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雾(中篇小说)

2014-09-21 13:03林宕
草原 2014年6期
关键词:秋林

林宕

肖婷吃得很少,还说,点那么多,浪费了。春林说,浪费也是消费,吃。

肖婷的目光落到对面墙上的一幅绢质农民画上。农民画嵌在一个酱色细木框里,画上是一群鸡,一只红冠高耸的大公鸡站在一垛灰墙前,作引颈啼叫状,它前面的一个低洼处,六七只小鸡则侧转着脑袋在听。

春林想逗肖婷开心,讲了一句俏皮话:大公鸡也在传达防台风消息呢。

春林单位下午开会,领导宣布今年的一号台风“娜丽雅”已经登陆100公里外的一个沿海城市,它的前梢即将于明天凌晨到达本县,领导用播音员一样抑扬有致的语气要求职工群众做好防台抗风工作。春林不明白气象部门为啥给台风取名“娜丽雅”, 在他看来,这个名字包含着温柔、纤弱、美丽等诸多意思,与台风的风格和本质背道而驰。

春林的俏皮话肖婷像是没有听到,脸上波澜不兴,也不接嘴,春林就转移了话题,说,小涛小波读书怎样?肖婷说还好。小涛小波是肖婷哥嫂去年遭遇车祸后留下的双胞胎兄弟,还在上小学一年级。春林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就在他们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层忧伤的光芒,他真怕这层光芒会永远留在兄弟俩的眼睛里。那天,春林站在他刚借下的肖婷家的临街小屋里,通过后窗看到了正坐在院子里一棵刺柏下写作业的两个孩子,就走进肖家后院。他披挂着黄昏时的一道橘红色光芒,来到了两个孩子的身边,在他身体的右边,肖家的厨房里传出了炒菜的声音和油烟的香气,肖婷的身影在格子窗里晃动。春林转脸,对两个孩子友好地“嗨”了一声。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抬头,向他抿嘴笑笑,可那层忧伤仍旧隐藏在他们的笑里。春林分别抚摸一下他们的头顶后,就走开去,朝着肖家厨房的窗内又友好地“嗨”了一声,正在炒菜的肖婷转过脸来,礼貌地笑笑。春林发觉自己的两声活泼招呼打破了这个家有点凝重的空气。肖婷转过脸说,在这里一道吃口夜饭吧。春林说,不了,改天我请你们吃饭。他心里真起了要请房东一家吃个饭的想法,房东一家就是指肖婷和她的两个阿侄。

可是最后,肖婷却没有把孩子一起带到这家名叫“乐凯”的小饭店里。

春林抿一口酒,又朝墙上一幅画着西葫芦的农民画看去,说,这次能租成房子是我运道好啊,是我碰到了你这个好人!

一喝酒,春林就话多。他竟然还向肖婷抖搂自己的私事,他说,自家是因为当兵,所以耽搁了找对象。他说他当兵当的是飞行员,刚当上飞行员那阵,在训练的半当中,他想把战斗机开回来,报复村上那个跟他闹寻过相骂的人(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乡下)。

看着春林那张光生的面孔,肖婷终于无声地笑了。从某种程度上春林请她吃饭,就是要让她笑,让她开心。

肖婷说,你当过兵,现在怎么到文化馆里吃墨水了?

春林说,世事难料啊。

春林又要往肖婷的杯子里倒酒,肖婷却用手挡住了酒瓶。春林说,何以解忧?惟有老酒。

春林还是坚持给肖婷的杯子里倒了一点。他们喝的是一种本地牌子的黄酒,比较淡性。俩人碰杯,肖婷就喝了杯底的酒。春林又要斟,肖婷说不能再喝了,伸手挡,春林就趁机握住肖婷的手,不过只一瞬间的工夫,他就撤了手,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却留在了手上。他平视着肖婷,肖婷的目光迎上来,这目光湿,而且亮。春林懂了,肖婷其实是想通过自己的目光走出属于自己的阴晦日脚的。女人们就是这样的,目光湿了亮了,就表明她们在想让自己的目光成为一条通道了,好让自己在这个通道里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对春林来讲,肖婷想走去的另一个地方就是他。

肖婷朝后扬起肉嫩的头颈,开始喝山楂果茶。由于猛,咳嗽起来。春林就侧过身,右手五个手指拢成一个空拳,在肖婷的背上轻轻敲起来。

春林也就敲了四五下的样子,就适可而止,撤了手。肖婷的面孔还是红着,这种由白里透出来的红有一种透明的色泽,有点像液体,却又凝固着,这就是一种诱人下口的果冻的色泽了。春林咽一口唾沫。酒就是好东西,酒让美女更美了。那么,酒让他自己怎么样了呢?春林记得哪本书上曾经讲过,酒吃到一定程度,一起吃酒的男女在对方的眼里就要比平时好看百分之二十左右,春林不晓得这是怎么统计出来的,不过想象着自己在肖婷眼睛里已经变英俊、潇洒了的样子,他笑了。

春林还是继续喝酒,肖婷喝山楂果茶,可是,果茶怎么也变成了酒?肖婷脸上的那层红怎么也褪不去,反而愈加红了。

肖婷说,好了,饱了,回吧?说着,她从桌边站起来。

饭店门口是一条傍河的街,左侧,是一条弄堂,弄堂口有一棵樱桃树,月光很足,可以看清樱桃树的齿状细叶在风中摇摆。穿弄堂的话,到大马路上可以节省一半时间,俩人走进了那条斜向的弄堂。弄堂里也不暗,月光从他们的头顶上照下来。踩着地上的月光霜,心中满是忧伤——肖婷一声不吭,神色有点凝重,她像是又在想自己的哥嫂了。春林心里也就有点忧伤,他想搀扶肖婷,可又有点迟疑。这时候,位于弄堂尽头的“舒之园”歌厅里传来了歌声,春林像是被歌声撞了一下,猛地站住,转身,终于把手放在了肖婷的肩头,低语,我们唱歌去?肖婷拿掉春林的手,说,别。

两个人就在弄堂里站了一歇,歌厅里传来一个女声的歌声:爱是千种姿态……春林看到月光结成了珠子,落在了肖婷面孔上,晶晶亮。春林伸手去抹那些珠子,手刚碰到肖婷的面孔上,肖婷干脆哭出了声,却又在极力压制自己的哭声。

春林一下子抱住了她,说,开心点。

春林的话反倒让肖婷不再压制自己,干脆放开了哭,她边哭边说,我,我长大后,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她想举手揩自己的面孔,春林误解了她的动作,就松开了手臂。这时,也正巧有人走进弄堂里,等那人走过,春林试图再用手臂拥住肖婷时,肖婷已经停止了哭,也已经冷静下来,说,不要这样了,我是不想成家的人。

春林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想说啥,肖婷却又先于他开口,我就打算一个人过日脚,把两个阿侄领大。说着,肖婷往外走。

春林再次舔舔嘴唇,跟上。他们没有走进歌厅,他们只是让背后传出的歌声成为了这次相会的背景音乐,随着他们乘上的出租车在大马路上迅速远去,他们的这次相会就有了一个抒情的基调。endprint

这几年,香花桥镇西街上临街的房子被租赁一空,承租的人破墙开店,整条街上就全是人流和杂七杂八的熟食香味,在充满着扎肉味、粽子味、熏青豆味、五香豆味的街上,来游玩的外镇人也多了起来。

以前,肖婷家没有多余的房子供出租,肖家后院那两间房子,一间做吃饭间,一间是肖婷的住处,肖婷的阿哥阿嫂及两个孩子则住在临街的那间房子里。待肖婷的阿哥阿嫂遭遇不测,“头七”还没过,就不断有人寻上门来,要租肖家临街的房子,做生意的人不怕这房子里的人刚走掉,肖婷却怕,她怕别人打扰了已经长眠不醒的阿哥阿嫂。

后来,玉树临风一样,春林站在了青枝绿叶般的肖婷面前,也要租那房子。肖婷就多讲了一句,问,你做啥呢?春林回话,卖手工艺品。回话时,春林突然心头亮一下,追加一句,也陪陪你的阿哥阿嫂。

就是春林最后的这句话让肖婷松口了,不过,她还是说,你两年后再来吧。在春林听来,肖婷的这句松口话还是约等于回绝了。慢,约等于回绝不等于就是回绝,因为肖婷的口气变了,肖婷看来人的眼神也两样了,肖婷给来人——也就是春林,留下了希望,虽然这希望游丝一样很不牢靠,可有希望总归比没有希望好,带着这希望的微弱光芒,春林回去了。

