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猫

2014-09-19 19:50黎晗
福建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魏横滨马尾

黎晗

横滨的猫

“小米,我要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横滨的猫跟中国的猫不一样,中国那边,猫叫春总要到春天桃花盛开以后。横滨的猫不这样,秋风萧瑟的季节,它们却跑到房子周围来乱吼一气。”

他从横滨发微信来,大谈特谈横滨的猫。他是在上个月找到她的,要加她微信的时候,他是这样跟她“打招呼”的,他说:“是我,小米。”她迟疑了很久,才通过验证加他为微友。她知道是他,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叫她“小米”。“小米”只属于他一个人。“小米”甚至已经不属于她,她知道自己早已经不是“小米”了。

他加了她,她以为他会跟她交谈下去,但是一个月里他一直没有再吭声。玩微信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可以到他的“朋友圈”去看看的,在那里,她可以了解到他在日本生活的零光片羽。但是她没有,就像他当年毅然决然去了日本以后,她不再关心他一样。

他继续给她发来微信,用文字,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可以猜到他是边想边写下来的。“秋天,月光变得有些冷,我泡了一壶热茶在窗前喝,窗外野花蓬乱中忽然就听到猫儿叫。其声初如小学生念英语,还带上长长的后鼻音;渐渐音域变宽,声音也就沙哑起来,像哭得要断气的弃婴;再后来,哼哼呀呀,呜哎错落,夹杂了三两声突兀的锐叫,赛过夜鬼向人间的喊冤。小米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怕邪的人,可是来到横滨以后,多年已不闻猫叫,突然听到猫这样叫,便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正在恍惚间,那裂帛一样的尖叫声里,又夹杂了极阴柔的女声,初亦如小儿梦呓,再如排箫自吟,后与先前的那声,此起彼伏,你长我短,声声凄楚,句句哀怨,惊得草丛间失了秋虫的声息,连月光都乱摇了身影要跌进我的窗里来。”

他的文字还是那么好,还是那么煽情……当年,他为什么要去日本呢,如果留下来,他现在应该也会是个很出色的作家吧?“他是怎样找到我的?”她这样想道,“他还是他呀,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哪一件他做不到呢!”

“你嫂子一向是个敢跟我斗胆的女人,可那晚,猫声实在叫得人心里发慌,她只是抓了我的双肩来乱抖。那时候,远处近处人家的孩子也终于吓出了哭声来。小米你不知道,就是两只夜猫把一座横滨城要叫喊成了‘哭城。”

“你嫂子”?他不是说他不能适应婚姻吗,这个“你嫂子”是个日本女人吗?甚至,就是个“横滨女”?

新的一段微信又来了,他说:“横滨的一些事情总是这样,我是说来到横滨以后,好多原来在中国的雅兴都被猫声、市声、歌舞声闹丢了。可我终究还是中国人,童年时就见过三个月的小猫衔了银环蛇回来。有一次,一只恶狗抢了我家一根瘦骨头,我长年侍养的那只‘宽弟弟还发动了全村的猫群去围歼,暴动的猫群奔跑着一只只尾巴都竖了起来。那是一群多么有情有义有血性的猫呀!”

读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感慨,“宽弟弟”是她养的猫,它有个宽宽的脑门。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当年她跟他提起“宽弟弟”这个名字时,他还指了指她的额头说,就凭这个猫的名字,你也可以当作家的……时光还是会让很多东西变形的,他居然把她的童年移植到他的“中国记忆”里去了。

“邻居家门口倚了一根晒衣竿,我伸手抓来时,没想又惊了那个‘胖大海一声哭。你嫂子就劝我,‘读书明理,猫儿谈点爱咋就容不下了?我就说,你瞧这嚎一般的叫,哪里是在谈爱!这里的猫,也真是疯过头了!”

“胖大海”,横滨的孩子也有这样的外号?

