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的手语

2014-09-17 02:40万利书
滇池 2014年7期

万利书

1

不知道穆尔克那天是否想到了上帝。“我的上帝啊!这下完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啦!”在心里,他会那样呼喊吗——“我真要死了吗?”

二十多年前,一个橡树般强壮的美国人,在直苴病倒了——那是云南永仁县的一个偏僻彝乡,古老,苍凉,深深浸泡在神话与传说之中。

病得很重。

深夜。躺在直苴小学那间小屋里,他绝望地扫视屋里冥寂的幽暗。一盏油灯,孤独地立在桌上。灯光微弱,穆尔克感觉不到一丝温暖。风悄悄溜进来,撕扯、摇晃着灯焰,屋子忽明忽暗,就像他的心情。床边那张旧书桌上,一台手提电脑,和高高一摞写满字、画满图的笔记本,将长长的影子压到他胸口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影子似乎也有了重量。思绪纷乱:从美利坚到云南直苴,从父母妻子到李培森,从现代文明到野鬼时代,往昔一幕幕地,在他脑海中闪现。回忆,却无法减轻身体难忍的疼痛。油灯倏忽一亮。靠在屋角的那个背囊,石头般安静,那里面,装满了父母寄来的信,妻子刚邮来的牛肉干和咖啡。你还能背起背囊,回到遥远的家乡吗?他自嘲地撇了撇嘴。现在,他连走到背囊那里,打开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近一米九的身高,二十多岁的年纪,他曾那样精力充沛。每周一次,他会从直苴徒步走到中和镇去,给在美国的家人打个电话,顺便取回他们寄来的包裹。二十多里山路,他撂开长腿,半天一个来回,常常把走惯了山路的李培森,都甩得远远的——那时的李培森虽已五十开外,却身板硬朗,健步如飞。而此刻,灯光下穆尔克那张原本白净的脸一片蜡黄,全身无力,连翻个身都难。

旧木板房里没有一点声音,静得让他恐惧。平时也静,但只要稍一动弹,哪怕在床上翻个身,楼板墙板都会吱嘎乱响,让他觉着刺耳,心烦,但此刻他宁愿听到那些声音,哪怕是老鼠偷食、飞蛾扑火的声音,以证明他感觉尚存。却什么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浑身颤栗。无助,恐惧,绝望,伴着腹部巨痛阵阵袭来。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迷路又遭遇风暴的人,他手足无措,只能等待,唯一的希望是熬到天亮,等李培森如时到来。

WILD GHOST,野鬼,穆尔克那时或许就想到了这个词?在直苴生活了上千年的彝族山民相信,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有灵魂的,世上是有“鬼”的。几年之后,当穆尔克将自己的博士论文扩改写展成一本引起学术界关注的人类学著作时,就用它做了书名:《THE AGE OF WILD GHOST》。那时他肯定再次想起了直苴的那个夜晚。同时也会想起,如果没遇到李培森,可能他真会成孤魂野鬼,长眠在异国他乡了。

那样,也就不会有两棵树的故事了。

幸运的是,直苴用一种近乎灵异的方式,拯救了他。

窗外越来越亮,穆尔克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哦,太阳正在升起!果然,有人推门而入。一道光瀑无声地涌入,小屋顿时亮堂起来。来人背光,看不实在,只是个森黑轮廓。但穆尔克确信那就是李培森,他不看也知道是他,只会是他。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李培森正像神一般地向他走来,带着熹微的光芒和神秘的气息,而窗外的蓝天与群山,只是那个“神”的辉煌背景。他是来救他的,他相信。

——那个逆光画面,永远留在了穆尔克心里。世事就是如此,某些清晰明亮的东西会渐至模糊,而对那个森黑轮廓的记忆却越来越深刻。

李培森一眼看到奄奄一息的穆尔克,也大吃一惊。坐到床边,他盯着穆尔克看了一阵说:“穆尔克啊,你的肝病唛,严重了!”

