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烧

2014-10-14 03:25柏祥伟
文学教育 2014年9期
关键词:泗水火烧老张

柏祥伟

应该说,鲁南地区,方圆百里,只有泗水县这个地界内的人,才把馅饼叫做火烧。顾名思义,火烧只是半截话儿,没说完。等吃到了,才知道,火烧就是火烧成的馅饼,泗水的火烧和外地的不一样,长条形,手巴掌大小,皮薄馅多,外酥里绵,鲜香味浓,轻咬一口,油水便滋溢而出。不知是这地界的人嘴拙,话少,还是因为接近孔子儒学文化的影响,千百年来,深思熟虑,惜字如金,多一字不如少一字,直接就喊了:火烧。

在泗水生活的人,或是来泗水出差办事的人,早饭大多是吃火烧,县城的学校门口,医院附近,超市周围,都有支着一个平板铁锅打火烧的摊位,这里的人说“打”火烧,仔细想想,这词用得有点狠,其实火烧是摊出来的,摊成一个面饼,拿勺子舀了肉馅抹在面饼上,然后把面饼四周拽开了,拽薄了,把面饼上的肉馅包裹起来,四周捏得严丝合缝,放在平板铁锅上烙,等火烧烙得挺妥了,才放在平板铁锅下边用火烧,这火烧最讲究的就是个烧字,铁锅下边是堆着果木做成的黑炭,那黑炭上面盖着一层灰烬,看不到明火,以为要灭了,其实温度高得很,靠近铁锅就能觉出热气烘烤,这么说来,其实火烧不是烧出来的,应该是烤熟的,烤火烧的拿一个铁筋扎成的抓篼,胳膊一般长,把面饼上下翻腾几遍,等面饼涨起来,烤得斑斑点点的焦黄,烤火烧的把抓篼上的火烧甩在平板铁锅上,大着嗓门喊一句:“趁热吃吧!”

这时候,火烧才算打完了,外焦里酥,张嘴咬一口,热气香气冒出来,勾着你的食欲忙不迭地去咬第二口。这火烧,最主要还是里面的馅子味道好,猪肉馅的,豆腐馅的,土豆馅的,韭菜掺粉条的。馅子不能绞,绞出来的馅子没嚼头,只能拿刀剁,切。剁成丁,切成丝,加上油盐,葱花,姜丝,青辣椒,大花椒,小茴香,反复调对,凑着鼻子闻,闻出味道来,再放在盆里闷一会儿,等各种滋味浸入馅子里,才能准备收拾去街上出摊。

一个火烧不值钱,前几年是五毛钱一个,这两年物价上涨,面贵,肉贵,青菜贵,什么东西都跟着上涨,火烧也就卖到了一块钱,当然能看得出来,火烧涨价的幅度也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的,你递给打火烧的五毛钱,他对你堆出一脸笑,赔着小心给你解释:“涨价了,得卖一块钱啦。”

打火烧的笑是谨慎的,甚至还带着让你心生同情的卑微。就像一棵草,猛不丁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左顾右盼,缩头缩脑,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谁,被谁踩一脚。可以理解,打火烧的千般小心给你解释涨价,还是怕得罪了顾客,因为在泗水这地界,打火烧的摊位太多了,街头巷尾,哪里都能吃得到。火烧摊位少有在店面里,大多数都是在路边,楼角下,树荫里,行人图个方便,吃两个火烧,喝一碗酸溜溜的鸡蛋汤,匆忙赶路的,着急办事的,站在火烧摊趁热吃,或者边走边吃,一顿早饭,填饱肚子就行了。很多人吃过外来的汉堡包,必胜客,陕西的肉夹馍,虽然也是馅饼,可是吃几顿,还是觉得味道不如火烧好,价格也比火烧贵很多,还是回过头来去街头吃火烧。这火烧,好像是,天生命贱,怎么也卖不上好价钱,不能登堂入室,只能在路边生存,好在命贱的东西都耐活。打火烧虽然是个小生意,一个早上忙活完,一百八十的钱就能赚到手,常年打下来,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有的甚至祖辈相传,因为打火烧,买了房子,买了车,小日子也算过得滋润。

