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2014-08-27 20:24李海燕
求是学刊 2014年4期

摘 要:王通践行“以行观文”的伦理学批评方法,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极为重视作家的道德品行和作品的伦理价值。虽然此种批评方法有忽视文学的审美价值之嫌,但却是对儒家伦理学批评传统的继承,也具有重要的当下性意义。王通的这种伦理学批评是为实现其“王道”理想服务的,对其弟子门人及唐代政治文化建设,对其孙王勃的文学革新及文艺思想,对古文运动及宋明理学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以伦理政教为中心的文学思想发展史上,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起到了上承秦汉、下开唐宋的历史作用。

关键词:文学伦理学;王通;以行观文;文必贯道

作者简介:李海燕,女,文学博士,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诗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河汾王氏和陕郡上官氏与初唐诗学研究”,项目编号:10CZW023;北京市优秀人才培养资助个人项目“宫廷文学与国家兴衰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011D005002000004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4-0138-07

王通(584—617)曾于隋大业年间,仿孔子续写《六经》,在家乡河汾(今山西河津)聚徒授学。1王通去世后,其弟子门人谥曰“文中子”,其平日言行被集结成语录体之《中说》。考察《中说》,可知王通践行“以行观文”的伦理学批评方法,并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这是一种基于儒家伦理学的文学批评,是为实现其“王道”理想服务的。尽管王通的伦理学批评更注重作家的道德品行对于作品的影响,相对忽视文学的艺术价值,但对于认识六朝文学之失,在新的政治大一统时代建立超越于六朝的文风,提高作家的道德修养等都具有重要意义,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王通《中说·事君篇》载: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 “谢朓,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1

《中说·立命篇》载:

或问陶元亮,子曰:“放人也。《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于闭关矣。”

尽管引文中论及的作家都是六朝时期的著名文人,然而王通却因不赞赏他们的品行,认为他们都是“古之不利人”而否定了他们的作品。且认为其作品的弊端正与他们品行的瑕疵相对应。2可知,王通考察诗文的途径,是以行观文,即通过作家的道德品行来评价其诗文的特点和优劣。

以同样的批评方法,王通对少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作家予以肯定,认为他们有“君子之心”,比如《中说·事君篇》中提到的颜延之、王俭、任昉和陈思王曹植。证之以史,如颜延之曾提倡:

昔之善为士者,必捐情反道,合公屏私。寻尺之身,而以天地为心;数纪之寿,常以金石为量。[1](P1894)

任昉据载:“为政清省,吏人便之。卒于官,唯有桃花米二十石,无以为敛。”[2](P1454)王俭“寡嗜欲,惟以经国为务,车服尘素,家无遗财”[3](P438)。三人无疑皆堪称道德典范。而曹植,王通认为其能够“以天下让”,且“时人莫知之”(《中说·事君篇》),更是难得的君子。故王通对他们四人的作品也持肯定态度,赞扬其文“约以则”、“深以典”(《中说·事君篇》)。

可见王通对作家的道德品行极为重视,认为作家品行之高下与其作品优劣相对应。虽然这种批评方法有忽视文学的审美价值之嫌,但却是对儒家伦理学批评传统的继承,并且在隋末之际,也具有重要的当下性意义。

孔子云:“有德者必有言。”(《论语·宪问》)德在言先,德本文末,乃是儒家学者对于作家道德品质的一条最为重要的要求。王通无疑就继承了这种伦理学批评方法。这种批评方法是有其合理因素的,因为作家自身的伦理意识往往决定作品的伦理内涵。“严肃的作家总是自觉到某种使命感和责任感,其伦理含义就体现在他对人类社会现状和处境深切的道德关注,对现存文化中不公正的、丑恶的方面的批判与否定,以及对正义与美好社会生活的褒奖与颂扬。此乃文学的伦理本质。”[4](P298)因此作家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形成君子人格,对于自己的创作当大有裨益。同时,也必将起到规正社会风气的重要作用。

王通的这种重视作家德行的伦理学批评具有当下意义是因为,汉末以来,儒学式微,礼崩乐坏。而曹操“唯才是举”政策的实施,无疑颠覆了儒家的道德伦理传统。司马氏以晋代魏之后,名士们因不满其虚伪礼教,更是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命题,形成了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魏晋风度。至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曾如此诫子:

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5](P113)

