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2014-09-10 20:59索何夫
科幻世界 2014年3期
关键词:奎因

索何夫

1.

这里的许多人即将死去。

她竭尽全力地沿着从峡谷中央蜿蜒流过的小溪奔跑着,肺叶和气管因为持续的急促呼吸而火烧火燎地疼痛。装有行李的背包已经在早些时候的慌乱中被丢弃了,右脚的登山靴也不知去向,溪边尖锐的砾石割破了她的袜子,将她的脚底划得鲜血淋漓。谷底的荆棘在她裸露的面部和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肿的伤痕,疼痛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持续不断地涌来,像冲击堤坝的汹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理智与耐力的底线,但这一切都没有让她停下狂奔的脚步。

——因为死神就紧随在身后!

一支粗陋的标枪突然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飞出,燧石制成的枪头准确地扎进了一个跑在前面的男人的胸膛!这个不幸的人无力地跪倒在溪水中,双手仍然紧握着标枪的枪杆,似乎在与试图带走他生命的死神进行最后的角力。

片刻之后,几块沉重的卵石也呼啸着飞向了奔逃的人们,一个女人躲闪不及,颅骨被砸得凹下去一块,在摔倒之前就已经毙命。另一个男人返身试图把她拉起来,旋即成为了下一阵石雨的牺牲品。

侥幸躲过一劫的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像猝然遭遇野狼的鹿群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十几双腿在染上了鲜血的溪水中起起落落,溅起一片骇人的浪花。

这一切都将被如实地记录下来——正悄无声息地围绕着她飞行的那个拳头大小的灰色球体会确保这一点。该球体经过特别加固的外壳和镜头,足以抵挡那些奎因人原始武器的打击,而如果这些人全部丧生,它将会自动飞往戴达罗斯α行星上最近的——事实上也是唯一的——居民点,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通报给其他人。她花重金购买这台蜂式摄像机的最初目的,是拍摄戴达罗斯α行星上最为神秘的奇观——那些被奎因人奉为“圣域”的地方,但讽刺的是,它现在却成为了众人惨遭屠戮的全过程的唯一见证者。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绝望而恼怒地问自己。为了完成这项拍摄计划,她等了整整半年才从邦联殖民部弄到了允许前往戴达罗斯α行星随团旅游的许可,然后又花了相同的时间获取奎因人的信任,让奎因人允许她进入他们的村落参观拍摄,并在他们臭得像A级垃圾处理流水线一样的茅屋里住宿。为了取得那些愚蠢的原始人的信任,她和她的同事们对土著村落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礼节性拜访,向他们赠送了从药品、种子到金属工具在内的各种礼物,还按照他们的习俗割开自己的手掌,用鲜血在一堆木片和骨头上涂抹了一大堆鬼画符,以求得到接近“圣域”的许可。为什么在把该做的全都做过了之后,那些该死的原始人却突然翻脸不认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当一支颤抖着的箭杆突然出现在她的胸口上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在一阵如同夜枭般的低沉啸叫中,数十名、也许是上百名奎因人从藏身的湿地植被和矮树丛中蜂拥而出,截住了这群精疲力竭的逃亡者。或许是由于趋同进化的缘故,除了像蜥蜴一样带有瞬膜的眼睛和没有外耳的耳孔外,这些戴达罗斯α行星的土著看上去更像是罗马史学家笔下的凯尔特或者色雷斯蛮族——他们拥有修长有力的四肢,涂抹着暗绿色和黑色油彩的健壮躯干,从头顶一直沿脊椎延伸到背部、看上去就像是狮子的鬃毛般的浓密毛发,以及一双野性未驯的金黄色眼睛。这些奎因人挥舞着棍棒、投石索和短矛,前额上用彩色线绳绑着一串猎物骨头——按照为她的拍摄计划提供建议的社会学家的说法,这些可怕的饰物代表着为了捍卫神圣所展开的不死不休的战斗。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慢了下来。她看到一支箭像慢镜头般缓缓掠过她的头顶,准确地击中了正在拍摄这一幕的蜂式摄像机,但随后被它的高强度陶瓷外壳弹到了一旁。飘浮在半空中的小圆球摇晃了一下,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到了更高的地方,继续拍摄这场一边倒的屠杀。

陷入包围的人们厉声尖叫、慌作一团,一些人试图进行自卫,另一些人则将双手举过头顶,大叫大嚷着希望对方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所有的努力全都是徒劳的。挥舞着武器的奎因人一边发出狂热的吼叫,一边冷酷地将包围圈中的每一个人砍翻、捅倒、刺穿,就像一群正在围捕猎物的猎人。

“获救了!”当这群土著中的一个举起手中的短柄斧,准备结果最后几名仍在痛苦挣扎着的伤员时,她的植入式个人终端将那个奎因人的喊声翻译了出来。“获救了!”在斧刃砍进她的血肉、劈开她的骨骼的一刻,那个奎因人再次呼喊道,语调中混合着莫名的兴奋与悲伤。

世界变成了一片黯淡的血红色……

2.

“诸位,这是两年里的第三次了!”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中校用那支雕刻着镀金猎鹰图案的军官手杖敲了敲安装着全息投影仪的旧办公桌,正在播放的三维图像摇晃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稳定。“我希望你们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这群狗娘养的到现在为止还这么干 ——在他们从我们手里拿了这么多援助之后!”

因为总有些家伙自以为高人一等,认为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不必遵守那些“原始人”定下的规矩。坐在桌边的韩碧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仍然在播放着的杀戮场景上移开。她不是一个缺乏同情心的人,更不是那种一门心思扑在研究项目上、对周围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的“技术生物”,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很难让自己对画面上那些正在遭到杀戮的人产生同情。她知道,如果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奎因人的行为是十足的野蛮之举,但这里是戴达罗斯α行星,是奎因人的地盘。在这里,一切都应当按照奎因人的标准进行衡量。

“你们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在桌子的另一侧,罗南中校仍然在用他那令人厌恶的夸张语调说着,听上去活像个正在对着镜子练习独白的三流话剧演员,“韩博士,邦联殖民局每年付给你两百万信用点供你和这帮奎因人打交道,让你研究他们的文化、语言与习俗,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医疗卫生服务。但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们不会试图阻止这些家伙继续杀害无辜的——”

“无辜?”韩碧纤细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了几度,“恕我直言,发生在11月20日的那场袭击显然是——如果您不介意我使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情有可原的。那个摄影记者和她的同伴们非法将摄影器材带上这颗行星,并擅自接近新奥林匹斯峰的奎因人‘圣域’。我在去年、前年和三年前提交的年度报告中已经多次指出,任何私自接近奎因人‘圣域’的行为都极为危险。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因为某些蠢货无视警告而送掉自己的性命就指责奎因人——如果一个傻瓜执意跳进关着老虎的笼子里,那么我们能指责吃掉他的老虎吗?”

