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二种

2014-09-11 23:50石绍河
散文百家 2014年9期
关键词:桐子竹溪桐油

石绍河

桐子地

桐子开花砣搭砣,睡到半夜唱山歌;

爹妈问我唱什么,没有媳妇睡不着。

——桑植民歌

油桐树,在我的家乡竹溪叫做桐子树,简称桐子。长桐子树的地方当然叫桐子地。这是一种落叶乔木,也是我国特有的木本油料植物。桐子在竹溪随处可见,它一般生长在缓坡、向阳谷地和溪沟两岸。有时,寨子里人家的房前屋后也会长出一两株高大的桐子树。冠如华盖,绿荫满地。竹溪因而有好多地块以其命名:桐子湾、桐子坡、桐子沟、桐子坪、桐子丘,俯拾皆是,不一而足。

每年农历的二三月间,竹溪的天好几日明明朗朗,清清爽爽,花开浪漫,人们以为真正的春天到了,开始忙忙碌碌的春耕、播种、育苗。忽然间,一阵阵冷风从竹溪的山尖尖、沟谷谷、坡边边刮过,细雨跟着风的脚步翩翩而至,洒落在竹溪的山山岭岭,地里田中,且一连几天没有要走的样子。这时,竹溪就会出现一段低温多雨的天气,气象书上称这样的天气叫“倒春寒”,竹溪人却把这种天气俗称为“冷桐子花”。

凄风冷雨中,人们又穿上已脱下的棉衣夹袄,想方设法为撒在秧田里的谷种保温防烂。抢占春天鳌头的百花悄然零落枯萎了,惟有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桐子花,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前脚跟着后脚,呼朋引伴,在寒风冻雨的刺激浸淫下,忽啦啦开放了。山上岭下、田边地头、屋前溪畔,满世界都是桐子花。嫣然灿然的桐子花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有的大大方方,有的热热烈烈,有的含情脉脉,有的羞羞答答。嫩红的新叶衬着洁白的花瓣、浅红的花芯,六七朵花结成一簇,簇簇挤挤挨挨、推推搡搡、探头探脑,这样的情状,竹溪人呼之为“砣搭砣”。满树桐花花团锦簇,蔚为壮观。过几天,花瓣从枝头随风摇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厚如积雪。走在树下,淋一身花雨,披一袭暗香,踏一地松软。花白芯红的桐子花,常常寓意或懵懂、或坚贞、或曲折的爱情。竹溪歌谣里说“桐子开花芯儿红,有心恋郎不怕穷”,即可作为注脚。有一部电视连续剧《桐子花开》,描写的就是油坊的桐油小工高乾生与三个女人之间曲曲折折、悲悲喜喜的爱情纠葛。

竹溪人把成片的桐子林叫桐子笼,很形象,很诗意。桐子树身躯粗壮,枝横杈连,冠如巨伞。夏日里,树上卵形阔大的桐子叶,层层密密,勾肩搭背,鲜活青翠,“近风带影动,坠雨向身低”。一株桐子树就是一把巨大的绿色大伞,株株相连,如一个绿色的大笼子,把脚下的土地笼罩得严严实实,晴不筛阳光,雨不漏水滴。中午,头顶炎炎夏日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农人,最喜欢躲到桐子树荫下小憩。树下,土地湿润,空气清新,气温凉爽,坐下来吃几口冷饭,饮一掬山泉,骂几句轻俏,打一个小盹,马上就神清气爽,疲劳顿消,力气倍增。难怪外人都说竹溪人“快活是神仙”。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去钻桐子笼,摇桐子花,爬桐子树,采桐子叶,摘桐子果,这些都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有时牲口糟蹋了庄稼,有时调皮打架逃了学,怕挨父母的打骂,便悄悄跑到桐子笼里,爬上一株高大密实的桐子树,躲在树杈间,拨开厚厚的叶子,从缝隙里屏息侦查敌情、观察动静。竹溪人骂读书不上进、成绩不好的孩子,往往就是一句话:“你爬桐子树去了?”桐子笼里也会遇上危险。有一次,我和一个小玩伴爬上一株桐子树,突然听得小玩伴杀猪般尖叫着从树上摔下来,原来他差点被一条蛰伏在桐子树叶间的竹叶青毒蛇咬着了。还有一次,我们正在桐子树下玩耍,突然一头凶猛的野猪从旁边的苞谷地窜出来,朝我们这面跑来,我们急中生智,山猴子一般爬上桐子树,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野猪大摇大摆走远了,才悄悄溜下树回家。