对此,我们认为,人、文分离的现象可能会存在,但“文”无论如何总会是“人”的思想载体,与“人”难以分割,且读者也难免“以文观人”。故而萧纲的说法常遭后人诘问,如王应麟曾引王通的话批评道:“斯言非也。文中子谓‘文士之行可见,放荡其文,岂能谨重其行乎?”[6](P1858)可见教子“文章且需放荡”,无疑等同于教子“立身也可放荡”了。所以就不难理解自曹魏以来,文士无行,背离儒家道德规范的情况时时有之了。故而在重新走向大一统的时代,王通关注作家的道德修养,关注“文”与“人”的统一等传统儒学精神具有重要的意义。

那么王通所赞赏的君子是怎样的呢?《中说》中有很多表述。比如强调要遵守三纲五常,重视仁义,以“道心”防“人心”3,等等。但最具体的例子莫过于《中说·事君篇》中所描述的王通本人作为隋末大儒这一道德典范的生动形象:处事谨慎,端严有礼1;尊老爱幼,恭温亲切2;节俭洁净,取食有道3;济人不厌,亲躬杂役4;严守三纲,不从流俗5;言所当言,批判社会6;知其不可而为之7;等等。而其良好的示范作用也使得“子之乡无争者”(《中说·事君篇》)。可见作家提高自己的修养,养成像王通那样的君子人格并内化到文章中去,其作品也必能像“子之乡无争者”一样起到人文化成的重要作用。

在《中说·天地篇》中,王通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8文必贯道之“道”,当为儒家周孔之道。因为王通认为周公、孔子之道是最具权威的至德要道:

子曰:“吾视千载已上,圣人在上者,未有若周公焉,其道则一而经制大备,后之为政,有所持循。吾视千载而下,未有若仲尼焉,其道则一而述作大明,后之修文者,有所折中矣。” (《中说·天地篇》)

而“道”的主旨乃是儒家富含伦理内涵的仁义思想:“又问道之旨,子曰:‘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淹曰:‘此仁者之目也。子曰:‘道在其中矣。”(《中说·关朗篇》)“至德”乃是“道”的根本:“薛收问至徳要道,子曰:‘至德,其道之本乎?要道,其德之行乎?《礼》不云乎,至德为道本。《易》不云乎,显道神德行。”(《中说·王道篇》)在某种程度上,王通甚至神话了周孔之道,如《中说·王道篇》云:“文中子曰:‘卓哉,周、孔之道!其神之所为乎?顺之则吉,逆之则凶。”《中说·王道篇》中还有:“天地生我而不能鞠我,父母鞠我而不能成我,成我者夫子也。道不啻天地父母,通于夫子受罔极之恩。”在此,王通认为“道”不亚于天地父母,并把孔子视为受罔极之恩的恩师。

故而笔者以为,王通的“文必贯道”,是指文学作品应该蕴含儒家的道德仁义思想,体现儒家的伦理价值。

不仅如此,在王通看来,“道”还应该是“文”的根本,即伦理价值应为文学的首要因素。《中说·事君篇》载王通语云:“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徳,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这不仅继承了《论语·述而》中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更把“道”视为“艺”之本。在孔子时代,艺主要指礼、乐、射、御、书、数之法,至班固《汉书》,专辟《艺文志》,其中亦包括诗赋等,可见文学作品已算是“艺”的范畴。王通认为,君子“游于艺”,必须首先具有深厚的儒家仁义思想作为根基,否则,“艺”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然而王通所生活的时代,“江左余风”甚盛,可谓文体轻薄,流宕忘返。尽管于“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7](P229),并且于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而付所司治罪,但依旧收效甚微。于是李谔只好请求隋文帝,“请勒诸司,普加搜访,有如此者,具状送台”[7](P230)。想通过政治压力来改变六朝以来的绮丽文风,以实现“怀经抱质,志道依仁”[7](P229)的伦理型转变。炀帝即位后,情形也并无好转。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王通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以期改变当时柔靡绮丽的文风。

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王通对当时的一些文学言论及文学现象进行了批评。如《中说·天地篇》载,李百药见到王通后,论诗只关注声律辞藻等语言技巧,而对诗歌的内容却无丝毫见解,从其言论中无从察道,不能“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征存亡,辩得失”。故而王通对其诗论未作回应,以示对只关注外在技巧这些“末流”而不能贯道论调的不满。

相反,对于认识到自己文章问题的作家,王通则予以热情的赞扬,如《中说·述史篇》载隋代著名作家薛道衡对王通说:“吾文章可谓淫溺矣。”王通立即起身而拜,并祝贺他能够“知过”。薛道衡之名作《昔昔盐》、《豫章行》等,皆杂有齐梁风习,故有“淫溺”之自评。王通对于薛道衡的“知过”持高度赞扬态度是因为只有改掉“淫溺”之风,才有可能达到“文必贯道”的要求,使作品蕴含伦理价值。

