉痛地看着这些措辞尖锐的来信,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将学校的成绩统计表摊到朱朱面前,朱朱将脸别开,说:“我早就看过了。”

校长满脸沉痛:“我当校长二十几年了,还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教师。我都想不通你究竟是不负责任,还是能力差到这个地步!”

朱朱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弱智,弱智,全都是弱智!”

校长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朱:“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怎么了?出了事不好好反省自已,还有脸说别人弱智!古语还说吾日三省吾身呢!”

朱朱决定放弃教职,上北京去。不管当文学编辑、记者,写时评、当校对,甚至帮别人打字也好,她再也不教书了。这并不是她一时冲动的决定。半年来的教师生涯让她十分痛苦,这是一个中规中矩、丝毫没有创造性的职业,她自己本身就不符规矩方圆,怎么有可能用规矩方圆来圈定一群稍一放纵就肆意妄为的孩子呢?关键是,她一门心思想走文学创作的路子,北京自古以来就是文化中心,占领了北京就等于占领了全国。她越想越兴奋:打到北京去!在无数次的梦里,她已经占领北京城了。

回家后母亲喊吃饭,朱朱心不在焉端起碗,有一搭没一搭嚼着饭粒,一双筷子在盘子里来回扒拉了好几圈,心里盘算着怎样跟母亲说。她知道,保守的母亲一定不会同意她上北京的,假如北京有一个现成的职业在等着她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母亲总是想好了退路才会走下一步棋,不像她那样冲动地先把帽子扔过围墙去。朱朱看着母亲背后的窗帘在飘荡,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把它们鼓舞得像一张海上的帆,却没有撑足,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这让她感到无端的沮丧。

朱朱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母亲已经先唠叨起来了:“阿朱啊,你成天猫在房里看书有什么用?你看和你一起毕业的阿红假期收了十几个学生补作文呢,一次两个小时三十块,一个月下来就有两千块的收入,是工资的两倍呢,你也去收学生补作文吧。”

看来去北京的事是没法跟母亲谈了。朱朱还没吃饱,气鼓鼓地扔下碗筷出了门,她去找她的男朋友。男友和她是大学同学,在县城的另一所学校教书,她的决定必须让他知道。

朱朱宣布了她的决定后,男友吃惊地瞪大眼睛:“你走了,那我呢?”

朱朱豪迈地一挥手,雄心万丈地保证:“我先去探探虚实,等我站稳了脚跟,你也去。”

男友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是不可能去北京的,我的根在这里,我的亲戚、朋友都在这里,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就算你在北京找到一口饭吃,你买得起房子吗?你准备一辈子都租房子住吗?我可不想把租来的房子当自己的家。在这里多舒服啊,我爸妈已为我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商品房,半年后就可以装修好,你想想,半年后咱们就可以举行婚礼了!”

听到男朋友的拒绝,朱朱脸色黯淡下来,咬紧嘴唇不吭声。男友看了不忍心,想抱抱她以示安慰。朱朱把他推开了。

朱朱扭头看窗外:“谁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男友的脸色更为惨淡。他说:“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我等你一年。一年后你不回来,咱们的缘分就算尽了。你也知道,等人很累的。时间长了,我等不起。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等另外一个人。”

朱朱抬起脸,干笑道:“这是最后通牒吗?”

是的,朱朱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在出租房的这八天里,朱朱悄悄观察着如玉的生活方式。如玉自己买了一个电磁炉,煮稀饭的时候,就守在电磁炉边,怕里面的粥沸出来,弄得电磁炉短路。如玉手拿汤匙在电磁炉边不断搅动稀粥的姿势十分奇怪,朱朱发现她连一根饭勺也没买,就把汤匙当饭勺。更奇怪的是,如玉时不时地清洗着她那根汤匙,朱朱实在忍不住好奇,一问,如玉面无表情:“厨房在露天,汤匙不一会儿就有灰尘,所以必须时不时地洗一次。”

配的各式袋装咸菜倒也齐全,有萝卜、榨菜、小白菜、海带等。中午有时弄个汤,是水煮青菜。有个小饭桌,折叠式的,桌板是人工聚合板,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上面是水果图案,其中一只香蕉已经模糊不清了。如玉就那样默默地喝着粥,一边听MP3的歌,那满带伤感的音乐逶迤而来,使朱朱觉得置身于一座既陌生又捉摸不定的雪山当中,朱朱必须奋力昂起头来呼吸,否则就会有被湮没的危险。她烦躁地叫道:“可不可以不放这死人般的音乐?”如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摁下结束键,径自出去洗碗,将汤匙敲得乒乓响。

朱朱本想与她搭伙,但禁不住嘴馋,受不了这种尼姑式的素食,有时觉得买个肉包开开荤也是好的。朱朱一边咬着肉包,一边试探着问:“如玉,你干什么工作?”

如玉有些尴尬,稍作停顿,不情愿地回答道:“我做营销。”

朱朱不识趣,打破砂锅问到底:“主要推销什么产品?”