桐子树,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树。每年树上都挂满了核桃般大小青青的桐子果,压得头垂枝弯,不堪重负。秋天到了,桐果变得黄亮带黑挂在枝头,风轻轻一吹或人轻轻一摇,噼里啪啦落下来,满山满坡滚。大人和小孩就在溪沟里、地坪上、草丛中、落叶下仔细寻找,收捡桐果,然后一担担、一篓篓运回去,一堆堆沤着。桐果和油茶果不一样,油茶果采摘回来后需要暴晒,裂开后把茶籽择出来。桐果却需要沤,把皱皱的、厚厚的果壳沤烂,再用特制的桐籽刀从果壳里把桐籽抠出来。小时候,我不懂事,看见桐籽仁白白胖胖,以为是什么美味,便偷偷拿了几粒,背着大人放在火塘里烧熟了吃,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幸喜只吃下一粒便被大人发现了,结果拉了两天肚子,差点拉得脱了水。

桐籽晒干或烘干,便由男人挑到木榨坊里去榨油。其加工方法和程序,与榨油茶一样。桐油黄亮黄亮、清澈透明,虽不能食用,却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业原料。桐油是干性油,有光泽,具有不透水不透气不传电、抗酸碱防腐蚀耐冷热等特点,被广泛用于制漆、塑料、电器、人造橡胶、人造皮革、生物燃料、油墨等制造业。上世纪上半叶,桐油还作为很重要的战略物资,受到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的抢夺和封锁。在沈从文描写湘西的小说散文里,经常写到油号油商等。这种油号油商,主要就是做桐油生意的。湘西当年的桐油生意很火爆,都是用大木船沿沅水、澧水运出去的。想不到竹溪人不太当回事的普通桐子树,其果实却有这般大用途,这是竹溪人始料未及的。要原谅这些孤陋寡闻的山里人。桐油榨好后,用木桶或油篓装好,除留少部分自用外,其余的就等着油贩子贩出山外,换得一些钞票。竹溪的桐油质优价廉,颇受客户青睐,除送到需要桐油做原料的地方,说不定还装上大船漂洋过海。当然,竹溪人并不关心这些。

其实,桐油在竹溪人心中自有广泛的用途。那时竹溪还没有电灯,连煤油也很少有人家买得起。夜里照明,就靠桐油或松明了。家家都有一个或几个半人多高的木制灯台,灯台的上部穿着横档,横档的一头挖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洞,圆洞上放一铁制的灯盏,灯盏里倒满桐油,再放上灯草芯、蘸上油、划火柴点上,满屋子刹那洒满昏黄的光明。灯光黯下去了,添上桐油或拨拨灯草,又亮如当初。殷实人家新竖了吊脚楼,必在大热天给木柱和木板壁涂上一层厚厚的桐油,新居顿时油亮发光,防蛀防晒,防风防雨。新打的木桶水车,新做的桌椅板凳,新添的谷斗风车,都会反复刷上桐油,拿到太阳底下暴晒,让桐油慢慢渗进去,起到防腐保护作用,家具既有桐油与木料特殊的混合清香,又能经久耐用。石灰拌上桐油,使劲地捶打,让桐油和石灰胶合在一起,这种油灰就是自产的很好的粘合剂,修石桥、砌石堤可当水泥砂浆用。用这种油灰和苎麻,嵌入木制器皿或木船的缝隙中,是非常好的防腐防渗剂。竹溪人自制的纸伞,劳作用的斗笠,都离不开桐油帮忙。就连日常生活起居,桐油在竹溪人心中也是少不得的。竹溪有一种很有名的小吃叫炒米,是用糯米蒸熟、晒干成阴米后,放在烧热的铁锅里,和上拌有桐油的黑黝黝的油砂,用大火炒,阴米在油砂中膨胀爆裂,迅速捞出用竹筛筛掉油砂,竹筛上只剩下焦香松脆的炒米。炒米用油汤或开水拌糖泡着吃,清香爽脆,落口消溶,是竹溪人逢年过节待客的必备小吃。竹溪人把毒蝎蜈蚣捉来,泡入装在土陶罐的桐油中,放上几个月,就成了蜈蚣油,遇上蚊叮虫咬、无名肿毒,用棉花球探进土陶罐蘸点出来涂在患处,不多久就消肿去痛,竹溪人把这种土办法叫以毒攻毒。