王通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终极目的是恢复儒家的“王道”理想。事实上,王通一生的事业,包括续写《六经》及聚徒授学等,都是以恢复王道政治为终极目标的。

如上所述,“王道”或曰“周孔之道”,指的是儒家的仁义思想、治国之道等。王通以行周孔之道为己任。如《中说·天地篇》云:“千载而下,有申周公之事者,吾不得而见也。千载而下,有绍宣尼之业者,吾不得而让也。”在《中说·天地篇》中他宣称自己“惟道之从”,把周孔之道作为其唯一的行事和判断标准。然而,恢复王道是极其艰难的,整部《中说》就以王通的感慨为开端:

文中子曰:“甚矣,王道难行也!吾家顷铜川六世矣,未尝不笃于斯,然亦未尝得宣其用。” (《中说·王道篇》)

尽管王通祖上六代一直以恢复王道为目标,但其学说都未被当权者采纳,故而王通有“王道难行”的感慨。并且“王道”不仅“难行”,“道”亦混乱不明,于是王通决定续写《六经》,《中说·天地篇》载:

子曰:“王道之驳久矣,《礼》、《乐》可以不正乎?大义之芜甚矣,《诗》、《书》可以不续乎?”

可见在隋代,王道已经驳杂荒芜,难以明辨。于是王通才续写《六经》来“正之”、“明之”,以贯通王道思想,弘扬儒家的治国之道。然而尽管做了这些工作,王道依旧无法施行。《中说·王道篇》载: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子与之言,归而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门人曰:“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吾所以忧也。”门人退。子援琴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

“朝之预议者”只知言政、声、文而不及化、雅、理,显示出的正是当时天下礼坏、乐崩、文丧的状态,根本无法振兴“王道”,所以王通为之深感忧虑。

而要振兴王道,无疑需要“礼”、“乐”、“文”的参与。就“文”而言,王通提出的“以行观文”的批评方法及“文必贯道”的批评命题,若能得以贯彻实施,必然可以改变“天下无文”的状态。因为只有作家的道德修养提高了,自身的伦理意识加强了,才能“贯道”于文,使作品蕴含儒家的伦理价值,从而为恢复王道政治的终极目的服务。

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主要表现在:

第一,对弟子门人及唐代政治文化建设的影响。

王通河汾设教的教材,基本上是儒家的《六经》及自己所编撰的《续六经》。其中,《续诗》所收为晋、宋、北魏、北齐、北周、隋六代诗歌,收录标准为“甄正乐府,取其雅奥”[8](前言,P74),以达“化俗推移之理”(《中说·王道篇》)。《续诗》“可以讽,可以达,可以荡,可以独处;出则悌,入则孝;多见治乱之情”(《中说·天地篇》)。“《诗》以正性。”(《中说·魏相篇》)可见,学习《续诗》便会明白历代君主得失,形成伦理规范,并能规正性情。同时,王通认为自己续《礼》、《乐》的真谛是:“《礼》以制行,《乐》以和德。”(《中说·魏相篇》)故而学习礼乐能够规正行为举止,陶冶道德情操,从而加强个人修养。王通对弟子门人的教育,无疑延续的是儒家的“诗教”,是为实现自己的“王道”理想服务的。而《续诗》没有选择齐、梁、陈三朝诗歌,说明王通对于伦理价值缺失的此三朝诗歌的否定。这无疑会对其弟子门人产生深刻的影响。

事实上,王通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很快就在其门人魏征、房玄龄等初唐重臣的官修史书中得以继承。比如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中就指出了六朝文学伦理价值缺失之后的浮靡状况,认为“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9](P1730),这与上文王通对六朝的批判相一致。“雅道沦缺”,自然不能做到“文必贯道”,而“渐乖典则”,当然也达不到王通所肯定的颜延之、王俭、任昉、曹植四位“君子”之文的“约以则”、“深以典”。魏征接着对简文、湘东兄弟进行了批评,认为他们“启其淫放”、“意浅而繁”[9](P1730),而这也正是对王通批判湘东王兄弟“其文繁”的继承。初唐的修史工作无疑非常有利于文化和政治的反思,出于为统治者提供借鉴的目的,初唐史家在批评齐梁文风的同时,更把这种绮丽文风与国家的覆亡相联系,故而,魏征更进一步指出这种缺乏伦理价值的文学的极大危害,斥之为“亡国之音”[9](P1730)。

