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新闻》的9·11，日本媒体的9·11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言 南方周末记者 刘迪

◤《朝日新闻》的沦陷根本上讲来自安倍本人及其支持者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来自该报的日本同行，这些同行与该报政见相左，又要抢人家的读者市场，于是就利用别人的困境踩上一脚。这一切导致日本媒体自由主义传统的沦丧，并造成了日本舆论环境的恶化。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言

发自东京

南方周末记者 刘迪 发自北京

“本周我们会有机会和中国外交部沟通，我们要强调说明，《朝日新闻》对慰安妇问题的立场没有改变。”一位《朝日新闻》人士9月16日这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笔者9日到日本后，先去买了能买的报纸杂志。见《新潮周刊》、《文春周刊》等日本销量最大的周刊杂志，和《读卖新闻》《产经新闻》等保守报纸正掀起狂澜，批评《朝日新闻》在三十年前的从军慰安妇问题的报道，还批评该报核电问题的报道，特别是批评2014年该报的独家新闻“东电核电厂员工违反命令，向后撤退”的报道“造假”。

尽管来日本前，在中国国内看到了一些报道，但没有想到现在日本各家媒体对《朝日新闻》的批评，简直让人觉得像是回到了二战前，媒体变得只有一个声音，每家都是那么“同仇敌忾”。安倍9月14日在NHK说：任何与政府公开言论有所不同的声音，都有可能“给日本外交带来巨大困难”。

朝日自爆：两个“吉田”

《朝日新闻》关于慰安妇和福岛核电事故的报道有不真实和表述不够准确的问题，这反映了媒体报道必须求真、求实的理念在日本已经深入人心。

引爆自己身上背着的炸弹，在日本称“自爆”。

让《朝日新闻》自爆的炸弹有两个：一个是自称作家的吉田清治（1913-2000年）在1983年出版的《我的战争犯罪》。吉田清治在书中谈的他曾自己亲自去朝鲜半岛强征当地女子去当从军慰安妇一事，在上世纪90年代人们已经知道是吉田杜撰出来的故事。日本史学家、记者等在读了他写作的《我的战争犯罪》之后，反复核实过书中提到的强征的人数、人名、地点等等，吉田的回答矛盾百出。《朝日新闻》的记者三十年前曾前后十余次采访过吉田清治。进入21世纪后，《产经新闻》多次谈过《朝日新闻》在吉田证言的报道上，属于“误报”，强烈要求朝日出面更正。按照日本媒体的观点：《朝日新闻》在吉田有生之年，明知该书籍是杜撰的，却未刊登更正说明。

还有一颗炸弹是《吉田调查书》，这是日本政府的绝密文件。福岛核电事故后，对整个事故的处理过程，日本政府对重要人物做过调查。吉田昌郎（1955-2013）作为东京电力公司福岛核电站厂长，详细回答了整个处理过程的情况。2014年5月20日，《朝日新闻》获得了该调查记录，在报纸上做了详细报道，称核电站发生事故后，“员工不听命令，自作主张撤退到了10公里之外的第二核电站”。

8月，《产经新闻》反复刊出文章说朝日报道有误。说吉田厂长当时谈到员工的“撤退”，但他理解的这种撤退，而不是临阵逃亡。产经说得非常坚决，不容置疑。

“我们报社从事政治报道的记者阿比留（Abiru Rui），也拿到了《吉田调查书》，而且是全文。他拿到后第一件事是复印了几份，交给报社的数个部门，让大家知道了调查书的全部内容。”一位在《产经新闻》政治部工作过的记者对笔者说。

笔者在各类采访现场曾经几次见过阿比留记者，他与安倍晋三首相的关系非同小可。2007年安倍首相因为肚子疼，宣布不能继续做首相的时候，当着所有记者的面，流下遗憾眼泪的正是这位记者。日本在2013年公布了保密法之后，《产经新闻》能拿到400页的绝密调查报告，不仅没有被日本安全局盯上，而且让《产经新闻》对朝日的攻击变得证据确凿了。

《朝日新闻》这次的报道有不够全面的问题，在北京的《朝日新闻》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属于“表述不够准确”。这反映了媒体报道必须求真、求实的理念在日本已经深入人心。

蹊跷之人和蹊跷之处

《朝日新闻》在慰安妇报道上的问题是由一位独立撰稿人触发的，而关于福岛核事故报道上的问题，则是日本政府以公布与该报报道相关部分的核电事故调查报告的形式“辟谣”的。

在日本能够感受到的是，从6月底开始，产经等日本报纸不断将三十年前《朝日新闻》采访吉田清治的事拿出来，强烈要求朝日撤销相关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报社突然在8月5日，刊登了对慰安妇问题报道的梳理结果。”原《朝日新闻》社论委员在看到该报道后，在和笔者谈到这个问题时说。

很快，独立撰稿人池上彰引爆了朝日在慰安妇报道问题上的第一颗炸弹。

池上原本是国家电视台NHK的重要节目主持人，退休后不仅在各家电视台继续做节目，而且以每日一文、每月一本书的写作速度，在日本不断扩大着影响力。

对于《朝日新闻》在慰安妇问题上的梳理，池上很不满意。他认为，现在重新梳理为时过晚也就算了，而朝日没有明确表示道歉，显得朝日诚意不足。池上写下这篇文章要在8月27日刊登到《朝日新闻》上，但该报编辑部希望修改，否则只能推延刊载时间。