“恐怕您的比喻不太恰当,博士。”在踱够了步子之后,罗南中校终于重新坐了下来。在这种姿势下,这个长着方下巴和厚嘴唇的大块头亚洲人看上去活像一头山地大猩猩,正用咄咄逼人的目光俯瞰着那些胆敢闯入他的领地的家伙。“老虎不过是没有智力、凭本能行事的畜生,但奎因人却是通过了邦联科学院鉴定的智慧种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智慧种族判断标准的第一条是拥有理性思维能力,对吧?”

“没错。”

“但你现在却告诉我,你们没法和他们讲讲道理,让他们认识到这种愚蠢的行径——”

“如果涉及的是其他问题的话,我们确实会这么做。”拉尔夫·特伦特说道。这个一脸倦怠神情的中年男子是戴达罗斯α星人文与自然科学研究所的主任,也是除了在这座研究所里担任人文科学部主任的韩碧之外仅有的一个曾经在这颗行星上连续生活超过十年的地球人。“奎因人并非蛮横无理的种族,只要对方开出合适的条件,他们很乐意作出让步。但一切与‘圣域’相关的问题都不在此例。事实上,比起在这个问题上让步,他们宁愿选择继续支付命债。”

殖民部特派员的嘴角不引人注意地抽动了一下——在他带着整整一个中队的维和部队士兵抵达这颗行星的第二天,奎因人就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十四名奎因人同胞的头颅。在奎因人的概念中,这便是所谓“命债”——他们取走了十三名游客和一名摄影记者的性命,因此要用十四条等价的性命抵偿,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当然,这并不是奎因人首次向地球人支付“命债”——戴达罗斯α星短暂的殖民史浸透了鲜血。最初来到这里的几批定居者全都遭到了奎因人的屠杀,而谋杀者们的答复理直气壮:由于这些开拓者无视警告,擅自闯入被奎因人称为“圣域”的地方,因此他们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手段“拯救他们的灵魂”。作为补偿,奎因人每次都会按照他们的习惯送上参与袭击行动者的头颅,偿还被杀者的“命债”。尽管邦联当局没有因此向奎因人兴师问罪,但在著名的“屠杀谷事件”后,殖民部还是将戴达罗斯α星列入了B级禁止入境名单——这意味着除了少数科研与医疗人员,任何人都严禁在此定居或拥有不动产,而游客的入境则会受到严格限制,并在出发前被告知可能的危险。尽管如此,每年仍然有数以千计的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颗行星,甚至不惜为此支付高得惊人的费用——只为了目睹遍布戴达罗斯行星系的遗迹。

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认真遵守殖民部的规定,循规蹈矩的游客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颗行星。但总有某些傻瓜为了满足好奇心或者经济利益,而将警告当成耳旁风——而这种家伙往往会为自己和同行者惹来杀身之祸。那些奎因人会先毫不客气地砍掉他们的脑袋,然后再在一场特别的仪式上割下自己的头颅,作为对杀戮行为的补偿。

——不过话说回来,两年发生三次屠杀事件的确是有些太多了。

“我不想要什么该死的命债!”罗南恼怒地说道,“我要那些毛蓬蓬臭烘烘的脑袋有什么用?殖民部既不能拿这些玩意儿让死人活过来,也不能用它们支付抚恤金。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们每年花那么多钱为他们提供医疗援助——”

“那点钱连殖民部颁发旅游许可证收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韩碧指出,“我们只是施舍了一些残羹剩饭。你管这个也叫‘援助’?”

罗南涨红了脸,“听着,殖民部已经决定永久性地结束这种该死的、无意义的流血事件,而不是……”

“那他们就应该加强对入境者的管理,”特伦特说道,“只要他们不去惹麻烦,麻烦就不会惹上他们。”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罗南慢慢地揉着他那十根裹在手套的白色布料里的粗短手指,“我们生活在一个无聊的时代——所有人都因为缺乏生存压力和娱乐过度而无聊透顶,为了五分钟的新鲜感,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奎因人越是藏着捂着他们的‘圣域’,人们对它的兴趣就越浓。你们真的认为那些以身犯险的傻瓜不知道来这儿有危险?实话说吧,有些家伙就是冲着危险才跑到这里来的。而邦联却必须替他们擦屁股!我知道那些奎因人信任你,韩博士,你是唯一一个得到他们‘认可’、可以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我不相信你真的没办法说服他们。”

“那您最好学会相信这一点。”韩碧耸了耸肩,“我可以安排他们与你进行一场正式谈判,特派员先生,但我可以保证,这种谈判不会有任何成果。除此之外,动用武力也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在奎因人眼里,拯救灵魂比保护肉体要重要得多。”

沉默。

“也许你是对的。既然谈判注定于事无补,那我们也没必要去白费工夫,对吧?”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罗南舔了舔他厚厚的嘴唇,小小的黑眼睛里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看上去活像是一只盯上小鸡的狐狸。“不过,殖民部派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类似的流血事件继续发生。既然我们既不能通过武力,也无法依靠谈判解决问题,那么我只能采取迫不得已的手段,向殖民部申请将戴达罗斯α行星的禁止入境等级提升到A级。”

韩碧和特伦特交换了一个混合着恼怒与担忧的眼神——被列入A级禁止入境区域,意味着整颗行星及其周边区域将被邦联维和部队无限期关闭,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该行星的大气层内,当然,也包括在这颗行星上工作的所有科研人员。尽管提升禁止入境等级的最终决定权在殖民部,但韩碧他们愿意拿出全部家当打赌,如果罗南真的提交了这么一份报告的话,坐在办公室里的那帮老爷肯定会在一分钟之内就把这份报告变成盖着官方钢印的正式文件。

“既然这样,那我认为……呃……也许试着进行一次谈判也没什么坏处。”韩碧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但愿你不得好死,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但我还有几个条件……”

3.

