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李善注引唐前别集述论

2014-09-16 08:28刘志伟刘峰
中州学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文选

刘志伟 刘峰

摘要:《文选》李善注引唐前别集四十余种,此四十余种书后世几乎全部亡佚。今凭李注尚能窥唐前部分别集之一斑。尤为可贵的是,李注不仅援引唐前别集中资料注释《文选》,还据别集中原文与《文选》诗文作比勘与考证,保存了文本的一些异文,显示了《文选》诗文在别集、总集中的一些不同面貌,可为探讨《文选》诗文前源文献以及《文选》的成书情况提供线索,并有助于考察唐前别集的编纂体例。

关键词:《文选》;李善注;唐前别集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8-0153-05

据清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卷二《注引群书目录》(以下简称“汪目”)统计,李善注引经史子集四部书目凡一千六百余种(含单篇作品),其中引唐前别集四十余种。李注在援引别集注释《文选》的同时,还将别集与《文选》作比勘与考证。本文分两大部分梳理李注引唐前别集的整体概况并作检讨,以讨论其得失,并揭示其意义与价值。

一、李注引别集所作注释的概况及讨论

1.据别集提示典故、文词出处,或与本文补充、互证标题名

李注最突出的特点,即其所谓“凡引文证皆举先以明后,以示作者有所祖述也”。如卷一班孟坚《东都赋》“于是百姓涤瑕荡秽”,李注:“《杨雄集》曰:‘涤瑕荡秽,而犹若然。”①今按:《隋书·经籍志》(下称《隋志》)著录有《杨雄集》五卷,至宋已亡佚,此句已不知出自何篇,然可作辑佚之用,明以来编辑杨雄集者皆未收。

又卷六左太冲《魏都赋》“长世字甿者,以道德为藩”,李注:“《东方朔集》曰:‘文帝以道德为篱,以仁义为藩。”今按:《汉书·东方朔传》:“时天下侈靡趋末,百姓多离农亩。上从容问朔:‘吾欲化民,岂有道乎?朔对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臣不敢陈。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②李善所见《东方朔集》当载有此对,为李注所本,但集中“篱”“藩”二字,《汉书》分别作“丽”“准”,应是两处异文。《东方朔集》当为后人所辑,但其集宋时已佚,难考其是非。另李注当是加“文帝”两字,以便引文易于理解,由此可见李注对引文的加工痕迹。

又如卷十四颜延年《赭白马赋》“徒观其附筋树骨,垂梢植发”,李注:“《张敞集》曰:‘苍蝇托骥之发也。”今按:《艺文类聚》卷九十七:“汉张敞书曰:‘故苍蝇之飞,不过十步,自托骐骥之髪,乃腾千里之路。”③李注所引当为此书。《后汉书·隗嚣传》李贤注:“张敞书曰:‘苍蝇之飞,不过十步;自托骐骥之尾,乃腾千里之路。然无损于骐骥,得使苍蝇绝群也。见《敞传》。”④两处文大体相同,唯李贤所谓“敞传”似指《汉书·张敞传》,但《汉书》本传并未载此书,不知是李贤误,或是“敞传”另有所指。而李注引文亦是意引,对原文作了较大省略。

另外,李注亦引集与《文选》本文补充、互证,如卷十八马季长《长笛赋》“有雒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李注:“《魏武帝集》有《气出》、《精列》二古曲。”此即李注所谓“引后以明前”者,今所见曹诗有《气出唱》《精列》,当即李注所引者。

