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自证清白之死

燎原

1月17日，广东河源市东源县漳溪乡群星村。村后是一片片山林，几座山坡围拢处形成了一大片洼地。雨水长年从山坡上流淌下来，在这里形成了2米多深的山塘。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斑驳地打照在平静的水面上，偶有微风拂过树梢，也不能对身处洼地的山塘，形成丁点的涟漪。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但塘边，燃尽的香火、纸钱，以及那一地鞭炮燃后的红色纸屑，还在诉说半个月前，这里曾发生的一切：1月2日下午，一位中年男子的尸体，被发现在这座山塘里。他的命运和扶一位老人上医院有关。和山塘平静的水面相比，中年男子的自杀在社会上引发巨大波澜，在网络传播中，它被冠以“男子扶老人被诬撞人，以死证清白”的醒目标题。近年来“扶老人”所触发的社会疼痛，因为扶人者的死，被放大到了极端。

而值得注意的是，以往的“扶老人”事件，都发生在城市，发生在陌生人社会；而这一次，是发生在农村，发生在依靠人际信任，而非契约来维持社会运行的熟人社会。

这一点，比事件本身更具象征性。

这件引发举国关注的事件的主角，分别是吴伟青和周火仟。吴，45岁，漳溪乡群星村农民。周，83岁，漳溪乡中联村农民。

漳溪是少数民族聚集地，居住在这里的很多人是畲族。群星村和中联村彼此挨得很近，户与户之间，最远距离不过3公里。中联村靠近漳溪乡街上，从群星村到街上，必经中联村。

案发是在2013年12月31日下午13时，这天，吴伟青驾着摩托车途经中联村下街路段时，遇到了同向而行的周火仟老人。

1月17日，漳溪乡教研站工作人员周育琴向《南风窗》记者介绍，当时，他正对着自家门喝茶，突然身后传来了“哎呀”一声，随后是叫骂声。周育琴转身一看，20米外的水泥硬化村道上，侧卧着一位老人，在老人五六米的前方，停着一辆摩托车，骑摩托车的人也闻声停下来，他朝后看了看伤者。

伤者是中联村的周火仟。“火仟叔，怎么了？”周育琴问他。周火仟骂骂咧咧说，骑摩托车的人撞了他。骑摩托车的人则回应说，“校长，我没撞他”—周育琴此前担任中联村小学的校长。骑摩托车的，就是吴伟青。

“撞没撞是另一回事，”周育琴告诉吴伟青，“你现在下来和我一起把他扶到卫生院。”吴伟青照办，和周育琴一起扶着周火仟朝乡卫生院走去。但扶着走几步，老人就喊疼了，右脚不敢着地，而且每行几步，就停下来喊疼。约走了30米，吴伟青说，“校长，我背他走。”这样，吴伟青背着周火仟，周育琴一手拿着老人家的拐杖，一手扶着周火仟往漳溪卫生院赶去。

事发地离卫生院不远，大约300米。到卫生院，医生给老人拍X光。这时，周育琴对吴伟青说，“你在这里等，我回去通知他儿子。”至于摩托车到底有没有撞人，周育琴没有目击整个过程，无从判断。

此外，事发地段没有视频监控，也没有其他目击者。而周火仟又一口咬定是吴伟青撞了他，而且摩托车是从背后直接撞上去的。

吴伟青生前给交警做笔录时称，自己是在距离周火仟约七八十公分的右侧拐了过去，并没有碰到老人。但他承认，自己摁了喇叭。此外，他生前也打电话问同事，“摁喇叭吓到人的话，是不是也要承担责任？”不过，耳朵时好时坏的周火仟，否认当时听到喇叭声。

后来，事件的发展更是一波三折。在家人不在身边时，周火仟一度说出不是吴伟青撞倒的，是他自己摔倒的。之所以说是他撞的，因为“没钱治病”。吴伟青的家人也对此进行录音。

此事一出，引发更大的舆论关注。后来，再度面对《南风窗》等媒体时，周火仟又坚称吴伟青撞了他。

1月13日，东源警方对此发布初步的调查结论称，“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当事双方发生过碰撞或剐擦，但不排除其他原因致周火仟倒地受伤。”这结论，无论吴伟青家属还是周火仟的家属，都不满。案件真相仍没能水落石出。

事情发展得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吴伟青跳山塘自杀了。

自杀前的1月2日中午11时许，吴伟青给他大女儿吴海燕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叮嘱吴海燕，要照顾好奶奶，照顾好妈妈，也要照顾弟弟和妹妹。吴海燕一听这些话，头皮就发麻了，整个人都呆住了，在公众场合，她蹲了下来，放声大哭。电话另一端，他爸也放声大哭。

感觉不对劲，吴海燕赶紧给弟弟打电话，叫他回去看看，吴海燕也收拾东西赶回老家。当天中午12点多，吴海燕的弟弟及家人不断给吴伟青打电话，电话已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了。当姐弟俩在下午4点多从惠州赶到家时，父亲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尸体是吴海燕的叔叔吴伟红从山塘里打捞上来的。当他们来到塘边时，山塘里没有尸体浮起来，但山塘边有一包才抽了几根的香烟，还有一个打火机。吴伟青平时不抽烟。当时，吴伟红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希望这香烟和打火机是来山塘钓鱼的人遗留下来的，但事实没如他所愿，下山塘打捞时，他打捞到了哥哥。“他不会游泳，跳下去时，身上的衣服、皮鞋都没有脱掉。”

