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的礼物》中的都市问题及对中国的启示

2014-09-09 12:57管阳阳
中州学刊 2014年7期
关键词:贝娄城市空间索尔

管阳阳

摘要:美国小说家索尔·贝娄在其作品《洪堡的礼物》中生动刻画了美国中西部重镇芝加哥。芝加哥对于主人公西特林而言,既是外部嘈杂的都市符号,又是内心深处对老城市的乡愁,西特林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挣扎。贝娄通过主人公西特林在芝加哥内外交困的混乱生活,展现出当代都市人的真实状态。同时,贝娄更借助于西特林对于芝加哥的思考进一步挖掘当代大都市所面临的现代性困境与危机。《洪堡的礼物》中所描写的这些危机,对探讨、把握和积极解决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所凸显出的部分问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城市空间;都市问题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7-0154-05

索尔·贝娄(Saul Bellow)是“二战”后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众多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多以美国大都市为背景,并通过刻画典型的都市人形象来揭示当代都市尤其是大城市所面临的困境与危机。美国中西部重镇芝加哥更是贝娄城市小说中最受重视的一处都市场景。

尽管贝娄对芝加哥进行过多次细致描写,他同时也承认“要想简明扼要地说说芝加哥,比你想象的可能还要困难。这个城市代表着美国生活里的某种东西,然而,这某种东西,却永远没有得到完全澄清”①。贝娄在其小说创作中所尝试的正是对这“某种东西”的艺术呈现,芝加哥由此化身为一种复杂的城市空间。本文将以贝娄的长篇小说《洪堡的礼物》②为例,解读贝娄所塑造的芝加哥城市空间,即主人公西特林与芝加哥之间复杂的社会与情感联系,从而深入剖析贝娄对于当代都市问题的深刻洞见,并探讨其对于中国城市化现实的参考。

《洪堡的礼物》发表于1975年,同年获得普利策奖,被认为是帮助贝娄获得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作品之一。主人公西特林20世纪30年代随父母移民芝加哥,在那里度过童年,青年时为了追求文学创作梦想,只身前往纽约。50年代因一部百老汇戏剧一炮而红,成为纽约文化界的宠儿,但他却在人到中年之时,选择回到芝加哥定居。70年代的芝加哥生活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顺遂,相反,他发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混乱之中:与前妻的官司没完没了,财务状况欠佳,创作才思枯竭,还与一个街头小流氓纠缠不清,最后连情人也离他而去。但同时,芝加哥对于西特林而言,不仅仅是一些外部嘈杂的都市经验,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怀念着那个曾经熟悉的老芝加哥。由此,在《洪堡的礼物》中城市空间是通过“内”“外”两座不同芝加哥城的交织塑造而成。

一、大都市的喧嚣:高级跑车、摩天大楼与黑帮分子

于嘈杂繁复的芝加哥都市场景中,贝娄把对庞大都市的描摹浓缩为三种最具代表性的都市符号,即光鲜亮丽的高级跑车、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芝加哥式的黑帮分子。这三种符号极富象征意义地代表了芝加哥20世纪70年代的社会现状,在象征的层面构成一种城市空间,它们共同形成了一股合力,推着主人公西特林不自觉地陷入混乱之中。

大都市的发展史中从来不缺少汽车的参与。芝加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量私人汽车的兴起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了整个城市的面貌,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诸多城市顽疾,如交通拥堵。汽车之于城市,除了以上这些在城市发展史上显而易见的影响之外,还在都市人的思想观念中逐渐生发出别样的象征意义,特别对于那些高档轿车而言,它们逐渐成为都市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小说主人公西特林在芝加哥开的是一辆价值一万八千美元的梅赛德斯-奔驰280-SL跑车。他原本开的车不是这辆,他坦承说买这车的原因是女友莱娜达。当莱娜达看到西特林开的竟然是一辆小道奇,便惊讶地质问他:“对一个名人来说,这算什么车子!这简直是一种错误。”莱娜达这一质问背后所透露的观点是都市人对于高档轿车的典型看法:车辆的外形与价格代表着一个人在城市中的身份和地位,其符号化的象征意义超出了本身的实用意义。