如玉道:“我推销的东西多啦,先做过安利,也做过玫琳凯,现在做康美丹……哎,做这一行要靠人气,我真恨不得我所有认识的人都是富翁,那他们就可以用他们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儿钱来购买我的产品……”

朱朱刻薄地想,如玉说她推销产品,估计最大的产品就是她自己。因为如玉总是三更半夜回来,开门的声音总把朱朱惊醒,这使朱朱非常不满。朱朱猜如玉是坐台小姐,为各式各样的男人提供有节奏的夜晚,是所谓的“肉体的园丁”。这使朱朱心里对她极端地不齿,朱朱暗暗想,即使我饿死,我也绝不会去当坐台小姐。

朱朱连一粒感冒药都没舍得买,她太大意了。她误把北京当成了南方。以前在南方,她也感冒过,不用吃药,多喝开水,几天就没事了。北京的感冒比南方的感冒凶猛。租房里没有配备卫生间,街尽头有一间简易的厕所。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感觉一股稀稀的屎水已经淌到了裤子上,她来不及披上棉衣,就往街上冲。她蹲在厕所里,四面八方的风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她瑟瑟发抖,她的头又晕又痛。摇摇晃晃挣扎着回到房间里,一头扎倒在床上,全身热烘烘的,她知道,她发烧了。她焦急地盼望着如玉回来,等着她的救援,现在唯一能救援她的只有如玉了,整个北京城像一片汪洋大海,千帆竞渡,却没有救援她的船只。这是一次绝望的等待。三点了,如玉还没有回来。朱朱懊悔着没有抄下如玉的手机号码。可是,即使她抄下了如玉的号码,她给如玉打电话,如玉能深更半夜赶回来照料她吗?朱朱渴极了,她想喝一口水,可热水瓶是空的,她现在连弄一杯开水的力气都没有。窗外黑漆漆的,这是一个寒冷的雪夜,朱朱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在夜的汪洋大海中随波逐流。也许有夜风在枝条上颤动,还有人世的气息在大地上流连。

朱朱痛恨着自己往日的刻薄,后悔平时没有对如玉温和一些。她大声呻吟,最后哭泣起来,眼泪淋漓而下。她想到了远方的母亲,一想到自己背叛了母亲,现在又渴望着母亲的温存,渴望母亲握着湿毛巾的手在她额头上停留,她羞愧难当。

天亮了,朱朱昏睡了过去。如玉进到房间,一见朱朱没反应,觉得很奇怪,以往她回来,朱朱总要轻蔑地看她一眼。如玉看到朱朱面色潮红,觉得有点不对劲,摸了摸她,烫得吓人。她摇醒朱朱:“喂,你怎么啦?”此时朱朱已经整个人恍恍惚惚,说不出话。如玉摸出自己常备的退烧药,喂了朱朱一颗。过了四个小时,朱朱还是全身烫得吓人,如玉说:“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朱朱费力地摇了摇头:“我没钱。”

如玉只好又喂了朱朱一颗退烧药。到了晚上,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如玉有点害怕了,她说:“你这样子要上医院输液的,不输液搞不好会死人。这样吧,钱我先借给你,不过你得尽快还给我,而且必须写张借条。”

病床上的朱朱极度颓废。人有病,天知否?在家里,工资虽然少了些,起码有母亲的呵护,生病了有母亲嘘寒问暖,她为什么要跑到这北京城里当一只任人踩踏的蚂蚁呢?额头滚烫,浑身酸痛无力,高烧让她忘却了所谓的理想,坠入悲伤、颓废与木然。

第二天,烧退了,朱朱开始焦急地盼望自己赶快好起来。钱消耗得越多,她的安全系数就减少一分。第四天出院后,她马上去参加了《京都日报》的记者招聘。笔试很顺利地通过了,她拿到了第二名。面试时出了点小小的问题。临结束时,考官说:“我对你的业务素质基本满意,但你的形体语言很成问题。当一名好记者一定要敏锐,可你看看你的样子,无精打采,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记者本人哭丧着一张脸,会严重影响到被采访者的情绪。假如你今后想在这方面有所发展,一定要改掉你这个致命的缺陷。”

朱朱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考官说:“你回去等我们通知吧。”

朱朱忐忑不安地问:“大概什么时候?”