吴伟青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在采访中，无论群星村，还是中联村的人，都证实了这点。丈夫自杀的半个多月里，他的妻子蓝秋梅曾一次次往他自杀的山塘跑。路上，她低着头仔细搜寻，希望在山上能搜到丈夫的遗书等信物。回到家，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灯也忘记打开，就把头深埋在丈夫的旧衣物堆里，翻寻丈夫遗书。但终究一无所获。

蓝秋梅不明白，一向胆小怕事的丈夫，如何拥有纵身一跃的勇气。岸上的那一包香烟，会是他最后的挣扎和徘徊吗？1月17日下午，再次从山塘回来的路上，蓝秋梅默默低头。穿在她身上的衣物，自丈夫逝世后，就没再更换过。

蓝秋梅是丈夫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之一，但丈夫临终前没给她留话，这让她不解。更多的时候，她责怪自己没能看出丈夫要终结自己生命的迹向，“我总以为他出去办事了”。丈夫留给女儿最后的一句话是“我不想死！我是被冤枉的”！这句话至今仍不断撕咬着他家人。

人们更多的疑惑在于，小事件为何也能闹出人命来？据吴伟青生前向家属透露的信息以及《南风窗》记者向村民了解到的情况，吴伟青的死亡被猜想至少有三重原因：

首先，固守官不与民斗的理念。

其次，感受到的压力。

再次，这个事件被倾向于认定是交通事故，而吴伟青被认定为肇事者。

猜想并非空穴来风。据吴伟青家人反映，一开始，周火仟就咬定是吴伟青骑着摩托车撞到了他，周家的儿女早前也持“从后面撞到了我爸”的观点。吴伟青的家人觉得周火仟撒谎，因为从后面撞上去，老人的膝盖、手掌或身体的其他地方应该有伤痕，至少满是灰尘的摩托车也会在碰撞到老人时，掉些许的灰尘。

1月2日早上，吴伟青接到了灯塔交警中队的电话。蓝秋梅当时问他，谁打来的？吴伟青闷闷不乐地说，“交警打来的，说要几十万”，还说“这事可大可小，承认（是自己撞）的话，就是小事，不承认就是大事了”。

如果说，假如是周火仟诬赖他，他可以隐忍甚至不去理会，但如果交警部门的认定再对他不利，那他所能期待的最后防线就破了。他无法在道德上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辩解将无奈且无力。自杀的背后，未尝没有性格弱点的原因。

多位村民认为，如果没有各方的压力，没有人在有形无形中逼着他，吴伟青不会这么不负责任地抛妻弃儿。为一件小事就自杀，这不符合这个男人所拥有的坚韧的另一面。

不过，这当然只是一方猜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周火仟的家人以及交警，都否认了威胁或叫吴伟青拿几十万的事。交警称，他们此前和吴伟青的通话，只是叫吴伟青去补充笔录、协助调查，并没有提钱的事。周火仟的家人也说，只是叫他把老人“治好就成了”。

从吴伟青和周火仟各自的为人看，村民更愿意相信吴伟青是清白的—这点，哪怕是周火仟所在村庄的人，也大都持这样的观点。

45岁的吴伟青自杀后，群星村委会组织村民写了一份申诉材料，材料中用“吴伟青扶起摔倒老人周火仟被诬告”等措词，申诉材料称，吴伟青是个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老实人。同时，附有近百村民的签字、手印及村委会的公章。吴伟青生前所在的企业，也出具一份类似于他为人正直的“人品证明”。

一些细节或许也可以还原吴伟青的人生轨迹和为人。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吴伟青曾“出远门”—到佛山打工几年。但那个年代，人际关系比较纯，社会还没复杂到如当下的状态。大概在1994年的时候，他回到老家，近20年里，就没再出去打工了。他主要靠在村子附近的一家工厂上班来维持家庭生计。此外，他仍务农，还负责清运村里的垃圾。

平时，吴伟青在村里的一天是这样度过：晚上12点到早上8点，他在工厂开铲车；白天小睡后，参与家里的农业生产；傍晚五六点，他开着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清运垃圾。此外，一外地的老板在当地承包种植甘蔗，请他负责看管甘蔗地、施肥和剥枯叶等。

就这样，除家里农活，吴伟青平时一个人打3份工。有几个细节，足见他的为人。他家母狗生仔后，吴伟青在院子门外写告示，提醒路过的村民注意，因为“母狗会咬人”；他开村里的手扶拖拉机负责清运村里的垃圾，但他在干自家农活时，从来不用公家的手扶拖拉机，公私分明；村道在硬化以前，泥路坑坑洼洼，他拉着自家的拖拉机长年到河里捞沙石填平路面。他的义举在村民中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樟溪乡政府的一位官员告诉《南风窗》记者，最近几年，广东搞了个“扶贫济困日”，政府就到辖区的工厂发动企业员工捐款，吴伟青给他的印象很深刻。“他捐款从不和别人商量捐多少，但他捐款的数额一直是员工中最多的。”这位官员称，吴伟青捐款数额都是在800至1000元，“我们很多干部的表现都不如他”。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吴伟青是一个不会耍赖的好人。但道德只能让人们更愿意相信什么，却无法证明所相信的就一定是真的。道德无法单打独斗，甚至在事实认定上毫不重要，也因此，有时候它恰是输家。这样的困境，并不因吴伟青的自杀而消除。

真相到底如何？在没有目击者、没有视频监控的农村，唯有良心不死，真相才能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