穆尔克一惊,他怎么知道?!来中国前,在美国,他就得了严重的肝病,治过,没全治好。临行前家人还劝他,说中国医疗条件差,你就不要去了。他没听劝告,执意来到中国,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他从没对人说过自己的病,李培森怎么会知道呢?

“来,快起来,去中和或是昆明看病,不然唛,你会死的。”

“我不去,死也要死在直苴。”在李培森面前,穆尔克近乎撒娇。

“吔,瞎说!你死不得!你要死在直苴唛,我麻烦了。”李培森想想又说,“唛我找药给你吃,咯要得?你咯相信我?”

穆尔克点点头,几未思索。凭什么相信李培森能给他治病?是头一次见李培森,就被他的直率与见识折服?还是在直苴,李培森是惟一一个他最亲近也能指望的人?何况,在直苴这片生活着WILD GHOST(野鬼)的神秘大地,总会有奇迹,李培森正是那个表面粗犷却内心如神的人。穆尔克知道,即便理性如他,人生有时也需要相信奇迹。

人类学诞生二百多年以来,西方学者惯于将现代西方现代技术文明之外的地方,统统归结为“野蛮的”、“原始的”、“部落的”、“传说的”,穆尔克也未能幸免。但他心中的“鬼”,其实是中性的,介于人、神之间,是那些有着某种特质与异能的人。多年之后,在一位中国学者对其《THE AGE OF WILD GHOST》(《野鬼时代》)一书的评述中,依然能明显看出,他并没有蔑视直苴彝族的意思。(见吴乔:《人类学家的眼,哲学家的脑,文学家的嘴》——评读《野鬼的时代》)

从那天起,穆尔克每天三次,按时服用李培森为他配制熬好的中草药。那些该死的药汤,苦得他直想骂娘,但在神一样的李培森面前,他期待着奇迹。

最终,李培森还真把穆尔克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不可思议!在美国也没治好的重症肝病,居然让无师自通的李培森用几副草药,治好了。难道他真是神?或是神派来的人?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感谢上帝,感谢李培森。

人类学的起源,正是从研究人的体质开始,进而探索人的精神世界的。故事听到那里,我很想知道,对为他治好了病的李培森,穆尔克是否真正了解呢?他关注过李培森强壮的体质与深幽的灵魂吗?

2

直苴赛装场后的山坡,至今,仍是彝人先祖的灵地。按彝人观念,先祖之灵,世世代代为他们守护着那片名为“斯拍资”的滇朴树林,由此,那里无形中便有了一个“气场”。滇朴,那是一种在石缝里也能生长的树。没人说得清,那些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百年,还是千年?也没人数过有多少棵,几十,还是几百?于是那些滇朴,便多了一份神秘。沧桑的枝干,葳蕤的枝叶,或许早已将似水流年写进了万千传说一部史诗,记录着直苴上千年的悲欢离合,格外透出了些岁月的质感,可观,亦可触。

一棵树,兴许就是一份岁月的档案。

此刻,我就站在直苴村的那个山坡,静对那片滇朴林,沉思默想,恍惚间觉得,曾与李培森一起在林中漫步,侃侃而谈。我似乎听见他说,你看那棵树像不像只凤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棵老树,树干粗粝,树尖葱郁,映衬于蓝天白云之下,还真像一只正以喙梳羽的大鸟。带着一份虔诚,我走近那棵树。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了那个“气场”的力量。靠近树的根部有个大洞,身材瘦小的成年人能轻易藏在其中。想象不出,那树曾遭受过怎样的磨难,是天灾,还是人祸?顺着光溜溜的树干往上看,树冠枝繁叶茂,一无秋尽冬至的肃煞。那些深深刻在树干褶皱里的沧桑,反倒呈现出那种让我喜欢也让我沉思的姿容。

突起一念:那棵树,不就像李培森吗?

