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兵变形记

2014-08-21 08:42王向力
民族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校花老兵老李

王向力(蒙古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跟猪有缘,我长得有点着急。首先是胖,猪头猪脑猪脸蛋,然后我还姓朱!你说这不是命定的让人着急吗?我姓什么不好,偏姓朱,比如说人家叫王不悔,我叫朱不悔?人家叫李美丽,我叫朱美丽?反正我憎恨自己的姓。人家老王小王,老李小李,我叫老猪小猪,我想随我妈的姓,我爸很坚决的一个大嘴巴子,坚决打消了这改姓的念头。我的朱姓让我背负了十字架,但耶稣很瘦,骨头缝里都是肌肉。我一身颤颤肉,走路的时候,脸蛋子被震动得颤巍巍,也难怪很多人喜欢揉搓我的胖脸。

我不喜欢婴儿的屁股,因为我同桌江小丽说,我的脸蛋像她外甥的屁股,粉嘟噜,嫩呼呼的。还伸手骚扰我,揉的我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嘴巴里酸酸的。同学都说江小丽喜欢我,我拒绝她喜欢,她父亲就是杀猪的。我不能被江小丽再给弄死了,那可亏死了。

每天面对江小丽的嘲弄跟揉搓,我的精神崩溃了,实在受不了找班主任投诉。老师竟然把脸扭向一边,这是什么情况?这导致我的猪头猪脸通红如烙铁。老师竟然“扑哧”一下笑出来,然后就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人家是拿人当猴耍,这里是把我当猪来喜欢。这世界颠三倒四,不伦不类的,我完犊子了。换桌计划彻底沉船。老师说江小丽是关爱同学,你胖乎乎的多好,别的同学想被喜欢都难。我懵懂地知道了一点,胖子到什么时候都特殊。

何勇有首摇滚唱得好:“有的拼命减肥,有的饿死没粮。”我属于前者,我必须拼命减肥。减肥减肥说着容易,实施起来,比当苦工都难熬。首先要控制饮食,但我爱吃肉,尤其爱吃灌汤包,一咬一口油。爱吃馒头,大葱大蒜大酱,肉酱鸡蛋酱都行,炸酱面一顿三碗才过岗。爱吃涮羊肉,味道鲜美润滑,人口就化,嫩羊肉,肥牛肉,五花肉,爱喝可乐,一顿三瓶,汉堡包一顿六个才垫底。就这样减肥,鬼都不信。但必须减,为了不吃东西,我就偷摸抽烟,那东西,实在不好抽,苦辣,呛人,但能暂时遏制吃东西的欲望。

一个星期下来,家里人以为我病了,因为我不太吃东西,脸色发黄,精神萎靡,最不幸的是,我妈还从我书包里翻出烟,难言之隐实在难以一洗了之,皮带与我的皮肉亲密接触,这顿暴打,估计严刑拷打,也就这滋味。我发誓不再抽烟,但减肥计划又泡汤了,依旧回归了吃。只有吃才能让我有种踏实感,满足感,周围的人,都没我能吃。一吃就是三年。

我的同学们都逐渐长大了,江小丽也开始不搭理我了,男女都有界限了,我的身高没变,模样没变,只是维度又大了几圈。

同学们去郊游啊,去游泳啊,我都去,虽然总是落后,但不能因为胖子就不交流了,我可没那么自闭。只要一放学,我就回家看书,然后在课间,或者下午放学,编造故事给同学听。男生喜欢动作,喜欢传奇,喜欢古怪的千里眼,一眼就能看穿女孩的心思。女生喜欢搞对象,情爱绵绵,我什么都能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编出来,绝对不用打草稿。把男生忽悠得热血沸腾,大冬天零下二十度,光着膀子,拎着吉他就到女生家楼下,弹着吉他高唱:“有没有人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上半身冻得发紫,然后被家长找老师,老师找家长,家长把同学送进医院,住院七天,差点得大脑炎。

要不说还是女生冷静,扛得住忽悠,我只是把女生忽悠得只爱明星,不爱父母,并发誓将来一定当明星。逢年节开班会,我总是主持人,一个大胖子,忽忽悠悠,我用嘴巴迎来了同学的掌声,身体不好的,一定特别能说,内啡肽全浪费在嘴巴上,不说不痛快,一说自己痛快了,别人不痛快了。但没关系.身体不好,又沉默寡言的人,一定心眼贼多。这句话,是我老师说的。找她评理去,千万别找我,我只说我的故事,不带人身攻击啊。