又卷二十四潘正叔《赠陆机出为吴王郎中令》“昔子忝私,贻我蕙兰”,李注:“陆《集》有《赠正叔诗》。”今按:《艺文类聚》卷二十九晋陆机《祖道毕雍孙刘边仲潘正叔诗》曰:“皇储延髦俊,多士出幽遐。适遂时来运,与子游承华。执笏崇贤内,振缨曾城阿。毕刘赞文武,潘生莅邦家。感别怀远人,愿言叹以嗟。”又卷六十七陆机《赠潘正叔诗》曰:“过蒙时来运,与尔游承华。执笏崇贤内,振缨曾城阿。”同出一首,而题目文字稍异。又卷三十一陆机《赠潘尼诗》曰:“水会于海,云翔于天。道之所混,孰后孰先。及子虽殊,同升太玄。舍彼玄冕,袭此云冠。遗情市朝,永志丘园。静犹幽谷,动若挥兰。”李注所谓《赠正叔诗》大概是指这两首,但其所见《陆机集》亡佚,两诗皆是凭《艺文类聚》而传,当非全文。

2.据别集提示作品创作背景、创作时间、创作地点、赠答对象等标题名

李注常援引本集以显示《文选》诗文的创作背景与创作时间等,因其所引本集率皆亡佚,故李注保留的此类资料对于后世读者解读原文至为珍贵。

显示作品创作背景的注解如卷九曹大家《东征赋》,李注:“《大家集》曰:‘子谷为陈留长,大家随至官,作《东征赋》。”今按:《后汉书·列女传》:“(班昭)所著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子妇丁氏为撰集之,又作《大家赞》焉。”则知《班昭集》最早由其子妇丁氏编纂,《隋书·经籍志》著录:“梁有《班昭集》三卷,亡。”两《唐志》著录《曹大家集》二卷。李注所引当为班集编者之语,但不知是丁氏或是后人重编时所加注语。据朱维铮考证,“陈留长”当作“陈留长垣长”或“陈留邑长”。

又卷二十曹子建《上责躬应诏诗表》“臣自抱衅归蕃”,李注:“《植集》曰:‘植抱罪,徙居京师,后归本国。而《魏志》不载,盖《魏志》略也。”又《责躬诗》“国有典刑,我削我黜”,李注:“《植集》曰:‘博士等议,可削爵土,免为庶人。”又“茕茕仆夫,于彼冀方。”李注:“《植集》曰:‘诏云:知到延津,遂复来。《求出猎表》曰:‘臣自招罪衅,徙居京师,待罪南宫。然植虽封安乡侯,犹住冀州也。”今按:《艺文类聚》卷五十五载曹植《文章序》称其自编文集:“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由“少而好赋”(当本扬雄《法言》)可知《前录》所收皆为赋作。又《三国志·陈思王传》:“景初中……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隋志》著录“魏陈思王《曹植集》三十卷”。李善所见《曹植集》恐为《隋志》著录的三十卷本,然其与《前录》最迟至宋时当已亡佚,李注所引别集云云,皆已不知出处,观其语意,似乎是上表前的序,或是曹植自序,或是景初中编曹集时所加。其所引《求出猎表》亦亡佚。《艺文类聚》卷九十五:“魏陈王曹植《猎表》曰:‘于七月伏鹿鸣尘⑤,四月五月射雉之际,此正猎乐之时。”严可均《全三国文》并收此两节文题名为《求出猎表》。以上李注所引对于考察曹植生平、行迹与创作皆甚有意义。

又卷二十四曹子建《赠白马王彪》,李注:“《集》曰:‘于圈城作。⑥又曰:‘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李注所引为曹植自叙,当可信据,然曹植原集已亡,唯赖此注可见,为后世保留了《赠白马王彪》一诗的创作背景。“圈城”当作“鄄城”,《魏志·陈思王传》:“(曹植)三年立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户,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上疏。”观其文意,似曹植徙封雍丘王在朝京都上疏(即《上责躬应诏诗表》)之前,而由李注可知,曹植朝觐还国之后所作的《赠白马王彪》作于鄄城,而非雍丘。且曹植自叙可对《魏志》本传记载有所补正,《四库全书考证》卷三十六:“《曹彪传》:七年徙封白马。案《陈思王集·赠白马王彪》,诗序在黄初四年,考《曹植传》黄初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雒阳,注云‘任城王暴薨,植及白马王彪还国。又考《任城王彰传》曰‘四年朝京都,则朝在四年无疑,《志》称彪七年徙封白马,则四年尚为吴王矣。而植诗作于四年,临行叙别题序俱称白马,必不误也。恐本传徙封之年有误耳。”可以推测《魏志》所载或是有误,或是疏略,如李注所谓“《魏志》不载,盖《魏志》略也”,由此亦可见李善据集所作考证的价值所在。

