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飘渺书

2014-10-25 08:34□陈
星火 2014年6期

□陈 融

A部 遇巧旅馆

下午临近黄昏时分,她从过长的午睡里醒来。单人床对过的小木窗里,天空呈现出迷幻般的蓝紫色,隐约有金光闪烁其中。这平常的黄昏景象,在她看来却是自然所独赐,心中不禁肃穆端然。连续多天,她都在这样的时刻醒来,潮声隐隐,晚霞绚烂。即使没有潮声,她也会将耳畔的所有生息幻化为大海的潮音。过于短暂的白天反衬出夜的漫长,而她将无比清醒。

多少年前,她就曾经幻想过这样的景象:一片少有人来过的海,窄小的私人旅馆,潮湿的空气里夹杂各种鱼类散出的混合腥味,那是它们根本不需要人类弄懂的信息密码;一个人,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没有人探寻你的过往,也无人关心你的将来,更无人干预你的现在,你因此获得了安全。由于抛弃了通讯工具,使得一个人的出走有了更彻底更决然的意味。就像小时候,每当受到父母训斥,心胸憋闷得要撕裂开来时,她总会一个人跑向离家不远处的苇湖。岸边水草丰美,嗤嗤拉拉扯动她衣角,清新甘洌的植物气息裹拥着她小小的身体。强大的气流猛然间奔向喉头,肩头耸动,哭泣是最好的宣泄。等到哭够了,哭得自己终于平静下来时,天也完全黑了。她重新蹦蹦跳跳回到家,依然是个淘气的女童。女童离海很远,但她常常给脑子充满幻觉,让自己遗落到一片汪洋中的小岛上,岛上阳光明净,天空如洗,植物碧绿葱茏,鸟群此起彼落,她是奔跑在阳光下的一头快乐幼兽。从小她就尝到了出走的快意,直到现在,她三十六岁,人们眼里一个不再年轻的年龄,但衰老毕竟还没以过快的脚步追上前来摧毁掉她的容颜。一次次死去,而出走就是一次次再生,她的沉默寡言与神秘行踪,在许多男人眼里仍形成足够大的磁场,只是她从来都不自知,也从未想要知晓。

房间里幽暗不明,墙上的壁纸自动隐藏起多年不变的单调花纹。尽管躺着不动,她还觉得床在晃动,在波涛之上,幅度不大,像船漂浮在风暴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海面上。她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脑子里还是传出阵阵晕眩,一种类似缺氧般的轻微晕眩,她熟悉这感觉。快到晚饭时间,房门外的脚步声、讲话声逐渐嘈杂起来,偶尔有她根本听不懂的外省方言。

庭院式旅馆,房间小得一眼就可了然,但还算干净,她已觉满足。与房间相反,庭院近乎奢侈般宽敞,两棵粗壮的栀子树挡住一半的阳光,花叶油绿,即使花期已过,夜晚海风穿过枝叶的空隙倾倒过来,仍夹杂有隐秘的花香,令她神经振奋。

下了火车,站在中午时分气派繁闹的都市街边,她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有出租汽车朝她开过来,司机探头问她要去哪里。

不要热闹,清早和黄昏看海方便,住宿整洁即可。她的确没有具体可指的位置,但只要满足这三条,她就能做到随遇而安。

司机大概从没遇到过她这样简单到完全信任他的乘客,略微想了一会,说,有了,保你满意。汽车掉头向南开去。

对这座岛城她并不感到陌生。

岛城位于山东半岛南端、黄海之滨,三面环海,到处绿树浓荫,气候温和宜人,且以保留完好三百多座红瓦德式建筑、二十多个国家的集中建筑群而闻名于世。她曾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别人给安排好了食宿,公事公办,座谈、采访,短暂停留不过二三日,然后活动主办方依依与她惜别,一副盛情挽留的样子。她总是及时从盛情中脱出身来,所谓挽留,不过是礼仪大省的一种待客方式。她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种情分,完全是工作合作的需要,一旦合作结束,意味着该立即收回。彬彬有礼,那是对协约和规则的尊重,表明下次还有合作的可能。手上捏着主办方递过的车票及酬劳,她匆匆赶往车站。

她曾在笔记本上抄录下关于这座城市的一段话:“虽然,被殖民在政治叙事上是屈辱,但在现实叙事中,却是一个城市令人羡慕的资产。某君说,他以前住西部老城区,小时候出门时,环顾那些老房子老街区,怎么看怎么觉得美。我相信,一个拥有更多西洋老建筑的城市,当然会拥有更多的审美训练,因为殖民者留下的遗产甚至是我们城市美学唯一的老师。”一次,汽车路过浙江路,当一座双顶的天主教堂兀然惊现在她视线里时,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子放低,以便看清教堂的全貌。车子急速掠过,来不及看清壁墙上繁复、典雅的纹饰,印象最深的是镶在双顶尖上的十字架,在晴空下映出耀目银光,令她的心骤然间震动不已。