春林运道好,没过多长时间,镇上就传出整条西街要被改造的消息,消息称,沿街十五米内的房子全部要被镇里征用,镇里已经开始在两公里远的“人民桥”西侧建造置换房。这倒反而让西街上少数还没有把临街房子租出去的人急了,据讲,房子里有没有经营户,征用时讲法大不同。肖婷就来到了县文化馆,找到了春林,春林就当场签下了租房协议。落笔时,春林想,肖婷原来也是落俗的。他看一下肖婷清澈明亮的眼睛,又瞬间让目光落到肖婷白皙的脖子上,犹豫了一下,在预付一季度租金时加了一千块,说是“提前费”,谢她提前把房子租给他。肖婷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把多付给她的钞票挡回了。春林说,买车都有“加急费”,这是应该的,都提前了两年。可肖婷脸上已经有了不快神色。春林就想,女人这本书,他看来还不算太熟,还要多翻。而与肖婷外出吃饭,他算是打开了肖婷这本书的封面。

现在,透过肖家临街房子的后窗,春林看到肖婷在院子里的水井边刷着一双小孩的跑鞋,她的手臂光裸着,她的胸部抖动着。刷了一阵,她拎着那双跑鞋往水井左侧走,把还在嗒嗒滴水的跑鞋放到窗台上。

就这样,春林继续阅读着肖婷这本书。春林看到肖婷在窗台边转过面孔来,她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还举起藕段一样洁白的手臂,用小指头撩一下额头上的几根头发。春林的额头竟然也痒了,被这种痒牵引着,他推开后门。

肖婷开始在院子里晾晒衣裳。春林走过去,把地上的脚桶端起来,肖婷就不再弯腰,从里面直接拿出已绞干的衣裳,抖开来,往绷在两棵树当中的一根铅丝绳上挂。

肖婷的手臂在春林的眼前晃,晃出一股淡淡的、湿湿的香气。肖婷说,你放下吧。春林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对劲?

肖婷看着春林,目光里带着不解的神色。

春林说,我不是指自己在你面前的那副样子,你那么美丽的一个人,碰到哪一位男士都会对你那样。我仅仅是指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来这里好像不是为了做生意?

肖婷微笑着说,是的,后门也开了,墙面也刷白,怎么还不开张呢?

春林也笑笑说,你以前肯定常常碰到这种男人,有事找你,可他面上的事跟心里的事是两样的。

肖婷说,现在也有这种男人。

春林说,现在是我。春林哈哈大笑起来。

春林还是把货架和一些手工艺品运来了,同来的还有两位姑娘,一位是他文化馆的同事,一位是他雇来守店的。同事叫戴朱慧,披挂着一头发梢卷起的乌黑直发,守店的叫王芳,脑袋上用牛筋扎着“两把头”。

戴朱慧没进春林租下的房子,先到了肖家的院子里,她把头探进了窗台,那天她在文化馆看到了来找春林的肖婷,说一句“这个肖婷怎么让女人也那么爱看”,就跟过来了,说要再看一遍。

春林开始指挥两位搬运工卸东西,王芳已经在用打湿了的抹布揩货架。春林的眼前有影子一晃,原来戴朱慧终于进店了,后头跟着肖婷。一歇后,东西隔壁卖砂锅与粽子的老郭、阿发也来了。西街上的人仍旧没变,碰到某个地方动静突然大了,有空总归要来轧闹猛,带一些喜气过来。老郭和阿发的手摸摸货架,眼睛在由茭白叶编结的手工艺品中转动,肖婷的眼睛却只在两个女人当中转,她没有露出老郭、阿发那样新奇的眼神,她的眼神有点忧虑,好像在担心着春林的生意会出师不利。

老郭说,品种蛮多。货架上,除了由茭白叶编结成的蜻蜓、麻鸟等各种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外,还有由茭白叶编结成的帘子、坐垫等家常用品。来的路上,对于春林由一位“业余诗人”转身变成“商贩”, 戴朱慧表现出了异议。她还说到了文化馆文艺组的杨海云,说一个唱美声的艺术工作者怎么能在老婆开的面店里端盘呢?不过后来,对于春林这位文化馆创作组的业余诗人,她则用怜悯的口气补充说,也好,让诗歌从云啊月啊的地方落下来,落到残酷的现实里,再走出来,这诗歌里的酸味肯定会被过滤掉了,这诗歌就待见人了。

阿发拿起货架上一只蜻蜓编结物,放到肖婷的面前。蜻蜓翅膀上透明的薄翼抖动着,抖动出一股茭白叶的清香。肖婷微微一笑,目光里的那份忧虑不见了。当老郭和阿发相帮春林在门口放鞭炮时,肖婷的目光里也终于有了新奇和高兴的神气。

戴朱慧看着肖婷说,春林陪着美人做生意啊。

当天,为庆贺小店开张,春林还在西街东梢头的“达来”饭店里摆了两桌酒席。被叫的人中就肖婷没有来。席中,春林的头颈都伸得酸了,却还是等不来肖婷。后来,他假装外出小便,走出来,心虚脚飘地来到了肖家院子里,在透着雪亮灯光的窗台边站定,说,怎么不接电话?

肖婷转过面孔,又迅速地转回去,目光落到小波身上,说,你魂灵头到哪里去了?

肖婷是在指责小波粗心,小波正埋首在一只桃花心木的小书桌前写作业,已经写好作业的小涛则伏在吃饭台上,在啃一只生番芋。春林绕进屋里,问,他哪里写错了?肖婷没搭理春林,看着小波,面孔上陡地生发一股怒气,说,再这样,你就不要吃夜饭了!endprint

春林就觉着肖婷这突然而来的怒气有些蹊跷了。小波“哇”一声哭了起来。

春林从门口退出。

文化馆摄影部的沈松有了麻烦,听人讲他在外面开的“新世纪”摄影社给人拍裸照,被举报了。传出消息的那天上午,文化馆里的人都摆出一副故装冷漠的样子,却时不时地往门外望一下。可直到上午九点多了,沈松还没有跨进文化馆的门口。尽管平时也有人九点多了还不来上班,可今天沈松九点出头了还不来上班,大家就觉得是不正常了。这不正常,让有些人的脸上起了一份神色,像是焦虑,又像是兴奋,最后是焦虑与兴奋混合而成的一种期待。

沈松终于来了!走路时摆出了一副不同于以往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满不在乎地走进了走廊尽头的美术摄影组。

沈松今天早上还是来上班了,这说明他的麻烦不大,或许根本没有麻烦。众人的脸上又露出了一种神情,像是高兴,又像是失望,最后是高兴和失望混合而成的一种关切。有人走进美术摄影组,可是,他们脸上的关切之情却一下子没能转化成语言。他们只是微笑着,有的人不出声,有的人“嘿嘿”两声。可是,心直口快的戴朱慧却开口了,她说,给人拍裸体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体了,都啥辰光了,还不懂人体写真!

沈松没有麻烦,可春林的麻烦却来了。麻烦与文化馆的人总是形影相随,因为文化馆的人闲,再就是文化馆的人都想让自己的闲快速地变成忙,总之,文化馆里的人在目前的世道里都闲不住。给春林守店的王芳打来了电话,用哭腔讲,镇市政科的人来了,在往外搬店里的东西。春林要王芳不要急不要慌。戴朱慧正巧来他办公室了,他就微笑着向面前的戴朱慧挥挥手,说,我要出去下。

戴朱慧看着他,眼里有话。待春林转身后,她终于说,你怎么也装得像沈松了?她指的是春林身上的那股故装的满不在乎的劲。

可一出文化馆门,春林身上那满不在乎的劲就不见了。他火速赶到香花桥镇市政科,在他阿哥秋林的面前坐下。

春林说,搬回去,让他们。市政科科长秋林说,都要搬掉的,上个月五号开始,沿街的房子里都不能新增经营户了。秋林顿了顿,舔舔嘴唇,又说,叫你不要到西街上瞎缠的。

那天晓得春林在西街上租房开店后,秋林举起手来,样子极像春林的阿爸,手指有点抖,说,不要瞎缠。都说长兄如父,每当秋林动气,春林就不响,尽量忍耐自己。秋林平时一直希望春林好好上班,快点在单位里混上一官半职的,他咂咂嘴,又开口,你上着班,却又到外头去开店,没有见过铜钿啊?春林终于忍不住,嘀咕道,文化馆里的人都这样,你总不见得让我不像文化馆里的人吧?