又卷四十三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言”,李注:“《嵇康文集录》注曰:‘河内山嵚守颍川,山公族父。”又“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李注:“《嵇康文集录》注曰:‘阿都,吕仲悌,东平人也。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曰:‘少知阿都,志力闲华,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今按:《隋志》著录“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十三卷”,下注“梁十五卷,录一卷”,汪目作《晋嵇康文集录注》,下注“未详撰人”,盖汪师韩以李注所引是不知何人为《嵇康集》做的注本,然唐前注解单篇文章者甚多,而尚未有为整部别集作注者,故李注所引书名当为“嵇康文集录”,所谓“录”当即《隋志》著录的“录一卷”。《三国志》卷二十一裴松之注:“《康集目录》曰:‘登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于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髪自覆。……”⑦《世说新语·栖逸篇》刘孝标注有引文与此略同,云出《康集序》,《太平御览》卷二十七亦引而称《晋嵇康集序》,又《太平御览》卷六百九十六又引则称《嵇康集目录》,此数处题名与李注所引《嵇康文集录》大概为同一书,而各处或称“录”,或称“序”,或称“目录”,其实并无差异。余嘉锡《目录学发微》于《目录释名》一节论述了“录”“目”“叙”(与“序”同)的密切关系,三者往往互相代称。《隋志》著录的“录一卷”内容盖是包含篇名目录与序文,李注所引或即出序文,或是编辑《嵇康集》者所题,甚或即后世校雠群书者仿刘向父子所著叙录。

李注又时引别集以注出作品的创作时间,如卷二十二颜延年《应诏观北湖田收》,李注:“《集》曰:‘元嘉十年也。”卷二十二颜延年《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李注:“《集》曰:‘元嘉二十六年也。”卷二十二颜延年《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李注:“《集》曰:‘元嘉二十六年也。”卷二十七颜延年《北使洛》,李注:“《集》曰:‘时年三十二。”四处李注皆引自《颜延之集》,可推测这些作品在集中都有小序,并特别注明创作时间,而李注所引其他别集并无明确的创作时间,这大概是《颜延之集》的一个特点。今按《隋志》著录《颜延之集》二十五卷,注曰“梁三十卷”,两《唐志》皆作《颜延之集》三十卷,可见颜延之创作颇丰,但其集至宋大概已散逸,李注所引反映了颜集的一些面貌。

李注亦引别集以注出诗文的赠答对象,如卷二十三谢玄晖《同谢谘议铜爵台诗》,李注:“《集》曰谢谘议璟。”今按《册府元龟》卷二百九十二:“谢璟少与从叔朓俱知名,子良开西邸,招文学,璟亦预焉。”⑧又卷二十四陆士衡《赠从兄车骑》,李注:“《集》云陆士光。”今按《晋书·陆晔传》:“陆晔字士光,吴郡吴人也。……晔少有雅望,从兄机每称之曰:‘我家世不乏公矣。……以疾卒,时年七十四。追赠侍中、车骑大将军,谥曰穆。”⑨依《晋书》则陆晔为陆机从弟,且陆晔是在卒后追赠车骑大将军,其时已在东晋,故此诗非陆机原题,而是后人编陆机集者所题。《太平御览》卷一百八十引《吴地记》曰:“陆机《思乡诗》:‘仿髴谷水阳,婉娈昆山阴。”此两句即《赠从兄车骑》中诗句,则此诗或名《思乡诗》。⑩陆机的集子流传颇为复杂,陆云《与兄平原书》曾称“集兄文为二十卷”,《北堂书钞》卷一百引《抱朴子》曰:“余见二陆之文百许卷,似未尽也。”《隋志》著录《陆机集》十四卷,注称“梁四十七卷,录一卷,亡”,《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著录《陆机集》十五卷,可见至唐代《陆机集》已严重散逸。李善所见或是《隋志》所载十四卷本,其恐为后人所辑,故诗题可能有误。