池上接到编辑部的通知后，立即表示从此不再给该报供稿。日本媒体也广泛报道了《朝日新闻》拒绝刊登外部对该报批评的消息。

“拒绝刊登池上先生的专栏，让人觉得朝日要封口，和自由阔达的新闻精神所去甚远。”一位周刊媒体的副主编对笔者说。

尽管后来朝日一字未改地刊登了池上的专栏，但政治、舆论对朝日的包围圈已经完成。

紧接着在9月11日这天，日本政府在网络上公开了核电事故调查书中与吉田昌郎等相关的部分。报告说：爆炸后吉田厂长让员工“退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如《朝日新闻》报道的“退到10公里外的第二核电站”，而且是争取退到那里。日本政府以类乎“辟谣”的方式，给了该报致命的一击。

问题是，朝日在5月20日披露独家新闻时，是谁将国家机密交给朝日记者的？一位长年采访日本政治家的记者对笔者说：“估计是菅直人原首相。”

菅直人在2011年3月核电站厂房被炸飞后，15日一早亲自去东电斥责该公司总裁清水正孝，表示不准许东电员工退后半步。当时核电站内是否发生了动乱，员工在慌乱中溃退，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也只有看吉田调查书能了解一些情况。

朝日在5月能够看到调查书，其看到的内容是全文还是摘要？在北京的《朝日新闻》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是全文，但发表的是摘要。但如果是菅直人将报告的文摘本交给了朝日记者，这里肯定有菅直人要为自己去东电督阵做辩护的嫌疑。2011年3月15日这天菅直人斥责清水总裁的时候，并未关门，所有在场采访的记者都听见了菅直人对清水的痛斥。而在员工撤退问题上，东电一直不承认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菅直人则认为证据确凿。今年5月朝日的报道更加深了人们在这件事上对东电的印象。

为何《朝日新闻》拿到调查书后没有在报社内让所有记者传阅？又是谁将400页的调查书全文交给了《产经新闻》的阿比留记者？笔者在东京反复追问事件的中心及周围人物，但目前尚未拿到清晰的证言。

朝日沦陷：自由主义完蛋了？

打掉《朝日新闻》的报道权威意在制造某种心理暗示：假如该报的慰安妇报道有假，那慰安妇问题就不存在了；该报东电核电事故的报道不准确，今后日本继续启用核电也是应该的。

现在唯一能下的结论是：9月11日，《朝日新闻》的权威被彻底打垮。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种心理暗示：慰安妇问题中如果吉田清治造假，那么该问题就会变得不存在了，至少强征慰安妇的问题应该不存在了；福岛核电站厂长吉田昌郎在调查书中还说了，员工撤退到10公里之外的第二核电站，是个正确的选择。有了这句话，东电在核电事故的处理上变得没有任何瑕疵，甚至也可以认为核电站事故本身并不是多大的事，于是，今后在日本继续启用核电站也就是很正常的。《产经新闻》等媒体，需要做出的正是这样一种舆论气氛。

与上述情况相一致的，还有几个硬性的参照性事件：

2014年2月5日，安倍在日本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点名批评《朝日新闻》说：“《朝日新闻》以推翻安倍政权为宗旨，那我以后就这样看它的报道了。”日本现任首相在国会里点名批评国内的主流媒体，史所罕见。

9月11日，安倍在一个电台节目中再一次点名批评《朝日新闻》的慰安妇报道，说：“对慰安妇问题的错误报道给许多人造成了痛苦，在国际社会使日本的名誉受到了损害”，试图以《朝日新闻》相关报道消息来源的不实来否认慰安妇问题的存在。

安倍同时表示：“要充分认识到这一点，时刻以负责任的态度，做出准确的、信用度高的报道。”他几乎已经是在为日本媒体报道发布新闻禁令和报道指引了。

与此同时，在二战历史问题和日本国家走向问题上，中国官方媒体引用日本媒体报道最多的也是《朝日新闻》，这些当然都是批评安倍的报道。而这一切恰恰说明了《朝日新闻》的自由主义传统。

另一方面，日本媒体圈同类相残的恶习也在扼杀这种传统。日本《东京新闻》的驻华记者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一方面，我们以后真要注意报道的准确性和表述的准确性啦；另一方面，安倍不喜欢《朝日新闻》，不少日本媒体也不喜欢他们，朝日又出错，这一点被人利用了。

另一位日本同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政见相左，又要抢人家的读者市场，于是就利用人家的困境踩一脚。这里不仅包括保守的《读卖新闻》和右翼的《产经新闻》，据说还有“不少杂志”。

《朝日新闻》的权威被削弱后，《读卖新闻》、《产经新闻》的论调开始大行其道，貌似具有了所谓的“权威性”、“公正性”。而《读卖新闻》会长渡边恒雄与政治家有长期合作，还为棒球队巨人军提供小金库，与黑社会有紧密关系，这些则变得很不重要了。《产经新闻》呢？该报在2014年5月报道说，安倍在亚洲安全保障会议上谈自己参拜靖国神社时，“会场上传来掌声”。可看看那天的录像，安倍说“日本愿意作为和平国家一直走下去”时，会场上传来掌声，到了《产经新闻》这里竟被改写为亚洲对参拜靖国神社的理解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