今天,秋林不再停留于“说教”,终于对春林“下手”了,春林也就不得不反抗了,再说,在春林看来,今天的事跟以往所有的事都是大不同的。他说,叫你手下人把我的东西搬回去。春林的样子还是比较淡定的,可他的眼神却逼人了。

于秋林不吭声,春林就拿起桌上的一只带焊锡把手的马口铁杯子,高高举起。

秋林看着春林逼人的眼神,说,你问问阿四头看。

当天,阿四头就带着市政科属下的城管中队队员从仓库里重新搬出了春林的东西,往西街上搬了。

临下班前,有同事提议晚上一起吃饭,春林就提议到香花桥镇上的达来饭店。

当四五个同事乘上沈松那辆摄影车时,发现车上还有三名不明来路的姑娘。沈松说,她们在他那里拍过艺术照,今天让她们凑个热闹。

在达来饭店前的一棵节疤累累的冬青槲边,大家从沈松的摄影车上跳下来。黄昏时薄薄的粉粉的阳光照在那三名拍过艺术照的姑娘身上,衣衫单薄的她们就像披上了一层粉红的薄纱,风吹来,这薄纱飘动起来,变成了粉红的翅膀,三位姑娘就像要飞起来了。女人给男人即将要飞的感觉,男人心里就只剩下要去抓住的想法了。几个男同事不用手抓,就用目光抓。他们的目光紧紧抓住三位姑娘的身上。饭店的屋檐剥去了三位姑娘身上的薄纱,他们的目光则剥去了她们身上轻薄的线衫。跨进饭店门槛时,春林对自己无声地说,裸体照不一定是艺术照,可艺术照一定是裸体照。

席间,三个姑娘中那个叫杨梅的频频向春林敬酒,沈松就在一旁打趣,讲春林是钻石王老五,许多女孩都想跟他,要杨梅抓住时机,今晚就跟他走。

沈松的话讲得杨梅脸上露出了娇羞的神色,双眼却更加亮了。

三位姑娘的职业始终不详,可听口音都是本地人。起身时,杨梅当真要跟着春林走,还挽住了春林的胳膊。可没往前几步,一股凉风突然把春林吹醒了,他的手臂就轻轻晃掉杨梅的手,说,我还有事,我要到西街上自己的店里去。

继续走路时,春林还是感到酒力在他的筋肉里蹿动,他的身体在摇,还感到脚下的青石条都有点像弹簧了。

在自己黑灯瞎火的店里,春林摸索着开了灯,又从后门进了院子里。后门门轴的响声惊动了肖婷,她的头探出门口。春林招手,虽然他觉得手臂很沉,可他还是举起来,急切地摇。

一层薄薄的淡白的天光照在了院子里,也照亮了肖婷面孔上疑惑的神色。她朝春林走近来,春林一下子抱住了她。

肖婷挣脱开来,扬起手来,一记耳光响在春林的左脸颊上。

春林站在肖婷身后,一歇后,肖婷也在水井边站起来,转身。春林脸上露出笑来,用手摸了摸左脸颊。肖婷愣了愣,随后也笑了。

肖婷总有刷不完的东西。春林走上前,讨好地伸手接过脚桶,肖婷的体态是拒绝的,可双手终究还是垂下来。春林端着脚桶的样子很不地道,可他的不地道就是一种让女人喜欢的讨好,讨好以笨拙的方式表现出来,这讨好就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那天夜里,在春林突如其来的一抱里,肖婷看不出笨拙,她就一下子被惊吓了,就扬起了手,春林就享受流氓的待遇了。那天夜里,院子里虽然有着一层淡白的月光,可院子里树木的阴影还是把春林的笨拙过滤掉了。现在,明亮的天光把春林端着脚桶的笨拙样子照得那么清晰,他像不堪重负似地往窗台那里走。

肖婷跟上来,她从脚桶里拿起湿淋淋的球鞋、胶鞋,一一放到窗台上。放毕,她站在春林身边,有着一种等待的姿势,像是在等待着那天夜里的一幕重现。可春林转过了身,他回到了自己的店里。endprint

春林重新出来时,手里就拎了两个大马夹袋,他走进肖家客堂,把马甲袋里的东西一一放到一张榆木半桌上,这张尺寸只有方桌一半的桌子泛着饭菜留下的油光。春林放上的是两只双肩小人书包、两身咖啡色的小人衣裳,还有一瓶瓶口标着外文的香水。

肖婷说,做啥?春林说,一点意思。

肖婷就静静地看着,接受着春林的殷勤。说实在的,那天夜里的那个巴掌,她打得迅速,可也打得有点机械,打罢后,她其实像是完成了一桩任务似地舒了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她觉着自己打的那一巴掌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打出了一个新起点,这个新起点现在就在她的心里,让她觉着心里很暖很实,她晓得这个新起点现在也在春林的心里,也会让他感到心里很暖很实的。

春林往圈椅里坐了。屋外,飘来一股藿香和苦艾的气味。肖婷告诉春林,这是院子北侧的张家阿婆在熏跳蚤呢。张家阿婆每过一阵总要熏跳蚤。其实,张家早就没有跳蚤了,张家阿婆这么做,是她愿意生活在那股藿香和苦艾的气味里,气味是她的过去,她要留住过去。

可是,春林却不愿意看到肖婷这样做,他愿意肖婷忘记掉过去生活里的某些东西。他移了移屁股下的圈椅,又慢慢伸手,轻轻握住肖婷的右手。他的几个动作很慢,他现在已经晓得,在肖婷面前,动作快了是有风险的,只有他的动作慢了,他的一些想法才有通过这些动作得以实现的可能。果然,肖婷的右手动了动,刚露出一些要挣的意思,就不动了。

春林说,我还有样东西要送你。

春林说得很艰难,像是喉咙口遭到堵塞了一样,字是一个一个往外出来的。肖婷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疑惑,她看看半桌上春林的“一点意思”,不理解春林又要送啥了。春林撤了自己左手,站起来。他重新往自己店里走。他很快拿过来一个织锦方盒,还有一身衣裳。

春风带着藿香和苦艾的气味还在吹拂过来,现在这气味不但有着一股清香,还带上了温度。带上了温度的风手一样抚摸着俩人的面孔。可是,肖婷拒绝这抚摸,甩了甩头,说,我不要,我不要。

春林有些不知所措地把装在透明包装袋里的衣裳放到身边的半桌上,他的动作更显得笨拙和缓慢了。肖婷仔细看去,那是一身粉色的棉毛内衣。春林又想打开那个织锦方盒,织锦方盒的盒口好像很紧,他一下子没有打开。

他试图用笨拙和慢来消解肖婷的拒绝。

肖婷说,书包和小人衣裳我就收下了,别的你就拿回去吧。

春林打开了方盒,却没有立刻把那串深水珍珠项链拿出来,而是看着肖婷,像在等着肖婷的指示。他等来的又是刚刚那句话,他需要的肯定不是这句话。

他终于取出了米色项链,迟迟疑疑地往肖婷的头颈里挂。春林的迟疑终于传染给了肖婷,肖婷的脸上有着拒绝的神情,脑袋却没有动,她只是头颈僵直得厉害,她的嘴唇皮牵动了一下,可没有说出啥。这样,春林用自己的慢带出了肖婷的慢,就在肖婷的慢里,春林把那串珍珠项链挂在了肖婷的头颈里。

昨天夜里,春林吃了快的苦头,今天,他则尝到了慢的甜头。他慢吞吞地说,要不你进房间里去试一下?他的眼睛落在了半桌上的衣裳上。

肖婷说,不。她说这个字时眼睛看着地皮,春林的眼睛则看着一旁的房间门,这虚掩着的房间门上挂着一个铜铃,铜铃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谁来推门,然后会发出一声快活的叫声。春林好像已经听到了铜铃好听、快活的叫声,心里也发出了一声快活的叫声。推开姑娘的房门,谁都会在心底发出快活的声音的。春林说,你进去吧。春林哈出来的热气在肖婷的耳朵边萦绕,这暖洋洋的热气让肖婷的脑袋有些晕乎起来。

送内衣,已经是暧昧了,叫人家试穿,简直有流氓倾向了——可是,这一常识此刻已经消失在一股带着香气的春风里。此时,屋门外,藿香和苦艾的气味已经散淡,随风飘来的则是一股花草的香气。

春林的手牵一下肖婷,肖婷没有反应。春林的手就攥住肖婷的手。屋门外,花草的香气好像一下子浓烈了起来。肖婷的手刚有了一点挣扎的意思,春林就站起来。

花草的香气更加浓烈了,都让春林感到脑袋晕乎起来。他转了转头颈,像是要寻找这股花草香气的出处。门外的院子里,花楸果树在微微摇曳,墙沿边的锦葵、水堇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里。他重新转回了头颈,脑袋晕乎乎地把左手伸到了肖婷的胳肢窝下,几乎是架着肖婷绵软的身体,走向了房门。看上去,肖婷的脸上有着一份迷离的神色,像是也被那股花草的香气熏染得头晕眼花了。铜铃快乐地叫起来。

春林的脚步在栎木门槛上几乎没有迟疑,就与肖婷的脚步一道跨进了房门。这就有预谋的嫌疑了。肖婷的房间里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出现试穿内衣的情景,让肖婷试着内衣,这只不过是春林对肖婷讲的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笑话而已,他用真诚的表情和语气,更用自己的笨拙和缓慢,消解了这句笑话中的可笑成分。直到春林把肖婷拉扯到床上,再一次变缓慢为迅速时,肖婷才醒了似地惊叫起来。