透过嘲鸫级运输机视野良好的舷窗向外望去,戴达罗斯α星的大地就像一片由苍翠欲滴的绿玉铺成的巨大马赛克。浅绿色的高地和平原与深绿色的峡谷像海面的波浪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蔚蓝的天穹之下,一座座积满了水的圆形死火山口如同蓝水晶般点缀其间,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冷却的玄武岩平原上覆满了青翠的矮小灌木,无数带着白色伞状绒毛的种子随着温暖的晨风四处飘荡,宛如一片片有生命的雾霭。

除了似乎无穷无尽的绿色和天蓝色外,在这颗行星的地表还有另外一种颜色,一种显然出于人力而非自然之手的颜色。数以百计的巨型建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茂密丛林之中,每一座的表面上都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钢青色光泽。大多数建筑物都是规规矩矩的圆柱体,分布也相对集中,显然是公共建筑或者居民楼之类的设施。但另一些建筑的用途就很难猜测了:一座外形活像埃菲尔铁塔和勃兰登堡门混合体的巨型建筑不断从钢青色转化成淡蓝色,接着变得完全透明,随后又逆向重复这一过程;另一座看上去有些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的建筑上空悬浮着一个不断旋转的淡橙色花岗岩球体。当“嘲鸫”飞过一处像圣海伦斯山一样崩塌了小半边、显然曾经猛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时,一道从山顶射出的淡紫色光芒迎头碰上了这架穿梭机——这道光芒穿透了穿梭机的外壳,像一堵移动的墙一样从正坐在客舱中相互“相面”的韩碧和罗南身边扫了过去,仿佛将他们与外部空间隔开的二十厘米厚的钛合金机壳和陶瓷隔热层不过是一层透明的糯米纸。

“唔,有意思。”当那道紫色的光墙从罗南的身边扫过时,他咂了咂两片厚实的嘴唇,“怪不得总有人想来这儿——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就像……”

“像魔法一样。”拉尔夫·特伦特说道。

“哈,你们搞科学的也信这个?”

“所谓‘魔法’,不过是理性与无知的分水岭。对于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魔法。”韩碧语气生硬地说道。

“就像阿瑟·克拉克说的那样。”特伦特补充了一句。

“以我们目前的知识水平,要理解古代奎因人的科技,就像试图阅读上帝本人的手稿一样困难——以刚才那座方尖塔为例,一个物理学专家小组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对它的工作原理进行分析,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弄清楚那些光子是如何穿透不透明物质的,人类必须先开拓一个全新的量子物理学分支学科才行。换句话说,与这些遗迹的建造者相比,我们的技术水平与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并没有本质区别。”韩碧说。

在由主星戴达罗斯、伴星伊卡洛斯,以及姊妹行星戴达罗斯α和戴达罗斯β组成的戴达罗斯行星系中,古老文明的遗迹随处可见,正是它们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源源不断地涌入这颗气候宜人但却缺乏天然资源的偏远行星。在遥远的20世纪,一位名叫费米的学者曾经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悖论:假如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外星人前来拜访地球?在其后的几百年里,这个悖论一直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与科幻小说作家,直到人类发明了跃迁引擎,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星际航行活动后,一切才有了点眉目——最初的开拓者在数十颗类地行星表面(包括地面和海底)都发现了曾经存在的智慧文明留下的痕迹。在某些行星上,他们甚至发现了不止一个文明。

正如地球上各个区域的文明发展存在差异一样,这些古代的地外文明的发展程度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并不比奥尔梅克人先进多少,而另一些则已经发展到了太空时代,但所有这些地外文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全都在大约八万地球年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从此隐没在历史的迷雾中。大多数智慧种族只留下了废墟与遗迹,而某些种族——比如奎因人——尽管幸存了下来,但却退化成了茹毛饮血的蛮族,而正是在那之后,人类逐步摆脱了旧石器时代的蒙昧状态,建立起了真正的文明。科学家们针对这些文明同时消失的原因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提出了数十种理论与假说,但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令大多数人信服的解释。

在所有已经覆灭的地外古文明中,戴达罗斯α文明(或称古奎因文明)是历史最悠久、发展程度最高的——没有之一。尽管时光已经流逝了八万年(按照戴达罗斯α的恒星年计算,则是六万四千年),但这个文明的绝大多数遗产却似乎并未受到岁月的侵蚀,仍然像它们刚刚建成时那样正常运转着。支撑它们运转的能源全都来自双星系统中的小个子伴星伊卡洛斯——这颗红矮星被古代奎因人整个罩上了一套类似戴森球的能量采集系统,它产生的每一焦耳能量都会被吸收、转化,输送到戴达罗斯α,为古奎因人的设备提供永不枯竭的能源。唯一的例外是他们的量子计算机——这些利用物质的量子叠加态进行高速运算的设备,全都在古奎因文明崩溃的同时变成了无法工作的废铜烂铁,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么,”罗南又一次咂了咂嘴唇,“那个所谓的‘圣域’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那似乎也是他们的祖先建造的某种设施……”

“可以这么说吧。”特伦特点了点头,“根据我们的推测,‘圣域’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下储存设施,堆放着数以万计的记忆晶阵——那是古代奎因人用来储存信息的装置,其中的信息可以通过一种特制的信息读出设备转化成脑电波形式,直接‘输入’浏览者的大脑。不过,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信息读出设备,都与存放在‘圣域’的晶阵不匹配,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其中到底储存着什么信息。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这些被集中储存起来的记忆晶阵是损坏的废品,古代的奎因人将它们存放在那里是为了将来回收利用。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奎因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放在‘圣域’里的晶阵,更不可能允许我们将它们带回去研究。”

“照这么说,”罗南语带讥讽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一天到晚顶礼膜拜的‘圣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堆放场?”

“特派员先生,我希望您在谈判时不要发表类似的言论。”韩碧冷冷地说道,“奎因人相信,存放在‘圣域’的那些记忆晶阵里栖息着他们远祖的灵魂,因此他们对‘圣域’有着近乎狂热的尊崇,任何被他们认为是玷污圣域的行为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流血冲突,如果——”

“尊崇?我看恐怕是畏惧吧……”罗南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对缺乏理性思维能力的原始人而言,崇拜往往源自趋利避害的本能,源自惧怕而非热爱——他们惧怕无法控制的自然力,惧怕无法预测的命运,当然,更惧怕他们的头脑想象出来的危险。源于畏惧的崇拜是最普遍的,但同样也是最脆弱的:一旦人们不再害怕某种事物,对它的崇拜就会随之消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尔夫·特伦特皱起了眉毛。

罗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4.