李培森幼时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十二岁才进学校念书。那还真是颗顽强的种子,任疾病怎么折磨也没夭折,直到长成一个滇朴似的彝族汉子。为治好自己的病,他找来各种医书,晚上点着油灯读,白天翻山越岭去找草药。翻遍几百本医书,喝下无数碗药汤,不光病治好了,身体强壮了,至今七十多岁仍精力旺盛,思维敏捷;顺便,还积攒下无数草医方子,成了远近有名的土医生,常有人慕名来请他看病。

“涅槃”。不知怎么,我想到了这个词——并非所有人,都能从厄难中,获得一笔人生财富的。

奄奄一息的穆尔克,正是喝了他配的草药,渐渐好起来的。我曾试图打探那些药方,李培森一句话岔开,没说。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何况他的药方,从来都在他心里,或亦从无定规。其实就算他说了,我又能在哪里找到那些根根草草呢?治好穆尔克这事,或许远不止望闻问切开方采药那么简单,多多少少,还与神秘直苴那种神秘的气场有关。

换个方向再看那棵树,树形变得像只手了,臂微曲,手平托;像是人手,在邀请四方宾客;亦复佛指,在抚慰世上俗人……反正那像是个手势。突然想到,穆尔克和李培森的交谈,除了半是李培森的初级英语,半是穆尔克会的简单汉语,是否还要靠双手比划呢?如果穆尔克是棵橡树,李培森就是那棵滇朴,树的姿势正是他们的手势,一种无需翻译的手语。

如今,李培森已住在永仁县城,穆尔克也回到了美国,只有那棵树,那个妙然手势依旧没变,一如经典。土生土长的李培森,外出闯荡了几十年,又回到直苴,像棵滇朴那样,撑起了一片绿荫。想想也真有趣,在这充满灵性和神秘的地方,两棵文化背景、生存理念完全不同的“树”,相遇了。橡树,现代西方文化,滇朴,传统彝族文化,就靠着手语与心灵,擦出了生命的火花,并以此为炬,照亮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博士研究生穆尔克的前程,和云南永仁直苴这个古老彝乡走向世界的道路。

如今,穆尔克偶尔还会回到直苴,事先却从不打电话,他知道李培森已经站成了直苴的一棵树,会在那里等他。李培森甚至说,只要穆尔克踏上旅程,他就会在冥冥中感知。

说起来,李培森和穆尔克的相遇,多少有些偶然。那天,在一个直苴老人的葬礼上,一口行将入土的棺材,吸引了穆尔克。棺木前端刻着一个圆形图案,似花非花。他问翻译,那人说是花。“怎么是花呢,那圆圈里是一个篆书的‘寿字。”旁边一个人开口了。循声望去,是逝者的一个亲戚,脸色平和,眼里却透着坚毅与自信。粗知中国文化的穆尔克又问:“是吗?寿是长命的意思,怎么会刻在棺木上?”“哦,中国人希望长寿,又希望能入土为安,所有老人的寿材都是提前制好的,刻上个‘寿字就成了祝福,入土后也告知下界,此人是寿终正寝,别来打扰。”

穆尔克听得一愣一愣的,当即决定请李培森作他的翻译兼助手,并干脆把考察地从别处转到了直苴。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似乎冥冥中注定,李培森就是彝族先祖派给这个年轻西方学人的文化使者。从此,穆尔克什么都离不开李培森了。一年后,穆尔克即将回国时,决定带走在直苴的所有记录,包括他请李培森手绘的一张直苴地图,那是李培森凭自己的记忆与感觉画出来的。生活在直苴的人,对这片土地的熟悉,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哪里有条路,哪里有道坎,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棵树,哪家住地什么地方,转几个弯,都一清二楚。直苴尽管从来没有一幅现代意义上的平面图,却人人心里都有一幅活地图。李培森给穆尔克的,是一幅手绘地图,是他心里那幅直苴地图的外化,或许不像用现代测量仪器绘制的那么精准,却绝对比现代地图鲜活、丰富,上面标注的,不仅是村寨房舍道路等等的地理方位,更多的是直苴彝族的文化源头,迁徙、繁衍的世代流向,习俗、风情的现场描摹。那是深爱这片土地者用心绘制的,现代技术绝然无法替代。