与此相对应,他们普遍认为文学应该担负起伦理学的重任,如魏征《隋书·文学传序》云:“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纬天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9](P1729)而这正是王通的“王道”理想在文学伦理学思想中的显现。《中说》曾数次记载魏征随王通学习探讨包括《诗》在内的《六经》。例如《中说·周公篇》载:“征宿子之家,言《六经》,逾月不出。”《中说·事君篇》载:“魏征曰:‘敢问列国之风变伤而不怨,郡县之政变怨而不伤,何谓也?”《中说·关朗篇》载:“子曰:‘中国失道,四夷知之。魏征曰:‘请闻其说。子曰:‘小雅尽废,四夷交侵,斯中国失道也,非其说乎?”等等。魏征就《六经》等问学王通时,非常勤奋,以至于“逾月不出”,并就《诗经》的政治伦理功用等与王通进行了细致的学习探讨。可见,魏征的文学思想受王通的影响当无疑义。

王通去世后,其弟子门人多投靠唐军并成为初唐名臣,正如其弟王绩所言:“又知房、李诸贤,肆力廊庙,吾家魏学士,亦申其才。”[10](P149)而诸贤申才之时,正当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如果王通能看到“贞观之治”的盛世风貌,是否会庆幸在其弟子门人的努力下,其“王道”理想终于得以实现,或者部分地实现了呢?在司空图的《文中子碑》中,王通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圣哲,有唐所开启的贞观盛世以及三百年基业,乃王通之功:

道,制治之大器也,儒守其器者耳。故圣哲之生受任于天,不可斫之以就其时。仲尼不用于战国,致其道于孟、荀而传焉,得于汉成四百之祚。五胡继乱极于周、齐,天其或者生文中子,以致圣人之用,得众贤而廓之,以俟我唐,亦天命也。故房、魏数公为其徒,恢文武之道,以跻贞观治平之盛,今三百年矣。[11](卷五)

司空图的赞誉,王通是当之无愧的。

第二,对其孙王勃的影响。

在家族内部,王通的文学伦理思想对其孙王勃影响颇大。王勃所处的高宗时期,讲究文采,绮错婉媚的宫廷文学处于垄断之势,其情形正如杨炯在《王子安集原序》中所描述的那样:“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8](前言,P69)《旧唐书·儒学传》亦云:“高宗嗣位,政教渐衰,薄于儒术,尤重文吏。”[12](P4942)讲究辞藻,“薄于儒术”的时代,王通的文学伦理思想自然无法施行。于是王勃继承其祖遗志,进行了初唐第一次文学革新运动:“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积年绮碎,一朝清廓。”[8](前言,P70)可见王勃在与龙朔初年的文场变体的斗争中,取得了较大的成功。“但是,王勃并不只考虑文风,他的目标是抓住过去和现在那些拥有持久价值的问题,追求圣人之理以及天人的结合。”[13](P111)“持久”的价值问题,指的就是文学的伦理价值。也就是其祖所提倡的“文必贯道”等伦理学思想。其《平台秘略论·艺文》云:

论曰:《易》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传》称“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能事”。而君子等役心劳神,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8](P302-303)

此处,王勃把“缘情体物”视为“雕虫小技”,正如其祖父王通把声律词华视为“文章末流”一样,都是用儒家的思想来考察文学的价值功用。并且,像王通一样,王勃对于六朝甚至此前的忽视文学伦理价值的文章也提出了尖锐的批判。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他把批判的矛头上溯到屈宋,认为“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8](P130)。批判的力度比王通还要大,甚至慨叹“天下之文,靡不坏矣”[8](P131)。他认为文章应以雅训为本,以教化为重,否则就会导致国家的“衰”、“乱”,成为“危”、“祸”的先兆。并且他对于文学的伦理要求是很高的:“苟非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俗化资以兴衰,家国由其轻重,古人未尝留心也。”[8](P130)在《续书序》中,他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苟非可以燮理情性,平章邦国,敷彝伦而叙要道,察时变而经王猷,树皇极之纲维,资生灵之视听,皆可略也。”[8](P275)这些表述都是从伦理学的角度对文学提出的要求。“敷彝伦而叙要道”,则正是继承王通“文以贯道”思想的表述。

为了达到“文必贯道”或者说“敷彝伦而叙要道”的要求,王勃做了充分的准备:

蒙父兄训导之恩,借朋友琢磨之义。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忠孝为九德之原,故造次必于是;审名利为五常之贼,故颠沛而思远。虽未之逮也,亦有其志焉。[8](P129)

在此,王勃以为自己已经学有所成,具有了经纬天地的资本,在道德上也达到了近乎仁的境界,才敢于像祖父那样,当仁不让地为恢复王道政治和文必贯道思想进行不懈努力:

国家应千载之期,恢百王之业。天地静默,阴阳顺序。方欲激扬正道,大庇生人。黜非圣之书,除不稽之论。牧童顿颡,思进皇谋;樵夫拭目,愿谈王道。崇大厦者,非一木之材;匡弊俗者,非一日之卫。众持则力尽,真长则伪消,自然之数也。[8](P131)

王勃早年积极于仕进,即使遭遇坎坷,却一直“不坠青云之志”[8](P233),受其祖王通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第三,对古文运动、宋明理学的影响。

中唐时期,以韩愈、柳宗元等为代表,兴起了以复兴儒学、宣传道统、干预现实政治为目标的古文运动。陈平原以为论述古文运动应该从隋代谈起,特别提及“大儒王通之提倡文章贯道,显示其时朝野间已有取六朝骈俪而代之的声音”[14]。踵武王通,韩愈、柳宗元提出了“文以明道”的主张,如韩愈明确表示:“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15](卷十四)柳宗元也认为:“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16](P242)“文以明道”可以说是古文运动的纲领。韩愈一直都把文章作为明道的工具,“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15](卷十六)。韩愈倡导古文的目的,就是要恢复从尧以来传之孟子的儒学道统,恢复文学的伦理价值功能。这与王通提出的“文必贯道”是一脉相承的。

至宋,王通的影响更是不容忽视。朱熹尝云:“太宗朝一时人多尚文中子,盖见朝廷事不振,而文中子之书颇说治道故也。”[17](卷一百二十九)联想到唐太宗时期的“贞观之治”,宋太宗时期的士大夫们希望从王通那里寻得治世之道。故而王通思想具有了政治教科书的意义。理学家对孟子、荀子、扬雄、董仲舒、王通、韩愈等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和比较,对于王通的学说也进行了深入的学习。在此基础上,周敦颐提出了“文以载道”的著名命题。朱熹对于王通的学习更是有迹可寻,如他曾在《答陈同甫》中云:“所定《文中子》,千万携来。”[18](卷三十六)对于王通的尊崇亦时现于笔端,如其《跋汪季路所藏其外祖湍石喻公所书“文中子言行卷”后》云:“玉泉喻公手书‘王文中子言行以授其外孙,其可谓不言之教矣。后学朱熹敬观。”[18](卷八十四)可知朱熹曾经对王通的言行极为肯定赞赏,认为是对子弟进行“不言之教”的绝好素材。

如此,从王通的“文必贯道”,到古文家的“文以明道”,再到理学家的“文以载道”,王通的影响清晰可见。

综上所述,王通一生,以恢复“王道”为最高政治理想,他所践行的“以行观文”的批评方法及提出的“文必贯道”的批评命题,都以此为终极目标。其文学伦理学批评,不惟在文风浮靡的当时对于恢复文学所应承载的伦理价值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故而我们以为“在中国古代以政教为中心的文学思想的发展史上,王通起了上承秦汉,下开唐宋的历史作用”[19](P31)。

1 王通弟子门人多隋末豪杰之士。据杜淹《文中子世家》载:“河南董常、太山姚义、京兆杜淹、赵郡李靖、南阳程元、扶风窦威、河东薛收、中山贾琼、清河房玄龄、巨鹿魏征、太原温大雅、颍川陈叔达等,咸称师北面,受王佐之道焉。”见王通:《中说校注》,张沛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8页。另外,其弟子门人还有杜如晦、王珪等初唐名臣。

1 王通:《中说校注》,张沛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以下《中说》引文皆出自此书,只标注篇名,不再另注。

2 例如王通首先提到的谢灵运,认为“其文傲”,当与谢灵运较为狂放、过于自信有关。据史载,谢灵运尝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参见:《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二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谢灵运的这种狂傲,与儒家所赞赏的谦谦君子殊为不同,故而被王通评为“小人”,认为“其文傲”。

3 王通《中说·问易篇》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言道之难进也,故君子思过而预防之,所以有诫也。”认为“人心”和“道心”是矛盾对立的,“人心”往往会抑制“道心”的发展,故而以“道心”防“人心”乃君子修养之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语出《古文尚书·大禹谟》。参见《尚书》,王世舜,王翠叶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61页。

1 《中说·事君篇》云:“子闲居俨然:其动也徐,若有所虑;其行也方,若有所畏。”“子济大川,有风则止。不登髙,不履危;不乘悍,不奔驭。”“子之他乡,舍人之家,出入必告,既而曰:‘奚适而无禀?”

