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与“瞎子”意象探析

2014-08-15 00:50刘肖琴
语文学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爱玛福楼拜瞎子

○刘肖琴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福楼拜付出了五年艰辛的劳动,倾注了全部心血,以德马拉尔的故事[1]为素材,创作了一部刻画外省生活的小说——《包法利夫人》[2]。这部作品自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等各领域学者的关注。

在《包法利夫人》中,一些意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不断积累起自身的象征意义的分量。除了“雾气”、“阴影”、“瞎子乞丐”等意象,“阳光”、“光”、“灰尘”等意象也在作品中频频出现。美国评论家哈维纳·里克特说:“一个人绝不会随意为自己选择一种象征,看来是内心深处的某种需要使它自然而然产生的。”[3]

一、阳光

据统计,“阳光”、“光”这两个意象在文中大约出现了26次。“阳光”在文本中高频率地出现,主要发挥了以下作用:

(一)视觉空间的构造

“福楼拜反对艺术为了功用需要的完满,强调从读者的位置塑造被限定的经验。”[4]在写作中,福楼拜自觉地强化对与读者感官直觉相遇的视觉空间的构造。福楼拜以光为焦点,以光的空间变化使物的空间造型在视觉印象上更加强烈。这十足的信息厚度,推动读者成为观察者去观看实像,从而使之确定作品的准确、现实。

这里可以举一段文章说明:

他走进厨房,起先没有看见爱玛。百叶窗合着;阳光穿过条板间的缝隙,在地板上结成瘦长的光带,到了家具的边脚处,光带折断了,一段映上顶篷,正微微地晃动。

从烟囱进来的光照得壁炉的后面像天鹅绒,给冷色调的灰上透出淡蓝的光影。爱玛正坐在窗和壁炉之间缝补,裸露的臂膀缀着细小的汗珠。

这里,光通过百叶窗的条板间和烟囱照进室内,室内的布局在与光的关系中呈现出立体的造型,室内空间冷、暖色调相互辉映。

(二)氛围渲染作用

福楼拜的一大重要贡献是对日常生活的发现,福楼拜不把日常生活或现实中经过筛选获得的极少数包含巨大矛盾的事件作为典型、合宜的题材,而只是选取日常生活中最平庸、无意义的状态。

比如,小说写到爱玛去找教堂长求助时的场景:

玻璃窗映过来的夕照,漪澜成波,悠悠下降。家具待在原来地方,似乎越发死板了,阴影笼罩,好像沉入漆黑的大洋。

光的出现乃至变化迁移,渲染了一种安静的氛围以及慵懒沉寂的气息,与生活的平静、无聊遥相呼应。光的变化带动了视觉的缓慢移动,从而使读者在视觉空间的想象上乃至心灵的感觉上,都能感受到生活死水微澜般的状态。

(三)过去与现在、未来的连接者

让-皮埃尔·理查在《文学与感觉》中指出,“人们看到福楼拜使用许多隐喻——雾气、烟雾、香气、呼吸、散发——设法表达不可理解的现象,依据这种现象,一个不在场的存在能使它从不在场的最深处以某种方式变成在场”。[5]280“这种光晕在福楼拜的记忆里,始终围绕着他的最亲切的印象中人物漂浮。”[5]281

比如,在收到卢欧老爹的信之后,爱玛回忆过去的生活:

她想起夏季黄昏,阳光灿烂。有人走过,马驹全在嘶叫,奔驰……她的窗户底下有一个蜂房,有时候,蜜蜂在阳光里飞来飞去,碰着玻璃窗,好像金球一样跳跃。当时多幸福!多自由!多少绮梦!现在什么也没有。

爱玛在睡得昏昏沉沉的查理身边做梦联想到未来时:

不过她给自己设想的未来,浩瀚渺茫,绝少明确的形象出现;每天全都相仿,绚烂一片,好像波浪一样,起伏动荡,与天际相连,和谐、蔚蓝、充满阳光。

而关于“阳光”与爱玛现在的生活的联系,小说中的描写更是比比皆是。

可以说,阳光贯穿着爱玛生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的记忆串起、拉长,在回忆赋予物的伸长的远景中变得绚丽多彩。透过这样一种物的存在,人们有时能同最遥远的年代沟通。