穆尔克的论文和著作里,是否提到过李培森,是否有那幅地图?我不清楚,至今,他的著作没有中文译本。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穆尔克的家人,曾将这个论年龄可做穆尔克父亲的直苴彝人,用他神秘的草药和红糖水治好穆尔克的肝病一事写成文章,刊登在《纽约时报》上。用穆尔克的话来说,从那时起,全世界都知道了,在中国云南直苴有个“神医”李培森。

——说到那事时,李培森神情既超然淡定,又不无某种含混的炫耀,那是李培森的一种经典表情。他有那个资本。

3

如今,人到中年的穆尔克,已是密歇根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不时还会到中国来。为研究藏族文化,他已学得一口藏语,就像他当年在直苴,讲得满口彝话一样。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跟李培森还通过电话、网络时有联系,虽然不多,但对李培森这个忘年之交,至少在一件事上,他始终心存感激与敬佩。

当年,为报答李培森的救命之恩,穆尔克曾给过李培森一个极具诱惑的承诺:到美国他舅舅所在的医院,专治肝病,每月薪水二万五千美元。条件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要知道当时一个中国乡村教师的月工资,只是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李培森给穆尔克当翻译,每月也不过挣三百元。作为西方国家的盟主,美国和美国人或许始终自信:美国是世人向往的天堂,那样优厚的待遇,也是所有人的期盼,能将自己的名字登上《纽约时报》这家世界上最重要的报纸,更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

但他偏偏没能说动李培森。

现在,穆尔克或许明白了:李培森是直苴的一棵树,离不开这片土地,他习惯了这里的水土,也渴望用自己的枝叶,为这片土地投下一片绿荫。李培森不是没有思量过,去,还是不去,最终却坚决地回绝了穆尔克。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美国有直苴这样的山吗?山上有那些神奇的草药吗?离开了这些,他还能治病吗?他的那些小小成功,都离不开这片土地。他的根已经深扎在直苴的土地,根根须须的,岂能是说走就走的?再说,他从穆尔克身上已经看到,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差异太大,他是不是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别人是不是能接受他,都很难说。

那两棵树,都是自信的。穆尔克的自信,张扬。李培森的自信,内敛。那天,像个大孩子的穆尔克收到家人寄来的报纸,连自己都感惊讶,见到李培森,便又是摸脸又是拍肩。在他看来,上了《纽约时报》是天大的好事,李培森会像他一样欣喜若狂,没料到李培森却平静如初。二十多年后,李培森说起那段往事,就像是在说别人,和自己无关。除了一闪而过的欣慰,看不出他有一丝遗憾和后悔。而那时,穆尔克还没从骨子里理解李培森,直到知道自己的这位翻译兼助手是个如有神助的奇人,才对李培森有了一种特别的尊重。

文明与进步是人类共同的追求,但价值取向却由文化背景决定,没有统一的标准。

“请你转告他们,我们这里是文明的地方,不能这样!”一天,李培森对穆尔克说,神情严肃得异乎寻常。起因是一对从加拿大来的夫妻。自打穆尔克来到直苴,直苴人对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早已见惯不怪了。那天,那对夫妻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高兴得又是拥抱又是亲吻。李培森刚好看到这一幕,当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老大不高兴。幸亏没别人看见,要不还得了?李培森知道那是西方礼仪,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里不行,这里是直苴。在李培森和所有直苴人眼里,那是不文明的,有伤风化的。别说李培森不能接受,直苴的每个人都无法接受。

穆尔克有些尴尬,但他知道李培森并非恶意。他把李培森的意思,转告给了那对夫妻,又给他们讲了讲直苴的风俗禁忌。入乡随俗,对李培森的好意提醒,夫妻俩自是既愧疚又感激。没想到自己的无意,差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也许有人会对此不屑:嘁,老土!李培森的确“土”,他有着彝族山民特有的面孔大地一般的肤色,身着少数民族最普通的衣服,纯粹一个普通农民,怎么还敢去指责洋人?殊不知,那些自认为洋派、高贵的人,灵魂是不是有李培森干净,纯洁,还真是个疑问。