她喜欢这个岛城的建筑,却更留恋它的海岸线。“如若不是以得天独厚的海洋为广阔背景,这些建筑无论气势再怎么恢宏风格再怎么典雅,都会逊色许多。”她在笔记本上如此写道。

出租车走走停停,大海在街道两旁时隐时现,后来她就完全不知去向了。一路上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颠簸,顿时化作困意,她在座位上竟沉沉睡着了。醒来时车已停在一座三层古朴小楼的庭院门口,镂空铁门上挂了块棕黄色木牌,上面写着“遇巧旅馆”。她觉得这旅馆名字有意思,四周安静,大大的庭院有两棵栀子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房间虽然小了点,但在白天坐在栀子树下就能看见海,从此走出去不过一二百米就到海边。她当即决定住下来。窄小的楼梯甚至不能同时通过两个人,必须身体互相错开一点,她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

这家旅馆位于岛城最南端的僻静地带。

在旅馆庭院外开小卖铺、海鲜大排档的当地生意人,近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穿一身黑衣或一身白衣的神秘女人,于傍晚时分独自向海边走去。白色衣角似白鸟的翅膀,黑色衣角似黑鸟的翅膀,只是轻轻地一闪,她就飞出了他们的视线,这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感觉。她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只有旅馆女老板知道她来自本省的一家报社,职业为文字记者、编辑,一个人来此度假十余天,喜欢吃咖喱海鲜饭,尖椒炒的花蛤,酸汤鱼。滞留的时间里,老板娘和服务员从未见她给谁打过电话,但是每次外出都一定带一只黑色的旧佳能相机。

九月的海边,喧闹沸腾的光景已不复存在,七八月份那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海水中的游客,如风卷残云般被吞没掉了,其实他们是携着热情纷纷投向其他的风景名胜。他们习惯于被贴上标签,放置于被导游安排好了的旅行团行程中,住高级客房,吃千篇一律的旅行团体餐,行政干部还穿着铮亮的皮鞋,在到处人满为患的景点前大家排队等待拍照。只要数码相机“咔嚓”一声,留念就此完成。带着这种满足回到各自的城市,回到熟人圈中,他们日复一日乏味、缺乏变化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一时间可供炫耀的资本。但若说他们“到此一游”没有实际价值也不对,给当地的旅游业贡献点财力倒是真的。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观光客。

大批的观光客退去了,他们也带走了成堆的啤酒罐、饮料瓶、咽不下的鱼骨及海鲜残渣。寂寥与开阔重归大海,凉风,宽广有力,呼呼作响,却是清冽的,从海中央迷茫处传来的气息总是令她深深呼吸,沉醉。在黄昏光线尚柔和时,她曾留心观察几个单身旅行者,虽然表情寥落,肢体与行动却是放松、随意的,自在的。或在沙滩上冥想,或长时间游在冷水中。这让她想到一句话:神的孩子会跳舞。但她觉得这句话若改成——神的孩子只跳独舞,似乎更好些。神的孩子是通灵的,有没有人和他们一起起舞,有没有人在旁边观赏,甚至有没有人给予掌声,都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只想跳舞的专注之心。当他们跳舞,全世界都在暗中应和着节拍。他们舞在天地之间,天地那一刻都是他们的。他们与万物同舞,便化身为万物。

她换上一身白衣白裤,裹一件枣驼色的厚棉麻披肩向外面走去。

从庭院走出去,跨越一条南北走向的道路,她向左,再下台阶。暮色中,青灰色的海水铺天盖地涌进人的眼帘,直到眼睛再也盛放不下。

这大海不是她的梦境。那个旅馆,是她在一个著名岛城寄居了十余日的私人旅馆。她对数字本身缺乏敏感,但在每天来回踱步时,她的测量达到精准的地步。

她在海边会一直逗留到深夜。无论是阴云密布还是繁星满天。她对自然界的奇迹向来持有敬畏心,比如大海,你想象不出它的怀抱里究竟有些什么。在白日,寂寥大海尚显蔚蓝缱绻,恢弘诗意,听到人类发出的抒情声无数,而夜海却是更具真实性的生命体,它混沌莽苍,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梦魇,人在它面前,甚至无力发出“渺小”的感慨。它让人恐惧,战栗,因为人随时会丧失参照物。在海边呆的时间久了,晕眩感便像种子埋进人脑内。

涨潮的喧响一阵比一阵剧烈,她一步步退往高地。

返回旅馆时,十二时已过,公共小浴室里还有热水。凉透的身体在热水的刺激下,逐渐回复柔软。她倒了热茶,点着了烟,坐到栀子树下的石凳上等待湿头发被风吹干。

男子在大铁门外呼唤开门住宿,轻柔、迟疑的声音,唤不醒沉睡中的人。她起身去敲老板娘的房门,说有人要住宿。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老板娘将来人打量一番,然后将他领进房间登记。他从她身边经过,柔和的南方普通话声音再次响起,旋即在四下的空气里散开。她感到惊异:他是如何来到这片偏僻海域边上的小旅馆?在深夜。

B部 水云故人

你曾数次在那座岛城停留,只有那一次一直停留了近一个月。

那些时间你都做了什么?若是在平常,每天的时间对你而言几乎没有差别,你甚至想不起它们是怎样一天天消失,被吸到一个肉眼看不见却完全能感觉到的黑洞里。

在岛城的那段时间是例外,除了寻访岛城一片一片的海水蓝、一个个陌生滩涂,除了看海上的日出和日落,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写信。不是隔三差五地写,而是每晚都写。事隔十年之后,那些去过的滩涂,看过的蓝色和日出日落,都淡成了一些画面的背景,只有那些信,字字如刻,清晰如在眼前。