“七天之内。”考官连眼皮都不抬,喊道,“下一个。”

朱朱神思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心里嘟囔道,笑笑笑,你来试一试,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上,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她的心里一会儿充满了成功的希望,一会儿又充满了万一被拒绝的绝望,也不知道命运将对她做出怎样的安排。

她两眼无神,拎着那个卷了角的塑料袋在街上晃荡着,似乎连塑料袋里的文凭、简历也觉得深深地疲倦了。两边店面透明橱窗里的衣服显得那么精美,她根本没有兴趣看第二眼,因为她知道它们是不属于她的。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五十几块钱,假如每顿饭吃一个包子,也至多能维持二十天。这是北京的又一个黄昏,从一些高楼的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金色,射进了朱朱的眼睛里。她有点惧怕这样的黄昏,因为她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在黄昏,给她一种艾略特的荒原的凄凉感,自己像一只大雁一样被寒潮驱赶着。

以后的七天,朱朱不敢再去别的地方应聘,唯恐要是这家报纸真的聘用她,到时两边为难。她一会儿希望七天赶紧过去,好早日知道结果;一会儿又希望这七天之期永远不要结束,让她永远处于等待的希望当中。百般煎熬之下,朱朱索性到北海公园玩了一趟。这是她在北京第一个无所事事的一天。想象中,北海公园应该像南方的大海那样辽阔。进得门来,朱朱有些失望,这哪里是海?顶多就是一个湖罢了,大概是因为以前的北京人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吧。公园里一堆又一堆的老头老太,有跳绸子舞的,有吹口琴的,有拉二胡的,南腔北调,热闹极了。孩子们在水泥道上无忧无虑地奔跑。有一个看起来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穿一套天蓝色童装,上面画着可爱的唐老鸭,正在笨拙地追逐着一粒篮球,另一个大孩子飞速奔跑着,因为他旋转着小小的风车。老人们坐在台阶上下象棋,也有闭目打太极拳的,似乎他们的手中正环绕着一团团气流。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老人与小孩的世界,偶有成年人,也是陪伴着孩子来的,要么就是孕妇。她窘迫起来,她才二十几岁,却吊儿郎当地在这里散步。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工作,唯有她在这里散步。她深深地感到羞耻。因为在刚才的一瞬间,她竟然幻想自己是一个退了休的老人,领着不菲的退休金,生活上有足够的保障,在这里闲庭信步。即使不能这样,那让她重返孩童时光也好。从来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只是懵懵懂懂地度过每一天,知道吵着大人买好吃的,买多得不能再多的玩具……突然,朱朱摇了摇头,几乎想打自己一个耳光。她怎么能这样想呢?难道她真弱到像老人和小孩这样的地步?而此时,她的同龄人都在职场上拼杀……

水泥道旁一丛花开得正艳,花朵硕大,非常精神,有淡紫色、红色、白色。朱朱凑到正在浇水的花工身边问道:“这是什么花?”

“牡丹花。”花工头也不抬,继续忙活。

啊,牡丹花?图片上的牡丹花朱朱耳熟能详,那别在杨贵妃香鬓上的牡丹花,一朝得见真容,却恍然不识了。呵呵,不用跑到河南,在北京就能一头撞见牡丹,真好。朱朱一直以为,她只会在河南认识牡丹,没想到牡丹自己跑到北海公园来了。她在牡丹花边站立,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白塔——她在网络上见到的图片上的白塔灯光璀璨,塔前是碧绿的荷塘,荷花粉红,亭亭玉立。而朱朱眼中见到的北海,不见了荷花,只看到热闹的人间烟火。呵,他们这些北漂,原来不是漂在海里,而是漂在沙漠里啊。

逛完北海公园,时间尚早,朱朱决定到现代文学馆去逛逛,那是文学的圣地。她打不定主意要在惠新西街地铁站下车,还是在芍药居地铁站下车。问地铁工作人员,对方说随便一个地方下都可以。而她曾在晚上和如玉到芍药居找过一次老乡,隐约听如玉说起过现代文学馆的位置在芍药居,那似乎在芍药居地铁站下比较合适。她还在犹豫当中,而地铁广播已经在喊“芍药居站到了”,容不得多想,朱朱随着人流出了芍药居地铁站。一从地下电梯升上地面,她傻眼了,白天的芍药居和晚上的芍药居截然不同,她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分不清东西南北,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她记得要过一座天桥,结果过了天桥,却是芍药居地铁站的另一个入口。朱朱狼狈地退了回来,举目四望,心中一片茫茫然,团团转了几分钟,正赶上一个小姑娘向一个貌似当地的中年妇女问路,那位大姐热心地往前一指:“往南走……”朱朱大喜过望,在她闽南老家,指路都是说往左往右的,可北京上至老大妈下至小孩子都说往北往南,朱朱根本不知所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着那位小姑娘往前走。哪知小姑娘虽然背着一个挺重的大包,腿也不长,但走起路来却大步流星,朱朱穿着高跟鞋尽力追赶,已经很努力了,可惜小姑娘还是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朱朱的视线之外。朱朱硬着头皮往前走,问了一位卖水果的大姐,大姐倒也爽快:“往前走,左拐。”路越走越长,腿酸痛无比,朱朱心里发虚,开始埋怨如玉,如玉啊如玉,你为什么给我芍药居地铁离现代文学馆很近的错觉呢?朱朱埋怨了一路,拐了个弯,猛抬头一看,是国医堂的招牌。朱朱喜出望外:终于看到熟悉的地方了!她的步伐轻快起来,心里对如玉感到歉意,如玉真是无辜,她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下午,自己平白无故莫名其妙地遭受到了朱朱的一大通埋怨。