“迷蒙的月色里,双猫之戏正值高潮,我拣一枚石子丢去,非但没吓跑它们,反而以为我是扔了一个‘表扬过去,两只猫竟同时跃起,直扑石子的跌落处。那时候,我真是气不过,就拿起竹竿去乱捅,没想又搅起了一阵连绵不绝的嗷嗷声来……后来大家都静了,我,那只大的黑的,那只白的小的,都屏了声息不动,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后来,那只黑的悄悄摇了几下尾巴,白的屁股就挪了一挪,作了逃遁的姿势。我知是它们要来奔袭,便挥舞竹竿乱扑一气。我是真的发怒了,扑得月光下一道黑一道白,双猫如箭一般射远了……那时我真自豪,支了竹竿在身侧,环顾横滨城万家灯火明灭,我一时有了做英雄的豪迈。”

英雄?她终于想起来,他的背部是有个刀疤,他说那是少年时代街头混战留下的青春纪念。

“可是小米我要说的是后来!我吹起口哨时感到了身后的异常!定睛去看,箭般逃去的那双猫竟悄然又奔来了!小米你说说,天底下怎就有这般神经质的疯猫?莫非真的就是两个索魂来的小鬼!”

他连续用了那么多的感叹号。当年,他说过,一个好作家是不用感叹号的。

“新的一轮对峙又开始了,我挥动竹竿它们逃散,我转身欲行,它们又无声袭来。有一次,小的那只还动了心思要绕到我身后去,被我手忙脚乱一阵乱棍轰走了……我心里想,同样是猫,这横滨的猫怎就比‘宽弟弟它们要偏执呢。‘宽弟弟虽然勇敢,做过驱狗的领袖,但毕竟还是怕人的,有一次‘宽弟弟踢翻了一个茶杯,我没想过要责骂它,它却伊呜有声地伏在了屋角。”

他又提到了“宽弟弟”,好吧,他爱说“宽弟弟”是他的,那就算是他的吧。可是“宽弟弟”怎么可能把杯子踢翻呢!

“这横滨的猫不一样,它们在对峙间先于我发现了无趣,于是叫声就又急了起来,全然当我是专程到月下为它们爱情作见证的老人。那时候,我心头就浮了一层感慨上来——这横滨的猫,成心是让我当不上夜半无人晓的英雄了!”

他是哪年去的日本,而横滨到底在日本的哪个角落呢?

“小米,这是发生在去年秋天的事了。今年窗外秋风又起,一片野草长得有半人高。可是那夜过后,屋外草丛间,再也听不到猫的叫声了,以后诸如猫儿狗儿鸟儿之间的游戏,几乎也难以重现了……

“而我呢,虽然秋风还不冷,却早早躲到屋里做了虫子,也不到窗前去饮茶看月亮了。邻家孩子‘胖大海长大了一岁,那根晒衣竿被他母亲剖开了做一把长剑。刚才‘胖大海还在草地里玩,把一片乱草砍得低下了原来蓬勃的头颅。”

这是他最后发来的两段微信,此后,他再没有一条微信来。她看完了这几段有些长的微信,翻到前面,从头再看了一遍,然后一条一条删了。

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她在公交车站候车,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只猫,和她隔着一段距离,朝她轻轻地叫了几声。她听到猫叫,突然觉得有些心慌,看到一辆公车开来,她慌不择路地挤了上去。

在这辆不知要开往哪里的路车上,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她掏出了手机,进入了他的“朋友圈”。她看到了他发布在那里的生活记录,没有文字,都是图片。

她没有看到横滨,也没有看到东京。按照从新到旧排列,她依次看到的是:一群在阳光下晒太阳的猫,离她家不远的一家精神病院,她生活的小区,她上班的公司,她走在这座城市很多条路上的背影……

下午三点多一点,我在从福州到马尾的互通枢纽“鼓山大桥”一带迷了路。我的车没有导航,我的手机是新的机子,装有最新导航软件,但我试了试,怎么都打不开。现在想来,我是过于逞能了,出发前,福州的朋友一直试图对我的前路给予具体引导,我却笑呵呵地谢绝了。“我去过马尾的,虽然只一次,但我的方向记忆特别强……”就这样,我在全封闭的城际高速上迷了路,我尝试过多个指向马尾的出口,开出很长的一段路后,却总是发现不对劲,只好一次又一次返回到那个迷宫似的“互通枢纽”。后来,我不得不在紧急停车带驻停,给在马尾等候我的诗人老卓打电话。老卓给出的意见就像一句诗,“你要往海边开,海的方向,就是马尾的方向”。这是正确的废话,全福建只要知道马尾的,谁不知道马尾在海边呢?“诗人就是糊涂人”,我嘟囔着拨打福州朋友的手机。不知为什么,这个熟知道路的朋友却关机了……我只好再次前行,再次进入高速迷宫——那个分不清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盘旋的转盘……就这样,我在有着无数路标的路上彻底迷了路。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下了“鼓山大桥”,在一条小路边停了车。抽完三根烟后,天刷地黑了下来。我抬头仰望,没有见到一颗星星。片刻的犹疑之后,我还是毅然决然发动了车。我又开上了“鼓山大桥”。这一次,我有如神启,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通往马尾的出口。开出一小段后,我就见到了那片黑漆漆的大海。贴着海边开,我又遭遇了一个扇形排开的岔路口。我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其中一个方向,一路狂奔,快速抵达了滨海小城马尾。凭着全面复苏的记忆,我顺利杀过六个岔路口,准确地把车停在了老卓著名的“从前”服饰店门口。