后来用嘴忽悠,改为写东西忽悠,没准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同学们给我一个外号“胖大全”。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其实都是书里看来的。当时有个叫强子的同学,因为辍学去体校进行拳击训练,备战全国比赛。我还找他,请他吃东西,他给我介绍了拳击的历史,伟大拳击运动员的名字。我迷恋上拳击,但我太胖了,无法干那行,就找来拳击电影观摩,后来给《拳击与格斗》杂志社撰稿,也是那时打下的良好基础,看来一切早有命定。

同学们开始穿得帅,谈恋爱了,除了羡慕外,我也想搞对象,虽然胖,但雄性荷尔蒙也要刺激我的思想,动摇我的信仰,怎么也要找个女朋友,别总当猪,只看见豺狼虎豹遍地红旗了。看不见自己跑。但我得找一个差不多的,“校花”绝对不能想,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有找绿叶。

深思熟虑地考虑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嘴巴”绿叶,长得像演员姚晨,大大咧咧的,看上去很宽宏,得,就她了。我要对她进行追求。追求一定要直接,我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名字叫《千年情书》,其实就几句话,那是我第一次写情诗,也是最后一次,要不是她当众羞辱我,我可能会成为“红唇诗圣”。情书是这样写的:你的嘴巴能装下天,就装下我这个胖子吧。你的笑容能感动地,就给我点笑容吧。你的目光闪烁,想长远一点吧,胖子是你的路灯,能把爱情的影子拉长。你对我有那么点责任,就是接受我的追求。不是追球儿,篮球场足球场,我因为体重原因去不了,但你必须接受我。因为你是我的公主,既然如此,你要像公主一样,对我“啵”一个。

她收到我的情书三天了,每天对我微笑,还送我红苹果,看来我的目的达到了。刚开始忐忑不安的心情,被梦想萦绕着,我的大嘴姑娘,胖子有时候挺有福气的啊。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开班会的时候,大嘴笑嘻嘻地拿着我的《千年情书》大声朗读,全班同学笑得肚子嗷嗷疼,绝对爆棚。那场面让我脸烫得能摊鸡蛋饼。大家都起哄:“钻桌子,钻桌子。”敲打桌子的声音与喊叫让我无地自容。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我只好钻进桌下,人生第一次尴尬,第一次知道被人爆嘲的滋味。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奇迹竟然发生了。“校花”走到桌子下,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不知道是笑的,还是别的复杂情绪,她对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再次想嘲笑我,我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她的目光突然变冷,她小声对我说:“你今天要是不拉着我的手走出来,你一辈子就要低头做人了,出来。”我还是有些犹豫。“校花”用杀人的目光看着我,再次说:“滚出来。”我似乎被“校花”的目光鼓励了,也被她的目光吓住了,我笨咔咔地爬出来,还碰倒了桌子。

“校花”把我按在座位上,看着大家,她说了几句让我感到震撼的话,让我找到了台阶走下嘲讽台。她说:“你们笑什么呢,胖子的情书写的不错,很好玩,比很多人给我写的情书好多了,一点都不肉麻,我要是收到这样的情书,我一定跟他好。”全班同学在安静了十几秒钟后,突然全体发疯,敲桌子,跺脚的,拍手的,起哄的,我当时感觉班级很陌生。“校花”看了我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怪。为什么不直接找公主,而去找绿叶呢。(校花后来当了区法院的法官,成了我哥们儿。)

我的初恋对象就是“校花”,我就缠上了她,每次都给她点小礼物,都是我姑姑从国外寄给我的,贵重的她不要,她只要便宜好玩的。我说因为自己体胖,到哪里都是人家嘲弄的对象。“校花”就说:他们比你瘦,但没你能说,你将来肯定比他们强。我说,同学总是说我每次见面胖一圈,脸盘又大了,脑门子又出油了,衣服又要换大一号了。“校花”说,他们不知道你将来一定脱胎换骨,你的眉眼鼻子,我看出来,你将来一定是帅哥。我说,我最不喜欢跟同学照相,我的身体跟脑袋总比人家大一圈,我招谁惹谁了,干嘛让我倍受现实折腾,我跟自己发誓减肥。“校花”说:你长身体阶段,最好不要减肥,不然你不长个,等你长高了再减肥,我父母是医生,我懂。