紧赶慢赶到了现代文学馆,小保安面无表情地告诉朱朱:“闭馆了。明天再来吧。”无论朱朱如何请求都无济于事。看来,自己是与文学无缘了。朱朱沮丧地回到了住地。

日子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仍然一天天过去,七天过去了,朱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真想痛哭一场。原来自己的外在形象和口头表达能力是如此之差。以往的自信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卑。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微小。

她开始到另一家报纸应聘。第九天,《京都日报》来电了。考官说:“本来你是上不了的。因为另一个应聘者没有来签合同,我们才考虑到你。不过你要记住,试用期三个月,到时发稿量要是排在最后一名,那就对不起了。”

朱朱感激涕零,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谄媚。在南方,她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

她欢呼雀跃。文友在电话里祝贺她:“你真了不起!一个月内能找到工作,比我预想中的要快多了!”朱朱真诚地说:“要感谢你才对,没有你指点迷津,我可能在半年之内都找不到工作。”

受了文友的鼓舞,朱朱多少又找回了一点自信。朱朱很想庆祝一下,买一点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和如玉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一想到欠如玉的六百多块钱,就打消了庆祝的冲动。朱朱打电话给男友报喜:“我找到工作了!”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朱朱的心沉了一下,她感觉到男友似乎不愿意她找到工作似的,他在热切地盼望着她早日败走麦城呢,意识到这一点,朱朱感到十分气愤。男友说:“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他是在提醒她呢,他说过等她一年,现在还剩下十一个月,朱朱心里一阵阵作痛。她不知道十一个月后,他和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朱朱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工作环境。她发现,大部分跑一线的记者都没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伤残保险,没有公积金,没有档案,俗称新闻民工。不过这些她都不计较,能找到一口饭吃已经是万幸。她发现自己的心正在变硬。有一次她报道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当时聚光灯把现场照得一片雪白,无数灰尘在其中沸沸扬扬,满地的碎玻璃在灯下不停地闪烁,一大摊暗红色的血反射着幽幽的光,朱朱就站在死者旁边出境;另一片聚光灯下,死者的家属哭得像个小孩。朱朱一点都听不到死者家属的哭声,她只是在心里计算着这次采访在自己一个月的发稿任务中积累了3-4分,折合人民币100元左右。

工作是愉快的,整座报社大楼四处能看到80年代出生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忙忙碌碌。朱朱很喜欢报社锃亮气派的旋转式楼梯,穿过那条百米左右的内走廊,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但人事关系很快掺杂了进来。朱朱很为自己的记者证感到自卑,那张记者证上面用红字写着“实时付酬”的字样。外行人可能会忽略,但抢新闻的时候,别的记者要是知道你的记者证写着这么四个字,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你挤到一边。朱朱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有一次,一个在编记者扔给朱朱一份通讯,不容置疑地吩咐朱朱:“主任叫你把这个稿子改改。”这个女人四十岁左右,留着朋克头,一副精明的样子。朱朱不情愿地接过来,又作声不得。她刚才明明听见主任吩吩这个在编记者好好改改这个稿子,现在这个胖胖的女人一转手把任务摊派到自己头上。照朱朱以前的性格,她早就戳穿这个朋克头了,朋克头竟然借主任之名来欺压她,现在她只能默默地忍了下来,就当做无偿出卖自己的劳动好了。这天晚上改完稿件,她气愤得睡不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做故乡的主人,偏要跑到北京来当异乡人,当这个艰辛的吉普赛女郎。每当她来到报社办公室的时候,都盼望着能在桌子上发现一张硬而板正的信封,那时她就会眼睛一亮:准是请柬来了。而后她就撕开信封抽出请柬来,扫一眼邀请单位和发布活动的名称,以自己的经验揣度出这封请柬的分量。朱朱希望整个北京城天天有气球升起,她就天天朝有气球的地方奔去,气球升起的地方就意味着那儿又有产品鉴定、商品展销、工程剪彩等新闻发布活动。

报社里公布第一个月的发稿量了,新招聘来的十个记者挤成一团争着看那张躺在办公桌上的纸张。朱朱不大敢看那个结果,等最先看完的那个人挤出来她才挤了进去,看到自己排在倒数第二,朱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自以为凭自己的文笔完全可以迅速在报社里开辟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原来搞新闻并不需要多好的文笔,而是看你的嗅觉灵不灵敏,能不能抢到最新的、最有价值的独家新闻,而朱朱太过于被动,常常只按报社里发给她的任务进行采访,这对她很不利。朱朱看到那个排在最后一名的贵州女孩,眼眶儿红着,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因为这意味着从明天起大家就再也不会在报社里看到这个人了。朱朱想过去安慰安慰她,又觉得此举多余,其余八人都沉浸在“我不是最后一名”的喜悦里,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况且说不定下个月就会轮到她自己,到时谁来安慰她呢?即使真有人来安慰她,说不定她也会认为对方是惺惺作态。数着手中的工资,并没有比在南方时多出数倍,看来,北京并不是遍地黄金。