泗水地处鲁中南,三面环山,说山其实不是山,看山不是山,细看还是山,这就有点意思了,左看右看,反复看,就想看出是不一样的山,看多了,看久了,才知道其实就丘陵一样的山,连绵起伏着,大人环抱孩子一般,燕子衔泥似的,缠缠绕绕着,包围了整个泗水县,所以泗水的路不是一马平川,没有辽阔大道,倘若真想走条平坦路,那只能朝西去,西边就是孔子的老家曲阜。曲阜朝西走,一直往西,过巨野,经兰考,到了洛阳,才算是进入了华北中原。

从曲阜两边来泗水的人,从沂蒙山区东边到泗水的人,沿着327这条国道,一来二去,在泗水落脚,总要自觉不自觉的,经意不经意的,吃上一个泗水的长条形火烧,这些年,方圆百里的,千里迢迢的,一路风尘来泗水的人比以前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来泗水,不是图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火烧,他们是来看泗水的山水,虽然山不高,水不深,但是泗水的山水还是能看得出别致,这里有号称天下第一的泉林,趵突泉,黑虎泉,淘米泉,泉多如林,乾隆七下江南,每次都在泉林这里驻跸。很多来过的人,才知道,济南的趵突泉比不上泗水的泉林好。

日子久了,来看过的人信了,没来看过的人不信,不信就想来看看。人越来越多,人多了就显得有些闹,大大小小的,多多少少的,就闹出点动静来。这些动静闹出来,就像水里冒个泡,转眼也就消失了。

在327国道路旁打火烧的老张,他的职业就是打火烧。他老婆擀面皮,包馅子,他只负责把火烧放在锅下烧烤,他除了打火烧,也喜欢探听小县城里闹出的这些动静,大多时候,别人吃着火烧说这些动静,他听着就笑,他笑是因为这些动静实在可笑,是因为这些动静与他没什么关系,才觉得可以笑。

在这些动静没有闹到他头上以前,他是笑着打火烧,笑着听这些动静的。其实刚开始,闹到他头上的动静也不大,事后很多人都听说了,老张闹出的动静,也就是因为两个火烧。那就奇怪了,两个火烧两块钱,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再细问,才知道不是钱的事,还是因为两个火烧,嗯,没错,两个火烧就闹出了大动静。

老张的火烧摊处在十字路口,早上人来人往,占据天时地利,生意格外忙,买火烧的人多,挨着靠着火烧摊,人多了就闹,一闹就要出动静,着急上班赶路的,有人把钱扔到老张身旁的纸盒子里,预订下锅里下一个出锅的火烧。一个人扔钱,别的人也跟着扔钱,扔着扔着,就有人闹起来,闹着问老张:“我等了半个小时了,为什么不给我火烧?”

质问的声音当然不好听,老张抬起头看到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长脸,竖眉,高鼻梁,嘴巴上边带着几粒青春痘。他说完这句话后,不吱声,只是瞪眼看着老张。好像是等着老张回答。老张看着脸生,不是老吃客,被质问了这么一句,多少有点忍气吞声,低头没吱声,他完全可以用快烤熟的火烧,打发给这个小伙子,偏偏老张又不是敷衍了事的人,把每个火烧都想烤出味道来。只低头说了一句:“心急吃不了热火烧。”

老张没想到,他的这句话会闹出动静来,那些等着买火烧的人也没想到,因为老张这句话,那个小伙子会对老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小伙子没吱声,老张没吱声,所有买火烧的人也没吱声。可是,谁也没想到,小伙子的手探进胯下的皮包里,探进去又伸出来,恍惚之间,小伙子的胳膊朝老张身旁的纸盒子里挥了一下。“啪”的一声闷响,纸盒子里砸进了一捆砖头一样的百元钞票。那一捆钞票砸进盒子里的时候,砸得纸盒子跳了一下,砸得纸盒子里那些零碎的纸钞和硬币也跟着跳。老张被突然砸进纸盒子里的这一捆钱给惊呆了,所有等着买火烧的人也被这一捆钱给惊呆了。

闹出动静来了。

那个小伙子的手指着老张的脸,就像一根棍子一样直直地戳着老张的脸,小伙子的嘴巴哆嗦了几下,突然迸出的话也像棍子一样戳在老张耳朵里,戳在所有火烧摊旁那些人的耳朵里。

小伙子说:“我刚才给你两块钱了,现在我再给你一万块钱,我买你一万零两个火烧。”