不同文化间,需要沟通和理解,更需要相互尊重。通过考察,穆尔克意识到,直苜人的时间观是前后交叠,呈螺旋状发展的。也就是说,每个新的时间段,既重复着前段时间的某些因素,又添加了一些新的内容,如此往复;而直苜人的空间观念是所有空间范畴互相包含、彼此重叠的。在这个空间里,所有的物质与精神都遵循着从上到下,或说从“头”到“尾”的单向流动规律。在李培森心里,直苴那片古老山地是“上”,是头,是河之源,别的低地是“下”,是尾,是河之尾。据此,那天,直苴“野鬼”李培森代表的,正是先人和“上面”,向他人宣示他理解的当地文明。而穆尔克对加拿大夫妻的提醒,表现的也是对李培森和直苴的尊重。这很难得。完成这个交流,靠的不是理论,而是李培森个人的言行举止。最终,穆尔克将它提升成了理论——他的那本著作,正是这样论述的。

穆尔克的书中还有这样一个观点:现代社会常见的空间观念,是小空间包含在更大的空间范畴内,是一种从内到外一级级包含的同心圆模式。政权处于同心圆的最核心,即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外围一层层扩散,而偏远贫穷的地区则处在这个同心圆的最外围,政治上、经济上乃至宗教上都被严重地“边缘化”,或说处在金字塔的最底层。他对这种现象颇为不满。其实,反过来,此说或正可用来观照他自己的国家:美国从来都自认是“同心圆”中心,金字塔的顶端,他们据此观察世界,指点江山。但作为一个有良知有操守的学者,穆尔克依然显示了他的基本素养和科学态度。他对李培森的尊重和敬仰证明,一个自信、有底气的人和民族,不用低声下气,也会赢得别人的尊重。正是这种自信和底气,让他内心坚强,无所畏惧。

穆尔克心里的李培森,就是这样一个人。

4

美国作家、《麦田的守望者》一书的作者塞林格在其短篇小说集《九故事》里写道:“事情往往都是过后很久才看清,不过,幸福与快乐之间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幸福是实在的固体,而快乐则是一种流体。”

说得好!但这话放在李培森身上,顶多说对了一半。每做决定,他从不盲目,早就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

譬如当初,当他决定辞去公职回乡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以为他是疯了,岂知他早已深思熟虑。走过千山万水,回头一望,是告别,也是重新启程。那时,已注定他将与穆尔克相遇。没想到为辞职他写了数十份申请,为在家乡落下户口,又不得不去送礼,尽管那“礼”只是一双高帮解放鞋。听上去如天方夜谭,却千真万确,发生在李培森身上。

辞职回乡的理由很简单——管家,管孩子。这事放在一个工作出色的男人身上,怎么都让人惊讶。长期两地分居,也许是李培森决心回家的一个理由——心怀天下是男儿本色,儿女情长也是人之常情——但那肯定不是最根本的理由。

依据穆尔克的论述,在直苴人的空间观念里,身体不仅“象征”了房屋,或房屋“象征”了社区,而是身体直接“等于”房屋,房屋直接“等于”社区,社区直接“等于”宇宙。李培森的回归,正是一种认知的回归,是大到宇宙观、小到男人责任的回归——在他心里,家庭即是宇宙。“不安一室,如何安天下?”如此,许多胸怀大志者,或该到永仁到直苴,了解了解李培森这个“野鬼”的家庭观,不定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所启示。

相比当今许多人心的无根流浪,李培森的那次毅然“回归”,既是从远方回到家乡,是身体的回归、实体的回归,更是精神的回归,灵魂的回归。回到直苴,生活空间似乎小了,精神空间却变大了。穆尔克所描述的“螺旋状的发展”,在李培森身上体现得更为鲜明。外出几十年,让他对那片乡土的认知,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穆尔克的出现,作为一种外来对照,则让他时时都在比较中,感受着故土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