在这个如释重负的晚上,朱朱感到特别孤单。她买了一份北京地图,细细研究起来。崇文区,丰台区,北二环,北三环,静安庄,三元桥,北太平庄,这些原本陌生的地名现在已慢慢地熟悉起来。在来北京时的火车上,在她浪漫的想象当中,她来到北京,应该先看看那代表着江山社稷的万里长城,站在古老的城墙上作上下五千年的追思。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现实和想象完全是两回事。到北京已经两个月了,她没有去过一次酒吧,没有过一天休闲的日子。工作是为了享受,如果没有生命的放松、休闲和享受,那样疲于奔命的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晚上,朱朱特意为自己放了假,她想邀请和她同一批招进报社的那个叫陈琳的女孩儿一起去泡泡酒吧。刚领的工资让她有了底气,她还了如玉六百,兜里还有两千多元可以挥霍。陈琳在电话里为难地说:“我还在赶一篇稿子呢。”放下电话,朱朱责备自己的松懈:刚获得了一点点小小的胜利,就开始得意忘形了!要知道,想在北京的职场上站稳脚跟,要展开的可是一场肉搏战啊。后来,朱朱买了卤鸭脖、卤大肠等下酒料,回到出租屋后炖了一锅排骨汤。锅盖一掀开,一只黄毛狗和一只黑猫闻风而来,锅沿旁一只猫头一只狗头,两者都跃跃欲试。要是往日,朱朱肯定把它们轰跑了,今天她心里高兴,就夹了一块肉骨头扔给黄毛狗,猫见了不平,喵喵喵地叫起来,朱朱紧接着夹了一小块鸭脖扔给黑猫。正巧如玉下班回来,“哟,你发财了?”

“我请你喝酒。我领工资了。”朱朱扬了扬手中的燕京啤酒。买啤酒的时候,朱朱跟老板说要冰的,结果一看里面大半都是冰碴,原来北京所谓的“常温”基本上就等于南方的冰啤。朱朱后来跟老板换成常温的,准备和如玉一醉方休。如玉高兴地搂了搂朱朱的脖子。

晚上半醉时,母亲打了电话过来:“阿朱,我帮你补办好了停薪留职手续。你还有退路,要是在北京待不住了,就赶紧回来!”朱朱才不想回去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要是回去了,不是明明白白把失败两个字写在脸上吗?那不成了多少人的笑柄!再苦再累,死也要死在北京!喜欢北京,不是因为它好,而是因为它在梦里召唤她。即使北京有众多的不好,也从受虐中得到快感。唉,人真是受虐狂啊。风从香山上刮下来,朱朱酒意上涌,唱起《乌兰巴托的夜》:“穿过旷野的风啊,你慢些走……”朱朱放纵地唱着,啊,新生活如醉如痴,旧生活难以舍弃。朱朱此时肚子里的啤酒顶到了嗓子眼儿,在喉咙里上下起伏,带着强烈的胃酸,她忍耐着不往外吐,吐了只能给自己添麻烦,还徒增如玉对自己的厌恶。到了最后,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一大股液体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喷泉似的。痛痛快快地吐完之后,朱朱就昏睡了过去。如玉恨恨地把她弄到床上,一边骂道:“死猪!”

第二个月的发稿量,朱朱排行第五;第三个月的发稿量,朱朱排行倒数第四。报社里和朱朱签了一年的合同。这天,《京都文学》举办一个作品研讨会,因为文学性质,去采访的记者估计领不到“红包”,朋克头把这个任务塞给了朱朱。朱朱几乎要拥抱朋克头了,由于朋克头的慷慨大方,朱朱又有机会得以拥抱文学梦了!自己到北京四个月以来,没有看过一本文学书,没有写过一篇跟新闻报道无关的文字,朱朱抑制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来到了《京都文学》作品研讨会的现场。

她悄悄地为自己选择着目标。台上的主编副主编主任等人显得那样高不可攀。朱朱注意到一个王编辑,五十几岁的样子,眉间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看起来比较可亲近。朱朱估摸他应该是一个资深编辑,双手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紧张地说:“王老师,我手头有一篇两万字的小说想让您过目一下。”王编辑爽快地说:“好啊,拿来我看一看。”

朱朱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对王编辑夸口说自己手头有一篇两万字的小说,实际上连个影儿都没有。朱朱白天完成采访任务,晚上通宵熬夜,一连奋战了五个晚上,一篇两万字的小说《漂流在北京》赫然出来了。草草修改了一个晚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朱朱两眼发黑。看来,写作不仅仅是脑力活儿,同时也是体力活儿。这是酷热的夏天,朱朱消费不起空调,只有一台小小的电扇,整个人汗津津的。朱朱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人在四季之中的夏季特别接近于动物。白天在散发着刺眼白光的骄阳下奔波采访,就像一条伸长舌头喘气的狗。