这果然是个预谋。肖婷抬起头,扳春林的手腕,说,放开我。春林的喉头则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唤,像是表达着一份痛楚,配合着这声音,他的下巴搁上肖婷的胸部。

肖婷突然不动了,右手五指伸进春林蓬乱的头发里。春林觉得自己这时候是不宜行动的,就静卧着,半个身子几乎是压在了肖婷的身上。

墙上的马蹄钟在嚓嚓响着,肖婷的胸部也在有节奏地起伏,那种起伏像水一样推动着春林,又像火一样烘烤着春林。春林的喉头发出了一声真正的痛楚无比的声音,然后,他的手又不老实了。

肖婷捏住春林的手,说,就躺一会儿,好吗?春林不答应,他的双手加大了动作的频率,肖婷抬起上身,用双手用劲推春林,面孔赤红起来,呼吸粗重起来。

春林的身子歪到一边,片刻后,坐了起来,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肖婷。

肖婷低下头,说,我是不结婚的。

墙上的马蹄钟突然“当”地响了一下,俩人像是被惊吓了一下,双双从床上跳下来。

在肖婷任教的学校东南侧,有着一幢老建筑,高砖墙、粗木梁,老建筑就是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香花桥镇国家粮仓。国家粮仓早在七八年前就不再储藏粮食了,于是空了的粮仓就露出破败相来。年前,一位市区来的亦文亦商的人士看中这座砖木结构的高大建筑,和镇旅游公司合资整修、改造了它,然后开始不定期地开展各类展览活动。建筑的名字仍旧叫国家粮仓,前来水乡香花桥的旅客却多了一个看处。endprint

一条小河在国家粮仓前清凉、响亮地流过,在粮仓西侧的一棵老白果树边拐个弯,向前继续流了百把米后就流到了香花桥小学的门口。在学校的门口,小河淌水的局面竟然停止了,小河的水声突然没有了,它屏声敛息,像是不忍心打扰孩子们读书,悄无声息地扑进了北面的一条叫漕港的大江里,消失在大江里。

春林来学校找肖婷,要她一起去国家粮仓看沈松的摄影展。肖婷让他再等等,她上罢下一节课后就过来。春林听到自己的心里突然响起了一股快乐的叫声,他就在校门口转身,重新沿着校门外的石板街往南走,走到了小河欢快的歌声里,他听到两股快乐的叫声汇聚在了一起。他感到自己心头涌出的那股快乐有点没有来由,好像他原先认为肖婷必定要回绝他似的,他原先可没有这么认为,所以他的快乐是没有来由地突然地冒出来的,突然地,而那一直照耀着他的阳光,也是让他突然地感受到的,他感受到此刻的阳光像是飘洒在空中的金粉,明亮辉煌,也像是肖婷的手,暖暖地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全身。感受着这种抚摸,他走到了一座石桥边,又跨下桥墩边的一块大青石,在水边一块方形的小青石上坐下。他的眼睛往前平视,就觉着自己坐在小河河面上了,河面像是一条宽阔的快速流动的光波,耀眼而明亮。他弯身脱下了鞋袜,双脚往前一探,浸到河水里,一股阴凉的爽滑感流进了他的心头。他抬头,看到石桥栏板上雕刻的花草似乎在朝着他摇曳,石桥拱顶上冒出了一位扛着渔网的男子和一位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姑娘。春林仰起面孔,朝拱顶上笑。拱顶上的疑似父女也朝下面的春林笑。

春林今天真的很高兴,那对疑似父女沿着小河的西岸往北走了好一段路,春林看着他们背影的眼睛里还有着笑,这笑河水一样闪着明亮的金光。

后来的事实表明,春林的笑不是没有来由的,他在小学门口突然涌上心头的那股快乐不是没有来由的。大约一个半钟头后,参观罢沈松的摄影展,肖婷领着春林往西街上自己的家里走了,他们直接走到了肖婷的房间里。这让春林感到意外,也让春林明白,走近女人的道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真正的女人在接受你之前,必定先拒绝你,拒绝是女人虚设的一道玄关。

总而言之,春林溢于言表的快乐不是没有来由的,虽然表面上看去他是在为沈松的摄影展而高兴。这次在粮仓里展出的除了沈松近三年来拍摄的部分风景照之外,就是人体艺术照了。粮仓的二楼虽然有些幽暗,可那些装在柚木相框里的人体却毫无疑问地散发着艺术的光芒。一般来讲,艺术的光芒总会洗去人心头的躁气,春林却看得眼热心跳。在一幅少女出浴照边,肖婷居然也表现出了异常的情状,她目光发直,面孔潮红,呼吸粗重。春林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了,牵牵她的衣角,肖婷不动,目光仍旧直直地望着墙上的照片。春林就开口,我们回转吧?肖婷醒过来,说,好好。

西街上眼杂,肖婷和春林一前一后相隔着几步走路,青石条硌着脚,可俩人走得还是挺快的。俩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肖婷的房间,虽然他们都没有说出来。他们去那里做啥?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好,如果他们相互询问,他(她)就会回答,也许是去取东西吧。

他们要取的东西在肖婷的床上,在空荡荡的床上。他们倒在了床上,一倒下,他们就认为取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房间里有一股香香、甜甜的气息,格子窗上拉着的印花窗帘让这股气息蒙上了黯淡的光线,黯淡下来的气息有一股蚀骨的暖意。

肖婷的双臂箍住春林的腰,肖婷的手臂告诉春林:她已经在他的面前完成了质变。

肖婷的这个质变应该产生于她自己给予春林的两次拒绝,也产生于今天的摄影展,更产生于春林那天夜里对那个耳光的深刻理解。是的,大多数男人的美好梦想往往会被一记耳光轻易打碎,而坚强和睿智的男人则常会走到耳光的反面,他们不会轻易忽略这一点:女人有时给出的耳光其实是一种仪式,形式远远大于内容,一记耳光所带来的疼痛实际上只要闭一下眼睛就能忍住,闭一下眼睛就能忍住的痛其实根本谈不上痛。所以,耳光的代价是渺小的,而香床上的一朝收获却是巨大的。春林的右手探到了肖婷的衣服里面,却很快又不动了。

肖婷的喉咙后发出轻微的声响,春林认为这是一记鼓励的声音。她确实是在鼓励,针对春林右手的犹豫。可春林的右手还是不动了,一歇后,他的手竟然撤离了肖婷的身体,在床上坐起来。

春林说,不,我要讨你做新娘,我们要结婚的。

他换口气,又说,我要到结婚的那一天要你。

春林开始准备结婚的事了。沈松说,你到香花桥的西街上去不是为了开店,是为了寻女人。春林咂了一下嘴唇皮,觉得是的,他到西街去是为了寻女人,寻个女人结婚。现在,西街上的小店处在“烟出火不着”状态,王芳有时甚至把手工艺品送给她的安徽老乡了,她还在小店里举办“老乡会”。有天下午,春林来到店,看到一帮姑娘和小伙子围着一张桌子在吃喝,他的面孔起色了,可他还是忍了,压低声音问他们是在吃中饭还是吃晚饭。王芳已经吓得一声不响了,一位喝得半醉的短发姑娘则站起来,右手搭住春林肩头说,哥,我们要喝到明天。姑娘不晓得这就是老板,继续说,你坐下来,跟我们一道喝到明天。姑娘说着还在春林的脸上“啪”地亲了一下,立刻把他脸上刚起的颜色亲掉了,小店里的杯盏狼藉也即刻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青春烂漫。不过,春林还是记起了自己的老板身份,他用和缓的口气说,明天一早,一定要把这里弄清爽。明天,在这里已经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成为了青春放浪的概括。春林说罢就转身走了,就穿过小店西侧的弄堂去寻自己的青春了。

小店的景况是越来越不妙了,不过,春林对此好像并不上心,他好像就是打算来西街上掼钞票的。小店里举办了那次“同乡会”后,春林和王芳像是彻底变成了两名不负责任的国企员工,生意的好坏已经成为了别人的事体,他们和小店已经貌合神离。回想起来,只有在上次城管队员来搬东西时,王芳才表现出了一份主人翁才有的急切,现在,她是那么的冷漠和散懒,要么在街沿上嗑瓜子,要么关上门不知跑到啥地方去了。

而准备结婚这桩事体也让春林对王芳彻底不闻不问了。结婚,首先要有房子。现在,春林跟他阿爸住在县城里一套两居室老房子里,房子里终日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老人味,显然是不适合迎娶的。那天,春林把肖婷领到这房子里,房子里的气味立刻让肖婷变成了女主人,她卷起袖子,忙碌地打扫起来。在春林的“狗窠”里——肖婷把春林的房间叫作“狗窠”,肖婷讲,没有女人的男人真可怜啊。endprint

一天下午,可怜的春林领着肖婷来到了位于县城城中心的银杏广场,广场已经不是场,满眼都是脚手架、大网兜、搅拌机,一个名叫“银杏小区”住宅楼群即将结构封顶,四周弥漫着尘灰和水泥的气味,这气味竟然有点香,也有点暖,这气味竟然让春林和肖婷同时想到了肖婷房间里的气味。

肖婷不清楚春林领她来这里做啥,待春林把她领到广场一侧的售楼处时,她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她说回转吧。像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又说,我什么时候同意跟你结婚啦?