老卓是福建资深的民间诗人,他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海滨小城马尾是他的出生地,他似乎与这座小城有着许多不解之缘。了解一位诗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读读他的诗句。老卓有一首流传甚广、为诗歌界所津津乐道的长诗《马尾街》,诗中这样写道:

“在马尾街,大部分门窗/由幽怨的目光构成/左邻右舍看不清/唯有你,还暗藏着/一小片雕花玻璃/与童年的某次坠楼事件有关……

“每月初一十五,你会遇见她/穿戴齐整,独自坐在渡口/不知已过去多少年……

“此间鼓乐又奏起/在龙舟旁,男人们是否已淡忘/正月游神的花火,曾照亮/一张仙女的脸庞……”

《马尾街》里有个著名的“她”,这个“她”没理由不引发朋友们的种种猜测。诗中的“她”有时是“妹妹”,有时是“仙女”,有时是“老板娘”,有时是面目模糊的忧伤的女人。“她到底是谁?”我曾经在微信里问过老卓。老卓不做正面回答,发来了他的另一首诗《杨桃院子》。“今夜,这个院落/是他的。杨桃树投下的阴影/在他梦里,会/越来越盛大。直至/将从前的日子覆盖……”

好吧,“从前的日子”,就都“覆盖”吧。可是都“覆盖”了,他经营有年、声名甚隆的服饰店,又拿了“从前”做名字。诗人们就是这样,一会儿忘记,一会儿惦记的,个中曲直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说不清的就是诗,就是记忆。我这么说,老卓肯定不认同,但反正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正月的这一天,我执意要从福州赶往马尾,乃至不惜牺牲一个下午的时间经历迷途之惑,说出来会让人家笑话。实际上后来我也在我的微信上说了出来,我如此折腾非要到马尾不可,不是为了诗歌,不是为了大海,只是为了“从前”店铺的服装。自从老卓到马尾开设服装店后,我的所有的衣服都从他那里挑选。我不写诗,不知道老卓的诗歌分量,但是作为一个服装店老板,老卓的目光是一流的。过去两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机会去马尾挑衣服,所以此次马尾之行,直接关系到我在新的一年里的个人形象。如此云云,我厚着脸皮把这些话说在个人微信上,马上有不同的朋友发出了这样的评论:“你真执著”,“臭美”,“好疯狂”,“带上我”……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有朋友如此评价——“你才是诗人!”我本来想回答他们:“到现在,我唯一能坚持的,就是穿老卓‘从前的衣服……”我在微信上写出来了,但很快又删除了。

这天晚上,我在老卓的“从前”店里挑了一件外套,两条皮带,老卓又送了一个小腰包给我。老卓劝我绑上这个包,少开车,多走路。这个包当然是要别在老卓的皮带上的。“这皮带韧,佩多重的东西都不会变形,”老卓这样絮叨着。我心想,老卓和我,我们都有些老了,从前的日子都被覆盖了。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聊到了记忆的问题。“也真是奇怪啊,”我说,“太阳那么亮,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感。天一黑,我却一下子开到了马尾来!”“黑夜适合回忆。”老卓这么说。后来,顺着这个话题,老卓说了一个小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做了肾移植。手术很成功,但是奇怪的是,一到天黑,他就感到身体十分不适。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天一黑,我老感觉我不是我自己。后来,这个朋友每天都做噩梦,老是梦见自己被人追赶,他在森林里拼命地跑,最后摔倒在一棵树下,一条狼狗咬住了他的腿……他老是做这个噩梦,总是在狼狗咬住他时惊醒过来。这个朋友被这个噩梦纠缠了很久,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也许这个梦跟他的肾移植手术有关,他就动用了很多社会关系去调查这个肾的来源……”

“后来查到了没有?”我饶有兴味地问道。

“查到了。原来他的肾是从一个死刑犯身上拿来的,那个犯人最后被捕的情景居然和他做的梦一模一样!”