那一晚你从外面海滩散步回来之后,回到小小的客房,拧亮桌上的台灯。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个咖啡色布质封面的小笔记本,你准备写你在出走期间要写的数封长信中的第一封,给一位比你年长许多的异性朋友,虽然你并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真的将此信投寄出去。你写信的速度并不快,有时两三天才写完一封。

纸页质地绵密,吸墨性强,有着极淡的蓝色条纹和暗方格。碳素笔划过留下细微的刷刷声,像春雨洒进迫不及待需索水分的麦田,像小兔的嘴唇掠过新鲜的草叶,你的字迹舒展有力。你对一切纸张几乎都有留恋,小时候曾从家里偷拿出一条上海真丝围巾,只为换回同伴手中一个暗红封面的笔记本,被母亲骂了一个星期的“傻瓜”。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笔记本,有些做读书笔记,有些用于记下随时想到的只言片语,有些被做人物专访时用掉,还有些因过于华美不忍下笔而空了很长时间。而你的包里每时每刻都躺着一个笔记本,从来都没改变过的行囊。

事实上,这封信写得较冗长,开头几页仔细描述了你刚到遇巧旅馆的感受,直到第五页,信才开始了新的内容,使得这封信更像是一篇随心散记——

“W兄,你知道吗,我之所以离开熟悉的环境,出走到这座岛城,还和一个人有关。他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作家,一九三一年八月受聘于岛城的一所大学来此任教。我在十多年前,曾用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读他在这里教课时写下的文字,以及日后回忆两年海边寄居生活的小说散文。

具体一点说,是他笔下和海有关的文字对我生发了作用。那些能让人泛起奇诡感、温柔感,同时具有疗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脑深处,就再没消失过。

一个总是自称为乡下人的青年,因为写作,生活环境得以完全改变,但那乡下人的敏感、孤僻、坦直、和普遍社会的不合,终其一生都未改变。他来了,离开北京那么远,所在的地方又那么陌生,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却,每日继续发生无数新鲜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样忘去了。一个新的世界,将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阵。青岛慷慨的阳光,同那种花钱也不容易从别处买到的海上空气,治疗了他那一颗倦于周旋人事思索爱憎的心。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荡动,可以调整到他的呼吸,他来了。

海那么宽泛,无涯无际,他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多了些。海边的寂寞,既培养了人的孤独心情,海也放大了他的感情和希望。那时,连他自己也尚未知道,这两年时间所得有多么丰富壮阔,即便放在整个人生中都极具分量。

课余时间,他经常徜徉在少有人处光洁柔软的沙滩上,或是躺在草木葱茏的山岗,仰视天上的白云缓缓地游动,近观海鸥在浪涛中无忧而飞。秋天的海滨,既无夏日的喧闹,又无冬天的萧索,呈现出一种叫人无限依恋缱绻的画境。蓝色的天,蔚蓝色的海,温暖的阳光,带着海洋潮湿气味和草木香味的微风,把他带进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他继续对我说着:‘当时年龄刚过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天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

十多年前,曾在他的《水云》长文中摘录过两段话,在一本硬壳笔记本里。本以为被岁月消磨得淡漠近无了,临行前特意翻出来,语意新鲜如昔,海天云影顿时在我眼前不停幻化出无数意象,期间夹杂着湿润的海洋季风。这些意象刺激着我向它走去,走去,没有任何犹疑。

如今,那些字句就存在我脑子里,不用费力,我就能将它们一句句给你念出来: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时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载着皱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冲撞,结果这浪头却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即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纪念的音乐。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岛,可供候鸟迁徙时栖息,且一直向前,终可到达一个绿芜无限的彼岸。但一个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再试抬头看天空的云影,我便俨然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丰富异常。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绿玉,别无他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副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唏,触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

现在我明白,一本书之所以不会消失就是要等待被某些人打开的,就像某个城市之于某些人和事,总有细微之笔难以解释的机缘与巧合。

W兄,我曾经仔细探寻他在这个岛城里的行迹。福山路三号,一栋位于半山老街上、被花岗岩石围墙围起的老旧楼房,是他居住了两年多的地方。那栋楼即使现在看来也是极典雅的,具有德、日两种建筑风格。那里行人稀少,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占据了半面围墙。唯其僻静,才符合作家故居的特点。

他在此先后创作了《从文自传》《记丁玲》《月下小景》《八骏图》《水云》等著作,《边城》也是在这期间酝酿而成的。当年,他倚着院墙远望,那随时变幻颜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赐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也让一个乡下人的孤独开出自由绚烂之花。我深信,所有真正深陷写作之人,都有比常人多出许多的孤独。因为孤独,才会走向山,走向海,记取一片云变幻无常的形态,留恋海面七色光影交替的瞬间,但这还不够,最高的孤独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恣意和决绝。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尤其是在他晚年,那时他早已搁弃了文学创作,一边在故宫博物院研究文物,一边被勒令去扫大街。有自己热爱的文物研究,即使去扫大街,他亦不觉得苦和委屈。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不知道当今时代还能有几人。

在他福山路三号的住所里,还发生了堪称佳话的一桩事:有一个彼时尚未成名的少年,曾以徐志摩弟子的身份来到青岛求助于他,希望能出版诗集。他在抽屉里还有当票的窘迫条件下,拿出三十元支持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年出版了首部诗集《三秋草》,令其一举成名。那位少年便是写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卞之琳。大概他总也忘不了,早年他在北京落拓得几乎不能生存下去时,是徐志摩等人慷慨资助了他这个当时一名不文的初学写作者。