光,充满了戴达罗斯α行星赤道地区最大的死火山——新奥林匹斯峰中空的山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找出真正的光源:充斥这里的光线并非来自灯具、火焰或者其他发光体,亦非完全来自由布满绿色植被的火山口射入的阳光,更不是从火山已经凝固的岩浆通道表面或者人们脚下的火成岩地面上发出的。作为这颗行星上最负盛名的景观之一,无穷无尽的光子从山腹内每一立方微米的空间恒定而源源不断地凭空涌出,像水一样溢满这处巨大的地下空间每一个最微小的角落,让所有置身此地的人都沐浴在恒常永在、无始无终而又永远无法被遮蔽的温暖光芒之中。这里没有黑暗,没有阴影,没有寒冷,更不存在与黑暗和寒冷伴生的恐惧——早在文明的孩提时代,这种恐惧就已经深深烙入了作为昼行性动物的人类的DNA中。

在周遭奇观的映衬下,奎因人“侍圣者”们居住的村庄看上去愈发显得粗陋不堪,活像一堆脏兮兮的微缩建筑模型,几十座粗糙打磨的火山岩垒砌而成、没有房顶的矮小石屋,就是这个村子几乎全部的“不动产”。这里没有奎因人的村落中常见的畜栏和菜园,也看不到散养的小型家禽和家畜——“侍圣者”由来自不同血缘氏族的志愿者组成。他们自愿奉献终生守卫“圣域”,一切衣食用度全靠自己的氏族接济。

在村子中央,一圈低矮的石墙圈出了一块面积与一座标准游泳池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空地。这片空地上堆放着数以万计的瓦蓝色棱柱体,每根棱柱都有半个成年人高,直径与成人手掌长度相仿,有着一模一样的正六边形截面,像蜂巢里的蜂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这就是“侍圣者”们自愿终生守护的“圣域”,他们眼中远祖灵魂的寄居之处。

当罗南一行沿着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通道进入新奥林匹斯的山腹时,奎因人早已派出了他们的欢迎队伍:两百名侍圣者在村外排成了一列,这些自愿终生守护“圣迹”的本地土著,个头最矮的也有两米一以上,装备着一尺来宽的小圆盾和一头镶嵌着黑曜石锋刃的大头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列成两队,要不是在不到一百米外就站着十二名由电磁突击步枪武装起来的、负责保护殖民部特派员安全的陆战队员,这番阵势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威慑力。

在这支石器时代水平的卫队簇拥下出场的,是代言者勃克。这位活了九十五个地球年的老者已经上了年纪,皮肤像脱水的梅子干一样干枯皱缩,脊背和肩窝上的鬃毛也已经变成了枯树叶般毫无光泽的棕灰色。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用塑料编织袋和晾干的动物神经缝成的缠腰布,脚上穿着一双女式厚底高跟鞋,鞋尖上还缀着一颗明晃晃的假钻石——向奎因人赠送用玻璃或者塑料制成的假宝石制品已经成为了游客们的一种习惯。对某些游客而言,这么做有双重好处:既能以低廉的代价博得对方的好感,也可以让自己在这些“愚蠢的原始人”面前享受到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就像用塑料香蕉逗弄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

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之所在。韩碧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把戴达罗斯α星当成了一座动物园,奎因人则是动物园里最聪明、最有趣的那群动物——对他们而言,奎因人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他们参观。他们傲慢地扔给动物一点残羹冷炙,然后就认为动物们应该为他们的仁慈而对他们感恩戴德。

“向您致敬,诸代言者之首。”韩碧用一种低沉的、听上去就像一连串混在一起的喘息与口哨声的语言对那位老者说道。奎因人的发音器官与人类的声带有很大差异,他们语言中的大部分词汇都位于人类发音器官无法发出的次声波段。现在韩碧说的这句问候语是少数几句人类能够不借助翻译仪器就直接说出的奎因语之一。“我们带着诚意来到此地,”她改用英语说道,“这位是——”

“我是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罗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奎因人,仿佛打量一群正在腌臜地方找食的野猫,“这么说,你就是奎因人的谈判代表?”

“你可以这么认为,特派员。”代言者用沙哑的声音答道。由于发音器官的差异,奎因人虽然能讲人类所使用的任何一种语言,但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是代言者,我所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我的全体血亲所说的。”

“很好,”罗南说道,“你知道邦联殖民部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不知道。”

“我奉命与你们进行交涉,就最近发生的流血事件展开谈判,”罗南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据我所知,在一个月——也就是你们这里的十九天——前,你们的人在离这里两千米外的一处溪谷中,谋杀了十四名无辜的游客……”

“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支付了赔偿。”勃克的灰色角质嘴唇愤怒地颤抖着,“你的要求毫无意义,自相矛盾,我们无法理解。”

“少跟我来这一套!”罗南吼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代表邦联当局要求你们作出保证,类似于11月20日那样的流血事件永远不能再度发生!你们的人永远不能再对那些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的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发动无端攻击!能听懂我的话吗?”

“不能。”勃克回答得非常干脆,“你的话仍然自相矛盾,难以理解——我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进行无端的攻击,因为没有任何行为是可以‘无端’进行的。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必然要先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作为其前提与动机。”

罗南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掩饰嘴角露出笑意的韩碧和特伦特,仿佛是他们教这位奎因人这么说的。“我没兴趣和你继续玩这种无聊的哲学游戏,你这个……”他咳嗽了两声,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好吧,我希望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可能让你们产生追击并杀害他们的动机?就因为他们试图未经许可拍摄你们的‘圣域’?”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勃克说道,“他们的那种东西——”他用细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球形,显然指的是摄影记者们常用的蜂式智能摄像机,“像那样的东西是不能接近‘圣域’的,它会唤醒栖居其中的永世长眠者,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永世长眠者?你指的是你们祖先的灵魂?”

“是的。”

“你们真的相信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储存在这些……东西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罗南冷笑着问。

“确信无疑。”勃克回答。

“那么,你们见过那些灵魂,或者曾经与它们沟通过吗?”

“没有。”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待在你们所谓的‘圣域’里?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如果被……打扰的话,你们祖先的灵魂就会来找你们的麻烦。对吗?”

“我们不需要证据,”代言者答道。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慌乱,“你何必去证明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可笑!”罗南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这位殖民部特派员突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他粗暴地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几名代言者,大步穿过位于村子中央的小广场,朝着被矮墙围起来的“圣域”走去。

两名守在墙边的侍圣者举起了短矛和大头棒,试图阻止这个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近“圣域”的地球人。但罗南只花了不到五秒钟就解决了他们——特派员首先冲向从左侧攻来的对手,在闪过朝他刺来的短矛的同时,以一种与他的臃肿身躯完全不相称的敏捷身手连续踢中了对方的胸部和喉咙,紧接着,他旋身躲开了从身后呼啸而来的木棍,反手抓住第二名侍圣者的双肩,将这个奎因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住手!该死的,住手!”拉尔夫·特伦特大声喊道,韩碧愤怒地尖叫起来。负责保护罗南安全的陆战队员们则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在场的奎因人却纷纷发出了震惊的怒吼。罗南没有理会这些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径直翻过那道矮墙,踏进了奎因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接着,他来到那些如同蜂房般紧紧排列着的瓦蓝色晶体旁,用双手握住其中一个,像亚瑟王拔出石中剑一样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

“不——”韩碧喊道。

“看看这个!你们这些被迷信与恐惧蒙蔽了双眼的家伙!在无知的黑暗角落中裹足不前的蠢材!”罗南像举起奖杯的冠军一样,将那根晶阵高高举过头顶,“看看这个吧!你们这群蜷缩在蒙昧迷雾中的不幸者!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危险:它们只不过是你们祖先的造物,是由一群与你们一样的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仅此而已!”