朱朱惶恐无比地将小说稿双手奉给了王编辑。过了五六天,王编辑打来了电话:“文字技巧粗糙了些,但你所抓住的主题‘京城漂流会有很多读者。这样吧,你把小说稿拿回去修改修改,相信会是一篇较好的小说。”

这个晚上,朱朱好似被打了强心剂,兴奋得通宵未眠,她似乎看到,生活向她敞开了另一条宽阔的道路。朱朱在写景、心理描写、细节描写、比喻各方面一一润色,四十多天后再次将小说稿送到了王编辑手中。等待二审、终审,朱朱等待了三个月,因为她必须老老实实地排队。尽管等待过程那样漫长,却因为有希望支撑在那里,因而能够一天天地熬过,有时又不免被“小说被枪毙了”的想象吓坏。王编辑电话通知朱朱:“小说预定在九月份刊发。”朱朱眩晕在巨大的幸福感当中了。

随着小说的刊发,朱朱稳固了在报社里的地位,有点“一纸定乾坤”的意思。王编辑屡次对她说:“期待着你下一篇佳作。”朱朱感觉自己开始一点点膨胀了。

成功的喜悦之余,她痛苦地意识到:男友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她拨通了男友的电话。男友在电话里说:“你到北京已经十一个月了。”男友意犹未尽,补充道,“现在周围偶尔有人提起你,都说你是北京人了。”朱朱企图说服他:“现在北京有很多私立学校,你来这里应聘,好吗?”男友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别说聘不上,就是聘得上,我也不会上北京的。我早就说过了,关于这一点,我永远不会改变。”

朱朱手握响着忙音的话筒发呆。自己是北京人吗?虽然在这近一年里,她努力学卷舌音,试图把普通话说得带上京味儿,到底还是“四不像”,老北京一下子就能指出:“你是南方人吧?”在衣着打扮方面,她也极端不自信。当她面对一个染了红指甲的女人时,会欣羡对方的珠光宝气,自惭形秽于自己丑小鸭般的黯淡无光;反过来,当她染了红指甲,面对一个指甲光洁的女人,她会惭愧自己的俗气,激赏对方的朴素大气沉着。她总是这样缺乏自信,患得患失。

她不敢想象和男友的前景。

有了《京城漂流》垫底,朋克头主动提出与朱朱搭档。她们这一次的任务是对红心鸭蛋的质量进行跟踪采访,因为《人民日报》已经在十月份公开刊登了对各厂家红心鸭蛋质量抽检的结果。她们的第一站是东三环边上的光华红心鸭蛋厂。进了工厂大门,初秋金色的阳光从玉兰树叶间洒到她们的脸上、身上,影影绰绰地涂出一些亮晶晶的圆点。朱朱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阳光眯起了眼睛。整条厂道几乎都遮盖在斑斓的树影里,而在厂道中心留出了一阔条蔚蓝色的天空。

朋克头老练地进行了开场白:“我们是《京都日报》的记者,《人民日报》已经公布了一些不符合规格的红心鸭蛋厂家,你们厂也在其中之一,你们的苏丹红严重超标。我们就是跟踪这个的,我们要看看你们这一个月以来采取了什么质量措施,有什么效果。”

这番话一亮出来,秘书招架不住了,脸上很是尴尬。厂长很快露了面,拿来一大沓整改资料,又指着会客室里密密麻麻的锦旗满脸堆笑说:“两位记者你们看,我们是十几年的先进单位了,就是最近管理上出了点纰漏,导致质量滑坡,我们已经坚决将那批不合格的红心鸭蛋销毁了,那可是十几万元的损失!烧钱啊!可我们思想非常明确,顾客第一,要保证消费者的人身健康。”

朋克头一脸严肃:“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这次质量跟踪采访结果是要见报的,我们要对日报的读者负责。”

那位红脸膛的厂长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要对读者负责。这样吧,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我们先去吃顿便饭如何?”朋克头推辞道:“便饭就免了吧,家里人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厂长忙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敢勉强了。”这时秘书拎着两套化妆品进来,分别送到朋克头和朱朱手里,说道:“两位记者辛苦了,在外奔波不容易,希望这套玫琳凯的化妆品能助你们青春永驻。”

朋克头说:“谢谢了!本来我们想在贵厂生产车间和仓库实地考察一下的,时间关系就改天吧。你们的整改资料我会仔细查阅的,到时我们一定对你们的整改措施和效果做详实的报道。”矮胖厂长连忙站起来握手道别:“谢谢记者们光临指导!”