(四)美好幻梦的寄托

在爱玛与丈夫查理、情人罗道尔弗和赖昂的感情发展道路上,阳光是在场者,或者称之为媒介出现的。这是十分有趣的地方。在查理的前妻死后,查理造访爱玛家,“起初没有看见爱玛”,而是见到“外头放下窗户板,阳光穿过板缝,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犄角,一折为二,在天花板上颤抖”,然后很快他们就步入婚姻殿堂;而在爱玛挎住赖昂的手时,她“遥望圆圆的太阳在雾里射出耀眼的白光”,转回头去见到查理的庸俗样她就感到十分失望;后来她与罗道尔弗在农业展览会上,以及他们两人一起出去骑马,爱情开始萌芽并发展时,阳光再次出现了。而在爱玛内心挣扎,希望在教堂长处求得拯救的时候,她首先看到“一道细长的阳光,穿过教堂中部,相形之下,两侧和四周越发显得阴沉”。向教堂长求助无望时,“玻璃窗映过来的夕照,漪澜成波,悠悠下降。家具待在原来地方,似乎越发死板了,阴影笼罩,好像沉入漆黑的大洋”。“阴沉”、“阴影”、“漆黑”似乎已经昭示了爱玛求助教堂长的最终结果。笔者认为,对爱玛而言,阳光、光明象征着她心中美好的愿景。虽是农民的女儿,但爱玛十三岁时曾被父亲送去修道院,在修道院中听老姑娘唱情歌,讲故事,也阅读了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的传奇小说。她的心中,充满着对浪漫爱情的憧憬,在爱情的幻像世界中,生活是明亮、灿烂的。因此,每次“爱情”降临的时候,阳光的在场也就具有了合理性。遇见查理的时候,她以为查理就是她的爱情,后来发现了婚姻的平淡,又在赖昂身上看见了爱情的曙光;赖昂离开后,她又在罗道尔弗这个风月老手身上找到了新的爱情寄托。在一个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开始了一段段看似真实的爱情,最终的道路却指向悲剧。在爱玛的人生观里,“她以为只要常常变动,幸福——理想的实现——的机会一定会自然而然就增多起来。然而她一心相与。她缺乏理智的鉴别。往往因为不耐烦,急于从现实挣脱,一怒之下,她就把将来整个许给对方。根本她连对方也没有看清。她的热情朦翳住她的考虑”。[6]每场爱情,她都处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阳光灿烂,现实的世界与心灵的世界一片明亮。就连她每次回忆,阳光也都是必不可少的。但,阳光让人晕眩,“遥望圆圆的太阳在雾里射出耀眼的白光”,爱情正如这梦幻的光一般虚幻,让人捉摸不着。身处其中的爱玛却不自知,以为这便是希望,甚至连女儿的名字,也称为“白尔特”。[7]据李健吾的译本注释,白尔特的字义是“明亮”。虽说爱玛对这个名字的选择与她对渥华毕萨尔庄园生活的向往不无关系,但从其字义亦可窥见爱玛对于充满光明、浪漫气息的爱情世界的追求。在一封给高莱夫人的信中,福楼拜说道,“这时,我又是马,是树叶,是微风,是我的人物吐出的绵绵情话,甚至是使他们爱意朦胧的眼睛几乎闭合的金色阳光”。作家在此说的是自身的创作状态,但“使他们爱意朦胧的眼睛几乎闭合的金色阳光”一句也是颇值得玩味的。阳光对于爱玛,就是金灿灿、温软软的世界。

