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夏天

2014-09-18 09:53施雁冰
中外书摘 2014年9期
关键词:白果扇子人行道

施雁冰

老街的夏天是敞开的。三层楼砖木结构的房子,家家户户打开了门窗。底层的居民更是把门板卸了下来,让人一览无余。煤球炉搬到门口,人行道成了厨房。

太阳闪着白亮的光,像火球般滚过来。人们一步步往阴凉的地方躲,待阳光占领了整条老街,人缩进了屋里,只有煤球炉在外晾着。老街一片寂静。铺着石块的路面闪着炫目的光,像躺着的一条大鳄鱼。“鱼尾”直伸到大马路上,那儿叮叮叮叮走着有轨电车。

暑热猎猎地笼罩下来,老街成了一只大蒸笼。大人挥动着蒲扇。男孩子则赤着膊,让自来水在背上溅起一串水花。女孩子只能让水冲冲小腿和脚丫子。这样也够凉快的了。这时楼上晒台会传来粗暴的吼叫声:“自来水关关!”原来,这里五六户人家合用自来水,夏天用水较多,往往楼下使用了,楼上就断水。

那时,最普遍的消暑工具要算蒲扇了。蒲扇一模一样,而且跟着人走,很容易丢失。人们就用毛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用烟一熏,周围焦黄一圈。然后揩去墨迹,扇子的本色把名字托出,任何办法都不能擦去。扇子到女孩手中成了艺术品。她们用花布在周围镶了一条边,扇面上用烟熏方法染了花朵。也有写唐诗的。调皮的男孩常常熏上这样一首顺口溜:“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谁要问我借,要过八月中。”这“八月中”是农历,中秋时节谁还需要扇子呢!

经过装饰的扇子,其实与未经装饰的效果一模一样,就是感觉不同。只要你看到扇面上那首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思绪悠悠地飞到青山绿水间,会有瀑布泻下来凉飕飕的感觉,这叫心静自然凉。不过实际用扇子也会制造出非凡的凉效。拿它到水龙头前冲一阵,然后摇将起来,水珠一滴滴溅到身上、脸上,真有空调的效果呢!

扇呀,摇呀,炎热的中午沓沓地来了。蒸笼般的热气压下来,人湿得像泥鳅,昏昏欲睡。忽然街上传来叫卖声:“卖冰,冰哦冰哦卖冰哦。”小贩提个竹篮,掀开脏兮兮的小棉被,里面一堆白亮透明的冰,丝丝丝冒着凉气。人也开始凉了,嘴里沁出津津的唾液。小贩拿一只铁钉,用力敲入冰层。花一分钱,捧着白花花的冰回家,加上糖和醋,来不及等它化开,放进嘴里嚼着。余下的化了的冰水,做酸梅汤是最好的,足够让你凉上一个下午。

傍晚,老街开始热闹,人们用一盆盆自来水冲人行道,冷水碰着灼热的砖块发出嗞嗞的声音,还蒸腾出股股热气,热气散去,一切安静下来。老街袒露胸膛,接纳数百居民。他们搬出矮桌和小板凳,享受着粗糙的晚餐。连接有轨电车的那头冒出几个小货摊,有用铁板煎鱿鱼的,也有用煤炉炒白果的。煎鱿鱼的香味四溢,炒白果的则有美妙的歌声:“香炒糯米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白果要吃鹅蛋大,粒粒开花大白果……”孩子们在那里乐而忘返。

天渐渐暗淡下来,整个老街笼罩着淡灰色。灰色的朦胧里,有人在人行道上铺开了席子。讲究一点的,躺在藤榻上,脚高高地搁起。老街转角处有个可怕的所在:棺材店,猛一见,难免心里发憷,知道底细后,也就坦然了。棺材店的学徒,把棺材盖翻个面,躺在上面,既不会掉下还可以防蚊子呢!

不过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享受。女人们只有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坐啊坐啊坐到汗止了,心静了,才回家去。花季的女孩乘凉更是有些拘谨,她们穿得体体面面,轻声说笑。老街的尽头有座红砖的高楼。这样的人家大约有电风扇吧,是不必出来乘凉的。可是他们的小姐每晚端着个精致的竹椅出来,斜坐在门口。她穿着好看的旗袍,旗袍的衩开得很高。为了避免露出大腿,她总是不嫌其烦地把下摆拉起来覆盖住。她的目光总是善良地看着周围的人。只有夏天,她与人们生活在同一条街上。她一定是很寂寞的吧。

老街的夏天有很多民间活动,有些是迷信的,譬如鬼节,满街挂起了花花绿绿的纸衣、纸袄,还摆着纸房子及纸做的日常用具,都是烧给鬼的。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们最喜欢的是插地藏香。

农历七月三十日是地藏王菩萨生日。

一到傍晚,大人就忙碌起来。孩子们更是跟在后面蹿上跳下。人行道被冷水泼过,还蒸发着热气,人们赤膊赤脚穿着木屐把楼板踏得通通响。买来一束束棒香,拆去红色封皮,点着了。孩子们忙着拿去均匀地插在南瓜、茄子、冬瓜上,立即出现一只只冒烟的大刺猬。烟把眼泪都熏出来了,满头是汗满脸是泪,满屋欢笑。