在回去的的士上,朋克头得意地对朱朱说:“看来这家小型私营企业胆子很小,那个矮胖厂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还好,也不算太笨,觉悟还算挺高,要是敢送给我几个红心鸭蛋,我明天就让他见报!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朱朱第一次开了眼界,如坠云里雾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傻傻地说:“那厂长满脸堆笑,谢谢记者们光临指导,说不定现在正咬牙切齿地戳我们脊梁骨呢。”

朋克头鄙夷地撇撇嘴:“你操心那么多那你还活不活人哪?又不是我们开口要,是他们自动送上门的,他还怨谁?干我们这一行的,就要专拣对方的痛处捏,你捏得他越痛,他就越想赶紧花钱让你撒手。你猜猜,这套玫琳凯要多少钱?不知道吧,从基础护扶开始,先是洗面奶,然后是收缩水、面霜、美白产品,一套下来要近千块呢。”

朱朱回到租房里,打开化妆品一看,袋子里竟然还有一个“红包”,里面赫然有八张红色的老人头。朱朱差点惊叫起来:“八百块!是我拼死拼活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呢!怪不得那些老记们可以供房供车!”那钱捏在手里显得有些发烫,一颗心跳得厉害,她甚至有点喜极而泣的感觉。在以前,她从不知道钱可以把一个人感动成这个样子。朱朱照了照镜子,镜子里面是一个灰姑娘。朱朱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漂亮,丝毫没有炫耀的资本,北京城没有童话,她是不可能遇到王子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于是她开始动手用毛巾将脸蘸湿,倒了一丝洗面奶在掌心,在脸上搓揉起来。洗净之后,再照照镜子,果然皮肤细嫩光洁了不少。朱朱躺到床上想:“也许发展到以后,金钱可以购买生命。”

朱朱很快就搬进了二环。住在市郊的确太不方便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别人偶然得知她的住处时的那种表情实在有伤她的自尊心,否则她是不会下定决心搬迁的。如玉显然意识到了朱朱经济方面的改善。一个月后,如玉突然找上门来。她亲热地握住朱朱的手:“好久不见了!”朱朱的心热了一下。

“朱朱你漂亮了不少!”这话朱朱爱听,心里十分慰贴。朱朱奉上切好的西瓜。如玉的眼睛闪闪发光,朱朱知道,如玉也正处于财富累积的阶段。

互诉别情之后,话题又绕了一个多钟头,回到了如玉正在经销的专治妇科病的“康美丹”身上。如玉先拿出一幅子宫图,样子像一块猪后腿肉,朱朱随便扫了几眼,有“阴道、宫颈口、子宫、卵巢”等字眼。如玉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自从做了康美丹以后,才知道有这么多女人有妇科病。因为子宫内的垃圾没有及时排除出去,所以现在女性子宫肌瘤及各种并发症越来越多。”如玉嘴巴中吐出的各种妇科病令朱朱感到恐怖,朱朱讨厌那些名词发出的阴森森的气息,挥之不去。

如玉将样品拿了出来,药末像菊普茶那样袋装着,形状比普通药丸大一些,由藏红花等药品组成。朱朱想,那样的东西,成本大概一粒五块钱已经绰绰有余了。朱朱问:“是不是很贵?”

“一点都不贵。一盒九粒装,每盒零售价380元,”如玉说,“我卖给姐妹们的时候,都是按出厂价算的,每盒238元。厂家规定,一次性购满十盒就可按出厂价处理,我就当做几个姐妹们凑份子向我购买产品。”见朱朱眼中闪现出不信任的目光,如玉补充道:“我销售出十盒,厂家就奖励我380元,我相当于不赚姐妹们的钱,只赚厂家的钱。”

“我送给你一粒试用看看吧。我的朋友试用了一粒后大吃一惊,排出了一大堆豆腐渣似的东西,她一下子跟我要了三盒。”

如玉伸出一根食指,示范道:“用食指将这个小药袋送进下面那边。”

朱朱感到恶心。朱朱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女人正在用食指戳进自己的下身;朱朱无法想象,在城市的道路上,有多少个女人下身里夹着个药丸似的玩意儿匆匆行走。既然衰老是不可避免的,皮肤会皱褶,青丝会变成白发,红颜会老去,为什么要去保持一个年轻的子宫呢?还不如顺其自然让它像其他器官一样老去。

朱朱推托道:“东西放在里面,它不会掉进去吗?”

如玉甜甜地笑了:“你是个近视眼,你刚才没有注意看,这个药袋上有一条线,就放在外面,这样小便的时候都不用取出。”她手脚麻利地将这条线展示给朱朱看。朱朱想,要是每个女人下身外都垂着这么一条玩意儿,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朱朱一直固执地认为,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朱朱假装倒茶,说:“算了吧,这种用法这么恐怖,厂家干吗不发明口服的药品呢?”她趁倒茶的空儿偷偷瞄了一下时钟,已经十点半了,如玉是八点进的门,也就是说,如玉已经在朱朱住处工作了两个半小时。朱朱的喉咙开始灼痛,因为朱朱有咽喉炎,说话时间一长就开始作痛,朱朱真的很想闭口不说话。可是不行,朱朱得跟如玉陪练。朱朱感觉面前好像有一条水蛭。那是朱朱生平最害怕最讨厌的动物,黑黑的,长长的,充满弹性,一般情况下你不敢去抓它,除非它已经吸附到你腿上,你不得不抓它,一头抓起来了,另一头还牢牢地吸附在你身上,直至鼓鼓囊囊地吸饱了血,自动从你身上脱落为止。