越来越觉得一九三〇年代的好,惺惺相惜,也许只会发生在那个时代。

W兄,虽然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个岛城将此信寄与你,但你终将会收到它,那时我也许已去了另一个地方,也许就坐在你对面,或者多年后你在一部书里发现它。这些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此时的心境,它独特且不能复制。正如这个岛城,它于沈从文是独一无二的,于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C部 夜半来客

清晨醒来,耳畔传来“沙沙”声响,取代了往日惯常的“哗哗”海潮。又仔细凝神倾听片刻,她才敢确定:这持续饱满的“沙沙”声真的来自秋雨绵密的针尖。遇巧旅馆更显寂静,旅客一拨拨离去,渐至稀落,好像只剩下她和302室,以及一个前来寻亲的安徽农村女孩。这个三〇二就是那夜半时分来投宿的南方男子,昨晚在旅馆的小餐厅里见到,长相俊美,有几分似张国荣,但眉目低垂,似有无限悲伤。

她对俊美的男子总是格外留意,其实更能让她好奇的,是在一张张美丽的皮囊下,支持他们肉躯运作、昌盛,或衰朽的万千思维方式。

男子的美有所不同。她见过天使般羞怯的美男,他们是偶尔从上天遗落到世间的奇异种子。面对这样的男子,她甚至看不得他们成为俗世的情人。其实她只是想让他们仅仅成为一幅画,端正地挂在墙上;只是想让他们继续临水照花,开在必经的岸途。如果他们老了美变了形呢?她甚至不能想象,其实她是担心从美到猥琐的失落感难以接受。另外一类男子,尽管拥有无可挑剔的外形、五官,却找不到为之迷狂、甘愿像一阵风般追随他们而去的理由。他们最好别张口,否则平庸、无聊与浅薄就将成为他们的代名词。如果美不能成就一桩可以值得庆贺的事,想想是多么沮丧。还有一类男人,美与邪如影随形,相伴相生,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并非所有女人都这样认为,譬如她。关于男人是坏了才有人爱还是不坏有人爱的问题,就和许多探讨两性关系的话题一样乏善可陈。做了十年的女性周刊,写专栏上千篇,采访过的女性遍及十几个省市,听到的倾诉无以数计,她发现许多感情出了问题的女人都把自己放在一个被伤害者的位置,她们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付出、哭诉男人的无情,但当你想帮她从这个位置上拉走时,她却拼死不干了,全力护卫这个曾令她感觉备受屈辱的位置,她将此总结为受虐上瘾症。她过去的专栏曾受过一些女人非议,说她有为坏男人开脱辩护之嫌,甚至指责她立场不明、不同情女性同胞。因为写过《谁成就了美男的“邪恶”》一文,她被一个女人连续打了一周电话责难。不过这样的声音听多了,她反倒安心、镇定。好专栏一定不能偏激,不能一边倒,它需要作者站在中立位置,不带私己性别偏见,以理性思维探测横亘在两性情感历史中的原始坑洞。她不愿把自己的结论抛给读者,而是让女性自己去审时度势,走向真实的人生。

男子低头吃晚餐,她留意了一下他的桌面:一条酱焖黄鱼,一小碟炒青菜,一碗米饭,简单至极。他吃得很慢,没有一般北方男人大口咀嚼时发出的夸张响声。他既像是在品尝每一粒米的醇香及它们间的和谐共生关系,又像沉溺于秘不可宣的往日个人电影中,因情节太过曲折,他无暇自拔。

她心里暗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举起一把旧雨伞,她走到庭院中向外眺望。不远处的海面已变作一片蒙蒙灰色,与昏暗的天空连成一体。空气中凉意不断袭来,只有眼前这栀子树的叶子经雨水反复冲洗,愈发油绿透亮。

无处可去,回到房间的床上,她拉开被子,倚在床头,开始读克里希那穆提的《心灵自由之路》。这个印度的智者,他的空性言论属于全世界。她一字字的轻轻读出声来——

“对我们大部分人而言,自由只是概念,而非真实的东西。讲到自由,我们要的是外在的自由。我们要的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自由地走动,以种种方式变现自己。

但是,我们如果深入地探索自由的意义——内在的、完全的、全体的自由,并从而表现在外在的社会和种种关系之上,那么我不禁要问,人的心既然受到这样重重的制约,还能自由吗?人的心是否只能在他所受的重重制约之内存在、运作,因此绝不可能自由?其实我们已经看到,人的心说起来是认为这个人世不论内在或外在都无自由可言,所以已经发明另一个世界的自由,发明未来的解脱、天堂等等。”

几年中,克里希那穆提的空性演讲著作对她的专栏写作助益颇多,更准确一点说克氏直指人心、比禅宗更直接透彻的言论,对她个人的思维意识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随行时,她只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便是克里希那穆提的《心灵自由之路》,封面上,这个印度智者的头像占据了将近整页,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凝望着这个世界,仿佛要把世界看穿。无疑,他属于另外一种美,早已超越了对于普通俊美、智慧男性的概念认定。他的美属于全人类,并且能够令人震颤。