除了豪华跑车,摩天大楼也是芝加哥城市的典型象征之一。芝加哥可以说是在美国大都市之中最早开始尝试建造摩天大楼的城市。在1871年城市大火之后的重建过程中,无数著名建筑师云集于此,跃跃欲试,同时得益于电梯和钢架结构等技术上的进步,芝加哥市中心被大火吞噬的商业区在“高度和广度”两方面都得到了新的延伸,19世纪末即形成了“一种令人震惊的新面貌”③。这些现代建筑不仅改变了城市风貌,而且赋予城市更多象征性的意义,比如著名建筑师路易斯·沙利文就这样看待摩天大楼:“这些高大的办公楼是仁慈的大自然为人类骄傲的精神所提供的最重要最瑰丽的机会。”④这位乐观主义的建筑师所代表的是在19—20世纪之交,芝加哥人对于进步主义的推崇,更是对人雄心勃勃战胜重力这一信念的肯定。在建筑学上的成就和人类自尊心的满足之外,芝加哥的摩天大楼同时还象征着城市中的人性欲望和商业资本的实力,因为“任何人都能进入大楼,乘坐电梯,但只有少数能到达拥有最高权力的地方”,“一个人处于大楼的什么位置或者要去往什么地方,以及大楼本身的位置和功能,都暗示出一个人在芝加哥的地位”⑤。

在《洪堡的礼物》中,贝娄一方面认可对于摩天大楼惯有的象征解读,比如西特林将滨湖的摩天大楼视作“芝加哥建筑史上的骄傲”,承认“人已经驱走了这片土地的空旷”;当他步入摩天大楼里光鲜亮丽的俱乐部时,便见证了城市中财富与权利的游戏。另一方面,贝娄又赋予20世纪70年代的摩天大楼以新的解读,特别是一些颇具芝加哥特色的象征意义。首先摩天大楼教给西特林一种“芝加哥社会观”。他来到位于汉科克大厦六十几层的一套高级公寓,所见识到的老人表面上是位体面的珠宝商人,而实际上是在转卖从商店盗窃而来的高档货。西特林不由得感叹:“如果你结识一个高层楼上以教唆为生的超级富翁,那就会以零售商店一半的价格弄到这些高档商品,而那些冒充顾客混进商店亲手行窃的,则大都是些吸食海洛因的毒鬼。他们所得的报酬就是那些毒品。”摩天大楼的顶层不仅仅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制高点,它同时暗示着犯罪与堕落的集聚地。西特林之后又在坎特拜尔的威胁之下登上一座尚未完工的大厦,从而体验到一种“恐惧、激动、惊叹、高兴”等多种情绪的交织。这种复杂的感受让他意识到自己内心中渴望感官上的刺激,但在芝加哥这座繁华喧嚣的大都市中,能够给西特林带来满足的门槛似乎越来越高。只有由这座未完工的大厦所象征的一种原始的致命威胁才能成为高强度的刺激,给西特林带来激动与满足。可见,芝加哥的摩天大楼在《洪堡的礼物》中与都市中各种各样或明或暗的权利与诱惑相联系,暗示着都市繁华表象之下的迷乱与刺激。

此外,芝加哥还因为黑帮团伙与犯罪而闻名于世。这一社会问题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最为突出,之后有所改善,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外界对于这座城市的固有看法,并且大部分芝加哥人也并不避讳这一问题。《洪堡的礼物》中,贝娄就着力刻画了坎特拜尔这个有着黑帮分子色彩的街头小流氓。主人公西特林在芝加哥所卷入的一系列混乱都与他有着密切联系,豪华跑车是被他所砸,登上摩天大楼也是受他所迫。西特林因此认为“他是个魔鬼,能把人搞得精神错乱。他的专长就是大吵大闹,把人引入歧途,陷进泥沼”。从这种意义上看,坎特拜尔更像是芝加哥城的一种拟人化,因为20世纪70年代的芝加哥正是在贝娄笔下被刻画成一个充满喧嚣、将主人公西特林引入歧途、迫使其陷入混乱泥沼的地方。小说中,贝娄还通过坎特拜尔的家族历史和他本人的性格特点来暗示这种城市的拟人化。坎特拜尔的家族在芝加哥当地的黑帮圈子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特别是在20世纪上半叶。此外,更重要的是,坎特拜尔的个性特征与贝娄所试图呈现的芝加哥城市气质相一致,“感情外露精神亢奋易于冲动破坏成性刚愎自用”,“坎特拜尔显示了芝加哥的这些趋向”,这个有着黑帮色彩的小流氓成为芝加哥不安定的社会现状的最佳代言人。