“你是说,肾也有记忆?”我瞪大了眼睛。

“也许吧,我不知道,反正我的朋友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也许恐惧会有这种力量,它会在瞬间击中所有器官……”

“黑夜也有这种力量……”我随口说道,“爱情应该也有吧?”

“应该吧……”老卓的目光忽然有些缥缈。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开车回了莆田。回来的路我走得很顺,虽然起了雾,但我再也没有迷路。

我的中国心

说来有趣,罗哥每次回国探亲,都要大醉、大哭乃至大闹一场。这已经成为他的招牌花样,先是醉,然后哭,哭到不能控制,就闹。先说醉,罗哥一回来,我们几个必啸聚、畅饮,直至酩酊大醉。罗哥原是我们的老领导、老大哥和老朋友,他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金字招牌,系出名门,在我们报社,论业务没人是他对手,连我们老总编老范都甘拜下风。然而罗哥恃才傲物,根本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成天就喜欢跟我们几个小哥们鬼混,喜欢没大没小的浪荡过活。我们社长老魏是个比较严谨的老宣传,对罗哥颇有成见。老范倒是开明,说罗哥北京回来的大学生,有魏晋名士风度。十几二十年过去,尽管罗哥不识抬举,老范愣是说动老魏,把他培养成了总编办主任。罗哥投桃报李,人虽然还是放荡不羁,业务上倒是一点都不马虎。且在培养后学方面,他多少受了老范的熏陶,也没少对我们几个下猛药,这样当年的小罗慢慢变成了老罗,老罗的手下小喽啰们,也慢慢熬成了报社的中层。曾经如此不寻常的师徒兼兄弟情谊,我们岂无一醉方休之理?

接着说哭。罗哥为什么要哭呢?说来可能外人不相信,罗哥伤心不为别的,只因难以排遣的乡愁。罗哥喝着家乡的啤酒,抽着祖国的名烟,慢慢地泪水就涌出了眼眶,再慢慢地,趴到桌面去抽泣一番,然后仰头号啕大哭起来。“狗日的,你们成天过的是天堂里的日子啊!”罗哥北京求学四年,语言里一直保留着不少京腔京韵和北方俚语,“你们丫的知道我在澳洲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的生活!我连抽个烟都不让,吐口痰也不成,骂个娘都没人听得懂!”

罗哥越哭越伤心,谁都劝不住。到了这个关节,我们就移步KTV。在KTV,罗哥更加兴奋,把陪酒的小妹扔在一边,整夜整夜不停地唱中文歌。罗哥唱什么歌呢,整个晚上倒三颠四、颠三倒四就是一首《我的中国心》。“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还好现在点歌用的是电脑,放在以前,那个音控室里放片子的师傅不冲进来砸场子才怪。

“罗哥啊,你去澳洲也这么多年了,不如唱首英文歌给我们听听吧!”我们有时候会开他玩笑。

“操,”罗哥从烂醉中挺直腰杆,正色道,“我在澳洲就说两种语言,一汉语普通话,二老家方言,其他的什么鸡巴鸟语,我丫不学!而且,为了尽可能地纯洁自己,尽可能地靠近祖国文化,我只挑在中药房抓药的活儿。每天上班无聊,我就顺着一排排药匣子背中药名,什么人参、人发、卜芥、儿茶,什么八角、丁香、刀豆、三七,还有三棱、干姜、干漆、广白、广角……我只有背着这些名字心里才舒坦。”罗哥接着背中药名,背着背着,终于不省人事。事已至此,我们给陪他的小妹双倍小费,反复交代一番,然后一个个笑呵呵地离去。至于后面罗哥如何医治他无边的乡愁,我们就都不管了。