D部 夜海森严

雨,一直没停歇。

海边的房间潮湿暗淡,你继续写信,把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腿上。只是这一封长得有些超出你预料,而且在写信之初,你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写——

“W兄,今天是我在岛城寄居的第十八天。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使得午后的睡眠格外酣沉。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盛夏的一天,我和几个玩伴去戈壁滩深处探险。我们一直向南走,最高不过一米的灌木丛,即使在夏季,它的叶子仍是棕黄的。除了几个孩童,莽莽戈壁滩上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头顶热辣辣的太阳把所有的热力都倾洒给我们。走了很久,我又渴又累,想来他们也是如此吧,于是寻找水源就成了我们的第一要事。又走了一会,好像我们迷路了,正迷茫间,救星终于出现,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突然横亘在眼前。大家一阵欢呼后,急不可耐地脱掉鞋子,将裤子一直卷到大腿上,趟进渠中。好清凉啊,我们掬起一捧捧水,喝了一口又一口。水渠旁奇迹般出现一间小木屋,屋内空无一人,我们在木屋里稍事休息,又继续行走在戈壁滩上。探险可以说是毫无收获,除了偶尔发现的一两个洞穴外,我们没见到一只小动物,更别说传说中的吓人怪物了。但大家都听到过狼的嗥叫,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熟悉狼嗥,尤其在夜晚。眼看日头在西边就要坠下,我们赶紧朝家的方向赶去。而就在我往回扭头时,荒芜的土黄色戈壁滩,在刹那间变作波涛起伏滚滚不绝的深蓝水面,向我们涌来。

W兄,刚醒来时,我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是在什么时间。每次深度睡眠后,都会出现短暂的酣畅沉迷现象,而这种沉迷却只出现于下午光线暗淡时分,早晨从来没有过,然后从黄昏开始,我的思维一刻比一刻清晰。但很多梦都是离奇到思维无法解释的,就如真实世界中的各种际遇,你可以给予它们想象的借口,却不能够凭借经验与聪明预设结局。正因如此,个人未知的一切才成其为值得期待的。

晚饭是到旅馆小餐厅去吃。我进去时,只有三〇二室的男子坐在那里,他同我打招呼,语气清淡自然,仿佛认识已久。我略微感到吃惊,在他对面坐下来。我对人向来有疏离感,很少主动与人搭讪,和陌生男子尤其不知如何开口。若这时再反问对方,未免唐突,于是告诉他,我住在二〇三室,在这里已呆了近二十天。他说,我知道,刚来到的那个夜里,见你坐在栀子树下吸烟,姿态极为悠闲,曾以为你是老板娘。

我笑了,把刚刚做的那个梦顺便讲给了他,缘何荒芜的戈壁滩在回头间霎时变成大海?

这因为你是站在现在的视角回望过去,现在的视角才是真实的。遗憾的是,我小时候既没见过戈壁滩也没见过大海,故乡只有一条江水日夜奔腾不息。我对海一直有梦想。

你怎么来到此处,纯粹度假吗?

我从未预想过在此逗留。原本的目的地是一个再往北的地方,离家越远越往北就越好,为了最近横在我脑子里的一件事,关系重大,说白了也就是一个决定。但当列车上报出这个城市的站名时,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新鲜,冲动。这时,洞开的车窗恰好把大片大片的潮润海风送进来,遥远的记忆终被唤起,这个岛城原是我小时异常向往过的。几乎没有什么考虑,我就下了车,因为强烈的预感还告诉我,如果不来这个地方,我会将后悔持续余生。当时天已很晚,然后听凭一个出租司机把我拉到这里。

这应该不算度假,只算一次偶然的停留,也不知道会停几天,该走的时候自然会离开。我对生活极少有目的性。

也许,是同一个司机?这种想象令我觉得眼前的晚餐情趣盎然。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干烧海星,大盆的紫菜汤,清香的米饭蒸腾着热气。他吃得依旧很慢,一小缕黑发一直垂到了左眼角处,他自己似乎未曾觉察,竟有说不出的妩媚。

我们约好晚饭后一起去海边,看雨中的夜海。

七点半,他从老板娘那里借来两件厚雨衣,两双雨靴,我们一人一套穿上。他左手握着把手电筒,走在我前面。

雨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存有大片大片的积水。近处的路灯和远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被雨幕轻而易举就挡了回去。眼镜片不断沾上雨滴,视线开始模糊。下台阶时,我谨慎地挪动脚步,他在前面细心用手电的微弱灯光给我引路,却不知道沙滩早已是软烂如泥地在等着我们。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的大雨点节奏分明地砸在雨衣上、头顶。薄软的风帽禁不住狂风骤雨的抽打,歪向一边,头发瞬间湿透,眼镜片上全都是水,却无法用手去擦。眼前混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掩盖了一切,世界隐遁,大海消失,只有脚下一次次冲刷过来的潮水,还在提醒我,这是在海边。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明显小了下来,终至纤若游丝。我从裤兜里掏出块手帕,擦干眼镜,又把他手里的电筒玻璃擦干净,光晕所到处,眼前的大海终于现出轮廓。雨中的夜海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海的印象,到处暗流涌动,随时掀起风暴,以及迷途、无以测量的沉陷深度。而人的肉眼却丝毫看不到这一切,更遑论言说。但就活着的本质而言,不论离开这座城市还是抵达另一个城市,不论身边的人群如何变化,不论你做过什么还是将做什么,人的雨夜大海始终存在,因为你同时就是那暗流,是那风暴,也是迷途与沉陷。