由此,贝娄借助西特林在20世纪70年代芝加哥所遭遇的一系列光怪陆离的城市符号以及其背后所反映出的象征意义,批判当代大都市中的喧嚣与粗俗。中国社会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面临着同样的躁动与喧嚣,高级轿车与摩天大楼不绝于目,都市中的人在享受生活水平大幅提升的同时,也被繁杂的城市符号所包围,所诱惑,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某种抽象意义的代名词。西特林说:“芝加哥有的是美妙动人的事情,可是文化却不包括在内。我们这个地方是一个没有文化然而又渗透着思想的城市。没有文化的思想只不过是滑稽的代名词而已。”这种“滑稽”是大都市所特有的功利与市侩,工商业上的成功,经济上的腾飞,缺少了文化与文明的进步,都只是一场资本的游戏,诱惑腐蚀人心,而不能促进人本身的发展。这是贝娄对于20世纪70年代芝加哥城市问题的洞见,但同时,借以关照中国当下的城市发展,仅以经济发展为导向的城市中未尝不是暴露出同样的精神文化缺失之殇。

二、老城市的乡愁:旧街区、老澡堂与初恋情人

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还通过主人公西特林对自己曾经居住过的老芝加哥的回忆,勾勒出个人与城市的情感联系,展现出一层富有情感的城市空间。这座情感之城更多地存在于西特林的内心,并与外部各种象征符号交织的大都市印象形成鲜明对比。西特林对芝加哥的怀旧主要体现于回忆老街区、旧澡堂以及初恋情人。

在西特林成为著名作家前,与大多数犹太移民家庭一样,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芝加哥破旧的贫民区度过的。虽然相比于伦敦、巴黎,甚至是纽约,芝加哥是个粗俗丑陋之地,可西特林不但选择在成名之后回到家乡,更重要的是他从不掩饰内心对芝加哥的那份乡愁,特别是童年时的旧街区。即便是在30年之后,他不用过多回忆就能叫出每一条街道的名字,说出那些波兰移民曾居住过的简陋平房、匈牙利餐厅、台球厅和殡仪馆的所在。但旧街区给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波兰妇女用破旧的烧水罐作为花盆所种植的那些寻常花草。它们既不名贵,也不艳丽,相反只能被称作是“城市的丑陋”的一种展现。但恰恰是这些破旧的烧水罐和平凡的波兰天竺葵触动了他的感情,西特林说:“我自己对城市的丑陋也深有感慨。在现代的这种赎回平凡的潮流之中,一切卑劣的东西,统统通过艺术与诗,被灵魂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赎回了。”在如洪堡和西特林这样的诗人、艺术家眼中,都市中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显得枯燥无味,诗意全无,反倒是贫民窟中的寻常花草中蕴含了一种艺术的力量,而关键是诗人能够在这些城市的丑陋中发现美,发现至高无上的灵魂力量,并通过艺术救赎城市。从这种层面上来看,西特林对旧街区的感情,与其说是对当时贫民窟生活的怀旧,不如说是对这种生活中所蕴含的灵魂与艺术的力量的坚守与信仰。

可是这个西特林熟悉的旧街区正在城市发展的进程中逐渐消失,变成仅仅在记忆中留存的乡愁,在现实的城市中难觅踪迹。当乘车路过这片曾经的波兰移民聚居地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叹:“我仿佛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在汽车后座上扑腾着飞起来,重游它昔日栖息过的红树,可是眼前却是一堆堆破汽车。”曾经熟悉的房屋不见了,一整条街几乎都被拆掉了。“时间的废墟被推倒了,而且被堆积起来,装上卡车,然后当垃圾倒掉了。”但是在这种城市的新旧交替中,西特林仍然寻觅到了两样能够代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旧街区的物或人,一是俄国老澡堂,二是初恋情人内奥米·卢茨。

西特林从儿时起就对俄国老澡堂怀有特殊的情感,因为父亲曾带他去那里洗澡。父辈那一代人固执地相信澡堂里原始的搓澡方式对血液循环有好处,对健康有益,时至今日,仍有不少老主顾定期前往,让澡堂的生意得以维系。西特林当然不再相信那一套健康理论,但老澡堂却成为父辈历史的一种延续。虽然父亲早已入土,可像他那般守旧的人仍然存在,仍然出没于这个老澡堂。西特林评价说:“他们反对现代文明,拖着脚步徘徊不前”,“在无意识中步调一致地反抗着历史”。相比而言,“闹市区那些衣着考究、态度高傲的人”在西特林眼中只是毫无文化可言的芝加哥大都市中一群进步主义的盲从者。而虽然老澡堂的这些顾客们体态丑陋,举止粗鲁,但西特林在感情上与他们的距离更为接近。