老张抬脸看着小伙子,所有的人都扭脸看着小伙子,小伙子说完这句话,绷住嘴巴不吱声了,老张没吱声,所有的人都不吱声。不吱声是因为被小伙子的举动给惊呆了,惊呆之后就愤怒了,愤怒之后才觉得有点恐惧。事实证明,恐惧的力量比愤怒强大,恐惧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让人不敢发声,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他想干什么呢?发泄?显摆?还是故意刁难老张,还是蔑视了所有人的存在呢?一万个火烧老张要打多长时间?一万个火烧这个小伙子要吃多长时间?

这个春天的早晨,有风在刮,像一群顽皮的孩子,踢得阳光在大街上奔跑,街面上有自行车,大大小小的汽车,有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儿童,好像没有谁注意老张火烧摊前发生的这一切。老张的手哆嗦着,他老婆的手也开始哆嗦着,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张在一瞬间里想笑,他想对那个小伙子笑笑,他想对所有围在火烧摊前的人笑笑,他的笑是自嘲,还是求助?可是老张还是没笑出来,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张只是抽了抽嘴角,就把头缩下去,缩到了铁锅下面,他的身子极力朝下缩着,像是要缩到地下去。他的身子朝一边偏了,他坐着的马扎也跟着翘起来了,噗通一声,老张歪倒了。就像猛不丁地一盆脏水泼过来,一下子就乱了,人群乱了。先是老张的老婆尖叫起来,她尖叫的同时就把手里的擀面杖给扔了。散开的人群蹿过去帮老张的老婆扶起老张,有人掐老张的人中穴,有人捶老张的后背,老张的老婆只会甩着手喊:“老张,老张。”

人群乱成一窝蜂。火烧摊被踢乱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打120。”

很多人就忙着掏手机,也不知打通没打通,很多人都对着手机喊:“出事了,快来救人吧。”喊声七嘴八舌,喊完了,才有人想起来,于是都转着圈儿找,找谁呢,找那个闹出动静的小伙子,找那个气焰嚣张该死的小伙子啊,可是那个小伙子连影子也找不到了。那个小伙子,应该是从老张歪倒的时候就吓跑了。他就像水里冒出来的一个泡,就像大风刮来的一片树叶,就像不知从谁家逃出来的疯狗,眨巴眼皮的工夫就不见了。有人甩着手骂奶奶,有人跺着脚骂姥娘,好像是这个小伙子消失了,人们才发现他的可恶,才后悔早该收拾了他。大街上的车停了,正走路的人也扭头朝这边看,路人边看边朝这边跑,边跑边喊:“出事了吗?”好像是自问自答,边喊边说:“是,出事了!”

人群围过来,一层贴一层,人挨人,人挤人,幸好是,救护车赶来了,呜呜的鸣笛把人群叫散了,有人帮着抬出担架来,有人抬老张,七手八脚,把老张塞进了救护车,帮着把老张的老婆扶上救护车。刚要开走时,有人撵上救护车,把老张收钱的纸盒子塞给老张的老婆。救人需要钱,钱是最实际的事。

老张被拉进医院里,才知道是脑血管破裂了,血在脑子里淌满了。他手上还带着火烧的味道,身上还有木炭的温度,老张从躺在手术台上就没再睁开眼,挂氧气,开头颅,老张被医生在手术台上折腾了多半天,推到病床上躺了两天,还是咽气了。

有时候,人死真难,瞻前顾后,左右衡量,想死都死不了,可是,有时候,人死也容易,就像老张,歪倒就死了。有人说,老张是被气死的,是被那个小伙子的一万块钱气死的,也有人说,老张是被吓死的,是被一万个火烧吓死的,他怎么会被气死呢,怎么会被吓死呢,老张的尸体在医院停尸房里,他老婆给医院结账时,才发现各种医治费用加起来,正好一万块钱。

他老婆问:“一万?这么巧?”