尽管桐花美丽了竹溪,桐林留下了情趣,桐油照亮了世界,但桐子树在竹溪却慢慢不被待见,有的被砍掉当柴烧,有的被放任自生自灭,有的被毁掉栽上其他树种,只遗落稀稀拉拉的几株,孤苦无依地生长在野地里,桐子地变得越来越有名无实。

我住进小城经年,再也没有抽空回到竹溪的桐子地,体验当年那份快乐。“无为摇落意,慰我休闲心。”也许是年纪日增、离开竹溪日久的缘故,我近来无端地梦见常常走进竹溪的桐子地。这可能就是大家常说的乡愁吧。

原来乡愁这么具象,有时就是一种不起眼的普通植物。

番薯地

太阳落山坡背黄,坡前坡后栽薯忙;

好喝不过番薯酒,好玩不过少年郎。

——桑植民歌

走在城市的街边小巷,不经意间,常发现摆着很多卖烤红薯的小摊。烤熟的红薯外焦里嫩,散发着阵阵特有的、诱人的香味,吸引过路的大人小孩驻足观看、购买。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小摊上多看上一眼,暗中猜想:这些红薯会不会来自我的家乡竹溪?这样的瞎想,竟勾起我关于红薯的一些不可抹去的记忆。

红薯,在竹溪叫番薯。这是一种舶来物种。据说,明朝万历年间,福建人把番薯从海外引进到中国,经当地人试种,这种耐旱耐瘠的草本植物,适应性很强,产量很高,可以充当粮食,解决了人多地少、食物紧张的问题,于是得以在各地迅速推广栽播。番薯什么时候在竹溪开始栽种,没有任何资料可查,竹溪人说不清道不明,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只说爷爷的爷爷就开始种番薯了。据湘籍著名作家彭见明考证,湖南在1746年开始引种番薯。竹溪地处边远,交通闭塞,估计要晚好些年。尽管如此,竹溪人种番薯的历史应该不下二百年。

竹溪山高坡陡,田瘠地薄,不易存肥存水,其他农作物都难好好生长。独有番薯,不挑肥,不选地,随意刨开一块土地,顺手插下一把薯苗,遇上忽晴忽雨的天气,不几日,番薯苗遇土生根,茎蔓匍匐,枝繁叶茂。不用多施肥,不用多除草,番薯在竹溪的土地上长得生机蓬勃,子孙满堂,一亩地要产下几千斤番薯。秋收时,家家户户堂屋里堆得像小山一般。沾着黄泥、带着地气、淌着乳汁的番薯,像一个个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棒槌,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地挤做一堆。看着透着几分憨厚、留有些许可爱的番薯,容易满足的竹溪人竟有些陶醉。在他们眼里,这些番薯,就是栏里膘肥肉壮的年猪,坛中涩中藏香的土酒,灶上晶莹剔透的粉条,口里甜香绵软的薯糖。