如玉解释道:“这跟女人特定的身体构造有关,口服的药物难以到达子宫,只有药品直接放在病灶上,才能达到令人最满意的效果。”

朱朱连声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坚辞不受。如玉见朱朱态度那么坚决,心里不悦,表面上还是亲热地握着朱朱的手:“反正我免费送你一颗,你试一试就知道其中的好处了。”如玉在包里翻找了数遍,惊讶地叫道:“咦,我每次出门包里都会带上一颗,今天怎么忘了?难道我放在刚才去的顾客家里?”朱朱笑了笑,说:“算了,你送给我说不定也不敢用,白白浪费了,你还可以送给别的用户呢。”这类小把戏朱朱见多了,要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朱朱可能还会相信。

如玉抱歉地笑了笑:“下次有空的时候我再带过来给你,或者你什么时候觉得有需要了,你再打电话给我也行。”如玉起身告辞,朱朱送如玉出门,想象着如玉下楼梯时失望的面容。要是做成了一单生意,相信那又会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朱朱粗粗估计了一下,十盒赚380元,如玉必须在十个人面前重复十遍晚上的那番话,鼓动十遍她的如簧巧舌。

仿佛不甘心似的,临分手时,如玉突然冒出一句:“我有男朋友了,北京人,地地道道的,如假包换。”

朱朱心想:“北京金龟婿有那么好钓吗?”嘴上却笑道:“祝福你,哪天请我喝喜酒。”

两个半小时之前,朱朱的心是热的,现在,朱朱的心是凉的。她必须攥紧自己的钱包,任何人都别想从她钱包里掏走一分多余的钱。以前,在南方,她花钱大手大脚,从不考虑明天,她可以古道热肠地请远方来的朋友吃饭,直至把腰包里最后一分钱掏空。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假如钱上面没带有那么多细菌的话,她真想一张张亲吻它。它是她立身的根本,是她的命根子。她现在生活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紧自己的钱包。

到永庆红心鸭蛋厂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朋克头照例亮出了她的开场白,对方自始至终都非常客气,一再声称他们已经通过了质检局的再次验收,并且很乐意陪她们到厂里四处转转。厂房里那些密密麻麻的鸭蛋奇形怪状地向她们做着鬼脸,窗外不知是什么机器的隆隆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哀号。朋克头心思并不在厂里,像这种厂,要查出他们的问题,除非有内线,否则是抓不住他们的把柄的。她们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厂房,连一顿工作午餐也没有捞着。

朋克头气得咬牙发誓:“我总有办法让你们放血!”

第二天,朋克头拿着篇《兴许你买个“不合格”》,带着朱朱再次闯进了永庆红心鸭蛋厂,将稿件放在桌上:“吴厂长,这是我们对贵厂的追踪报道,明天就见报,先请你们核实一下。”

吴厂长拿起稿件看了看,不冷不热地说:“这不符合事实吧?你们准备怎么办?”

朋克头暗示道:“假如贵厂拿出点诚意来,我们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吴厂长笑了笑,示意秘书拿了两个“红包”放在桌子上。朱朱觉得吴厂长的笑阴阴的,让她心里发紧。她垂下眼睛,局促不安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尽量把自己藏在沙发的角落里。很显然,朋克头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一般送“红包”时对方都会巧妙地塞在礼袋里或者很诚恳地塞到你手里,这姓吴的看起来不大好对付。

吴厂长犀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这半个月以来,我接待了六拨记者。‘红包在桌子上,你们要是敢拿,就拿走吧。”

朋克头迟疑了一下,终究未敢伸手去拿“红包”。她甩下一句话:“好,算你狠!”气呼呼地一阵风似的旋出了门外。

朱朱慌里慌张地紧随其后,脸上火辣辣的,觉得狼狈至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彼此撕破脸皮的阵势。朋克头水深,没想到吴厂长的水比朋克头更深。一路上,朋克头反反复复道:“姓吴的,总有一天我要你哭着来求我!”朋克头自觉在朱朱面前失了脸面,一路上紧绷着脸,好像朱朱得罪了她似的,吓得朱朱不敢说话。

朋克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现在的线人搜集的情报还太少,今后要多联系几个线人才是。”

朱朱不吭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挣那昧心钱。”

朱朱每晚上写作得更勤了,她梦想着出书。她找出以前的旧作,加上新写的两三个小中篇,想买一个书号出一个集子。她已经从牙缝里抠出了五千块钱。有了书,书就是她的名片。她向王编辑打听书号,王编辑很爽快地说:“正规出版社书号贵,审查又严格。我介绍个卖书号的给你吧,特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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