可是罗哥如此爱国爱乡,为什么要放弃这边的锦衣玉食而去浪迹天涯呢?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罗哥“家国难以两全”。罗哥家的罗嫂,原为中学英语教师,后下海,受聘外贸公司,因语言之特长,由外派澳门到转战欧洲,最后落脚澳洲。君问归期未有期,罗嫂显然违背了当初对罗哥和女儿“去去就回来”的承诺,但是随着事业的发展、财务的积累和绿卡的在手,罗嫂很快地由最初的理屈词穷转为后来的振振有词:“我这么辛苦奔波,我为的是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罗家夫妇遂进入有关中外文化孰优孰劣的无休止争论。罗哥罗嫂缠斗数年,高低难分,最后二人无奈,只好交由女儿抉择。罗哥的公主在罗嫂出国巡游的那些年里,由罗哥亲自带大,父女情深,很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味道。可罗哥万万没想到,已经上了初中的女儿用脚投票,选择了妈妈手中的绿卡。罗哥坚持了两三年,最终熬不过对女儿的牵挂,垂泪去国,结束一个人在这里的孤独日子,回归了女儿期盼的“完整而温暖”的家。

罗哥几乎是每年都要回国一趟,罗哥家中尚有老母和几位兄弟,这看起来是他频频回来的理由。可是后来他老母亲去世了,罗哥还是坚持不断回来,回来了和我们老哥们必有一醉,醉了还是哭,哭了还是唱《我的中国心》。我们原来担心有一天会厌烦,但是有意思的是,大家居然一直都趋之若鹜。我们平日在同一单位,彼此之间已多少藏有这样那样的纠葛,但罗哥一回来,我们就冰释前嫌,重新坐到一块,仿佛又回到了罗哥和我们都年轻的时代。而且我们都学会了那首著名的《我的中国心》,几个老男人用烟酒嗓子合唱男低音,效果已相当不错。

这件事本来应该就这样延续下去,看起来也挺好的。虽然我们一个个嘴里羡慕罗哥,但罗哥一哭,我们心里暗暗地却会舒坦许多。

这样事后来变得不太美好是因为老魏。你们还记得老魏吗?就是当年那个很古板的老社长。老魏怎么了?老魏有一天碰上我们那群人中的一个,老魏拉着他的手说,小罗那个人啊真是胡闹,明明一个人躲在贵州开个小药店,却骗大家说他移民到澳洲去了!

不会吧?我们都不相信。可老魏说,“此乃老朽赴贵州旅游亲眼之所见。”

哎,真是的。老魏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古板呢!

于是我们就怀念老范。老范已经去世很久了,我们纷纷说,干嘛偏偏被老魏碰见呢,要是换上老范就好了。老范为人又厚道又开明,若是他在贵州撞见罗哥,他肯定装作没看见,揉揉眼睛就走开了。

猜猜我是谁

有人给我发短信,没头没脑的,“你在哪里?”看是陌生号码,我就没理他。一会儿,他又发来一个,“ 老同学你都不想认了?” “谁呀?”我有点好奇,拿起电话拨打了那个手机。对方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嚷着,“嘿,你在哪里啊,发短信你都不回!”我问,你是谁?他不回答,还是问,你到底在哪里?我耐着性子报出我的名字,再问,你究竟是谁?对方说,我问你在哪里你不说,你告诉我名字干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发短信给你干吗!“不跟你啰嗦了!一句话,你到底在哪里?”

我烦了。我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要不我挂了。对方不再问我在哪里,他变了一种腔调,他好像突然有了更好的心情。他说:“你猜猜,猜猜我是谁?”

我当即把电话挂了。

我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心情。猜猜我是谁?一个老男人,他居然在电话里跟我开起了这种少年式的玩笑。他应该是认识我的,看来也不太像要捉弄我。他到底是谁呢?这么天真,心情好得让人恼火。我认真想了老半天,就目前的状况看来,我的朋友圈里,还真找不到一个心态这么好的人。那么,这个要我猜猜他是谁的人,他究竟是谁?

“猜不出来吧,再猜!”同一个手机又发来短信。

我停一停,再拨过去,还是刚才那个声音,嗓门比前面高了很多。他显然没了前面的好心情,似乎变得愤怒起来,他指责道,“你怎么搞的,脾气这么臭!”我不吭声,他继续说道,“你别以为现在是个作家了,发表了一点点东西就很了不起,我告诉你,你这样对待一个老朋友是很不应该的。”

“修养这么差,你能成什么事啊!”说完,他还叹了一口气。

我连说是是是,但你究竟是谁,请报个尊姓大名过来,我也好回家做记录,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先生对我说了某些话,这些话如醍醐灌顶,让我受益匪浅。

“你别不服气,你跟我拽什么文!”他厉声道。看我不吭声,他停顿了一下,口气缓和了下来,“那你说说,我是谁?”