收钱人答:“就是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么巧。”

这一万块钱,就把老张气死了,就把老张吓死了,换句话说,老张因为这一万块钱,连气带吓,突发脑溢血死了。所有的听说这事的人都叹息,都摇着头说,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叹息完之后,也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人死了,死了就没了,人都没了还能说什么呢?但是老张的儿子不愿意,老张的儿子张小帅愤怒了,当然,张小帅愤怒是正常的,自己的老爹被人气死了,吓死了,张小帅悲伤之后,就把他的愤怒爆发了出来。

张小帅是在老张死后的第二天赶回来的,张小帅原本在青岛一个船厂里打工,他本来是没打算回来的,不过年不过节的,船厂里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他舍不得回来。他本来是前两年和老张吵架赌气离家去青岛的,吵架的原因是,老张不想让儿子出去打工,他想张小帅子承父业,在城西头的住宅小区里开一个火烧铺,这火烧铺当然和火烧摊是不一样的,火烧铺至少是在店里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客也能坐着吃火烧,无论怎么说,把火烧摊变成火烧店,这是老张打火烧挣钱的终极梦想。但是张小帅不愿意,年纪轻轻的,血气方刚,他才不稀罕挣这仨瓜俩枣,张小帅瞧不起大半辈子蹲在街头打火烧的爹,他觉得蹲一辈子也不能站起来,也没机会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儿子说:“我要出去闯一闯。”

爹说:“闯也是瞎闯。”

儿子说:“反正是死是活,屌朝上”。

老张说:“操你娘。”

张小帅说:“男人活着,不闯就是个缩头鳖。”

张小帅抬腿踢翻了一个板凳,背起布包就走了。

这一走就是两年,张小帅在船厂里累个驴死,还是咬着牙不回来。可是这次他必须要回来了,给他打电话的亲戚,没敢对张小帅说你爹死了,只是吞吞吐吐地说,你爹不行了。这不行还有什么说法呢,在泗水方言里,说人不行了,其实就是去世了。张小帅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心呼啦一下就疼了,他奇怪怎么就心疼了呢,他被女友踹的时候没心疼,被人骗去两千块钱的时候没心疼,怎么现在就心疼得喘不过气。张小帅哭丧着脸朝回赶,下午赶到医院里,从病房里赶到停尸间里,张小帅就犯傻了,老爹果真不行了。老张躺在水泥台上,穿着那种华丽富贵的绸缎衣服,戴着花里胡哨的瓜皮帽子,脚蹬黑面白底的高筒靴子,他闭着眼,不看张小帅,没错,老爹用沉默的样子来对付他这个两年没见的儿子。张小帅喊了一声爹,是的,张小帅当时只会傻乎乎地喊爹,他趴老爹身上嗷嗷地哭了一阵子,等别人拍着他的肩膀,劝他节哀时,张小帅拨开了那个人的胳膊,站起身就对那个人愤怒了。张小帅愤怒地双手握成拳头,他对着在场的人骂了一句:“尼玛!”

停了停,他又骂了一句:“尼玛,我要杀了他!”

张小帅果真开始找杀父的仇人,他要杀那个用一万块钱气死他爹的小伙子,他要杀了那个用一万块钱吓死他爹的兔崽子。处理完老爹的后事,张小帅先去了派出所,民警听完他的控诉,拿不准这应该是刑事案件,还是民事纠纷,能拿准的是人死了,追查责任是民警的事,可是派出所的积压案件太多了,只能等。