春林愣一下,脸上浮起的分明是戆大一样的神色了。其实,领着肖婷来售楼处就是一个戆大一样的举动。看上去,他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戆大一样用巨大的物质来表明自己的诚意。

春林结结巴巴地说,合同上直接写你的名字。他口吃的样子很笨拙,没有别的办法,笨拙,已经成为春林在肖婷面前的不二选择。

可是,面对春林这一次的笨拙,肖婷说不。肖婷仿佛看出了春林身上的笨拙还是代表了这个物质时代的一个侧面,春林笨拙地抄袭了这个时代里不少男人的做派,却被肖婷看出了生硬、牵强,肖婷就成为了一名面对学生拙劣作业的老师,她除了打叉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叉就是严肃地对春林说,你买房的事跟我不搭界!

俩人在银杏广场分手后,春林往他阿哥秋林那里赶。一路上,他想着肖婷,也想着女人的难以捉摸。他认为,女人之所以是女人就在于她的难以捉摸,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女人的难以捉摸恰恰是可以捉摸的,女人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她面对男人时一直试图用拒绝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接受,她必须得绕这道弯,好像不绕这道弯不足以表明自己是女人。一位哲人讲得好,女人的魅力是拒绝。聪明的女人都是深谙此道的。肖婷是个聪明的女人。

秋林在办公室里看报。下午四点钟的样子,香花桥镇政府的院子里就有了一股散淡的气息,这股气息被已变淡了的阳光一烤,就是喝淡了的茶水的气息和泯灭了的烟头的气息。整个院子空荡荡的,除了少部分工作人员可能还在下面走村入户,其他人都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可秋林仍旧在。近一年来,秋林除了工作,就是在办公室里吃茶看报,啥地方也不去。

秋林卖掉汽车,不参加工作之外的一切应酬,看上去是跟春林的嫂子突然离开他跟上别人有关系。可是,春林心里明白,他阿哥秋林的消极避世,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在无数变故面前的全面逃退,面对现实,阿哥这一次终于选择了逃避,阿哥想让春林跟他一起逃。

可是春林不是这样的人,春林不但在西街上开了店,还要结婚。他说,我要结婚!说着,他端起桌上的那把带焊锡把手的马口铁杯子,喝一口秋林喝淡了的茶水。

秋林听不懂似地看着春林。春林又讲一声。秋林的眼神终于聚拢来说,跟谁结婚?春林说,肖婷。秋林说,阿爸晓得吗?春林说,我结婚他会反对?我做啥他都同意。

实际上,他们八十多岁的阿爸不要说搞清楚两个儿子平时在做啥,就是要搞清自己在做啥也难。最近,他每隔几天就要给老伴写一封信,地址是以前他们住过的香花桥镇横泾村,当村委会主任把这些信拿来时才晓得怎么回事,忍住笑,对春林说,你阿爸把横泾村当成天堂了。春林接过信,说,我来转交吧,我打印后用伊妹儿发,就不会退回来了。

春林的姆妈已经过世好多年了,可是,弟兄俩与他们的阿爸一样,还常跟她交流,爷老头是用写信的方式交流,而兄弟俩则在心里头默默地与她交流。秋林像是刚在心里跟他姆妈交流过,说,还没有进洞房,你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爸了。姆妈不同意的。春林说,她举双手同意。

看春林的样子,他也像已经跟他姆妈交流过,已经先征得了他姆妈的同意,所以他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目光是坚定不移的。

就像喜欢用拒绝的方式来表示接受一样,女人也常常认为自己对男人的支使也是一种给予男人的奖赏。这天下午,肖婷对春林说,放学时,你帮我接一下小波和小涛。肖婷讲话时,就是认为春林会很高兴听到这话的。

可是,你既然不愿跟人家结婚,又有啥理由来支使人家帮你做事呢?可这就是女人,这就是一个自以为在男人面前稳操胜券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情状。

肖婷吃准了春林会很乐意听她支使,事实也是这样,春林很高兴去接小波和小涛。他根本无视肖婷表现出来的那种矛盾,他早就明白了女人就是那样的:心里藏着矛盾的这一面,示人的却是矛盾的另一面。

本来,春林是来西街给王芳发当月工资的。王芳不在,小店上着柏木排门。排门左侧的墙上,有一个装有耳承和送信口的黄铜邮箱,这是春林刚开张时安装的,可直到现在,春林也没有打开过这邮箱。

排门上的斑驳油漆在发出黯淡的光,这是一种失望的光,同时也是一种冷漠的光,这光基本上是春林的生意对春林本人表达的一种态度,反过来讲也一样。春林在排门前转身,穿过弄堂,来到了院子里。他心里头有着一个小小的念头,他拧一把自家的大腿,心里讲,假使不痛,这个念头是不现实的。结果痛了,结果当这个念头真的变成了一幅现实图景时,他还是觉得意外。肖婷正在跨出门口。看到春林后,她别了下脸,好像不情愿看见春林,好像早些时春林要为她买房这事极大地刺伤了她。她别着脸,像是要从春林旁边走过去。春林拉拉她的衣角,她就站定,说,下午要到县少年宫开会去,来家里拿点东西。歇口气,她又开口,正巧你来了,我开好会回来可能晚了,相帮去接一次小波和小涛?春林说,好的好的!高兴得搓手,脸上也浮起一层得了奖赏一样激动的神色,这神色是暗红色的,里头藏着一层急切。

春林在往香花桥小学赶的时候,肖婷的话还在他的耳畔萦绕。肖婷说话的口气简直就是一个女人对自己老公的,轻淡却柔和,吐字也清晰,虽然她是别着脸说的,春林没有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可是,她的语气里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神,她的语气就是一双温柔的眼神。

结果,离下课还有半个多钟头,春林就站在了校门南侧的一棵胡秃子树下。他看着校门前的那条小河,阳光下的小河清、亮、红,在小河消失的地方,也就是北面的那条叫漕港的大江那里,春林望见了一种生息的繁忙,这繁忙和香花桥西街上的繁忙是一样的。东西向的大江是一条连通苏沪两地的航道,驳船的声音时不时地会盖去江鸥的声音,一条条拖驳满载着黄沙、水泥、石子、土方等建筑用料从江苏进入上海。望着这条终日船来人往的航道,许多香花桥人认为,是江苏人拔高了上海的城市。endprint

春林没有把小波、小涛直接领到西街,而是领到了秋林的办公室。秋林看看背着鼓鼓双肩书包的两位孩子,又看看春林,眼神里有着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只有春林能懂,这样的东西如果在旁人看来是一个生僻的外文词的话,惟一的翻译家就是春林。春林就把它翻了出来,它就是:惧怕。

孩子其实是可爱的,却吓着了于秋林,这是因为于秋林感到自己将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别人的种却要成为于家的后代。秋林不情愿这样,他的不情愿不是以愤怒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是以惧怕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对,秋林眼神里就是这东西,惧怕。他眼前的这两个孩子好像真吓着了他,他把面孔别过去,眼睛落到身边右侧的墙上,粉刷一新的墙面上空荡荡的,却又好像布满了文字,好像秋林必须要认真去读一下似的。

春林说,叫,叫一声老伯伯。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叫了。可秋林还在墙上读。

北墙的窗外传来一声明丽的鸟叫。小波、小涛的脚步往窗边挪动了几步。他们引颈张望,看到北窗外一棵桧柏的长枝上跳动着一只画眉鸟,它继续发出明丽的叫声,叫声含珠衔翠,叫声明丽灿烂。

室内几个人的目光都不在一个点上,这就不太好,这个情况告诉春林,他今天到这里来是不合时宜的,是自作主张的,是不可能让他心里所预备着的一种情感落实到他哥哥身上的。可是,春林还是像一头执拗的毛驴,往一个地方走,他又对小波小涛开口,过来过来,再叫,叫老伯伯!

