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退学

2014-08-18 02:01任永恒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7期
关键词:麻袋三宝松子

任永恒

三宝是我朋友,说出来妈妈不信。因为三宝是个淘孩子,我呢?上学期全学年考了第一名。

三宝没有爸爸,还没有书包,发的书和本子就放在课桌里,咋做家庭作业?他根本就不做,没时间。有时间要上山的,上山干啥?有的我知道,有的不知道,反正他总上山。八岁那年,他妈在厨房炒菜,屋中坐着个男的,妈说,去,给你叔打酒去。他拎着瓶子出去了。喝酒时,那叔大骂起来,大人喝得出,那瓶里是小孩儿的尿。这事传了出来,三宝就成了淘孩子,就成了我们班男生的头儿。

我是他的朋友是因为他护着我。我不但长得小,还胆小,女同学都找我摔跤。三宝说,你当我的兵,我像大官一样。我说行,我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语。

我们的小学在河边,河叫汤旺河。在我们伊春,除了黑龙江就属它大了。河在我们学校门前拐个弯,水大时冲啊,冲啊,冲出个大沟,水在沟底流,沟沿离水面有十米高。妈妈说,不准到沟沿去。哪管得住,一下课,我们趴在沟沿上看沟底的水。那水一到春天,像黄河一样,我们就唱:黄河在咆啸,黄河在咆啸……

河的对面是个苗圃,就是培养小树,然后移栽到山上的厂子,同我们学校很近,也就几十米,那里的工人端着饭盒,午饭吃的啥我们都能看清,可到那个厂子去要绕走三十多里呢,河上没桥。

秋天到了,河的两岸美丽得惊人,黄的、红的、紫的、绿的叶子都在哗啦啦地响,一望无际,人称五花山。伊春有好多公司做旅游的买卖,挣外地看山人的钱。

那天,我们又趴在沟沿上看变清了的水,贴胸脯的地上已经有些凉了。三宝指着对岸,你们看!哎呀,对岸不知啥时堆起了小山一样的松子,那松子的清香我们马上就闻到了。

松子很香,现在的山里人正是炒松子吃的时候。这几年,家里是不准孩子上山打松子的,近处都被大人采光了,往远处走就有危险,再说,长松塔的松树都很高,松塔又都在树尖上,每年都有人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每年吃松子,都是爸爸弄回一些,三宝没有爸爸,他想吃咋办?

打那天起,我们一下课就去望着对面苗圃里的松子堆,望得久了,嘴里就有一种松子的香味。那天,三宝说,咱们偷点去。我一下子呆了,咋能偷东西?偷东西的孩子还是孩子吗?三宝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好意思了,背过脸说,说着玩的。其实,他们把那么多的松子放在露天,风吹日晒,也不在乎咱们拿点,不算偷的。

“你看,他们走过松子堆时,将松子踩进泥里,一片一片的,东西多了就不在乎多点少点,咱们拿点是吃的,比浪费了强。”

我也看见了,是那么回事。

我真的想吃松子,同爸爸说,爸爸不理我,说等着,过些天再说。花钱买小摊上的很贵,我们身上都没钱。

有天,我同三宝说:“去苗圃很远的,要走三十多里呢。”其实我不太知道,这三十多里究竟有多远。

三宝眼睛一亮:“不怕的,我走过,若有方便的过路车还能搭上。”

定的是周六的凌晨出发,我同妈妈说,班里组织秋游,走得早呢。

“带吃的吗?”

“要带的。”

我是个诚实的孩子,我说啥妈妈都信。妈妈就去超市给我买吃的去。我说多买些,少了怪不好看的,妈妈笑了。

三宝在路口等我,看我拿的是书包,他嘴一咧:“那能装多少,你看我的。”他拿着个小麻袋。

他真的去过,路很熟,走的是大路不是山路,放远望去,除了森林就是远天,不知道要走多久,三十多里,好远呢,万一弄不来咋办?即便弄不来,也不能让人抓住,被抓住,告诉家人,要命的,挨打不说,妈妈会很伤心的。

“真能弄到吗?”我说的是“弄”不是偷,我从心里到手上都不敢碰“偷”这个字。

“你瞧好吧,跟我走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要是弄到了,我怎么跟家里说?我妈会问哪来的。”

“往家拿干什么?扛到学校去,周一上学分给咱们的好哥们,放学后坐在河边,用石头砸着吃,生的也好吃呢。”

“我还是喜欢我妈炒的,有时拿到崩苞米花的地方,用那锅崩一下,个个都开口,用手一弄就开。”