我从来没有拉过校花的手,虽然每天一起走,除了她有特殊的事情外,我们几乎天天一起,我告诉她我看了杰克·伦敦的小说,史泰龙的电影。“校花”告诉我她看了欧·亨利的小说,电影她还是喜欢看法国片,比较浪漫。我说我要是成了帅哥,一定去找她,跟她轰轰烈烈爱一场。“校花”说,那时我就看不上她了,身边美女如云,眼花缭乱。我坚决发誓。她说誓言就是个屁。她比我早熟十八年。十八年后,再次见面,她已经是孩子妈了,我还是单身汉。“校花”风韵犹存。她依旧记得我们的谈话,只不过成了粉红色的回忆。

毕业后,我父母一直督促我减肥,而且开始控制我的饮食,我也发誓努力到底,但“校花”说的对,誓言在现实面前算个屁,该饿还是饿,该吃还要吃,而且要偷吃。

减肥的过程是何等痛苦,一年下来,不但减肥失败,还长了十五斤。这让父母对我失望了,他们都觉得我是天生胖子,两家人都没有胖子基因,怎么就出了我一个胖子,是什么基因啊。我周围的人对我更加侧目。走在街上,这回头率让我骄傲得胡思乱想。

越胖就越难过,越难过就越想吃。我的胃口超级好,每天能吃下很多东西,早餐两个馒头,半只烧鸡,一碗米饭,红烧肉土豆,这属于控制饭量。没到中午我总是饥饿难耐,剩下半只烧鸡干掉,米饭四碗,红烧肉土豆干掉,外加一个苹果。不到下午五点,我就饿得抓狂,立刻出去,买来十个包子,配着辣椒一顿干掉。晚饭跟父母吃,我不敢多吃,就吃一碗米饭,青菜几叶,晚上12点,我会偷吃,什么都吃,有一次乱吃东西,吃了生鱿鱼,得了急性肠胃炎,差点死了。

我不能看见美女,看见美女,我就想吃东西。有一次我看见“校花”跟一个当兵的走在马路上,男的帅,女的靓。就我这猪头猪脑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招呼,立刻躲进旁边包子铺,吃了三十个包子,让老板娘对我刮目相看。热情地招待我,常来啊。这话说的我想哭,我又吃了十个包子,但又没带钱,老板是个实在人,他说,下次来给,但起码要吃三十个包子。我说好。我还钱的时候,胃口里真装个三十个包子的量,我努力地吃了四十个。老板没收我饭钱,原来他跟人打赌,他赢了,看来胖子还是有用的。能吃比赛,准有胖子参加。

招工的嫌我胖,我只好在家里开网店,卖仿名牌衣服,那衣服大得孕妇都喜欢穿。很多胖子都是我的网友,我的肚子一看就像怀孕半年,他们有的比我还过分,就像十月临盆一样大。

我爸跟我妈一商量,就我这德行,不出半年,一定会生大病,“三高”不说,连个媳妇都混不到手,这不是给成吉思汗的子孙丢脸吗?干脆一咬牙一跺脚,送他去当兵。这让我想起了“校花”跟那个帅气的军人。我去,我一定去。

到此,我的普通生活开始结束了。我对军队的了解,都是电影和书本里看到的,我对枪械的了解,都是网上学的,这次要玩真的了。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胖子当兵,要扒掉几层皮。我记得库布里克有部电影《全金属外壳》,里面有个大胖子受不了军训开枪自杀了。我不至于吧,我看着镜子里,白皮猪一样的身体,有点发冷,我孤独好久了,我的部队。

我穿着绿色的作训服,裤裆怎么加宽都有点紧,肚子怎么收腹,都有点大。虽然这样,也一定要挺胸抬头。小风一吹,我的眼眶发热,我也算个兵了,虽然是个猪头猪脑的家伙,但不能给部队丢人。照相吧,我已经有十年没照相了。我当初留下一张纪念,但实在难看,还是被我战友抢走当嘲笑对象了。新兵入伍,第一件事情,是内务。就是自己的被褥,一定要叠成四方块,所谓的豆腐块,有十二个棱角,看上去跟刀切一样。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起码有十五年没叠过被子。进部队,首先就是勤劳。谁敢好逸恶劳,谁就是地主,谁就要在班会得到批评,俗称“斗地主”。

我们的新被褥有点难搞,棉花蓬松,一定要老被褥才好弄出十二个角,但也有好办法,就是让被子变潮,喷点水就行,我们新兵跟班长学,拿着喷壶把军被打潮,再压起来,就瘪得跟老兵的被一样了,只是新旧不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两年的被褥创新兵。