秋林的脸终于转回来,带着笑意,这笑意却有点吓人。这一次,秋林也让别人感到惧怕了。小时候,他要打春林前,就是这样对春林笑的。春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下,尽管他已完全记不得秋林上次打他是在什么时候了,可秋林现在的笑还是突然让他记起了小时候挨打前的情景。

可秋林已经不是以前的秋林,他不会再打人了,他只会把自己的怒气收在面孔上,甚至放在笑里了,就像现在。他不会把怒气传递到手上了,他说,你们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春林直接把小波和小涛带到了西街西梢头的达来饭店,他跟肖婷打电话。可肖婷在电话里没有出声,不过她肯定听到了、听进了春林要她直接到饭店的话,春林还认为她听懂了他想制造一家人温馨进餐画面的愿望,听懂了他想扮演一家之主的念头。

可是,直到晚上七点,还不见肖婷来。小波与小涛都已经饱了,小波拿一把不锈钢蛋勺敲打一只盘子,当当当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春林正想往两个孩子的杯中倒些橙汁时,看到肖婷站在了包房的门口。门框变成了画框,长发粉衣的肖婷就玉立画框里。春林像看墙上的农民画一样仰起了头,可他现在看的是一幅油画,他在这幅油画里看到了一份美,更看到了一份静,静得都有点惊心动魄了。其实肖婷也就静立了那么几秒钟,可春林却觉得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已经悬挂了多年的油画,他春林盼望着肖婷从画中走下来,走过来。

可是,肖婷没有走进包间,她对着小波和小涛说,走,我们走。

肖婷的目光有点冷,口气里也有一种冷冷的东西。他盯着肖婷,似乎想看清楚她传出的那份冷意背后的东西。

一个钟头后,春林终于找到了肖婷传出的那份冷意背后的东西。一个钟头后,他又一次跟秋林见面了,在秋林空荡荡的家里,秋林告诉春林,我找过肖婷了。春林就一下子明白肖婷身上那股冷意的出处了。

刚跨进秋林位于中心城区的那套老公房的门槛时,春林的鼻子就捕捉到了秋林前妻和儿子的气息,春林晓得这是一种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气息,这气息同时也是一种暖暖的温度和柔柔的声音,可是,事实上这温度和声音现在已经没有了,已经永远留存在过去了,现在这套公房里只有一片空寂和清冷。秋林像一只困倦的老猫一样蜷缩在沙发的一端,眯缝着的眼睛里也散发出冷漠和厌倦的光,这光一下子拉开了春林和秋林之间的距离——面前的秋林让春林觉得陌生。

春林走近了秋林,却远离了秋林。是的,春林觉着自己跟秋林的关系已经很尴尬——小时,两个人不开心了,干脆不理,干脆相互走开;现在,两个人不开心了,却硬着头皮见面。小时,走开后想着的是见面;现在,走近后想着的是走开。可春林不能走开,不走开也是成人后的一个特征。

既然不走开,春林就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沙发上头的挂钟发出了一记“当”的报时声,屋子里的冷寂终于被打破了,好像也把秋林从一种萎顿、冷漠的状态里敲打了出来,秋林终于开口说,我找过肖婷了。

春林在沙发的一头闭上了眼睛,闭上了眼睛,却看到了秋林和肖婷见面的情景,似乎还听到他们见面后讲的话了。

秋林突然一把抓住了春林的胸襟,往上拎,还说,我就要死在你的面前,我要死在你的面前。

直到现在,春林才闻到了秋林嘴巴里的酒气,更确切地说,秋林嘴巴里的酒气才走进了春林的意识里。春林低头,在沙发一端的地上看到了一只空了的玻璃大曲瓶。

一个喝高了的单身男人嘴巴里喊出“要死”是正常的,不管是他自己要死还是别人要他死。死在喝酒男人的嘴巴里只是一道气流,是伤感时的一声悲鸣,愤怒时的一口浓痰。春林站直身子,伸出两条手臂,绕住秋林的肩膀,想让秋林重新坐下来。他的双臂用力了一下,结果俩人一起倒在了沙发前的小木地板上。春林撑起了手臂,想站起来,可就在这时,他哥身上的酒气像是在进一步释放出来,片刻后,春林都能看到这酒气了,这酒气在多起来浓起来,这酒气弥弥漫漫的,雾一样罩着他们兄弟俩。

春林认为这雾就是一年前那天下午的雾。那天下午的雾也是由酒挥发而成的,只不过那天的酒不仅从秋林嘴巴里挥发出来,还从春林的嘴巴里挥发出来,酒的雾气让俩人都视线模糊了。开着桑塔纳小车的秋林看到两个褐色的雾团在前面缓慢移动,他朝那两个纠结在一起的雾团开去,他想用车子撕开这两个雾团。其时,秋林与春林的车子开在了香花桥镇北侧约三公里的一片广阔田野里,这片田野即将被开发为镇级工业园区,“井”字型的水泥路都已经筑好了,桑塔纳汽车就开在“井”字型的“一竖”当中,小波和小涛的阿爸、姆妈也走在了那“一竖”当中,走在了桑塔纳小车的前面。在一年前那天下午的三点钟光景,桑塔纳小车直奔那两个雾团而去,结果车子像是驾上了两个雾团,腾空一下,随即又落到地面,这个“落”在秋林与春林感觉里又有点像飘,车头就在似落似飘中歪斜一下,又迅即往前冲去。就在车头刚摆正位置的一瞬间,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一瞬间,秋林和春林突然醒了,他们眼前的迷雾突然散了,他们终于明白雾团不是雾,是人,人怎么可以以雾的形式出现呢?他们惊恐了,雾怎么可以不是真正的雾呢?他们的身体发抖了。可是车子没有停下来,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也杳无人迹,桑塔纳小车朝着天边发疯般冲去。endprint

春林的手臂一歪,重新躺到了地板上。秋林却要站起来,春林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俩人就躺在了地板上,以一种伤兵的姿势躺在了日光灯雪白的光线里。秋林又低唤一声,我要死。

风从敞开的半扇窗子里吹来,印花窗帘布的一角掀动了一下,像是在呼应秋林的低唤。可是,春林一动不动,他清楚,男人在人面前说“死”时,他肯定离“死”还很远,他还对“生”充满着依恋。

其实,秋林离“死”还真不远,他是以这种方式逼近“死”的:他去香花桥镇派出所了,派出所的人又连忙跟县公安局联系。秋林被当场扣住了。

第二天上午,春林也终于明白“死”原来是有多种形式的,任何一种自我消失、自我毁灭、自投罗网、自我葬送都是“死”,所谓的“死路一条”指的就是一种穷途末路的境况,秋林用自首的方式终于把自家送上了“死路”。

这时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春林待在秋林那套空荡荡的老公房里,慢慢举起自己的手,看手掌上纤细的纹路,像是在上面寻找着于家家运的走向。仔细地寻找了一阵,他就举起了这只手,往自己的脸上抡去,“啪”——他的脸上清脆地响了一下。再抡,又“啪”。抡,“啪”。抡,“啪”。足足有半分钟,春林用同一个动作对付着自己。

春林终于往楼下走,走到了阳光里。他感到阳光像水一样冰凉。没过多长时间,他来到了香花桥小学的校门口,与肖婷碰头了。后来,肖婷就默默地跟着他往西街上走。阳光的颜色比春林刚走出他哥家楼道时深了好多,可还是让春林觉着这是水,他领着肖婷走在水里,走在一片冰凉里。在西街的乔家栅甜食店前,春林站定,他跨到廊檐下。他进廊檐不是为了买甜食,而是为了说话,他说,我哥昨天找你了?

乔家栅甜品店里的小姑娘正低头剥弄着指甲,店里的甜食正在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息。

肖婷微微点头,面孔上浮上的是一份继续倾听的表情。春林说,他找你讲了啥?

肖婷没有出声。她捣动了一下脚后跟,伸伸头颈往玻璃柜台后面的小姑娘身上看。小姑娘抬头看一眼春林他们,又低下头开始剥弄手指甲。

肖婷不开口,两瓣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都讲了啥,全被她关在了自己的嘴唇里。其实讲了啥已经不重要了,春林想都想得出了。重要的是今天春林要对肖婷讲啥。春林咂咂嘴唇,一时却有点语塞,只是觉得心底里涌上了一股酸酸的东西,液体一样蹿到他的喉咙口、嘴巴里,他又咂咂嘴,像是在用嘴辨着这液体。终于,他在这液体里辨出了内容,那原本沉在他心底的内容终于从他嘴里冲出来,他说,我是真的。

肖婷一下子没有听懂这句不见头不见尾的话,她翕动了一下嘴唇,想讲啥,最终却还是没讲。

春林又说,他是真的,他是真想结婚。不过,现在,他先要去做另一桩事体了,另一桩事体说不定会让他错过自己结婚的年纪,会让他老了还不能享受家庭的乐趣。

他说,说不定会让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肖婷脸上倾听的表情是一种苍白的颜色,不过现在,春林看到这份苍白在慢慢地泛出淡淡的暖意。

她说,走吧。

春林说,到哪里?