二、李注引别集所作校勘、考证的考察

李善不仅引别集以注解《文选》,还往往将集中原文与《文选》作品作比勘,记录两者之间的差异,并进而对《文选》作考证辨误。

1.据别集记录作品的异文、异貌

李注据别集记录异文的例子如卷二十丘希范《侍宴乐游苑送张徐州应诏诗》“风迟山尚响,雨息云犹积”,李注:“《集》本作‘渍。”卷二十四陆士衡《赠从兄车骑》‘感彼归涂艰,使我怨慕深,李注:“《集》本云‘归涂顺也。”此两例集本当为误,李注仅列异文,未作案断。卷五十六曹子建《王仲宣诔》“振冠南岳,濯缨清川”,李注:“《集》本‘清或为‘淯,误也。”此例则断集本为误。

李注亦记录了《文选》诗文在别集中的一些异貌,如卷四十二曹子建《与吴季重书》文末李注:“《植集》此书别题云:‘夫为君子而不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墨翟自不好伎,何谓过朝歌而回车乎?足下好伎,而正值墨氏回车之县,想足下助我张目也。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无贵矣之下,盖昭明移之,与季重之书相应耳。”由李注可知《文选》与李善见《曹植集》所载《与吴季重书》有差异。今见五臣本无“夫为君子而不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三句,李注本与六臣本则有,六臣本有校语云“五臣本无此三句”。胡克家《文选考异》曰:“详篇末善注,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无贵矣之下云云,是其本无此三句,恐是后来取善引植集此书别题云者而添之耳。各本所见及校语皆非。”从各种版本以及《考异》所言,似可证《文选》只是比《曹植集》少三句而已,而李注的意思则是指萧统删去了三句,以“与季重之书相应”,但这样理解总觉不安。丁晏《曹集铨评》曰:“据李注,则‘夫君子以下八句,古本别为一通,字句亦稍异。唐本或据《文选》增之。”力之先生认为李善所谓“别题”即另写,又引丁晏之说以证“别题”,盖以丁氏所谓“别为一通”即李善所谓“别题”,是指《与吴季重书》的不同写本。钱锺书《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八二》:“吴质《答阿王书》:‘若质之志……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对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侧,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重惠苦言,训以政事……墨子回车,而质四年。按曹植《与吴季重书》大言‘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云云,故质以此答之,聊示盍各异撰。植原书有‘墨翟自不好伎,何为过朝歌而回车乎一节,《文选》李善注谓此节乃‘别题,昭明‘移入本文,以与质答书‘相应。窃疑植得质答,遂于原书后‘别题此节,正对质自夸之‘盛德、‘明哲而发。质以植‘训以政事,故言己治朝歌之政,植因撮合质所治与质所志,发在弦之矢焉;以‘别题补入原书,则无的放矢、预搔待痒矣。……质戒绝‘清酤,谢屏‘嘉肴,至恐‘西施之乱心,藉‘嫫母以寡欲。……植察见隐衷,例之墨翟,谓非‘不好声色滋味,乃实‘好而畏避。使植来书已发此意,而质若罔闻知,报书津津自矜矫情遏性,亦钝于应对、不知箭拄刃合者矣。”笔者反复对读《文选》曹、吴二书,颇有疑难之处,钱先生的解释一定程度上似可解疑,其对“别题”的解释亦颇具启发性。若依据钱氏之解,则丁氏所谓“别为一通”的八句则全是原书并无而题于其后者,而《文选》中此八句全部编入正文,非如五臣本独缺三句,亦非如《考异》所谓后世因李注而添补,五臣之缺亦非其保存旧貌,而是误读李注“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无贵矣之下”而将三句删去。当然,此是否为萧统所改易不得而知,力之先生即认为“盖昭明移之”说难以成立,但似亦不能证其必不得成立,而李善用“盖”在即属推测之语,故其说还是谨慎的。