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漱洗,一大排秃头,咔咔刷牙,洗脸,内务全部搞完,十分钟。有的战友更快。嗖嗖咪嗖嗖,六分钟就完活。我总是最慢的。然后班长检查内务,风纪扣,鞋带,皮带,然后出操。出操是五公里越野,本来要背着行军包,但我们是新兵,考虑到我们都是娇生惯养,怕我们挺不住,先不背包。行军包是一个星期以后必须背的。依旧要五公里,那背包一背,五公里就不轻了。

人的生理周期是二十八天培养成一个习惯。我们在家都是天天玩手机的,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现在一切靠自己。这五公里跑下来,简直是往我胸腔里倒汽油,然后点燃。那个难受的,实在无法形容。跑不动就走,终于坚持下来了。我还是最后一名。战友看我的眼神是怪怪的,我已经习惯了,到哪里我都是最后一名,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目光,一样的月光。

我们在军区集训三个月,每天五点半起床,漱洗,内务,跑步,加行军包。有的受不了哭了,想回家。没出息,好在我没哭,虽然我总是最后一名,但我总咬牙坚持,脚出血泡,我也不哼一声。也许我够坚强,所以班长对我很好,他每次都告诉我少吃一点,体重轻了,才能跟上部队的节奏。他给我弄了点巧克力,少吃饭,训练前,来一块巧克力,添加能量和体力。

跑步回来后,第一件事情,整理内务,把被子从背包里拿出来叠成豆腐块,最开始的时候,我的被子被班长丢下窗户两次,我们住三楼,他不让我捡,我不敢捡,军人以命令为天职。两次内务不合格,把全班成绩拉下来,我只有拼命地练,只要有空,我就练习,在班长的帮助下,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叠被子的艰巨任务。我现在的被子还是十二个角,绝对不松懈。当兵只后悔两年,没当过兵,后悔一辈子。哪个合算?自己算。

饭前一支歌,是军队传统,目的是告诉我们,人民的子弟兵,要热爱人民,我们的伙食是人民给的,所以我们才叫人民子弟兵。每次我都唱得热血沸腾,脖子上青筋暴起,好像我眼前都是鬼子,我挥舞大刀猛劲砍杀: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章映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戴上呀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

我们的日常训练是队列正步,正步队列,至于钢枪,新兵训练一个月了,一直没摸到枪的模样。战友们很多家伙身体素质好,脱下衣服一身肌肉。我不敢脱,一身白膘,我发誓一定要成为肌肉男。我的力量不比别人差。就是肥肉多了点,照这个速度,我一个月掉了十斤,以前一挥手,三头肌下面的“拜拜肉”,来回晃荡,现在“拜拜肉”没有了,结实了许多,裤子也肥了。

我最怕每天五公里越野,背着行军包,咔咔地跑啊。那条路似乎是我一辈子走得最长的路,我拼命地努力,但我的训练成绩总是最差的,我可真想念“许三多”啊,他要是我的战友该多好,起码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的。

三个月下来,我瘦了二十斤,但还是肥,饭量见长,一顿能吃7个馒头。脸色黑里透红,跟大胖萝卜一样。健康是健康了,但跟我的健美要求相差太远。我的单杠和双杠成绩还是有一定进步,每次能做到三练习。我在双杠上,绝对是一道怪异的风景。一个圆滚的人在呼哧带喘地做双杠,旁边的几个战友在大呼小叫地喊加油。圆滚的人满脸通红,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而单杠上总是吊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那就是我。班长告诉我,这叫静力练习,增长力量,消耗掉脂肪。我没命地训练,闭眼睛就睡,睁眼睛就练,五公里后,队列练习,然后别人休息,我就是个练,满脑袋空白,什么都不想。大家熟悉后,给我的外号是“猪必烈”,因为我动作不迅速。就因为这个外号,班长让几个战友打扫厕所一周,部队是不允许随便起外号的。我很同情那几个单纯的战友,嘲笑对我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我还是请求班长让我帮他们一起打扫厕所。班长没同意,指点我的鼻子,摇摇头说:“一点兵味都没有。血性一点。”对,那我就血性一点,往死里练。

三个月的新兵连训练,对我来说,第一个星期最漫长,后来就眼一睁,眼一闭,一天飞速过去,三个月眨眼就到,要下连队了。连长说了,下新兵连要进行一次实弹射击,这对我来说,无比兴奋。我的强项是格斗,体型庞大,抗击打能力强,鼻子被打歪了,都不流血,牙肿了一样吃馒头。我的身体快没反应了,我整天就是想着减肥,成为健美体魄。跑步,单杠八练习,我做的最好,眼见着肥肉转换成了一点肌肉了,有希望了,部队真伟大,能让肥猪变猛虎。