肖婷不说。不说,俩人依旧走出廊檐,沿着西街往西走。阳光仍旧像水,阳光不再如水,慢慢地不再让他们觉得冰凉。在走路的过程中,他们似乎已经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温度。

是的,他们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温度。这温度是慢慢起来的,起来的原因就是春林的那句话:我真想结婚。

春林真想结婚,肖婷肯定是已经感觉到了的。现在,春林讲出来了,他一讲,肖婷的身上就慢慢地开始释放热气了。

俩人进了肖婷家。进门后,春林在肖婷脸上看到了纵横交错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既像是挂在肖婷面孔上的珠子,又像几串外文,虽晶莹透亮,却让春林不明就里,翻译不出肖婷脸上外文的意思。春林放下手里的编织袋。肖婷脸上的眼泪越来越多了,旧的眼泪珠子迅速落下,新的珠子迅速产生,眼泪的珠子很快串成了线。她喉咙口出声了,她哽咽着把春林朝前牵。俩人身上的体温这时达到了某个高点,体温烘烤着屋子里那股淡淡的香,那香弥漫开来,那香缭绕起来,那香让两个人的眼睛迷糊起来,也让两个年轻的身体失重了、轻飘了。春林终于翻出了那些眼泪珠子的含义:肖婷想交出自己。她这是在交出自己前对自己身体表示着一份不舍呢。可她的决心已经定了,她要把春林往房间里牵,她的身体都已经预热了,她不把自己交出来行吗?

肖婷说,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春林在喘息,他也落泪了,他边喘息边落泪,他的眼泪也是珠子,他脸上的珠子跟肖婷脸上的珠子滚落在一道。跟肖婷不同,春林的眼泪表达出了一种茫然的心绪,一种夹着委屈的对明天的茫然。

春林抱着肖婷的手臂松开了,他心里对自己说,不能。他又对肖婷说,我还要回家里一次,拿上自家的衣裳。我要把我哥替下来。

秋林带着阿四头等三名市政科的人员走在了西街上,在早已关门的春林的那家店铺前,秋林站停了。秋林在排门上看到了纵横交错的裂痕。这是时间的裂痕,门的破败就是时间的破败。秋林感到自己内心好像也已经败落,长满了荒草。

肖婷也不在家。肖婷拿着那笔迟到的赔付款在中心城区买了套二手房,带着小涛和小波搬过去了。而沿街老房子的房主从本月初就可以跟镇政府签约了,置换。镇市政科已把宣传的单子往西街上撒了,单子上写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老换新迎接美好生活”、“房新,心情才能新”,都像煽情的房产广告了。有一句很出格,是“哪个男人不想换?哪个女人不想新?”不晓得是谁的创意。传单蛮多,可是,秋林却在这些传单的背后看到了一种必然的结局:安置房空关的情况会存在,必将长期存在——谁都不情愿搬到那些新造的安置房里去。看到这种结局,不等于不要让那些煽情的传单在西街上流转,不等于坐以待毙、不去走家入户地做动员工作了——秋林今天来,就是想来动员肖婷签约的。可是,他在肖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份冷寂,她已经比别人先“辞旧迎新”了。endprint

秋林要阿四头他们先回去。然后,他用手背揩揩眼睛,又在院子里四处打量起来。墙边,长脚丝茅草都快长到人的膝腘那里了,草里还倒伏了一些瓶瓶罐罐。秋林的脚边,一只百脚虫沿着一根躺地上的晾衣绳在慢慢爬动。没有人气的熏染,整个院子就那样了,有一种惨淡的静,有一种静悄悄的荒凉。秋林还在院子里闻到了一股生涩的动物皮毛的气味。他闭闭眼睛。他闭闭眼睛是因为他的眼前又突然迷糊了,就像那天下午在香花桥工业园区的路上开车时一样,他眼前又有了雾,是院子里的气味变成了雾,两团相连着的雾。两团雾在墙角处一丛丝茅草那里腾空而起,各自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前一后蹿向木门,遁门而入。秋林突然醒悟,他闻到的那股生涩的动物皮毛的气息,其实就是《聊斋志异》这本线装书的气味。

秋林眼门前的雾没有了,这雾已经变成了两只青狐遁入了肖家屋内。秋林觉着自己的这个想法是滑稽的,同时也是真实的。这确实是两只青狐了,青狐往往是与荒凉联系在一起的。秋林还突然觉着这两只青狐就是肖婷的哥嫂。《聊斋志异》里的青狐只有一只,而且是母性的,后面还跟着一位正行走在赶考路上的书生,可现在却有一公一母两只青狐,这也是真实的,这是聊斋故事在当今社会里的翻版。秋林走向紧锁着的木门,他要做当今社会里的书生了,可他追寻的却是一公一母两只青狐,他不追寻“男欢女爱”,他追寻的是一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想重新遭遇一次那个下午。为什么要遭遇?因为他想让那个下午重新再来一遍,他一定要把它攥在手里,把它捏碎了,让那个下午从此在他的记忆里消失。所以他要去屋子里与两只青狐碰头,碰头就是捏碎,捏碎就是碰头,不是他秋林捏碎那个下午,就是两只青狐把他捏碎。把他捏碎了更好,免得他一直惦记着那个下午。所以,他没有啥好怕的,所以他也化作了一团烟雾,冲向木门。

他被紧锁着的木门撞得晕头转向,凭借着晕乎中的一丝清醒,他让目光在自己的周遭转动了一下,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了门锁。他摇晃着身子跨进门里,屋子里散发着浓烈的粉尘气味。这是一个被废弃了的客堂兼厨房。他茫然四顾,目光既像在寻找着啥,又像在躲避着啥,脚步迟迟疑疑地跨向右手向的另一间屋子,他在里面闻到了一股更重的粉尘味。靠北墙,放着一张卸了帐幔的大床,一看,床架是用抛过光的樱桃木做成的,包裹着黄铜装饰。床铺上暴露着褐色的棕绷。整张床看上去敦实而孤独。

秋林又退回到了客堂兼厨房里。那两只青狐呢?秋林问自己。你们出来,我们谈谈,我们谈谈那个下午,不是我捏碎那个下午,就是你们捏碎我,我求你们捏碎我。可是,秋林突然感到浑身一阵无力,他在地上坐下来,坐在了一只脱落了半扇门的碗橱边。水门汀地面的阴凉渗透到他的屁股上。他转过面孔,在地上看到了一把刀,一把已经生锈了的切菜刀。他拿过菜刀来,握住菜刀短短的木柄。

他让菜刀的刀背贴上自己面孔,一股生冷的感觉是他熟悉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把刀跟自己的亲。是的,他在刀的生冷里感觉到了“亲”,他把这“亲”往前伸出去了。

他说,给。他又说,你们劈我吧。

秋林是对着他眼前的虚无说的。他一说,眼前竟然出现了两张模糊的中年男女的面孔,秋林晓得他们是谁,青狐又还原成了人。人不接这把刀。

秋林就又说“给”,那两张模糊的脸不再模糊,清晰了,清晰时则变成了春林的脸。

秋林握刀的右手伸得笔直。给。给。给。他的眼前交替出现了不同的脸。这一天下午,秋林没有喝酒,可他与一年前工业园区里的那个下午一样,意识模糊了,眼睛却异常明亮,明亮的眼睛让他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也让他做出了平时做不出的事,他的右手里的刀突然转了个向,往自己的大腿上劈去。

十一

刀在叫了,它的叫却是无声的,可秋林就是听见了。这把刀虽然已经刀背生锈、刀刃翻卷,可依旧叫出了一种剧痛的狂喜,狂喜的剧痛。

刀这种叫最耗体力,只叫了一下,刀就累了,秋林就想让刀休息,刀只休息了一歇,他就又把它举起,不过把它又平伸到了前面,他又对着面前的虚空开口了,他说,给你,你来劈我吧!

这一次,他的眼前出现的是肖婷的脸。肖婷的脸只模糊了一霎那,就清晰起来。肖婷脸上布满着恐惧的神情,这神情迅速地朝秋林逼近了,这神情也像刀一样叫起来。恐惧出声了。

肖婷真来了,她从虚空中来,却实实在在地扑向秋林。她夺下了秋林手里的切菜刀。

肖婷张嘴,真的叫起来,你要做啥?

其实,她已经看清秋林在做啥了。她低头往地上看去,她看到秋林的右大腿以一种疼痛而又欢乐的方式蜷缩着。可她还是又讲了一声,你要做啥?你要作死啊?