2 《中说·事君篇》云:“其接长者,恭恭然如不足;接幼者,温温然如有就。”

3 《中说·事君篇》云:“子之服俭以洁,无长物焉,绮罗锦绣不入于室……子宴宾无贰馔。”“铜川府君之丧……营葬具,曰:‘必俭也。”“果菜非其时不食,曰:‘非天道也。非其土不食,曰:‘非地道也。”

4 《中说·事君篇》云:“乡人有穷而索者,曰:‘尔于我乎取,无扰尔邻里乡党为也,我则不厌。”“乡人有丧,子必先往,反必后。”“乡人有水土之役,则具畚锸以往。”“万春乡社,子必与执事,翼如也。”

5 《中说·事君篇》云:“子曰:‘婚娶而论财,夷虏之道也,君子不入其乡。古者男女之族各择徳焉,不以财为礼。子之族婚嫁必具六礼。曰:‘斯道也,今亡矣。三纲之首不可废,吾从古。”“子曰:‘恶衣薄食,少思寡欲,今人以为诈,我则好诈焉。不为夸炫,若愚似鄙,今人以为耻,我则不耻也。”

6 《中说·事君篇》云:“子之言应而不唱,唱必有大端。”“子曰:‘古之仕也,以行其道;今之仕也,以逞其欲。难矣乎!”“子曰:‘吏而登仕,劳而进官,非古也,其秦之余酷乎?”

7 《中说·事君篇》云:“芮城府君起家为御史,将行,谓文中子曰:‘何以赠我?子曰:‘清而无介,直而无执。曰:‘何以加乎?子曰:‘太和为之表,至心为之内;行之以恭,守之以道。退而谓董常曰:‘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

8 现存王通《中说》阮逸注本中,其《天地篇》载:“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宋王安石在其《取材》中,对此段文字的引用为:“文中子曰:‘文乎文乎,苟作云乎哉?必也贯乎道;学乎学乎,博诵云乎哉?必也济乎义。”《临川文集》卷六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清蒋廷锡在《御制乐善堂全集定本·雍正八年夏六月原序》中有:“昔文中子有言:文必贯乎道,学必济乎义。”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可见,王安石等人所看到的《中说》版本,当与阮逸本不同,可能是现已失传的龚鼎臣本。而关于《中说》的版本,一般认为龚本优于现存阮本。事实上,此处的“道”与“义”具有互文性,因此不管哪个版本是当初王通言论的准确记载,我们都可认为王通提出了“文必贯道”的伦理学批评命题。

参 考 文 献

[1] 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

[2] 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

[3] 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

[4] 周宪:《超越文学——文学的文化哲学思考》,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5] 严可均:《全梁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6] 王应麟:《困学纪闻》,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 严可均:《全隋文先唐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 王勃:《王子安集注》,蒋清翊注,汪贤度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9] 魏征等:《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

[10] 王绩:《王无功文集》,韩理洲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1] 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2] 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 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刘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14] 陈平原:《唐宋古文运动述略》(上),载《浙江社会科学》1996年第1期.

[15] 韩愈:《别本韩文考异》,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6] 柳宗元:《柳宗元集》,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17] 朱熹:《朱子语类》, 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8] 朱熹:《晦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9] 蔡忠翔、黄保真、成复旺:《中国文学理论史》(二), 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Study on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of WANG Tong

LI Hai-y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law, Nor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Beijing 100144, China)

Abstract: WANG Tong, a famous Confucian in late Sui Dynasty, implements commenting literary works through the authors morality, and puts forward the idea that the ethical concept of Confucianism must be concentrated in literary works. He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authors moral character and the ethical values of literary works. Although this kind of literary criticism neglect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literature, it inherits traditional Confucian ethical criticism with the important significance of the moment of late Sui Dynasty. The ethical criticism, by which WANG Tong wants to restore the ideal of the Confucianism, has important impacts on his disciple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Tang Dynasty as well as his grandson, WANG Bos literary innovation and thought, and classical prose movement. WANG Tongs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starting a new trend in writing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during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thought which regards ethics as the core.

Key words: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WANG Tong; commenting literary works through the authors morality; confucianism must be concentrated in literary 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