射击我是全连第一,得到了战友的认可,这跟我小时候打气枪有关系。95突击步枪很轻,质感很好,哒哒声音好听,如同泉水叮咚。在部队上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们就像未成熟的孩子,在部队里锻炼,训练,然后就等着猛虎出笼下连队了。这次我的手机可以用了,新兵连训练,每个礼拜可以用手机一次,三个月中,我一次没用手机,我发誓要成为健美军人。这次没人管了,身体变化了,可以用了。我很久没上微信了,那些网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把自己的照片全部发到微信上,我得到了赞许和嘲笑。起码有赞许了。我三个月前的裤子已经穿不了,我瘦了三十斤。但还是不够健美。我对自己说,加油“猪头”。

部队是培训人才的地方,但我去的地方又跟我的名字有关了。我去的是503基地,听着真好听,我一直兴奋着,我这次可是真正的军人了。已经扛军衔了,我是列兵,军人一名了。都能进基地了。基地很远,一路上不断有战友下车,互相告别,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开车的老兵意味深长地对我一笑,这让我心里没底,别是什么坏事吧。部队的规矩,不许你问,你不要张口。

在503基地的门口,老兵对我一指,下车。我立刻跳下卡车,对着军车敬礼,算是跟老兵告别,我有自己的基地了。

基地的院子不大,三十平米。左边有单杠、双杠,一看就是自己做的,手工粗糙。不过能锻炼就行,甭管粗细。一间房子,分为并排四个窗户,样式很像老旧小车站,但很整洁,亲切感味道浓,要是有个姑娘歪头看着我,那就完美画面了。

空地中间有国旗杆子,国旗在随风飘扬,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别是什么特殊训练营地吧,难道要把我训练成钢铁战士?我站在门口大喊:“报告,列兵朱必胜前来报到。”门口走出一个士官,年纪在23岁左右,穿着士官服,一尘不染,风纪扣标准。他先是敬礼,我立刻回礼。本来是我该先敬礼的,让老兵领先了。老兵说话了,我叫李国胜,来自大西北的黄土高原,来这里四年了,这里是军队最重要的基地,你能来这里,是你的荣幸,是部队上对你的信任。我立刻敬礼,是。李国胜点点头,继续说,以后跟着我来照顾这个基地。我们有120个战友,你是我的副手,你负责协助我管理他们。我高兴地敬礼挺胸抬头立正。我的回答干脆,坚决完成任务。朱必胜,朱必胜,这名字起得多好,猪必胜,我还是胜了,下连队就做副手,管理120个战士,我按级别该是指导员。中尉朱必胜。

老李领我进房间,内务整洁,一尘不染,简直是洁癖的节奏。我们一人一张床,一左一右。老李告诉我水在什么地方,每天要按照军规起床训练,当一天兵都要按兵的规矩来。这点我知道,一个人形成习惯要28天,我已经三个月了,算是入门。

我整理内务,被褥。脸盆牙缸。老李亲切地叫我小朱,我浑身一震,我就是“小猪”。这个字让我晕。他领我去见120个战友。还告诉我拿出气势来。我内心翻腾着一腔热血。跟着老李出发。我内心一顿鼓劲,我要当好这个副职,这是我骄傲啊,还是部队信任我。

绕过房子,来到后山,我听见猪的叫声,我跟猪的确是有缘分的。这是一个新型的猪舍,水泥房子,一米五高,两米五宽,每个猪舍门口有钢铁护栏,每个猪舍里三五头猪在哼哼。老李说,这就是我统领的120个战友。我眼眶一热,眼泪差点飙出来,这就是我的120“头”战友,我还是副班长或者副队长,503基地养猪队的副手。我他妈又跟猪牵扯到一起了,谁让我姓朱了。姓朱就要当“猪兵”,这次还是猪头领,沮丧的情绪是立刻显现的。

老李笑了,说我有福气,跟猪挂像。他这话说的,好像我天生是猪。老李告诉我喂食的流程,1号房里的是“老黑”,公猪头领,体格最大,最能抢槽吃东西,是配种猪。2号房里的是三只老母猪,名字叫翠红、翠绿和翠花,依然很肥硕。名字跟体型不符。我悄悄摸了摸肚子,差不多。其余的以此类推,年底的时候,屠夫会来杀猪。这个养猪基地,是我们部队的后勤供给,能来这里的人,都是老实可靠的,你能来哦,说明你是忠诚的。我的内心只有苦笑,我本以为能到大部队去拼杀,谁承想却来当猪倌。