张小帅没吱声,从派出所出来,就去了老张摆火烧摊的路口,他要寻找目击者。这个倒是不难的事,很多人都说记得那个小伙子的模样,说了半天,还能说出什么来呢,都后悔当时怎么就没用手机拍照,真是的,真就没人想起来拍照呢。张小帅在路口打听了三天,终于打听了一个确切的线索,好像是,老张倒在地上的时候,人乱了,那个小伙子也乱了,他趁着人乱跑到大街对面的一辆车上,一溜烟开走了。有人说那车是红色的,又有人说那车是红色的宝马,再有人说红色的宝马车里还坐着一个娇小美女。宝马车一路绿灯,刮风一样朝西跑。泗水县小城里,还没几辆宝马呢,开宝马的都算得上人物,泗水本地人不敢这么跋扈。这么分析下来,宝马是从西边来的,它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了。西边是哪里呢,西边近的是曲阜,远的是济宁,开封,是唐僧取经的西天。这路程,说远不算远,说近也不近,可是远和近又怎么样呢,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是毕生要做的事。张小帅打电话给青岛造船厂请假,又去二手车市场上买了一辆半新的摩托车,他要骑车去找那个刽子手,他想好了,风餐露宿没什么,披星戴月又如何。张小帅准备好了。临走前一天晚上,几个一起玩大的发小给他在泗河路上的一家小餐馆里壮行,白酒,啤酒,一股脑提上桌子,张小帅喝多了,他说他想哭,发小们就劝他,男人有泪不轻弹,不能哭。就有人给他出主意,可以在网上发帖找凶手,网络舆论影响大,见多识广的人也多。这话提醒了张小帅,没心思再吃饭,醉醺醺地回家,打开电脑在网上发帖子,题目是:跪求,寻找杀父仇人!张小帅平时上网不发帖,只是打游戏,看新闻,聊QQ。在电脑前折腾了大半夜,好歹写清楚了那个小伙子用一万块钱买一万个火烧这件事。他在当地和附近各个城市的网站论坛里,在百度贴吧里,在他熟知的QQ群里,微博里,在他的手机微信里,都发布了这个帖子,他发完这个帖子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张小帅渴醒了,发现天已大亮。头晕脑涨地爬起来,喝了一大杯水,穿好衣服洗刷以后,给娘告别,说要去西边找杀父仇人。娘说,早回来,找着找不着,都得早回来。张小帅没吱声,跨上摩托车,豹子一样蹿出去,呜呜地奔到大街上,撒欢一样,径直朝城西的大街蹿。这一阵就跑出几十里地,觉得下身被尿憋,涨得慌,找了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钻进去掏出下身撒尿。正要解腰带时,听得衣兜里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张小帅接通了。对方是个声音沙哑的男生,喂喂两声,问是找杀父仇人的张小帅吗?张小帅说,你是谁?对方说,你别问我是谁,我昨天晚上在网上看你发的帖子啦,你找不到那个开宝马的人。张小帅侧着耳朵听对方这么说,一下子就觉得头发蒙,大声对着手机喊,你是谁?对方那边像是打了一个饱嗝,又像是缓了一口气,反正是停顿了一下,又对张小帅说,你找不到了,开宝马的人已经和他的宝马一起掉泗河里淹死啦。

张小帅听清了这话,就觉得嘴巴里像是忽然灌进一阵凉风,噎得他不知道说什么,愣怔一下,张小帅还是问,你是谁?你告诉我你是谁。对方没再吭声,却把手机扣掉了。张小帅对着嘟嘟的手机呆了一会儿,又拨回对方的手机号,却再也打不通,对方的手机关机了。张小帅对着手机骂一句,尼玛!气愤地把手机塞进衣兜里,想掏出下身撒尿,却发现尿意全无。他捏着下身的小东西,低头呆一会儿,仰头对着蓝天和白云呆一会儿,才手脚无措地塞进下身,垂头丧气地系腰带,却怎么也系不上,手哆嗦,手指头哆嗦,哆嗦得找不到腰带的扣眼,这样的哆嗦电流一样上下窜动着,双腿也跟着哆嗦起来,整个身子也跟着哆嗦,哆嗦得连迈腿走路的劲儿都没了。张小帅提着裤子蹲在路沿石上,抬头朝西边的大路看,一直看过去,看到看不清的地方,张小帅居然觉得没意义了,他连起身的劲头都没了,更别说骑摩托车了。怎么就没意义了呢?张小帅不知道,这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怎么就让他觉得此行寻找仇人的事没意义了。好像是,这个莫名的电话,就像一把锥子,把他本来鼓胀胀的雄心壮志给攮破了,把他的摩托车轮胎给扎透气了。没错,张小帅不想再骑上摩托车朝西走了。他蹲在路沿石上,蹲得腿脚麻木了,又一屁股坐下去,伸腿对着路上来往的汽车发了一阵子呆,他想哭,想哭一场,哭什么呢,张小帅不知道,可他就想哭一场。想哭就哭吧,可是又哭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巴干呕,呕一阵,越来越觉得心里难受,抓耳挠腮的,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果然就打了,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啪啪地打自己,不觉得疼,反而觉得畅快,就像热伏天里劈头一场雨,大冬天里钻进火炉里,舒服,畅快,张小帅打得手腕发软,还是哭不出来,却骂出声来了。骂开宝马的刽子手,骂刚才匿名电话的那个男人,骂自己,骂自己的祖宗八辈,该骂的,想骂的,骂遍了,心里才亮堂了些,长出一口气,活动手脚,有了支配的力气,试着爬起来,强迫自己骑上摩托车,轰隆一声,张小帅掌握着摩托车,在大路上转了一个圈,调头朝城里的方向返回来了。