番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不张扬不轻狂,不攀附不落俗,凭依着自身的本色活着。它紧贴大地,枝枝蔓蔓亲吻着温热厚实的土地,时时透着特有的韧劲,昭示着其旺盛的生命力。“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房前屋后的一个土堆,田边地角的一块空坪,坎上树下的一星隙地,只要让番薯苗在那里安家,她们就会把这些地方视为乐园,就会拼尽力气,吸足养分,默默无闻、竭尽全力养下一窝窝肥肥胖胖的崽女,回报土地和人类。“番薯不怕落土烂,只求枝叶代代传”,其风格和做派,一如竹溪人。

番薯地是竹溪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在过去缺衣少食、饥不果腹的年代,惟有番薯地里盛产的称之为粗粮杂粮的番薯,以其易种和高产,为竹溪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救命的食粮,帮助竹溪人度过了一个个漫漫长冬。在解决自己肚子问题的同时,竹溪人还以其历来博大和善良的心地,尽可能地省下一些番薯,送给处于饥荒之中的他人,往往一篓番薯救回了几条性命。这些,今天听来如同天方夜谭,在几十年前,却是不争的事实。甜脆甘软的番薯,深深嵌入竹溪人的记忆中。

番薯越放越甜。有人选留着藤蔓而光亮干净的番薯,挂在火塘的火头上熏得半干,取下来生嚼,又香又甜。但更多的番薯需要窖藏过冬,于是,竹溪人的槽门旁、山墙边、大树下,都会有一个几米深的番薯窖,供储藏番薯用,这是当时竹溪人的粮仓。窖口支着用茅草或粽叶编织的草棚,遮挡雨水落入窖内。番薯窖冬暖夏凉,番薯藏在里面不易腐烂。需要的时候,用竹篓把小孩放下去,装满一篓番薯先提起来,再放下竹篓把小孩从窖里提上来。有时给窖里放下一架独脚梯,大人自己沿着梯子用篓子把番薯从窖里背上来。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番薯窖是竹溪的一大风景。竹溪便有了两句与番薯和番薯窖有关的民谚。一是说某些从竹溪走出去的人忘了本,在竹溪人面前显摆,乡亲们看不惯,就会不屑地斥道:你番薯屎都还没屙完!被斥骂的人很没面子。一是说有人遇事看不开、想不通、认死理,竹溪人就会形容这是番薯洞里打大锣——响(想)不开。你看,竹溪人在语言上多么富于创造力。

番薯本是杂粮和饲料,在特殊时期却充当了主粮。番薯的最主要做法是煮、蒸、烧,竹溪流行一句话:煮的蒸的赶不上烧的。烧番薯,实际上就是今天在城里小摊上大卖特卖的烤红薯。想不到,竹溪人好多年前吃厌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城里人抢着吃的食品。这世界,真看不懂!说实在的,天天以番薯为主食,常常会出现腹胀、烧心、打嗝、反胃等情况,但为了饱肚子又不得不吃下去。竹溪的家庭主妇,为让家人吃得爽口一些,便在番薯的加工上动起了脑筋,变出了花样。把番薯剁碎再拌上一些黄豆或大米,倒在石磨里磨成浆,用新鲜的桐子叶或芭蕉叶包成三角形,放在灶上的铁锅中蒸熟,就成了香喷喷的番薯粑粑。把番薯蒸熟,然后剥皮捣乱成泥,再拌上一些糯米粉糅合成饼,放上食用油煎黄,就成了好看好吃的番薯饼。把番薯洗净,切成厚薄均匀的片,放在竹席上晒干,吃的时候或蒸、或煮、或油炸。番薯还可以经过一些特殊的工艺,加工成脆硬酥松的番薯糖和绵软筋道的番薯粉。竹溪的男人,还会把番薯煮成白酒,虽带有苦涩味和番薯味,不及米酒香醇、苞谷烧劲足,也可满足口腹之需。稀松普通的番薯,在竹溪人手里,竟像变戏法一般,变出这么多可口的食品,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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