身边的男子,头发也湿成绺状,像折断了翅膀的鸟翼,无力地垂下来。脸上满是雨水,眼中似乎有泪意,也许那不过是我的错觉。他一动不动,凝视面前的黑暗海水,在呼呼的大风中,静默如一尊雕像。

寒冷侵入体内,我甚至听到自己牙齿发出的咯吱战栗声。这样的天气在海边不可久留,我们回去吧。他朝我走过来。

夜雨中的海岛,是一条扯下了温情浪漫面罩的孤独铁船,阴森中显露出威严。

W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冒雨站在狼藉的滩涂上,看夜晚的海,雨中的海,和一个陌生的南方男子。”

E部 关于出走

雨后乍晴,岛城在她眼里如同换了个城市般新鲜、透明,这感觉强烈而急迫地敲击她心胸。太阳,这长有无形薄金翅膀的巨鸟,翅膀每轻扇一下,它的光明就铺展到更阔大的领域。而每一领域内都有无以数计的物种,或悄悄支起了耳朵,或睁开眼睛,抑或张开了嘴巴,倾听光里的愉悦,摄取光中的异彩,吸吮光中的热能。天空刚被彻底洗过,幽蓝高远,似无边的蓝玉,偶尔的白云镶嵌其间。蓝玉紧连着更为深沉的蔚蓝海洋。太多的蓝,只因岛城把其他许多地方的蓝都吸纳到了自己这里。

站在二楼栏杆旁,她望向楼下的庭院。栀子树的油碧枝叶,只要在微风里轻轻摆动,便形成碎钻的光影耀人眼目。风里似乎还有栀子花的清香,她自小在家里闻惯的一种香花,这阳春般的景象,源自大自然的神出鬼没,在她脑子里泛起轻微晕眩,和幼年时的幸福点滴记忆有关。她眯起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端一杯热茶,她下楼到栀子树下去晒太阳。点着了一支烟,坐在靠椅上,身体努力后仰,脸面向太阳,她能够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驱赶进入体内的过多湿冷之气。晒足了太阳,她打开面前的一本书。

三〇二室男子能感觉她和他以前见过的女子有所不同。他见惯了的那些成年女人,或者两耳不闻窗外事,眼前不见时尚过,被淹没在厨房的油盐酱醋,和丈夫孩子大到送礼是送茅台还是五粮液小到袜子放在第几层抽屉类事无巨细的琐事中;或者操着和男人并无二致的话语方式,一年中总有开不完的会,讲不完的话,在公众中留下精力好思路清的强女人印象;又或者专以男人为事业,在精确的计算中,获得与自身的青春付出等值的利益,娼妓尚不包括其中。

男子轻轻的脚步还是惊动了她。她抬起头仰脸微笑看着他说,昨晚睡得可好?我睡了足足十二小时。说来你也许不信,刚才晒着太阳我竟又睡着了,梦见自己游走在南方一座山谷的林中空地上。草木茂密,清凉幽静,只有我一人,但无数只美丽异常的蝴蝶围着我飞舞。我被深深迷惑,不知那么多蝴蝶因何而来。景象万分奇瑰,语言难以形容,此生虽从未见过,却预感终有一日会与梦中景象真实会晤。她的脸上已晒出了红晕,看得出来,她还沉浸在几分钟前美不可言的梦境里。

她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给他一支。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黑色绣花针织开衫,浅棕色休闲长裤,因为睡足了觉,一张脸看起来清爽有神。

你对梦可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觉得梦比现实生活更有意味。相比男人而言女人总是多梦的。做梦其实是一种艺术,我的许多写作灵感都是从梦中所得。这些年总以为自己的思维偏重于理性,因为不喜欢将过多的感性投在专栏写作上,所以觉得不应该是多梦之人,但我光怪陆离的梦却证明了它们是违反自己意志的产物,它们泄露出一个秘密:工作中的理性只是我多年来主动刻意的思维之旅。

你一直在写作?

她摇摇头,严格起来谈不上,我充其量算个专栏作家,在一份女性周刊工作十年,在外省的十几家报刊上开过专栏,专栏内容几乎都关乎男女个人成长、情感、家庭问题,工作重心无非就是接受倾诉、采访、写作稿件。对这一切并不感觉十分厌倦,但目前已几近枯竭。

是写作创意的枯竭还是生活的枯竭?

有那么一点,但都还不是。多年来,我习惯于将别人问题情感的肌体放置在我个人的放大镜下,分析它们的病理,探寻病灶所在,然后再将他们拿到我的手术刀下,企图在利落的几刀之中便将被病毒坏掉的组织清除。这样做有时并非没作用,我自以为对这一切已掌握得万分熟练,但病毒的发作却是反反复复的,它们很难被彻底根除,扩散更是常见的事。我总不能对着一个人的病灶反复开刀,而问题情感的主人你想象不出到底有多么多。