二、瞎子

早在爱玛与罗道尔弗在森林中幽会的时候,她就“听见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喊叫,一种拉长的声音,从森林外面别的丘陵传出,她静静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与她激动的神经的最后震颤交织在一起”。此处没有写明声音的具体来源,但纳博科夫认为“这富有魅力的声音只不过是一个丑陋乞丐的沙哑歌声引起的美化了的回声。爱玛和罗道尔弗骑马回家——作者含着微笑观望着他们。在这里和卢昂听到的沙哑歌声,在将近五年之后将与爱玛临死的呓语发生恐怖的共鸣”。[8]227而当爱玛和赖昂沉湎于幽会的欢乐中,一个瞎子乞丐在她身边唱起了一首小歌——“火红的太阳暖烘烘,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此处同样出现了“太阳”与“爱情的梦”。“梦”作为虚幻的存在,似乎已经昭示了爱玛的不幸结局。“火红的太阳暖烘烘”,一个绮丽鲜艳的色彩世界、一份容易让人蠢蠢欲动、与爱情引发的心的炽热相呼应的“暖烘烘”!在这视觉与感觉的牵引下,爱玛正陶醉在爱情的梦中。此处,作者没有继续写瞎子唱的具体内容,只说了一句“下边唱到飞鸟、太阳和绿叶”。而在爱玛弥留之际,瞎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是比较完整地唱了出来: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地里的麦子结了穗,忙呀忙坏了大镰刀,快拾麦穗呀别嫌累,我的娜奈特弯下腰。这一天忽然起大风,她的短裙哟失了踪。

在听到前两句的时候,爱玛闻声,如一具尸首中电,头发披散,瞳仁睁大,呆瞪瞪的。或许,此时她已经识破爱情的迷梦,幡然了悟,却一生已误。而后听到中间四句,她疯狂、绝望地狞笑,仿佛看见乞丐的丑脸,站在永恒的黑暗里面吓唬她。这四句唱的是一个姑娘在做农活。瞎子的歌电影一般地将爱玛的人生在她眼前放过。尽管爱玛有对种种浪漫的想象,但说到底,她无非是个农民的女儿,她的骨子里不是贵族的高雅,而是农民的原始冲动。理想与现实的不可违抗性,构成了强烈的矛盾,在人物内心膨胀、撕裂。末两句“这一天忽然起大风,她的短裙哟失了踪”。一阵痉挛之后,她咽气了。而瞎子找郝麦治病,郝麦没能医好,最后便捏造谣言,使瞎子受到了终生监禁的处分;与瞎子息息相关的爱玛的生命,非常巧合的,也正是断送在与郝麦相处和谐融洽的时代与环境之手。

三、本质的虚无

回归历史的语境,爱玛的悲剧固然有时代与环境的过失,但跳出历史而观之,爱玛的悲剧也透出了人生的悲苦与凄凉。那幽灵一般的“瞎子”,其实就是爱玛,就是人自己!爱玛不满足于现实的平凡、枯燥、乏味,她要追求“爱”与“幸福”。然而,在欲望盲目的指引下,这幸福,无非是“虚伪的诗”,是幻想营造出来的传奇世界。

福楼拜借爱玛的人生故事,隐喻了人类在与自身宿命抗争时的盲目性和无目的性,表现了现代人在面对自我时如坠云雾的困惑与迷惘。在福楼拜看来,生命本质上是痛苦与虚无的。向死而生,人不过是“命运”手中的玩物。但人常常不能领悟自身的这种悲剧性“宿命”,不能察觉到作为物质的、肉身的自我的局限性,无法超越与抵御种种来自物质和肉身的欲望,一味沉湎于物质的与肉身的“幸福”的无穷的追逐与满足之中,陷入了人生的迷误,成了一个浪迹于苦难尘世的四处碰壁的“瞎子”。人生的本质是卑微、平淡、孤寂和凄冷的,人人都必须去承受、完成。

[1]德马拉尔原是鲁昂市立医院的医生,福楼拜父亲的学生,他的续弦嗜读小说,气质浪漫,生活奢侈,先后被两个情夫抛弃,最后因负债自杀。

[2]文中涉及《包法利夫人》的中文版本,若无特别说明,均出自李健吾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3]张云君.《包法利夫人》中的隐喻象征意象阐释[J].北华大学学报,2001(04).

[4]吕国庆.艺术观、视觉空间及意象的构造:从福楼拜到乔伊斯[J].国外文学,2009(04).

[5]让-皮埃尔·理查.文学与感觉[M].顾嘉琛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6]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原文是“最后还是爱玛想起,她在渥华毕萨尔庄园,听见侯爵夫人喊一个年轻的女人白尔特,就选定了这个名字”。

[8]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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