我当天晚上就觉得窝火,熄灯后根本没睡着,我不想辗转反侧,让老兵看笑话。但猪哼哼的声音总是有。李国胜说:“它们是猪,永远吃不饱,但它们在部队上,它们是我们的战友,为我们牺牲,必须尊重它们。不要想不开。”我没接话,来了就来了,我必须训练,往死了训练,拳打503基地的所有公母猪。我假装打呼噜。老兵又说:“按照规矩,两个小时一班岗,虽然没人敢来偷猪,但这是我们部队的传统,我第一岗,路线你已经知道了。”我糊涂地应了一声。

我巴望着天亮训练,这次我的手机无法实现微信的照片发送了,那些同学知道我养猪,会再次成为佳话,四处流传,我必须锻炼身体,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身体呢,我本着锻炼的想法,稀里糊涂地入睡了。朦胧中我似乎听见老兵回来.闹钟响了,我立刻跳起来,这是新兵连训练的结果,有的时候紧急集合,裤子都穿反了,鞋子都穿错了,一大一小,必须以命令为准。

起五更睡半夜,站岗放哨保护猪,我手握钢枪,虽然没有子弹,但那不是烧火棍子,按照规矩,我要巡视一圈,我有意放慢脚步,猪舍的气味闹人,再干净它们也是臭的,吃起来却是香的,我不喜欢吃猪肉,不喜欢这120个所谓的战友。我在单杠双杠上做了二十组练习。时间一到,进屋叫李国胜接岗。这一晚上我休息的不好。总做一些奇怪的梦,我们在战斗,子弹横飞,但我的战友全是拿着钢枪的猪,这可真要命,我看镜子里,我也是一头猪,我完了。

喂猪是一件让人恼火的事情,猪食是糠面饲料,还有部队一切的残羹剩饭。我拎着大桶,挨个猪舍送饭。猪脑子倒不笨,听见我的出现,立刻就拱门还哼唧着,一看见吃的,什么都不顾了,最懒的都爬起来哼哼唧唧的。我戴着口罩喂食,老李就笑,他说刚来的时候他也戴口罩,现在习惯了。我心里嘀咕,可不是吗,都熏麻木了。美女的香水你也闻不出来了。我现在浑身都是猪味道,哪个女生喜欢我啊!我越来越沉默了。每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告诉家里,我在集训,准备考进特种兵,其实都是扯淡,没人来我们这里视察。

清理猪粪用的是大号水管,对准一切猛喷。那些猪享受着冲凉的待遇,我却一身臭汗,还要自己洗。我跟老兵的话越来越少,他有时跟我说话,我也带搭不惜理,我的情绪低谷如失恋第一天。据老李的情报,以前这里的战友很多,后来都一个个走了。新兵来这里都有情绪,有的还拿着菜刀砍下了活猪的尾巴。有的天天揍猪,都不是好东西……听着老兵的唠叨,我却无所谓。养猪就养猪,服从命令,但我喜欢训练,早晨依旧起床五公里,但都绕着猪场跑,那味道“鲜美”的,能坚持下来,算半个特种兵。

喂猪让我体重减肥迅速,每天早晨,一顿喂食,那是120头猪,一桶猪食,只能分三个猪舍,一共35个猪舍,我每个早晨要来同在35个猪舍前跑11次,每桶的份量是30斤。330斤一次。一天三次,就是990斤,这运动量不是一般。搅拌是老兵的事情,他知道我做不来。

三个月下来,力量倍增,体脂也掉了很多,已经可以看见清晰的肌肉了,我更有信心了。为了减肥,一切事情我都包揽下来。老李就指点指点,给猪搅食是最臭的,所有剩菜剩饭还要加上饲料,在一个一米半高的大水缸边,搭起圆圈梯子,我们就在上面用大棍子搅合,这让我想起少林寺的炒饭师傅,也是武林高手,嘿嘿。我喂猪的时候,只想着锻炼肌肉,所以很认真,很卖力,得到了老兵的信任。有一次首长来视察,我们俩把猪舍洗了三次,虽然还臭,但也只能这样了。累得躺下就睡,谁都没站岗,但我早晨还是起来训练,他那次还称赞我是真的士兵,值得尊重。这让我对老兵刮目,这老兵心眼不错。那次我也跟首长握手了。首长捏捏我的胳膊说:“这猪喂的不错,你的体格都可以当特种兵了。”就为首长这句话,我热泪盈眶。特种兵是我的梦啊。