“该死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韩碧恼怒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博士!”罗南说道,“我在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帮助他们摆脱这种源自无理性的恐惧的盲目崇拜。这一切必须结束!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弃这些愚蠢的、毫无意义的禁忌,我们才能避免下一次流血事件!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永世长眠者,也没有什么蛰伏的鬼魂,只有——”

一支标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抛物线,擦着罗南的帽檐飞了过去,燧石枪尖在地面上敲出了一蓬金色的火花。紧接着,另外几个奎因人也将标枪举过头顶,准备投掷——

但他们没能成功。

随着一串电磁步枪开火时特有的短促“嗖嗖”声,负责保卫罗南的精锐陆战队员们已经抢先开火击中了这些奎因人。高速飞行的钛合金穿甲弹头像撕裂纸片般撕碎皮肉,切断骨头,眨眼之间就将它们的牺牲品变成了地面上面目模糊的血肉残块。

“住手!住手!”特伦特愤怒地大喊着,但他的呼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他身边,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以残酷的高效率迅速进行着——陆战队员们迅速聚拢成半圆形阵势,将罗南和两名科学家护在他们身后,同时向每一个敢于接近到二十米内——这是奎因人标枪和投石索的最大有效杀伤距离——的目标倾泻子弹。

愤怒的奎因人在电磁突击步枪的密集火力下像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他们富含铜元素的鲜绿色血液从被撕裂的血管中流出,像一丛丛蔓延的藤蔓植物般在地面上四处流淌。

接着,这场屠杀戛然而止。

“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勃克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地干涩嘶哑,但却增添了几分不容妥协的威严,他遍布皱纹的灰色手掌中握着一把用动物甲壳打磨成的短刀,刀刃正紧紧地贴在另一个人柔软的颈动脉上。“放下圣物,留下那个人做人质,”他伸手指向拉尔夫·特伦特,“其他人离开这里,否则她就得死。”

“照他说的做!”虽然正被一把刀子顶着喉咙,但韩碧的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恐惧。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负责保护她的陆战队员的视线,又是如何落到奎因人手里的。

“相信我,他们真的会动手的!”韩碧高声叫喊。

罗南极不情愿地将高举着的记忆晶阵放回了原位,黑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我们会回来的。”在一番权衡考虑之后,他丢下了一句话,带着他那群武装到牙齿的保镖离开了。只有被指定作为人质留下的拉尔夫·特伦特还留在原地。

“我相信他这话是认真的,”当最后一名陆战队员从视野中消失后,特伦特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我真心希望你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5.

夜深了。

在新奥林匹斯峰的山腹内,昼夜的变化几乎无从察觉。每时每刻都充斥着这里的柔和光芒将这里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正午。唯一能让人们意识到夜幕降临的只有位于“圣域”上方的椭圆形火山口处露出的那一小块夜空——现在,戴达罗斯星的光芒已经彻底黯淡下去,越来越多的星辰正出现在渐渐由橙黄色转为青灰色,然后又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的天穹上。

“你觉得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拉尔夫·特伦特端着一杯刚刚烧好的白开水,在韩碧身边坐了下来。后者现在正坐在“圣域”周围的一截矮墙上,抬头仰望着点缀在黑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的群星,“我知道你是故意成为奎因人的人质的,但这么做只是让罗南那家伙得到了更多对奎因人采取强硬措施的口实。说不定他现在正忙着通过星际通讯网向邦联殖民部发送报告,告诉当官的那些野蛮的奎因人是如何背信弃义地对前去谈判的代表团发动袭击,又如何卑鄙无耻地绑架了两位手无寸铁的科学家……”

“我倒巴不得他这么干,”韩碧干巴巴地说道,“至少殖民部的行事作风一贯谨慎,如果他们知道了奎因人手里握着两名人质,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指示他们的特派员不得轻举妄动。我现在怕的是那家伙搞个先斩后奏……”

“什么?”

“按照《殖民地特殊状态处置法》,在紧急状况下,殖民部特派员有权派遣随行的安全部队或者殖民地民兵执行低烈度军事任务,而不需要事先获得殖民部的批准。”韩碧叹了口气,“比如营救人质……”

“营救?我敢拿我的教授头衔打赌,他那号人才不会关心我们是死是活呢。”特伦特摇了摇头。

“所以他才更有可能这么做。”韩碧说道,“想想看吧,你真以为罗南今天下午的行为不过是心血来潮?不,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奎因人会答应他的条件,所谓的‘谈判’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毁掉奎因人的信仰。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

“呃?”

“你对罗南这个人了解多少,拉尔夫?”韩碧问道,“你知道他是提升派的主要支持者之一,而且还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吗?”

“呃?”特伦特依旧是一脸茫然的表情,“提升派?”

“要是你愿意多花点时间看看新闻,而不是一天到晚宅在实验室里,我想你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韩碧有些不悦地说道,“所谓的‘提升派’,和当年想‘教化’澳洲土著的白澳分子完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蠢蛋。他们相信,帮助那些落后种族达到‘更高的文明层次’,是先进种族命定的义务。在最近几年里,这帮人在殖民部的影响力一直在上升,把罗南中校派到戴达罗斯α星就是他们最新的一步棋——如果他们能通过事实证明自己的理论的话,公众对他们的支持率肯定会大幅度上升。我想罗南大概以为,只要能终止奎因人对‘圣域’的崇拜,他就能让他们脱离蒙昧状态,主动拥抱‘文明’。”

“那他肯定……”特伦特摇了摇头,“有人来了。”

是勃克。

奎因人的代言者看上去相当疲惫,本就凌乱的灰白色毛发现在已经变成了绒毛球似的一团,爬行动物般的黄眼睛里闪烁着犹疑不决的神色。他缓慢地扣着两排细小的槽牙——在奎因人的面部表情中,这是犹豫的表现。“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他吞吞吐吐地说道,“跟我来。”