张小帅骑着摩托车,一路骑回泗水城里,骑到二手车市场里,把摩托车转卖给他买摩托车的二手车主,八百块钱买,五百块钱卖,张小帅心甘情愿,揣着五百块钱回家,看见娘,低头钻进屋里,娘跟过来问,这么快?张小帅没吱声,娘又说,没找到吧?张小帅倒头趴在床上,娘给他盖上被子,又问,摩托车呢?张小帅闷声说,卖了,不找了。张小帅翻了一个身,拉起被子盖上脸,听得娘说,我知道你也找不到,别人都说气死你爹的那个开宝马车的淹死了。张小帅翻身起来,瞪着眼问娘,你听谁说的?娘叹了口气说,别人都这么说,开宝马车的人掉泗河里淹死了。张小帅怔了怔,说一句,我靠!翻身起床,对着窗外呆了一会儿,才对娘说,我也听说了,那个王八蛋淹死了。

这事真是蹊跷,一个大活人,一个价值上百万的宝马车,怎么就掉泗河里淹死了呢?这泗河蜿蜒几百里,穿过数不清的桥,开宝马车的人能翻过哪座桥淹死呢?

那天下午,张小帅走着到了城北的泗河大桥,大桥宽阔,车辆川流不息,桥两边有卖鲜鱼的,有卖糖葫芦的,有卖野菜的,有三三两两的谈情说爱的男女。这一切看起来安静祥和,根本看不出有淹死人的事发生过。张小帅没敢问在桥上走动的人,只是来回绕着桥梁走了几圈,桥梁坚固完好,没有被撞过的痕迹,至少是,看不出刚被撞过的破坏迹象。太阳明晃晃的,风一样扑打着他的脸,刺得人眼疼。张小帅趴在桥梁上,对着大桥下边清澈的水面发呆。这绝对是一个谎言,是一个有预谋的有组织的谎言,这个谎言的目的就是想阻止火烧事件进一步被追究。可是现在,这个谎言出现了,张小帅怎能验证这个谎言呢?他怎么能破解这个根本不可能成立的谎言呢?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谎言,可是所有的人都在传播这个存在的谎言,所有的人都在传播这个谎言,使传播谎言和接受谎言的人相信,这个谎言是真实的,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开宝马车的人的确是淹死在泗河里了。谎言的目的就是让人放弃真相,谎言就是让人屈服,让人妥协,让人自欺欺人又心安理得地相信谎言的真实性,那就是,气死张小帅他爹的人,开着宝马车淹死在泗河里了。人死了,人死两清账,人死如灯灭,灭了,没了,什么事都没了。是的,爹被气死了,没了。开宝马车的人淹死了,没了。了是什么意思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

张小帅趴在桥梁上呆了很长时间,站得腰酸腿疼,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沿着大桥南边的一段路走下去,大桥河岸不远处是一大片刚开发的风景区,有着古色古香的亭廊楼榭,奇石花木,喷泉画廊,穿过一段弯曲的鹅卵石路,登上雕刻龙凤的木制走廊,就到了一片宽阔的广场上,这是这一片风景区的核心地段,广场上竖立着大理石雕刻的文字和画面,是对泗河流域的起源和介绍,穿插着泗河流域古今当代一些名流学士的名言和生平事迹的展示。这个下午,广场上游客稀少,张小帅在孔子讲学的铜塑场景前,正准备去看远处那片特意蓄成一片水湾的游船时,闻到了一股焦煳的香气,他转身看到在路旁一株银杏树下,出现了一个火烧摊。一个年龄像他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坐在火烧摊旁的炉子旁,正眯眼对着远处的水面发呆。张小帅透过掩盖着火炉的锅盖上,看见他的火炉上的平底锅里,摞着一层打好的火烧。三三两两的游客从火烧摊旁经过,没有人正眼看一眼这个冷清的火烧摊。