“完了再说。”

秋天的凌晨是很爽的,不冷不热,走起来我一跳一跳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大人陪伴出远门,心中有了一种探险的情绪,新奇而愉快。沿途有青蛙从山上跳着过道,道的这边是小河,这个我懂,青蛙准备过冬了,它们过冬要到河里去。

“你吃过林蛙吗?”三宝问我。

“没有,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保护森林的。”

“好吃着呢,特别是天冷时从河里弄到的,红肚皮的,那叫林蛙,在水里它们不吃虫子了,肚子里很干净,就活着下锅,林蛙炖土豆,水一热蛙们就将土豆抱住,熟时一个林蛙抱着一个土豆,吃时连土豆同林蛙一起吃,好香啊。”

“你那么吃过?”

“那当然。”三宝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情。

“你是牲口,太残忍了,我不跟你好了,不去了,我回家。”

三宝一见我是真的,急了,就说:“我没那么吃过,我是跟你吹牛呢,林蛙是吃过,那是饭店里做的,刚才说的是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我也没见过。”

“那你捉过青蛙吗?”

“捉过,可没弄到,那林蛙不是一般人能捉到的,得半夜上山,辛苦着呢。”

“你知道咋捉?”

“嗯。来,我领你看,这山上就有。”我跟着他上了路边的小山。走了几步就见山根下有长长的一条白带,三四十厘米高,用棍支着,是普通的透明塑料布做的。

“这怎么捉?”

“这时节一般的林蛙都是后半夜下山,人来到这儿,将手电筒打亮放在塑料布下面,林蛙一见亮就过来,可有塑料布隔着,它们跳不过去,它们就在布上一跳一跳的。人过去沿着这条塑料布就抓。”

我二话没说,拽起那条塑料布,一溜烟地跑下山,团巴团巴扔到河里。

三宝说:“快走,让人看见要挨揍的。”我加快了脚步。

“把那布拆了干啥?又不关你的事。”

“青蛙也要回家,河就是它们的家。”

三宝叫林蛙,我叫青蛙,他显得比我更专业一些。

三十多里要走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有些累了,我问还有多远?三宝说,走吧。他指了指太阳,它走到那咱们就到了。

“我不去了,太远。”

“那哪行,回去更累,你不想吃松子了?”

“那咱歇一会儿吧?”

“不行,听大人说,走长道可以慢走,不能歇,越歇越想歇,越想歇就越累。”

他懂的还挺多,小江湖似的。

饿了。

我们坐在小河边,我拿出妈妈买的食品,递给他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没有男的挣钱,他妈是扫街的。我没见过他上学带过小食品。背靠大山,两个孩子。我突然问:“你爸呢?”

“离婚了,去了南方。”

“不管你了?”

“有我妈,不用他管。”

“吃吧,我这还有。”

“嗯,等我长大了会还你。”

“还啥,咱们是朋友。”

“我学习不好,你真把我当朋友?”

“你还帮我打架呢。”

“拉钩。”

瞅太阳已经西斜,我们终于到了苗圃。望着眼前的学校,我知道,我们走了一个圆,累得不行,心中的滋味也很不好,这河上咋不架个桥呢,两分钟的距离,却要绕三十多里。三宝说,就几十个工人上班不值得架桥。他说得对吗?反正有原因。

那松子堆真得很高,小山似的。我们开始行动了。我学着三宝的动作,先趴在草丛里,扒拉开草棵,观察着松子堆边有没有人。有人我们不敢动,继续趴着,心怦怦地跳。人转身了,冲屋中走去。三宝跳了起来,那人又转身了,我赶紧滚进草丛。可三宝已经来不及了,站在那里。那人看了看他,笑了,像老熟人似的,打着招呼:“来了。”三宝没吱声。

“城里的?”

三宝点点头。

“想拿点松子?”

我觉得藏着已没了意思,站起来倚到三宝的身边。那人端详我们一会儿,说:“叫我叔。”

三宝小声地:“叔。”

“拿啥家伙了?”

三宝将那个小麻袋从身后拿了出来,扔到地上。

“你呢?”