限制让我感到无力,尤其恐怖的是,她稍微顿了一下,好像发觉自己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子已说得太多,显然不太符合自己的本性,因而有一点羞怯,有一点对雨后初晴天气的美好激动——有一天,当我发现对自己那曾以为平淡就是真的婚姻其实并无深究,对结婚十年的丈夫也丝毫不了解时,我那惯常服务于别人的放大镜和手术刀也在顷刻间丧失了。突然成了个手无寸铁的人,而没有了武器让我感觉恐惧,时常有不好的猜测。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假,出走是我通常用来解决内心问题的一种方式。这和一般的个人自助游又迥异,出走是全然地放下。从过去的生活中退出,把自己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尝试一个人,不依赖任何外界助力,不管自己的生命里以前都发生过什么或还将发生什么,看看能否在生命的枝杈上重新长出清新可喜的幼芽。

在我的身边聪明人正越来越多,他们知道怎样巧妙将关系化作资源,把精算变成实利。他们不会出走,因为那样就会失去好不容易挣得的这一切。出走是像我这样的笨人的方式。

无论是哪种方式,最后都要交给死亡,死亡是唯一愿无偿说出真相的裁决师。活着时,卑微者惶恐不安于自己的卑微,所得丰盛者自夸放纵于自己的丰盛,很多人看不到自我和他人的真相,很少有人能安详地活在真相中,更遑论安详地面对自己的死亡。我想知道每个人在临终时对自己心爱之物、挚爱之人的不舍与留恋到底有多强烈,想知道他们对人世最真实无欺的感受,但从来都不得知。

我想知道他人和自我的真相。但获得真相之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我还没想。

她起身活动被坐麻的双腿,顺便把面前的书合上。男子伸手拿过去,是一本黑白封面的《心灵自由之路》,一个智者的大幅照片给他留下强烈印象。扉页上有几句文字:自由的美在于不留痕迹。老鹰飞行的时候不会留下痕迹,可是科学家会。想探索自由的问题,不但需要科学的观察,而且还要像老鹰飞行,完全不留痕迹。他在心里将文字又默念了一遍。

读大学时他也曾喜欢哲学书籍,但有限的人生经历令他实在无法真正解读枯涩艰深的哲学命题。涉世多年后,日渐忙碌的工作又让他无暇再去靠近哲学,而眼前的这一本和他以前读过的任何哲学巨著都不一样,它更简洁,也更有力,直抵内心。

见他眼中露出痴迷,她对他说,如果想看可借给你先看。说完,她转身端起一个大木盆,去水池清洗两天前被雨水浸泡的衣服。

F部 隐形风暴

夏天的最后一季亮白阳光,一路追随着你。你去丈夫的公司,在遍寻丈夫不着的三天之后。上一次你来这栋楼还是两年前。

城市的繁华地段在白昼从来都是嘈杂的,穿过拥挤忙碌的人群,穿过层层喧嚣的市声,你终于气喘吁吁出现在一座写字楼的十五层,丈夫广告公司所在地。四间办公室有三间紧锁着,还好,有一间有人。你轻轻推开门,屋里一个小伙子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看见来人,头抬了一下又继续玩他的。你问,你们经理在吗?不在。知道去哪了吗?不知道,可能去哪出差了吧,哎,谁知道呢。

有一个财务主管许小姐,她在吗?不在,噢,她前些日子就辞职了,连手机都停了。没来新的主管吗?来什么主管呀,公司都欠我五个月薪水了。也许过不几天,这里就变成别的公司了。我在这里呀,是因为目前还有免费的网可上。

你还是要了财务主管的手机号,打过去,果然已停机。

丈夫的公司衰落至此,而你对这一切却毫无所知,更令你惶惑的是,他竟从来没向你透露过半句。

两年前,这里还是异常红火。主顾盈门,接下的订单业务自然数量可观。他比你尚小一岁,正当年富力强,常常加班至深夜并不以为意。

你努力做到不把焦灼放在脸上,放在人前,可独自一人时,你既然无法自圆其说,便再控制不住情绪。

你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他再不出现,你就去报警。

这一周里,你想尽了所有可能想到的结局:被人杀害藏匿,意外事故,与人私奔……你每刻都在等待一个电话,等着电话里一个熟悉声音大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几乎与此同时,单位里的同事好像全都知道了你丈夫失踪一事,他们向你表达同情,但语气里明显更多是探寻,急于破解你家的惊天秘密。

报警后你向总编请了一个月假。

在儿子早上去学校之前,你郑重其事告诉七岁的儿子:爸爸有事暂时回不来,妈妈给你去找爸爸,你放学后直接去姥姥家,住在那里,直到妈妈回来,好吗?记住,不要向外面的任何人说起此事。

找回爸爸容易吗?幼小的孩子仰脸认真问道。

应该没问题吧,或者过几天,他自己就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呢。

孩子有了这个甜蜜的期待,高高兴兴去学校了。

临行前的一天,你再一次试图拨通他的手机,那拨打了无数遍的手机仍提示为空号。你小心翼翼询问他远在河南的父母,最近可曾与他有联系,可怜的一对老人说儿子将近一个月没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你顿时坠入虚空之中。

在这之前,你从未认真思索过自己的婚姻,也从不认为它有问题。丈夫的突然失踪,让你清楚看到人和人之间的隔膜有多深重,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一直以为两人都是理智型的,婚姻当然也是理智的。除了少女时期曾为一个男人痛哭过两次,后来你几乎没为情感问题掉过眼泪。而你也从未尝试去深入探索他的内心。现在看来,你们都是对方的盲区。