芝加哥曾经的旧街区对主人公西特林而言,并不只是都市中街道房屋、水泥砖石的一种客观存在,更重要的是一种乡愁。它可以是贫民窟粗鄙外表下艺术灵魂的力量,可以是父辈历史的维系,也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总之,是都市人在内心深处所追寻的精神力量与情感纽带。贝娄对于芝加哥乡愁的刻画突出了主人公内心的敏感,同时也与其所感受到的外部的都市嘈杂形成对比,继而塑造了“内”“外”两个层面上的芝加哥城。这两个城市也展现出两个鲜明的世界,两种不同的声音:“外部纷扰世界传达出一股喜剧性的能量,古怪、邪恶、压抑”;“内在世界,那个爱的世界,则如抒情诗一般”⑥。西特林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挣扎,外部世界已经让他的生活深陷混乱,当他想依靠内心对于老城市的那份情感纽带得到慰藉时,却发现自己原来熟悉的旧街区正在消失,同时自己的这种敏感特质在大都市中显得格格不入。

西特林对芝加哥在情感上的内在诉求并不为他人所理解。他的前妻丹妮丝将他的这种乡愁称作是“低级的怀乡病”,并恶毒地攻击他说:“归根结底你毕竟是从贫民窟出来的穷小子,你的心仍在老西区的臭水沟里。”城市,在丹妮丝的眼中,最重要的是当前跻身名流圈子,成为城市金字塔顶端的胜利者,粗陋的过往生活不应成为绊脚石。更让西特林失望的是,就连初恋情人在他们偶然重逢后,也对他口中所念念不忘的真挚情感不以为然,甚至说:“你和你的精神生活对我是一个负担。”也就是说,西特林的情感诉求并没有在其他芝加哥人那里得到共鸣,西特林对于老芝加哥的深厚情感和历史追忆在很大程度上并不为大多数人所认同,因为多愁善感似乎在工商业发达的芝加哥显得不合时宜。在芝加哥,与人谈生意,谈如何发财,才是真正地在谈感情,而不是像西特林这样试图用怀旧与乡愁打动芝加哥人。不仅对于芝加哥如此,对于许多中国城市亦如此,城市蓬勃发展的力量总是势不可挡地改变着城市的外部面貌,但随之而来,都市人在精神情感上出现断裂与空虚。这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出大都市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矛盾与取舍,普遍的做法总是牺牲都市人的情感诉求或精神寄托,以求换来工商业高速运转时所需要的生意头脑与功利思想。

三、现代性危机:当代大都市中的厌烦

贝娄通过主人公西特林在芝加哥内外交困的混乱生活,展现出当代都市人的真实状态。同时,贝娄更借助于西特林对于芝加哥的思考进一步挖掘当代大都市所面临的现代性困境与危机。西特林说自己回到芝加哥定居其实是怀着一个“秘密动机”,即写一篇主题关于“厌烦”的鸿篇巨制,他说:“在粗俗的芝加哥,你可以审视工业主义下人的精神状态。如果有人要在信仰、爱情和希望的新视野之下重新站立起来,他就必须懂得这新视野是针对什么——他就一定要懂得我们称之为厌烦的那种深沉的痛苦。”贝娄在小说中借助西特林所说出的“厌烦”这个主题,实际上是对当代都市问题,尤其是对都市人的精神情感困惑的概括。贝娄认为在以往的文学表现、哲学思考和政治社会考察中,不是没有谈到过当代都市问题,许多理论家、批评家借助异化、资本、劳动分工、上帝已死等术语从不同侧面或多或少地涉及了这一领域,但是贝娄让西特林坚定地说出:这些都没能把握住问题的核心。小说中,贝娄将造成都市中种种弊病的原因归根于一种“对现代世界的信念——要么你燃烧,要么你腐烂”。随着现代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城市人口不断聚集,都市人的选择不是变得更加广泛与自由,相反在无形的城市竞争与运转规则压力下,每个都市人都被牢牢困守于某个固定的位置,成为巨大城市机器上的一个小部件。当能够自由“燃烧”的机会变少,进入城市更多地意味着在某个默默无闻地位置上“腐烂”,大都市中便蔓延起一种“厌烦”的情绪,西特林将其概括为:“由未被利用的力量引起的一种痛苦,是被埋没了的可能性或才华造成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与人尽其才的期望相伴而生的。”