我将空书包递了过去,让人给抓住了。我想好了,不打我就行,要打我,我就大声哭。我们还没拿呢,没拿就等于没偷。

“嗯,撑着。”他拿起身边的板锹。没听错吧?我们愣了。

“愣着啥?给你们俩装满,下次别来了。”

真有这么好的人?三宝一蹦高,撑起了麻袋,那人挥起板锹,三下子就装满了。

“你的。”我赶紧撑开小书包。满满的,锁扣都弄不上了。我们这个乐呀,哈下小腰,一个劲地叫叔叔。临走时,我们还非常正规地敬了个少先队队礼。

“不用谢,你们要偷着骂我,我可知道。”

“哪能呢。”

那人笑着回屋了。

三宝太贪,拿了个那么大的口袋,没走上三里地,他就喘上了。我说,倒出点吧,累死你。

“不行,人家好不容易给的,少了回到班里不够分呢。”累也高兴,路上我们议论着,那位叔叔,瞅着好像是一只眼,可一点都不难看,笑起来,长辈似的,好人呐。

“咱们山里人就是厚道,我说对了吧?那么多松子,不在乎小孩拿点。”

“可能他家也有像咱们这么大的孩子,看到咱们就想起他的孩子了,或许他的孩子也在咱们学校上学,忘了问问是几年级,哪个班的了。”回去的路上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人家给的,不是我偷的,没有了负罪感。

路远没轻载,况且我们肩上不是“轻载”,拖下了山,天就快黑了,我害怕起来,一怕路黑有狼,二怕家里人见我没回家,不知咋急呢。

我说:“松子咱不要了,快往家跑吧,我妈在天黑前见不着我,会疯的。”

“扔了就能马上到家吗?反正都这样了,一点一点走吧。我可不扔,这是人家给的,一份心呢。”

“那咱等在路边拦车,有给松子的好心人,就有让咱搭车的好心人。”

“试试吧,那脚也别停。”

没有车过,有也是拉木头的大车,根本就不理我们。

我哭了:“三宝,这块会有狼吗?”

“总过车,山上还有打石头放炮的,没狼。”

“我走不动了,就死这吧!”

“你要不走真要死这的,我背这么多也没像你那熊样。”他倒是比我大两岁。

山里,公路上,两个孩子弓着腰,伴他们的只有星光,走哇,走哇,越走越慢。我真的想把那装松子的书包给扔了,可三宝不同意。他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

“你饿吗?”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都饿得想像松鼠一样吃松子了。”

“吃点松子。”

“这么黑天,连块石头都找不着,即便找到了也没力气砸,牙是咬不动了。”

“撂下喝口水。”

“哪来的水?”

“河里的。”

“那水不能喝。”

“都啥时候了。”

水很凉,喝到肚子里走哪根肠子都知道。我实在走不动了,闭上眼睛在路中间摇晃,心想,来个车吧,撞死我得了。

灯光。我睁开眼睛:“到家了?”

“是带岭,一个林场,带岭离城里十二里。”

我几乎晕过去了,别说十二里,就是二里我也走不动了。

“那咱到这歇歇,找点吃的,我妈有个工友在这住,到她家去。”

“大半夜的人家早都睡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妈带我来过,能找到。”

那是个平房,有院,院里的狗见院外的我们,疯狂地叫着。三宝拿个木棍,敲打着院墙:“叫,大声地叫。”他唤人开门倒挺有招。屋里的灯亮了,一会儿又灭了,三宝将一块石头扔进院里,狗叫得更厉害了。这次灯亮了没关,门响。“谁呀?”我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家瞅这两个孩子笑了:“马上做饭。”我躺在炕上软软地要睡。那个姨说,不能睡,衣服都是湿的,要得病的。

我说:“你家有电话吗?”

电话里我喊了一声妈,我妈在那边哇一声哭了:“你个小要账鬼,在哪呢?”那个姨接过电话,说了她是谁,在哪,两个孩子没事,今晚就住这,明天给送回去。我妈说不行,现在就打车回来。

“要是这样,你也不用来了,我家那口子是开车的,一会儿吃完饭,让他开车给送回去,放心吧。”我妈还是哭个不停。

瞅着盛在碗里的饭,我瞪着眼睛运气,脸上一下子出了好多凉汗,饭一口也吃不进去。

“这孩子饿过劲了,先喝点米汤。”

半盆米汤都让我喝了,身上有些个力气,我这才觉出饿来,三碗下去了,还要。那个姨说,别吃了,胃受不了。

“可我还想吃。”

“不行。”