那天晚上我们部队会餐,我跟老兵都喝了点酒。我说我就是想当特种兵。李国胜告诉我,只要我养好猪,他一定推荐我。那天我醉了,还哭了。

我自从来基地后,话语少了很多,只要有空,我就训练,我购置了哑铃,腹肌滑轮器,不倒翁沙袋,李国胜每天都是照顾那些猪。他对我说,我是一个负责任的士兵,值得为了进特种部队训练和学习,他还帮我借了考军校的书籍,而他这辈子就想喂猪。我拼命地学习训练,忘记时间概念。手机每个礼拜开一次,也不玩游戏了,跟父母通话后就关机。李国胜要探亲了。为了表示对老兵的尊重,我给他父亲买了两条好烟跟好酒,这也是对李国胜的报答,他对我很好,很多活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老李探亲的时间我是自由的,周围都是连队,他们除了每天来送残羹剩饭,其余的时间,都是我一个人。有天来送剩菜的竟然是我新兵连的战友,我们格外亲热。他说我变化了,不像猪了,像强壮的野猪,要是野猪变成野牛,就漂亮了。我们俩喝酒聊天,有几个战友被选进特种部队了,那是值得骄傲的。

我酒醉后没喂食,我能听见猪们急眼地狂叫。我无心打理它们,我躺在院子里看着星空,思绪乱飞,我怎么就没有女友呢,我得找女友。得减肥,才有女友,这是哪个人定的规矩啊,残酷。

“老黑”这个时候闹事了,除了拱门,还嚎叫。我拿着大棒子,毒打“老黑”,越叫越打,越打越叫。耳朵也打破了,尾巴也打断了,它还是叫,我想了半天,想起来,猪只要给点吃的,就好了。我就给老黑一点吃的,它立刻服帖了。我每天胡乱地喂它们,无心照看它们了。老李走后,我就没怎么认真地喂。老李来过几次电话,我都应付了事。可能因为我不善言谈,所以显得很诚恳,好像有责任心的样子。但谁愿意与猪为伍啊!

老李回来那天,我正绕着猪场跑步,老李兴高采烈的,还给我带了大饼。寒暄后,他去看猪,那些猪看见他就跟见了救星,嗷嗷乱叫,一个劲拱门。老李立刻跑去大缸,里面的残羹剩饭很多。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大桶就开始装剩饭,拿去喂猪战友。老李一天没跟我说话,我也懒得说话,站岗巡逻,然后训练睡觉,一天就下来了。

晚饭是我做的,老李一口不吃,抬头看着我,直勾勾地问:“你他妈的也是个屁。”我有些纳闷,知道老李生气,但不至于跟我这样吧。我懒得搭理他。老李又说:“给你个重担,你都懒得挑,你不是个好鸟,你不能当特种兵。”我压抑了半年的脾气,连同读书时积下的脾气一起爆发。不为别的就为他这句话,我回道:“我不想当猪兵。”老李一脚踢翻了桌子,我也摔了碗筷。老李冲过来,我一拳打过去,他跟我摔打在一起,乱七八糟跟拆房子一样。

骂人无好口,打架无好手,我的嘴唇也破了,老李的衣服撕开了,扣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低头流着鼻血四处找扣子。我发泄完这顿拳脚后,浑身轻松了不少,就是脑子还混混僵僵,好像没睡醒的样子。我第一次跟人打架,竟然是老兵老李。老李收拾残局的时候,我也跟着收拾残局。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没错,我就是不想当猪兵。老李当天收拾利索,带着一脸淤青离开了。

猪又开始叫唤了,我只好拿着大桶硬着头皮去喂食,当一天猪倌就要照顾猪一天。老李第二天晚上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第二天,军部来了宪兵,开着吉普车把我带走,是一个上校团长接待了我。他一直坐在桌子前,看着什么报告,我站在他面前,背后是两个宪兵。他半天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很犀利,很严肃,很冷酷,这家伙没准是杀过敌人的,我有些心虚。他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吧。

我被两个宪兵带进车里,又回了养猪场。我心有余悸,不知道老李干了什么。被部队开除回家是丢人的事。我老实了几天。老李一直没说话,我也懒得开口,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我跟老李可能一年也不会说话。

建军节那天要杀猪,屠夫们开着车来到养猪场,在一个猪圈里,摆开阵势,杀猪刀已经磨得锃亮。他们谈笑风生,那些猪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似乎知道大限已到,它们绝对没有向着炮火前进的勇气。1号2号3号排在前十号的猪不能杀,它们是传宗接代的,屠夫们开始挑选后面的猪。老李一直沉默不语,猪们狂叫着,我第一次听见那样凄惨的叫声。我躲在一边,没看杀猪的场面。我怎么老觉得鬼子进村了呢。