肖婷是被阿四头叫来的,肖婷在校门口碰到阿四头,阿四头就告诉肖婷说,秋林在她家院子里等她呢。肖婷明白是签约的事体,她就赶来了。

现在,肖婷扔出了手里的切菜刀,在秋林的身边坐下来。

西街上很多人在传,说秋林想跟住户签约时,被住户用刀劈了。可到底是被啥人劈的,却被秋林死死地咬在了牙关里。派出所的人,甚至镇领导都找他了,他就是不讲。他就优秀、先进了,镇里也有了在动迁关键时刻树他典型的想法。可他一瘸一拐地找到了镇领导,谢绝了,并又一次一瘸一拐地带着市政科的几个人往西街上走。秋林的优秀、先进就更上一个层次了。

秋林带着阿四头往酱油店老板黄五那里走。听人讲,黄五打算在香花桥镇的东街上承租新的铺面,秋林打算趁热打铁,让黄五把迁店协议签了。在离酱油店还有百把米左右的样子,一路上一直扶着秋林的阿四头说,师傅,这次镇里肯定要掀起一个学习秋林的高潮了。

秋林说,屁高潮!学我?能顺杆爬?不立刻摔下来就怪了。

秋林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个世界就是怪事连连的世界,一个人不碰到怪事才怪呢。他的耳朵边突然响起了那天肖婷讲过的话,肖婷是在他的身边悄声讲的,她说,我要结婚。她还说,我现在怎么突然想到要结婚了呢?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那天,肖婷脸上露出了一份奇怪的表情,这表明她不明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这表明她认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一件怪事。肖婷要跟啥人结婚呢?跟春林。这也是肖婷在那天嘀咕似地说出来的。可春林正在青东农场的看守所里关着呢,她怎么结婚?endprint

秋林他们终于走到了酱油店门口,秋林往外掏协议书,迎接他的却是黄五手中的一把长柄劈刀。当时,阿四头先是以为黄五要从案桌底下摸香烟呢,很快反应过来,叫起来,冲上去,去挡黄五的胳膊。可是,黄五手里的刀还是在秋林的肩膀上带了一下。

阿四头又叫一声,一把夺过了黄五手里的刀。黄五也没有挣,他看着秋林,目光呆直。秋林右手捂着左肩,慢慢蹲下来,只一歇,他又站起来,他要阿四头他们放开黄五,他说着随手从身旁的一只长凳上拿起一条黄色的破裤子,往自己左肩上绕。

秋林看看目光呆直的黄五,又看看阿四头,不是他劈的,记牢。

然后,秋林转身。

十二

派出所的人当天就找到了在家休息的秋林。秋林说是他自己往胳膊上搞了一下的,为的是亲戚间的一笔债务纠葛,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只是擦破了点皮。秋林还脱掉衣裳,让老派看自己肩膀。老派看了,秋林就咬住牙关,不想讲啥了。老派目光狐疑地看着秋林,又嘀咕一声,你不认得黄五?秋林还是咬紧牙关,不愿再开口了,老派也不好撬开他的嘴巴。

老派一走,秋林就迅速走出屋门。他发怒了,他一发怒,左肩膀上的痛就来势汹汹,都让他呲牙咧嘴了。他就呲牙咧嘴地来到了阿四头的面前,还用右手抓住了阿四头的胸襟,说,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是我自己劈自己的。

阿四头说,师傅,我啥都不讲,我不讲黄五拿刀劈你了,也不讲你是自己劈自己的。秋林说,好,不管你有没有讲过,反正从现在开始,你再在外头讲,我就劈你!

秋林本来不想讲这个“劈”字的,本来他举起右手,要借着手势说“一刀两断”的,结果说“劈”了。反正一样的,用的都是刀,刀是可怕的,阿四头肯定也怕,所以,秋林刚说罢,他就接嘴,好,只要别人说到你,我当哑巴!

老派再次寻上来,秋林说,黄五是头一个来签协议书的,哪能会劈我呢?

秋林站起来,走到靠北窗那里的一张镶嵌着波斯人玩球的木柜那里,拉开木柜的双扇门,拿出一份黄封皮的协议书。木柜样式古雅,是一位市政科科员在一次市政整治活动中从一处违章搭建屋里拉来的。

老派接过协议书,仔细看黄五鸡爪样的签名。黄五是昨天下午时分来寻秋林的,看到黄五,秋林面色都变了,就想往办公桌的底下钻。黄五手里虽然没有刀,可刀也有可能放在袖口里,武打片里都已经放过了。秋林记得自己的头刚低到桌沿那里,黄五就开口了,我来签约。秋林没有听懂,他的头在继续低下去,可是,他刹那间意识到自己是反应过度了,黄五要劈他的话,事先不会开口,他开口,说明情况没有那么严重。秋林的头重新抬起。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听明白了黄五嘴巴里的话,我要签约。秋林问,签什么约?黄五说,我那店铺搬迁的约。黄五讲得很轻,可再轻,也不会妨碍他成为西街上头一个同意置换房子的人啦,他终于把自己蟹爬一样的字迹落在了协议书上。黄五刚签好约,副镇长就对秋林讲,西街上有好几户商家是黄五的亲戚和朋友,镇里想宣传他,副镇长还说,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有榜样,西街上的房子置换工作一定能顺利完成。

秋林对老派说,镇里都要宣传他呢,你们就不要瞎猜了。老派就走了,脸上虽露着不甘的神色,可临走时还是友好地和秋林握了手,告诉秋林,他们也是为了工作。

老派走后,秋林就在办公桌前重新坐下来。他朝门外看去,看到附近居民家屋顶上长着的石榴花在风中摇曳,很鲜艳,很友好。他的心情好起来,又低头,摊开双手,看上面细密的纹路,想起上次在佘山脚下碰到的一个算命先生,他笑了。算命先生说他的事业线和生命线最近有乱象,近期言行要特别当心。

秋林重新翻过自家的手掌,拿起一张白纸,在上头写起来:去年6月3日中午,我与我弟弟春林在青浦榕港酒家吃喜酒时都喝了酒,下午两点钟左右,我们打算去一次小表弟乡下的家里,我开着桑塔纳汽车,我弟弟春林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车子后来就开在了香花桥镇工业园里,在那里出事了……

纸上写的内容,秋林其实都已经跟公安局的人说过了,只不过春林后来过去顶替他时,坚决说成是他自己开的车,秋林竟然神差鬼使似地点头了。公安局把弟兄俩人同时关了几天后,把秋林给放了。现在,秋林也要像上次的春林一样,去公安局(春林还没有正式被判)讲情况。他怕自家到时讲不清楚,就打算在纸上也写一写。他郑重了。他认为这一次必须郑重,必须前前后后写清楚,否则扳不过来。他继续往下写,写到了弟弟春林怎样到了西街上开店,怎样看上了肖婷。都像小说了。

秋林折好纸,走出了屋门。

十三

在离公安局还有百把米远的样子,秋林就看到大门北侧的一个花坛边蹲伏着一个人影,他起初以为这又是一个小城里常会看到的情景,一个讨饭的老人走累了,就地坐下了。很快,他嘴巴里发出了一记叫声。他认出花坛边的老人是他八十岁的阿爸。不是眼花,更不是做梦,他在公安局大门边的一个花坛边碰到了他阿爸。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他阿爸做啥要坐在那里。十六岁那年,他姆妈在横泾河淹死后,他阿爸也是在河边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春林还没有死,秋林迅速地把他阿爸从花坛边拉起来。他阿爸神情呆滞,头发蓬乱。

花坛里栽着多肉植物的花,在阳光下姹紫嫣红,秋林的心里则是纷乱万分。

秋林说,走,回家。

先把阿爸领回家吧。秋林扬手,一辆出租车就停在了身边。公安局前头的马路上车流滚滚,门口传达室里的老年保安神态冰凉。

在后排车座上,秋林拉住了他阿爸的手,他阿爸的手像秋末的丝瓜一样干枯,也像保安的面孔一样冰冷。秋林听着车轮胎发出的“嚓嚓”声,心里也快速地走动着一句话,这句话只一歇就走到了他的喉咙口,就从他的嘴巴里出来了,他说,阿爸,我跟弟弟春林如果有一个人要结婚,你愿意啥人?

他阿爸别一下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秋林就重复了一次,他阿爸好像仍未听见。可前面的驾驶员听懂了,这个陌生人嘴巴里发出了轻微且清晰的笑声,他说,有你这种问法的啊?

驾驶员表达的是一种友善的疑惑,可秋林却在话里听出了责备的意思,他不高兴了,说,你这是啥意思?

驾驶员仍用友善的疑惑的口气说,哪有做儿子的这样问做爷的?哪有做爷的不希望两个儿子都好的?

秋林还是在驾驶员的话里听出了责备的口气。你一个陌生人管啥闲事?你一个出租车驾驶员有啥资格教训人?秋林的喉咙粗了起来,说,哪有驾驶员这么问乘客的?

秋林的话音刚落,出租车立刻发出了一记“嘎”的叫声,秋林与他阿爸的身体在座位上弹起来,一霎那间,秋林意识到车子是撞到啥了,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有雾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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