小说中最能代表这种“厌烦”对都市人的摧残的是诗人洪堡的遭遇。洪堡早年诗情横溢,22岁出版诗集后一举成名。当时的洪堡相信诗歌与艺术的力量,认为诗人应该与实用主义盛行的美国相抗争,而他的诗歌也被认为蕴含着希望,一种恢复美与人类精神的希望。洪堡厌弃纽约大都市的喧嚣生活,于是搬到乡下独居。但是他的才情所带来的成功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作为一个诗人的他,同时还是一个向往金钱与权利的美国人,他说:“如果我还有一点诗人不应该有的财迷的话,那是有原因的……其原因是我们毕竟是美国人。我问你,假如我不在乎钱,那我还算什么美国人呢?……谁说‘金钱是万恶之源?不,我赞成荷拉斯·华尔浦尔。华尔浦尔说,自由人考虑金钱是自然而然的。”他同时有四五份兼职,从出版社预支大笔稿费,寄希望于爱好文学艺术的总统候选人当选,自己从而能够成为幕僚,还处心积虑地想获得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份优渥教职。但洪堡的转变没能让他在艺术与诗歌上获得更大的自由,相反只预示了诗人才华的埋没与痛苦癫狂的蔓延。最终,洪堡在纽约被关进疯人院,出院后穷苦潦倒,半夜心脏病突发死于破旧的小旅店。

贝娄通过对洪堡的刻画,反映的是两种角色即诗人与美国人的对立,从而讨论了艺术与诗歌的力量与美国的力量之间的较量。

但西特林又与洪堡不同,他面对都市的混乱与美国力量的进攻采取了妥协政策。他不似洪堡那样抱有过分理想化的希望,他自信对于大都市的一套规则了然于胸,自诩为“都市心理学家”,因为他相信:“在美国的大城市里,你所需要的是一条深广的‘免受打扰的保护带,一大片十分重要的冷漠地带。”在这样的信仰之下,他从不与物质主义正面交锋。作为一个剧作家,他明知蹩脚的导演、剧场经理和演员们正在篡改他的剧本,以期迎合美国大众的口味,但仍不动声色地每日看着他们彩排,最终演出大获成功,使他名利双收。西特林这种都市心理学上的“冷漠”即是社会学家齐美尔在论述大都市的精神生活时所提及的“厌倦态度”⑦。齐美尔认为大都会中交错纵横的强烈刺激客观上要求都市人主要以理性的方式做出反应,而不是情绪化的,因此大都会的精神生活本质上具有“知性主义”⑧的特征,而这种生存方式下的主体必须与外部刺激达成某种妥协,也就是面对大都市,主体为了自我保护而采取的厌倦态度,这是一种消极的社会行为,所付出的代价是主体个性的取消与客观世界的贬值。虽然知性主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都市人精神状态的稳定,但是过度狭隘的理性则会让都市人的精神生活远离个性的最深处,即感性的部分。从这种意义上来看,厌倦态度虽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都市人,但同时潜藏着深刻的危机。贝娄通过主人公西特林反思了当代都市所面临的深刻问题,即造成都市人痛苦的精神生活的根源在于现代生活所带来的外部喧嚣与内心冷漠,它在埋没个性才华的同时,也让都市人远离了感性生活,远离了对历史的追忆与怀念,远离了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更远离了艺术与诗歌的力量,从而不知不觉中造成了大都市精神生活的冷漠与枯萎。

以此关照中国当下的城市,这一深刻的都市危机同样存在。中国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不可避免,但是过度追逐经济利益,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只强调经济运转中的冰冷秩序,便造成了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对都市人的精神需求与情感寄托的忽视和取消。可城市发展与繁荣的最终指向恰恰应该是城市中人的发展与完善,也就是说城市不应该成为只是徒有繁华外表而内在精神枯萎的喧嚣之城,更不应该成为都市人“厌烦”情绪的根源与精神牢笼。中国城市化的道路应该从只关注城市“硬”实力的增强逐渐转变为对“软”文化的积累,因为城市中这些“软”的存在,即历史情感的传承与文化艺术的繁荣,才能从真正意义上让城市中的人感受到个体自由的抒发,感受到精神生活的富足,感受到城市文明的进步。从这种意义上来看,贝娄的芝加哥不再只是一座美国城市,而是包括中国城市在内的,身处当代精神文化危机中的任何一座大都市。同时,贝娄所批判的也不再只是美国城市所面临的问题,而是所有正在经历快速城市化进程的国家所面临的共同的现代性危机。

注释

①索尔·贝娄:《集腋成裘集》,李自修等译,宋兆霖主编《索尔·贝娄全集》第十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②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蒲隆译,宋兆霖主编《索尔·贝娄全集》第六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以下引用小说原文均出自此译本,略有改动。③Pacyga,Dominic A. Chicago:a Biography.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④Sullivan,Louis H.The Tall Office Building Artistically Considered(1896).America Builds:Source Documents in American Architecture and Planning.Ed.Leland M.Roth.New York:Harper&Row,1983.⑤Smith,Carl S.Chicago and the American Literary Imagination 1880-1920.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⑥Clayton,John Jacob.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Second Editi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9.⑦⑧齐美尔:《大都会与精神生活》,朱圣坚译,薛毅主编《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读本》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责任编辑: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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