李注还常据集记录篇题别名,如卷二十四嵇叔夜《赠秀才入军》,李注:“集云‘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又同卷陆士衡《于承明作与士龙》,李注:“《集》云‘与士龙于承明亭作。”又卷二十七鲍明远《还都道中作》,李注:“《集》曰‘上浔阳还都道中作。”如此等等。古人作诗往往并无题目,其诗在传抄、编集、选采等流传过程中都可能被加上题目,因人而异,比较灵活,李善所记录的这些篇题别名即可作为例证。

2.据别集对《文选》考证、辨误

李注还常据别集作某些考证,认为有误之处则指出,如卷二十三王仲宣《赠文叔良》,李注:“干宝《搜神记》曰:‘文颖,字叔良,南阳人。《繁钦集》又云‘为荆州从事文叔良作《移零陵文》。而《粲集》又有《赠叔良诗》。献帝初平中,王粲依荆州刘表,然叔良之为从事,盖事刘表也。详其诗意,似聘蜀结好刘璋也。”李注分别引证《繁钦集》《王粲集》以明文叔良其人与王粲此诗的创作背景,详赡而有据。

又卷二十四曹子建《赠丁仪》,李注:“《集》云:‘与都亭侯丁翼。今云‘仪,误也。”另卷二十四《又赠丁仪王粲》,李注:“《集》云:‘答丁敬礼、王仲宣。翼字敬礼,今云‘仪,误也。”今所见各种文献中所收二诗题目皆作丁仪,然是《文选》误还是《集》误已不可考,李善判定为《文选》误,似乎过于信从本集,实际上《曹植集》流传数百年,李善所见亦不能确定无疑。黄节《曹子建诗注》于《赠丁仪》下注曰:“《文选》李善注曰:‘《集》云与都亭侯丁翼,今云仪,误也。然则善以此诗为赠丁翼,《文选》误为仪耳。考子建复有《赠丁翼诗》,善只据《五言集》以为仪误,他无足证也。节观《艺文类聚》二十六有丁仪《厉志赋》云……,(此处赋文较长,不备引)则此诗所谓‘在贵忘贱正与赋意相合,此诗乃赠仪无疑。”又于《赠丁仪王粲》下注曰:“《文选》李善注曰:‘《五言集》云答丁敬礼、王仲宣。翼字敬礼,今云仪,误也。节以为《文选》不误,误者殆《五言集》耳。诗言‘丁生怨在朝,以丁仪《厉志赋》‘凿登险之败绩,顾清道以自闲。瞻亢龙而惧进,退广志于《伐檀》。虽德厚而祚卑,犹不忘于盘桓。秽杯盂之周用,令瑚琏以抗阁。恨骡驴之进庭,屛骐骥于沟壑等言证之,则诗言‘怨在朝者或即指此,然则其为仪盖无疑也。”力之先生亦认为李善判定《文选》误为非,“其失乃因一切以《集》为准,而没有注意到这些《集》多非作者手编”。丁仪、丁翼(廙)在古书中多混,如同一篇《寡妇赋》,或作丁仪妻,或作丁廙妻。今按《文选集注》曹子建《赠丁仪》下李注“误也”作“恐误也”,若原注如此,则说明李善仅是推测,并未断定,仍属谨慎。