车灯一晃,我见爸爸妈妈在城边的路口等着,夜风中,妈妈的长发在飘,脸白白的。

我跟三宝说,松子你拿着,咱们就说,上山玩儿迷路了,松子的事不能让我妈知道。我先下了车,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衣服也没脱,挨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来才觉得屁股有点疼。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班里十几个男孩子聚集在河边的几块平板石上,由三宝带头举行了一个仪式。他像将军似的,看着自己的属下,在打开麻袋时,充满着庄严与自豪感。开始是每人分点,后来我说,分啥,就这么吃吧。每人手里攥块石头的孩子们,一窝蜂地扑向松子堆。三宝没动,只是看着,他在等着人们吃到香处,他收获着麻袋肯定装不下的恭维话和羡慕。我觉得三宝是个能人,以后要干大事的。

石头砸在石板上,“啪啦,啪啦”地响,响了一会儿,大家都停住了。大家面前的破了壳的松子,只有壳,里面没有松仁……

“不会的,怎么会?你们再砸。”

孩子们的面前都有一片砸碎的松子,一个松仁都没有。

孩子们散去了,有的还说了什么,我没记住,我只盯着三宝。他把麻袋里的松子都倒了出来,呆呆的。河那岸出现了那个给我们松子的人,一只好眼睛发亮,看着我们俩,笑得非常舒畅,好像刚发过奖金,表情中觉得我们两个好玩儿,真的很好玩儿。他拿起那把板锹又搓起一锹松子向空中扬去,那松子在风中斜斜地飘着……

我看看太阳,就说:“三宝,咱们回家吧。”

他不吱声,拿起一块大大的石头往松子堆上用力地砸着,砸着,不理我。我得走了,妈妈和我约法三章我是签了字的。出了校门,我回头,见三宝还在砸,我不忍心,躲在门旁看着。一堆松子变成一片松子壳,他趴在地上找着,我也盼他能找到个里面有松仁的,哪怕是一个也好。

他又呆了,望着河的那面,苗圃里的工人都下班了,一个人都没有,他还在望,屁股下面一片没有松仁的松子壳。

我也纳闷,一麻袋外加一书包的松子怎么没有一个带仁的呢?看着那些松子,光华而坚硬,完全是成熟的样子,这季节也不会不成熟。

爸爸下班拿回了一包松子,还是炒熟的,个个饱满,大大的松仁,拿把小钳子,吃起来好香啊。

“爸,您去过我们学校对面那个苗圃吗?”

“我当青工时就在那上班。”

“那苗圃院里堆着小山一样的松子。”

“外面?”

“嗯。”

“啊,那些不能吃,都是瘪壳。”

“你咋知道?”

爸爸端详着我:“林区的孩子该知道一些林区的事,你知道在苗圃中怎么选种吗?”

“不知道。”

“听着,能育出小松树苗的必须是最优质的种子。人们在山上把成熟的松塔打下来,要晾晒,干了后将里面的松子敲出来撒到水中,水下有个传送带,饱满、结实的好松子分量重就沉到了水底,落在了传送带上,传送带将这些种子运到室内,然后进行浸泡发芽,不结实或瘪壳的松子都漂在水面,工人们用铁锹将它们扬到场院里,晾干后能烧火取暖。你们在学校看到的就是那种瘪壳的被淘汰的松子,遇到丰收年,苗圃里都堆不下呢。”

那晚我有心事,妈妈让我洗脚,我就是不洗,躺在床上很晚很晚睡不着。

第二天,三宝没上学,他的课本和作业本在课桌里摆得整整齐齐。三天后我问老师:“三宝呢?”

“他退学了。”

“又去哪个学校?”

“不是转学是退学。”

“为啥?”

“他没说,就说不念了。”

我来到河边,那些瘪松子还在,全都是碎碎的,不知三宝在这砸了多久。我用脚踢着,将那碎松子都踢到河面上,它们漂着,晃晃悠悠,向远方漂去,对面那小山似的瘪松子堆还在。

晚上家里来了客人,爸爸把我叫过去:“叫叔,十几年前我们俩一起到苗圃上的班。”

那叔说:“人真没法比,你现在都当干部了,我还干老本行,这孩子瞅着就有出息。”

我盯着客人的一只眼:“我见过你。”他仔细看看我,笑了:“想起来了,叔叔跟你们开个玩笑,你们没生气吧?”

“你说什么?”

“叔叔跟你们闹着玩儿呢。”他转身同爸爸说当年的事去了。爸爸冲我说:“去,打酒去,拿那个小桶。”又冲那个一只眼说,“我们单位自己出的小烧酒,有把子力气,好喝。”

我出得院来,打开酒桶盖,掏出小鸡鸡,冲着酒桶口。这是我第一次做坏事,我想我不会后悔。以后还做不做坏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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