我想骂娘,但我忍住了。见我说不出话来,他又神气起来。“你猜不出来吧,你变了,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现在变得很骄傲,很目中无人,连老朋友的声音都猜不出来了。”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罗晓辉,你他妈是罗晓辉!你从广东回来了?”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够了,说道,你啊你,心里只有那些有钱人,我怎么会是罗晓辉呢?罗晓辉在广东发大财,泡特区妞,连家都不想要,他哪有闲心跟你瞎兜呢?我讪讪道,那你到底是谁?“猜不出来就算了,我知道你早就把我忘了。”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很失落的样子。

去你妈的,谁忘了谁!我没把这句话骂出来,但我为自己生气。这家伙究竟是谁?是刘庆吗,不是,刘庆刚刚出国。是祁建国吗,也不像,老祁已经跑路,也不知道在天涯的哪个角落窝着。鬼子雄?陈宇豪?余晓明?看来都不是。那这个王八蛋究竟是谁?

我下定决心不再理他。他也不再发来短信。过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我的中学同学郭景亮的公鸭嗓门在里头嘎嘎大叫,你怎么搞的,人家好好跟你说话你把手机挂了!啊?我说,刚才跟我说话的到底是谁啊?“谁,不就是林志敏吗?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你也太不礼貌了!”

什么啊,那家伙是林志敏?我感到吃惊。林志敏大学没考上,被他老爹逼着结了婚,听说日子过得糟透了,所有同学都说有一百年没见到他了。林志敏可是我的中学铁杆儿,当年我好多写给女生的纸条都是他帮我传递的。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报出名字来呢?林志敏耍什么天真啊?我想不明白。

郭景亮在手机里催我过去喝酒。我想了想,决定不去。我不是害怕那种觥筹交错的场面,也不是害怕林志敏当面责问我,我害怕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天真。

——这是件好几年前的事了,受林志敏“猜猜我是谁”这个卖萌举动的启发,我写了个短文,标题就叫《猜猜我是谁》。文章在当地晚报发表后,引发了不少朋友的感慨。

那年春节,老同学罗晓辉回家过年,不知为什么,有人又提起了“猜猜我是谁”这个近乎“冷笑话”的话题。

“这样子啊……”罗晓辉听了不笑,老气横秋地沉吟道,“我也说个类似的事吧,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居然也是‘猜猜我是谁?我本来不想理他,这种短信除了那些弱智的骗子还有谁发?但是那天鬼使神差的,我随手就回了一句,‘你是我龟儿子!你猜对方怎么回的,‘兔崽子!我是你爸!”

“呵!”我们都笑了,纷纷说,“现在的骗子确实猖狂!”

罗晓辉接着说:“是的,我当时挺气愤的,想你一个骗子居然敢骂人,我就回道,‘操你妈的!对方停了很久才回过来,‘兔崽子,操你妈的是我!我气昏了头,又扔了一句,‘我妈早死了,你去天堂找她吧!”

“呵呵。”我们想笑又笑不出来。罗晓辉的老妈是早些年就去世了,但是他这样说到他妈,我们都觉得有些怪怪的。

“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对方磨蹭了好久才回过来。他是这么说的,‘你妈是早死了,我本来是要跟她一块上天堂的,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要等到有一天你有了儿子,你儿子会用手机发短信骂你的时候再走……”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听得晕头转向的,这人怎么这么诡秘,他怎么知道罗晓辉当时还独身呢。

“猜猜,现在你们都来猜猜,猜猜他是谁?”罗晓辉呵呵笑了。

“不会又是一个林志敏吧?”我调侃道。

“哈哈,我还是说出来吧!”罗晓辉的声调低下来,“他真的是我爸……那天,我爸突然心血来潮,从我的房间里找到了一部我用旧了的手机,自己出去配了张手机卡,他说他摸索了一整天,才学会了发短信。‘猜猜我是谁,这是他一生中发出的第一条短信……”

我们忽然都有点笑不出来了。停了停,有朋友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这不回来了吗?回来陪我老爸了。”

“这样子啊……”大家都老气横秋地沉吟了起来。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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