又卷四十三赵景真《与嵇茂齐书》,李注:“《嵇绍集》曰:‘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本末。赵至,字景真,代郡人,州辟辽东从事。从兄太子舍人蕃,字茂齐,与至同年相亲。至始诣辽东时,作此书与茂齐。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二说不同,故题云景真,而书曰‘安白。”关于此书作者,自古至今众说纷纭,《文选》“题云景真而书曰‘安白”,李善注引《嵇绍集》《晋纪》二说,均处两可之间,并未有按断,后世或主《晋纪》之说,或主嵇绍之说,兹不述论,此处只讨论李注所引《嵇绍集》的一段文字。《隋志》、两《唐志》皆著录《嵇绍集》二卷,当为李注所引,但至宋时已亡佚。《嵇绍集》何以载有辩白此书作者的文辞?观李注所引一段文字语意,《嵇绍集》似载有赵至《与嵇茂齐书》,又五臣注曰:“康子绍集序云景真与茂齐书。”则李注所引似是嵇绍为此书撰的序文,但《嵇绍集》为何要收录赵至写给嵇绍从兄嵇蕃的书信则难以解释。《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嵇绍《赵至叙》,叙述赵至生平,此文亦可能收在《嵇绍集》中,若说李注所引或是《赵至叙》的序言跋语,那么李注所引“赵至字景真,代郡人”云云已在《叙》中交代,自不必在序跋中赘言。总之,李注引《嵇绍集》一段文字稍嫌奇特,而且仅两卷的《嵇绍集》就有这么多与赵至相关的内容,则五臣所谓嵇绍“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的推断仍值得重视。

结语

综合以上所述,可知李注据别集进行的注释、校勘与考证,其价值大致有以下数条:其一,一些引文可利用以辑佚;其二,所引别集中的一些资料以及据集所作的考证有助于了解作品创作背景,把握作品主旨;其三,可为考索某些唐前别集的概貌及其流传存亡情况提供线索;其四,由李注引集可见六朝别集编纂的一些特点,例如:集中往往赠答具存,每篇作品往往附有小序等说明性的文字等,这些编纂方式无疑非常有助于解读诗文;其五,李注所显示的集与《文选》的差异可为探讨《文选》作品的来源提供线索,进而据以推测《文选》的成书情况。

当然,李注据别集所作的某些校勘与考证并非确凿无疑,力之先生已在多篇论文中有所驳正。但总体上看,李注在博极群书的征引训诂之余,还能将《文选》诗文与原集作比勘、考证,值得称许,李注的校勘、考证的态度是严谨的,很少妄下判断。俞正夑在《文选自校本跋》一文中针对《文选》与其他典籍存在异同的情况说:“录有取舍,选亦必有取舍,校者详其异同,以见古人之趣,非有彼此是非之见,凡校书皆然,况其为文辞选集本也。”虽然俞氏此跋所论并不十分稳妥,但其所谓“校者详其异同以见古人之趣,非有彼此是非之见”仍是校勘《文选》这类典籍应持的态度,俞氏这一观点很大程度上是从总结李注所作校勘得出的,而李注也确实当之无愧。

注释:

①本文所引《文选》一般依据通行的胡刻本,但由于《文选》注释往往互相掺杂,也参校《文选集注》、奎章阁本等,尽量确保所引例证为李善注,如有必要,则加以说明,少数明显错误径行改正,不加注释,以省篇幅。②〔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2859页。③〔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中华书局,1965年,第1682页。下文所引《艺文类聚》皆出此本,不一一详注。④〔南朝〕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523页。⑤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中认为:“尘”字当作“麀”,盖形近致误。⑥〔宋〕许巽行《文选笔记》卷四载:题下注“于圈城作”当作“鄄城”。⑦〔晋〕陈寿:《三国志》,裴松之注,中华书局,1959年,第606页。⑧〔宋〕王钦若等:《册府元龟》,中华书局,1960年,第3436页。⑨〔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2023—2024页。⑩刘运好认为此诗题与李善注皆误,详参其《陆士衡文集校注》,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90—391页。〔清〕丁晏:《曹集诠评》,叶菊生校订,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第148—149页。参考力之《关于〈文选〉的删、增、移与其文字之误等问题——兼论〈文选〉非仓促成书》,《钦州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书〈玉台新咏〉后辨证——朱彝尊说〈文选〉种种之失均不能成立》,《古典文献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09年。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第1074—1075页。“五言”指诗为五言诗,黄氏误与“集”字连读为《五言集》,下同。“集”指《曹植集》。力之:《关于〈文选〉与〈集〉同文异题问题——兼论〈文选〉非仓促成书》,《北方论丛》2008年第5期。〔清〕俞正夑:《癸巳存稿》,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1页。

责任编辑: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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