张小帅忽然觉得饿了,他看到面前的这个火烧摊,一下子就觉得肚子里空了。他已经好几年没吃火烧了,爹活着的时候,打的火烧他很少吃,他宁愿花钱去吃馒头,烧饼,水饺,蒸包,也不愿意吃火烧。可是,现在,张小帅忽然觉得自己特别想吃上一个火烧。他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平底锅里的火烧,是肉的香气,夹杂着葱花茴香的味道,抓耳挠心的,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衣兜,摸一下,再摸,才确定衣兜里居然没带一分钱。是的,张小帅神思恍惚,一分钱都没带就出门了。张小帅挪挪脚步想离开火烧摊,他挪了一下,却又身不由己地转回身来,弯腰蹲在火烧摊旁。火烧摊旁的男人转头看他,指着平底锅里的火烧说,一块钱一个,吃个吧。

男人的神情和语气,真像活着的爹在卖火烧,像极了,正是这种神情和语气,鼓动着张小帅对男人说,我没带钱,能吃你的火烧吗?

男人稍微怔了一下,弯腰从身下摸出一张纸,递给张小帅,说,什么钱不钱的,饿了就吃一个呗。

张小帅接过男人递给他的那张纸,探手伸进平底锅里包了一个火烧,塞进嘴巴里,张口就咬到肉馅。火烧已经不烫手了,软塌,还有些温热,张小帅咽下一口火烧,伸伸脖子对男人说了一句:等我有钱了,我买你一万块钱的火烧。

那个男人听清了张小帅的话,嘴巴张了张,嘿嘿笑了两声,对张小帅说:好啊,这么说定了,我等着你哪天挣大钱了,再来买我一万块钱的火烧。

张小帅嗯了一声,张嘴几口把火烧吞进肚子里。他也冲男人笑了笑,抹抹嘴站起身,抬眼朝东边的大桥上看,阳光依旧明晃晃的,照得人刺眼,大桥上车辆来回穿梭,一辆红色的车子从桥面上像风一样由南朝北掠过去,一阵风刮过来,张小帅分明从风声里听到有人喊,快看,一百万的宝马!

张小帅瞪大眼,努力朝大桥上看,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可是呢,他什么都没看到,在他的视线里,远处的大桥忽然隐退了,好像是被刚才的那一阵风刮走了。张小帅瞪着眼,努力分辨着自己视力可及的地方,他觉得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没有颜色,连黑白都没有的混沌,是空洞,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洞,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活动,他的腿在开始迈动,他觉得自己在原地转了一圈,他的腿开始迈动起来,是的,他觉得他的腿的确在朝前迈动着,好像不是他的腿,他的身子只是被这双腿承载着朝前走,他听到耳边的呼呼的风声,汽车的喇叭声,摩托车自行车的车轮轧着路面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阳光落在他身上的声音,就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戳着他的脸。

他一步步朝前走,他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觉得他该站下了,他该睁开眼了,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他只是觉得该睁开眼了,他试着眨动眼皮,他觉得他睁开了眼,他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他站在了他家的门口,可是他又一下子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他家门口。他不敢确定的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在他家的门口,人头攒动,一层又一层的人踮着脚尖朝他家里张望。张小帅揉了一把眼,瞪大眼迟疑着朝人群里走,他想张嘴喊一声,他想对着人群大喊一声,可是他的心慌了,好像是,从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就加速了,心跳越来越厉害,已经跳到嗓眼边,整个心快要从嘴巴里蹿出来了。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哎,小帅回来了。

张小帅听清了这句话,他听清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接着又有人喊,张小帅,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干吗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张小帅嗯了一声,他听不清是谁在人群里喊他,他只是看到人群散开了,人群自动散开了一条路,张小帅从人群中间走过去,他走到了家门口,才看到了他家门口停着一辆车,他看清了,是的,没错,这是一辆红色的宝马车。

(选自《当代小说》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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