在勃克的带领下,两人离开侍圣者的村庄,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天然岩洞中。这个岩洞的空间相当狭窄,光线也比外面要昏暗得多。洞内的地面上摆放着几张草垫和一些盆盆罐罐,还有几只用植物纤维编织而成的大草篮。勃克默不作声地在这些篮子旁徘徊了一阵,似乎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把那东西拿出来。但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最大的那只篮子,从里面取出了两样东西。

尽管这两样东西都包着褐色的动物毛皮,但特伦特和韩碧还是凭着外形认出了它们,第一件东西是一个标准的六棱柱体,显然是古代奎因人留下的众多记忆晶阵之一;而另一件东西则是一个被镂空的圆柱,直径比勃克拿出的那个六棱柱要略微大一点儿,很显然,这应该就是与那块记忆晶阵配套的信息读出设备了。

“你们带了……那个吗?”勃克解开包裹在两件东西上的皮毛,将记忆晶阵插进了读出设备的六边形孔洞里。片刻之后,晶阵表面的瓦蓝色变成了晶莹的冰蓝色——这意味,它储存的信息正以奎因人的脑电波形式被正常读出。

“我这里有一套。”特伦特点了点头,从大氅的衣袋里取出了一套与20世纪末曾经一度流行的“随身听”有些类似的设备。这套俗称“翻译机”的装备是戴达罗斯α星人文与自然科学研究所的诸多小发明之一,它唯一的用处就是将奎因人的脑电波形式“翻译”成人类的脑电波形式,从而让研究人员能够正常使用古代奎因人留下的那些数据读出设备。特伦特迅速将这套“翻译机”的设置检查了一遍,重新设定了几个工作参数,然后将它递给了韩碧。

“不,”勃克突然说道,“她不行,你来。”

“我?”特伦特不解地看了勃克一眼,但还是照他说的将翻译机的“耳机”贴在了自己的前额上,然后拉过一张三角凳坐下来。

短短几分钟过后,他脸上疑惑的神色逐渐转化成了强烈的惊讶,接着,这种惊讶又变成了喜悦。

“是的!”特伦特突然大喊了一声,把韩碧吓了一跳,“是的!罗南是对的。那不是尊崇,是畏惧!这就说得通了……”他关掉了翻译机,“他是对的!该死的,罗南是对的!”

“你说什么?”韩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是对的?”

“罗南。你还记得他在来这儿的路上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拉尔夫·特伦特的神情看上去相当复杂,他褐色的眼睛里既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也潜藏着隐约的担忧与不安,“他当时对我们说,奎因人对‘圣域’的崇拜很可能源自畏惧而非热爱,他们之所以派人对‘圣域’严加看守,是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

“没错,他们相信自己祖先的灵魂就栖息在那些存放于‘圣域’中的记忆晶阵中。”特伦特语气激动地说道,“我们以前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个传说,但……但那是真的!呃……我是说,如果这件记忆晶阵里的资料属实的话,那‘圣域’里就确实储存着奎因人祖先的灵魂!”

“你在开玩笑。”韩碧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这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灵魂这种东西?也许是哪个奎因人无意间把哪块‘圣域’里的记忆晶阵插进了匹配的读出设备里,结果听到了自己祖先的声音。所以他们就以为……”

“你难道忘了吗?”特伦特连连摇头,“存放在‘圣域’的所有记忆晶阵都无法与我们迄今为止所找到的任何型号的数据读出设备匹配!”

“对……”

“况且从理论上讲,假如我们将‘灵魂’定义为‘脱离躯体的个体意识’的话,那么它并非不可能独立存在——我刚才所接触到的古奎因人科技资料就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特伦特继续说道,“在各种解释意识产生原因的理论中,有一种理论认为,意识是脑组织内电离电子的量子叠加态作用的产物,如果这一理论成立,那么我们就可以解释计算机的问题了……”

“什么计算机?”韩碧听糊涂了。

“你忘了?戴达罗斯α星的古文明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古代地外文明中唯一拥有成熟的量子计算机技术的文明。在文明崩溃时,他们的大多数科技产品都毫发无损,但量子计算机却全都瘫痪了。”特伦特解释道,“我们一直不明白这两件事间有什么关系,但按照这套记忆晶阵中的记录,古代奎因人的物理学家已经发现,宇宙的基本物理法则每隔数百万到上千万年就会发生短暂的变化——他们将这种变化称为宇宙的‘脉动’。在每次‘脉动’过程中,物质的量子叠加态将不能稳定地存在。换言之,每当这样的‘脉动’发生,宇宙中的文明就会被全部毁灭,然后一切都只能从头再来。”

“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这种事吗?”韩碧问道,“一切自然现象都可以被利用或者改造,在过去的上百亿年里,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文明找出阻止‘脉动’的办法?”

“因为‘脉动’问题事实上不可解——古代奎因人曾经就这一问题进行过长期研究,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计算出解决这一问题所需方法的时间远远超出两次‘脉动’间的最长时间间隔,因此他们把这称为‘脉动困境’。”特伦特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费米悖论的真正答案:之所以没有更先进的外星文明拜访地球,是因为我们就是最先进的——至少是最先进的之一!在大约八万年前,人类就获得了意识……”

“但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特伦特说道,“从进化角度上讲,人类这个物种已经存在了几十万年,或许是几百万年——这取决于你是否将早期直立人与南方古猿也算入‘人’的范畴。但人类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思维能力,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意识’或者‘智慧’,是在六到八万年前的事。没错,在那之前,人类也具有社会性,能够制造工具,但这都是出自本能的行为,与蜜蜂筑巢、海狸筑坝没有什么区别。直到最近一次‘脉动’结束后,人类社会才因为某次随机量子事件而产生了意识,从而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进步。而与此同时,那些比人类先进的智慧种族都已经因为‘脉动’过程中物理规则的变化而丧失了意识,退化成了依照本能行动的动物。”

“但这说不通啊,”韩碧摇了摇头,“在原有文明崩溃后,并不是所有智慧物种都退化成了动物,还有少数物种仍然保留着起码的智慧——比如奎因人。”

“这‘说不通’的地方就是关键所在,”特伦特挥了挥手,“奎因人并没有‘保留’他们的智慧,他们——怎么回事?”

“来了!”一名年轻的代言者学徒掀开盖住岩洞入口的皮帘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没有按规矩向勃克行礼,灰色的角质脸颊涨成了淡紫色——这是奎因人在感到极度恐惧时的表现,“他们来了!”