老李跟我在房间里坐着,听着猪的惨叫。老李一直看着我,他突然说话了:“你还是个善良的人。”我没说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老李继续说:“我当兵前,在家里我就是养猪的,来到部队还是养猪。我不喜欢这样,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我没有放弃军事训练,没放弃军人的责任,不管干哪一个兵种,都要责任、忠诚,你没做到,浪费了我的信任,我恨你是因为你没有责任感。”我没有说话,老李叹口气:“其实猪也就那么点欲望,吃点别人的残羹,圈养着,最后一刀,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它们活着的时候,对它们好点,这不难。”我理解了老李的话。我把话又咽回肚子。

屠夫们开车走了,他们惹了大事。我跟老李在站岗的时候,囤积饲料的小仓库着火了,那里都是饲料,还有很多木头。我没见过这个阵势,着火很吓人,离三米远都能感到热度,我们的灭火器用完了,就只能用水。那些猪白天被屠夫们吓坏了,晚上又被大火恐吓,它们的嚎叫恐惧得无法形容,拱门拱得嘴都破了。

大火是屠夫们吸烟乱丢烟头造成的,我跟老李虽然没责任,但我们疏于防范,被教育一顿,部队就是部队。我跟老李灰头土脸地坐在废墟上,部队的盖房子材料运到了,其实也就是些木头跟水泥,我跟老李得到的惩罚是,把仓库再次修建好.领导要来视察。老李苦笑一下,问我:“你会盖房子吗?”我点点头:“在这种条件下,要学会盖房子的节奏了。”

小仓库是三天以后盖好的,我的手被砸了一次,脑袋被磕了一次,老李没有在火线负伤。下午他去弄回些酒菜,我们就在房间里开始

“干活”,部队上管喝酒叫

“千活”。我们俩你一杯,我一杯,我们喝美了,要是有卡拉OK,我们一定高歌几曲。

我跟老李这次火灾,肇事了,老李会回家报到,我的特种兵梦想也没了。这点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俩都哭了。老李说:“这当兵就跟喝酒一样,开始那么几口总是好喝,中间就开始晕,最后就倒了。清醒了,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合格的兵。是不是能当好兵。”

退伍的总动员又到了,我还有一年就回家,这次是老李拿着背包,站在我的面前,等着来拉他的运兵车,他要回家了。我们敬礼,然后沉默地等着运兵车的到来。我当时一肚子话要说,没说出口,只是看着他,我们必须有尊严地看着老兵,无论他是回家,还是牺牲,痛哭留给自己吧,尊重老兵,是一种传统。老李走的时候,只说要我照顾好这111头战友,建军节干掉三头,元旦还要干掉三头,春节还要干掉三头。

老李上车前,看着我,敬礼。我们回礼。他登上吉普车走了。我就那么举着手,看着吉普车远走。我突然觉得内心空旷,压抑,痛苦,无情,战友就这么走了。这个基地无法弥补我的感伤,我嚎哭着,我的战友老李走了,穿着没有军衔的军装走了。我们一起生活,一起训练,同吃同睡,同喂猪,还动手打架,但我的战友就这么退伍了。我没想到送战友竟然是如此心痛。

我一个人坚持了一个月,如同老李附身,我没有感觉别的,只有一种平静。又一个新兵来了。我第一句就告诉他,这里有111头战友,它们是猪,必须照顾好,你可以觉得委屈,但你有责任照顾好,因为你是一个兵,你有责任和忠诚。新兵比我灵活多了,他羡慕我的体格,说我壮得像牛,我告诉他,责任造就体格。我的微信又开通了,我经常传送养猪的照片,锻炼的照片,得到的嘲笑少了,我变形为强壮的男子汉了。但我还是猪兵一个,无论什么兵,就是要扛起这个责任。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兵。

轮到我退伍的时候,还有100头战友,我在基地跑了三圈,照了十张相片,这时我的体格已经是健美运动员的体格了,比一年前又好看了很多。穿着迷彩裤子,戴着迷彩帽子,穿着露着肌肉的背心,故意擦擦大头鞋,哪个女孩子看我一眼,我对她挤挤眼,这就是我要的节奏。

我没有当成特种兵,没有成为军中的骄傲,但我非常骄傲,值得我一辈子骄傲下去。“肥兵”变形记的节奏,就是这么来的。责任,忠诚,我一辈子的座右铭。因为我曾经是一名士兵!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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