这些东西吊在老街的屋檐下或电线木杆上。开始时,香是香,瓜果是瓜果,泾渭分明。夜色渐渐弥漫上来,隐没了瓜果,只见火光点点,闪闪烁烁,有的像彩球,有的如长蛇……而那些插在电线木杆底部泥土里的香则平展展,一块块,像珠光地毯。放眼望去,整条街香雾缭绕,五光十色,氤氤氲氲,充满神奇色彩。

孩子们一条条街奔跑,那感觉就像在玉皇大帝的宫殿里穿梭。他们比较哪条街的香插得最漂亮。然后想象地藏王菩萨会从烟雾里走出来吗?他喜欢谁家的大彩球呢?大人们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们只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完成了插香任务,该做的家务照常做,该睡的铺上席子摇着扇子歇息了。

孩子们则忙着捡香棒。那是比棒冰棍细得多的暗红小木条,根上还沾着泥土。他们飞来跳去地奔走,比赛谁的收获大。然后一把把攥在手中,藏在口袋里,等待明天做挑香棒的游戏。

几条起步早的街道逐渐暗淡下来,其余的香火也慢慢地稀疏。终于老街也无可救药地黑了。这天是朔日,没有月亮,因此夜色更重。灿烂的世界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孩子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恍恍惚惚,避开人行道上睡觉的人们走回家。走着走着,香棒悄悄从手中滑落,头撞在电线木杆上,懵懵懂懂以为到了家,顺势在别人的席子上躺下,呼呼地进入梦乡。

父母久久不见子女回家,敲着脚炉盖,带着哭声满街地找:“哐哐哐,哐哐哐,×××,回来呀!”

孩子当然听不见,最后还是那条席子的主人发现了不速之客,手推脚搡,驱逐出境。他这才七冲八跌地摸回家。满头的土,一脸的灰,只有牙齿是白的。

“去,去照镜子!”父母又好气又好笑地推着他。惊魂甫定,在镜子看到一个邋遢如土的人影,不认识呢!孩子迷迷糊糊地想:

“是地藏王菩萨来了吗?地——藏——王——他……”

每当大潮时下暴雨,老街就变了模样。瓢泼的雨,排山倒海,水珠四溅,街面像烧开了水,冒着气泡,雷公公驾着马车在云端滚过,轰隆声震天动地。空中地下,灰蒙蒙一片。

老街的人喜欢夏天的雨,喜欢它带来的暂时凉快。他们开一些窗,大口大口吸着湿漉漉的空气。男孩子们索性上街冲莲蓬头了,一个个像活泼的小鱼。

一会儿,水咕嘟咕嘟从阴沟洞里冒出,先是浸着了街的边沿,接着漫到街心,老街成了一条小河。偶尔有小轿车进来,那是真正的船了,波浪直冲人行道,溅起一束束水柱,煞是壮观。

水越漫越深,一条浑黄的水像蛇一般蜿蜒着流进屋里。不一会儿,八仙桌的四只脚踏在了水里,底层人家顿时乱了起来,父母指挥孩子们将家具往二楼转移,并用畚箕、脚盆不断往外舀水。

老街变了模样,混浊的一条河,明晃晃地映着变形的屋子和蓝天,不一会,街尽头那条真正的河与街上的河连成一片,汪洋大海似的。大人们将裤脚管卷得高高的,费力地进进出出,买菜、上班,嘴里诅咒着该死的天。孩子们却盼望着:水大些,更大些。待父母一出门,把腰形澡盆做成一条船。可惜家中的水太浅,一点没有在河里的感觉。只得从街上往家里舀水,家里成了个大池塘。水明晃晃托着船晃荡,有轻轻的波浪,像在湖里采菱似的。他们还做了许多纸船,让它们远航,有的驶到“大河”上,有的开到同学家里。然后沓沓沓沓奔走相告,交流经验。

这种夏天的水上游戏既凉快又新鲜,可惜水在悄悄地退下去。末了,一层污泥留在水门汀地上,丑陋不堪。屋角里还有小虫爬着。老街又是阳光普照。辣辣的热浪一排排逼过来。许多人家在人行道上洗刷家具。孩子们呆呆地望着被水冲洗干净的老街,心中还怀念那湿漉漉的时刻,他们两眼闪着期望的光,试探地问父母:“什么时候再发大水?”仿佛大水是个甜甜的馅饼。馅饼没吃着,额头上倒吃着个“爆栗子”:“讨债鬼,你还觉得不够烦吗?”

这时,有的人家发现屋角有活物,尾巴一扇一扇的,是鱼!大河的“孩子”,沿着水流游到老街做客,回不了家啦!人们一阵欢呼,忘了大水给他们带来的烦恼,抱着鱼奔走相告。

老街是一件老古董,一所包罗万象的博物馆,一个色彩缤纷的奇异世界,如今它已隐到历史深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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