“什么来了?”韩碧问道。

“是那个人,”学徒改用英语说道,“他回来了,带着很多人!”

6.

这次奇袭进行得干净利落,堪称特战经典。

在夜幕的掩护下,一百名训练有素的陆战队员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穿过新奥林匹斯峰的火山口索降到了奎因人的村落中央。在大量催泪弹和闪光手雷的双重夹击下,那些毫无防备、昏头昏脑的奎因人甚至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陆战队员们解除武装,戴上了塑料手铐,然后像牲口一样驱赶到了村中的广场上。在整个行动中,总共有四名奎因人被打死,十几人受伤,而罗南这边的全部伤亡仅仅是一名在索降时不慎扭伤了脚踝的陆战队员。

“啊哈,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当韩碧、拉尔夫·特伦特与勃克赶到广场时,罗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混合着嘲讽与得意的微笑,“看来你的奎因人朋友并没有伤害你和特伦特教授,这可着实是件令人宽慰的事情,韩博士。”

“该死的!”当看到罗南身后的陆战队员们正在做的事时,韩碧不由得惊呼失声——如同蜂房般整齐排列在“圣域”中的上万支记忆晶阵的表面已经被贴上了一层黏土般的黄褐色塑性炸药,几名陆战队员正忙着将一枚枚用于起爆的圆筒状引信插进这层塑性炸药里,“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疯?我当然没有疯,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罗南站在那堵围绕着不可侵犯的“圣域”的矮墙前,带着睥睨的神态俯视着那些戴着塑料手铐、被陆战队员们押到广场上的奎因人,活像是正在检视战俘的亚述国王。“他们,这些所谓的‘侍圣者’才是真正的疯子——花费一生看守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甚至不惜为此而滥杀无辜,这不是疯狂又是什么?作为一个文明人,我有权利、也有义务结束这种疯狂,让——”

“你是对的,中校。”拉尔夫·特伦特说道,“你是对的,勃克刚才向我提供了一些可靠的信息。奎因人对‘圣域’的崇拜确实如你所说,是源自对其中潜藏的危险的恐惧。所以我恳请你不要破坏存放在‘圣域’中的任何东西。这么做相当危险,很可能会释放出那些奎因人一直极力避免……”

“恐怕我不这么认为,特伦特教授。”罗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这些所谓的记忆晶阵不过是古代奎因人的信息储存设备而已,不是被所罗门封印的魔瓶,它们和我们使用的磁带与光盘没什么区别。而据我所知,如果我扯断一根磁带,或者踩碎一块旧硬盘,里面是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冲出来把我的肠子掏出来的。对吧?”

“对,哦,不,你不知道……”特伦特的声音因为慌张而变得结巴起来,“这不像你想的那样……这里有一些装置,一些……别的装置。这是某种……故障保险系统或者类似的东西。你不能……”

“你这么做是违法的!中校!”韩碧厉声说道,“《殖民地土著智慧种族保护法》中有明确的规定,在没有获得殖民部批准的前提下,任何破坏土著居民宗教圣地、崇拜物或者——”

“我和你一样清楚那些规定,博士,但事后求取原谅总是比事先取得同意和批准要容易得多。”罗南耸了耸肩,“相信我,我的做法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现在,起爆!”

刹那间,仿佛有人在这座山洞中同时点燃了一万颗超新星,强烈但却毫无热度的冷光在瞬间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剥夺了他们的视觉,将他们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团光怪陆离、扭曲盘绕的斑驳色彩。

韩碧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其中一些是惊慌失措的陆战队员们发出的尖叫,但更多的则是奎因人绝望的呐喊声。她感觉到有一些尖锐的物体碎片正以极高的速度四散飞溅,其中一些划过了她的脸颊。她感到疼痛,有很热的东西沿着脸颊流到了脖子上。

当韩碧的双眼终于不再因为刺痛而流泪时,她发现那些曾经整齐排列在“圣域”中的记忆晶阵已经变成了满地的蓝色碎片,就像是鸟类或者爬行动物所产的蛋孵化后留下的碎蛋壳。大多数陆战队员仍然三五成群地蹲坐在一起,用力揉着泪流不止的双眼,而那些被押到广场上、被迫观看这一幕的奎因人——包括勃克和他的学徒在内——则全都倒在了广场的玄武岩地面上,像母胎中的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腔表明他们仍然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罗南用衣袖抹着眼泪,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这些……这些……他们都怎么了?”

“你刚刚杀了他们。”拉尔夫·特伦特面色死灰地说道,“或者说,你等于是杀了他们。”

“我……什么?”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特伦特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些所谓的‘圣域’,是古代奎因人为了让他们的文明逃过所谓的‘脉动’的劫难而设下的最后保险——他们精确地预测出了最近一次‘脉动’的发生时间,并在此之前从大脑中分离,或者至少是复制了自己的意识,并将它们保存在这些特制的记忆晶阵里。当‘脉动’结束后,负责控制‘圣域’的计算机系统会自动将这些处于储存状态的意识从晶阵里释放出来,并通过某种我们还无法了解的方式重新‘植入’奎因人的大脑中。”

“但是,”韩碧问道,“既然储存在晶阵中的意识一直没有被……呃……释放,奎因人为什么仍然拥有智慧呢?”

“这和我们之所以拥有智慧是同一个道理。”特伦特答道。这时,几名奎因人已经开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透明的瞬膜后面的黄色瞳孔急剧地反复缩放着,“很显然,在‘脉动’期结束后,原本已经退化的奎因人又因为某场偶然的量子事件而再度获得了意识与智慧——正如八万年前地球上的早期智人那样,而这一事件同时也阻止了‘圣域’的控制系统释放处于储存状态下的意识——我认为,古代奎因人很可能并不完全认同‘脉动’理论和意识的量子叠加态本质理论,因此他们在设计‘圣域’的控制系统时也赋予了它某些检测手段:假如奎因人真的在‘脉动’中丧失了智慧,那么它就会照常运行,反之则会继续处于待机状态。”

“‘脉动’?”罗南仍然是一脸迷茫。现在,更多的奎因人已经动了起来,看上去似乎随时就会醒来。“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

特伦特没有理睬他,“按照那套记忆晶阵里的记载,‘圣域’的控制系统还附带有一套损坏管理机制。如果遭到严重的外力破坏,它将会自动实施意识再植入行动。后来,重新进化出文明的奎因人在机缘巧合下找到了勃克给我的那套记忆晶阵和信息读出装置,并摸索出了它的使用方法……”

“所以奎因人才对每一处‘圣域’严加保护!”韩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们之所以为了保护‘圣域’而不惜杀人,是因为担心‘圣域’遭到破坏后会将它所储存的意识、或者他们所说的‘灵魂’释放出来——他们知道,一旦被祖先的‘灵魂’占据自己的大脑,那他们就等于是死了。”

“不完全是这样。”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勃克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尽管他还是那个毛发灰白、腰间围着塑料袋缠腰布、脚穿厚底高跟鞋的勃克,但即便是罗南也能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已经变了,而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站在罗南身边的几名陆战队员显然也感觉到了恐惧,并本能地举起了电磁突击步枪,但仅仅片刻之后,他们就在惊恐而痛苦的尖叫声中纷纷丢掉了自己的武器——这些杀人工具如同艺术品般精致的钛合金外壳在短短几秒内就从闪亮的银色变成了炙热的红色,然后又变成了如同熔融的黄金般的灿烂金色。最后,随着勃克举起一根布满灰色鳞片的手指,所有突击步枪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它们的轮廓开始融化、消失,最终遵循质能转换定律转化成了纯粹的能量,像溶入水中的盐块般消失在新奥林匹斯峰山腹内温暖的空气中。

接着,山腹内突然黯淡了下来,光线不再凭空涌出——至少在大部分地方是这样。光源现在集中在了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而且似乎变得愈发明亮温暖了。在耀眼光辉的笼罩下,越来越多的奎因人正从昏迷中苏醒,宛如一群重生的神灵。

不,他们本来就是神灵。韩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没错,对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先进到无法理解的程度的科技都是魔法。而施行魔法的,自然是神。

“我被释放了。”勃克——或者说,那个在沉睡八万年后归来的“灵魂”——继续用标准的英语说道。这纯粹是个陈述句,听不出感激、愤懑、激动或者其他任何情感,“但与我预期的不一样,我现在和另一个意识相互重叠。我——他——我们……我们现在可以被视为一个统一的完整意识。原计划出现了预料之外的误差,但结论仍然是正确的。”他不带感情、例行公事般地说完了这句话,接着就闭上了眼睑和瞬膜,似乎正在思考某个难以索解的深奥哲学问题,“我们现在还有最后一个环节需要完成。”

“最后一个环节?”罗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勃克薄薄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接着,他消失了。

其实,用“消失”这个词形容方才发生的一幕并不恰当,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蒸发”或者“升华”——构成他身体的物质在一阵沙哑的嘶鸣声中迅速崩溃、分解,眨眼间就化为乌有。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奎因人站了起来,对他们微笑,然后一个接一个像风中的灰烬般消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未曾存在过一样。

“他去了哪儿?他们到底去了哪儿?”罗南用力摇晃着韩碧的肩膀,仿佛要把她的胳膊整个从肩关节上卸下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你是研究奎因人的专家,你肯定知道——”

“我研究的是现代奎因人的社会心理学,不是古奎因人的心理学。”韩碧摇了摇头,“现代奎因文明与古奎因人文明是两个完全独立、毫无瓜葛的文明,我无法通过对前者的任何理解来对后者加以推断。”

“也许我知道,”拉尔夫·特伦特语气急促地插话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所谓的‘最后一个环节’很可能正是——”

“不!”罗南的尖叫打断了特伦特的话。仿佛患上了某种可怕的传染病一样,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些正在“蒸发”的奎因人一样开始了由下而上的崩溃!

首先消失的是双脚,然后是腿部、骨盆和腰部。从血管断面中喷出的血液在刹那间就变成了苍白的雾气,肌肉蛋白、碳酸钙和角质蛋白像落入水中的固态金属钠一样尖叫着化为乌有。罗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在代表疼痛的生物电信号被传到大脑之前,组成信号的自由电子就已经和承载它们的神经组织一同分崩离析了。

“是的,是的!”当这种毫无痛苦的毁灭发展到腰部时,拉尔夫·特伦特兴奋地喃喃自语道,“就是这样!我早该知道——”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他的肺部和气管在那之前就已经崩解成了无数亚原子微粒。黑暗像天鹅绒帷幕般从四面八方降下,裹挟着他残余的意识沉入了安宁静谧的深渊。

7.

这颗行星不会存在多久了。

戴达罗斯α曾经是一颗生机勃勃的绿色行星,但它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颗融化了一大半的夹心软糖。原本覆盖行星表面的生物圈已经不复存在,橙黄色的岩浆与鲜红色的铁-镍物质不断从遍布残存的地壳表面的裂缝与火山口中涌出,就像从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以氮、氧和二氧化碳为主的大气正在迅速流失,而失去大气层保护的海洋则已经凝固成了冰蓝色的晶体。在行星的北半球,大部分地壳和地幔物质已经不复存在,残余的星体物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裂、消失,仿佛正被一张无形的巨口逐步吞噬。

一个直径不到十公里的银色球体悬浮在这颗垂死行星的伤口上方——不,它其实并不完全存在于这里。除了一层处于中子简并态的超高密度壳体之外,它的绝大部分物质都同时拥有近乎无穷个量子态,它既存在于这里,也存在于无数条它有可能存在的时间线上;构成它的每一个粒子既存在于球体内的三维空间中,但又不完全存在于此处。每分每秒,都会有更多被肢解成基本粒子的行星物质涌入这个空间,随后被转化成这个庞大的、容纳了数以百万计的意识的量子系统的计算能力。

它是罗南,是韩碧,是拉尔夫·特伦特,是勃克,是罗南的精锐陆战队员们,是居住在“圣域”的诸多侍圣者,是那些沉睡万年的“灵魂”,是每一个曾经生存在戴达罗斯α星的智慧生命。它是两个文明涅槃后的伟大余烬,是一个可以近乎无限扩充计算能力与智能的有机体。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求解一个以其他方式永远不可能解出的问题。

“脉动”问题在理论上是可解的,但解出这个问题所需要的计算能力与智力远远超出了一切文明在两次“脉动”的间歇期中所能够达到的极限。在奎因文明的前世中,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制定了相应的对策——但它同样也清楚,即便如此,它所得到的也仅仅是一线希望,一点微渺的不确定性。这是一场从八万年前就已经拉开序幕的豪赌,而赌注则是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灵魂。这么做的胜率到底有多少?对这个问题,它完全无法给出答案。

当戴达罗斯α星的内核终于暴露在宇宙空间中时,它停止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它已经耽搁了整整八万年,现在,每一个量子比特对它而言都至关重要,不应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上。它要做的只有扩张、计算,再扩张、再计算,直到这次间歇期在三百万个地球年后终结为止。

到那时,它会亲自去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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