你们扑向对方的盲区,如同扑向深海之渊。

大海,是大海,在睡梦中都传出澎湃节奏,俨然调整你呼吸的乐章,于是,大脑丝毫没经过滤你就选定了这个岛城。

三〇二室男子有两日没在你视野里出现了,当你再次在小餐厅见到他时,他的神情更忧郁。你无意于探寻他的秘密,你的工作只是接受他人的倾诉。

在你晚上写下的信中,骤然多出一些突兀内容。

“W兄,我在这个岛城滞留已超过二十天。短短二十天间,过去种种竟如隔了层水云般恍惚、模糊,感觉只有这眼前的海天光影、云团变幻才是当下最真实的,可以感受的。说来也奇怪,刚开始我以为给我一个月假期也未必能走出记忆,可事实上,这几天已很少回忆过往了。我也不再神经质地总盯着手机,一旦铃声响起心也跟着颤栗不安。能够平静下来,是我在这些天中最大的收获。而海边天气湿润温热,除了唤醒人心中种种温柔感,还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独,接纳孤独,不再恐惧孤独,如果这也算得上灵感,便是大海给我的最大灵感了。

三〇二室男子说我沉静时就像平静的海洋,是的,可每个人内心的狂澜谁能轻易察觉?他说是我的沉静令他产生了想要倾诉些什么的念头。好吧,他是我的第多少个男性倾诉者,已记不清了。多年中,许多倾诉者的故事,繁杂得最后纠结在一起,让我分辨不清,常常混淆,甚至将众多人合而为一。

前天黄昏时,他独自去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他漫无目的向南走去。走了很远,一路绝少见到行人,这似乎更合乎他心意。在他的上方,晚霞灿烂,恣意在空中铺开五彩锦缎。此时的大海在晚霞辉映下,尽显温柔迷离的一面,如若不是耳畔传来的‘哗哗’涨潮声,谁会把眼前景象与那晚雨中的阴森一幕联系在一起?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滩涂上他停住了,面朝东方。空茫的海潮滚滚而来,仿佛只为倾听他一人的心跳。在此之前,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而在这之后,他也绝无可能站在这同一寸沙滩看同样的夕阳海景。如果在此时消失,与以前熟悉的人群、现在不熟悉的城市告别,与美好温情的黄昏以及即将到来的黑夜以及闪烁不定的空中星辰告别,与脚下无以数计的沙粒和身旁绿色依旧盎然的小树林告别,与一半纯美如同新生一半恶浊溃烂的世界告别,将是一件无比轻松、容易的事。只要把自己投进去,一任身体翻卷、下沉,明天一早,人的身体还会自动浮起来,只不过已被海水浸泡得肿胀变形,任何曾被夸耀过无数次的美貌都将无从辨别、验证。生之沉重终被过滤筛选为死之轻盈,只需向前走出几步。

昨天他用了一整天时间登一座山崖。那座山同样是这个岛城的知名文化地标,以长生、修炼、道家为核心内涵的名山,他爬了很久,登上一段危崖,却不是为了寻访传说中的神仙遗迹。

你知道站在危崖上向下眺望大海是什么感觉吗?男子突然问我。

这时我想起沈从文在《水云》中的描述,前几天我在信中曾经给你引述过,当然,他们登上的不可能是同一段危崖,但若真是同一处呢?这种可能性难道一丝都不存在?

我说十几天前,也曾两次登上那座山,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寻找一段沈从文描述过的危崖。我在山上长久盘桓,一任天上云影变幻,脚下面前海水翻涌。在我之前它们是这个样子,在我之后仍会无限继续下去。有时间观念的只有人类,只因人类生命太有限,还想望不朽,想望圆满,想望没有痛苦与麻烦的人生。与此同时,人们再苦苦寻求各种解脱方法,自杀便是其中一种。人所受教育形式不拘,唯大自然的教育更生动,人若能默然会于心,就该明白自杀最是违反自然规律。如果把现实中的自己当做正在阅读的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你边看自己演出,边玩味种种人生遭际种种况味,却不沉溺于自己的剧情中无力自拔,想想这岂不比自杀有趣得多。登越山顶我从不起悲伤感,只觉天地寥廓,山高水长,人世悠悠,无有不好。

在此之前,他说,他曾想过多种消失的方式,比如像一片树叶从高楼坠下,卧轨,或者吞食大量药物,但最终一一否定。他憎恨自己的懦弱,但有一次他在一篇谈自杀的文章中看到几句话,说一心赴死的人其实对死亡有很深的幻觉,幻觉就像一个巨大磁场,对某些人的吸引是无法抗拒的。而如果对自杀态度不够决绝,是因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觉太稀薄,还因为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你,有一些事情你必须要去做,假如不去做完,那么你连死亡的资格都不配拥有,更遑论解脱。

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来到岛城能做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来一趟。也许就像对待其它那些去过的地方一样,很快就忘了,也许会留下些什么。

你呢,难道你总是习惯别人向你倾诉,却从不向别人倾诉?他又问我。

是的,我从不向人倾诉,我的倾诉就是书写,面对电脑屏幕和纸张就如同面对大海。第一次有了自杀念头始于十岁,因为母亲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觉得活着没意思。三十五岁对女人是个分水岭,我就是在那一年彻底弃绝了自杀的意念。我常对一些朋友说,如果你在三十五岁之前没叛逆过、迷狂爱过、自杀过,三十五岁之后就不要想这些事情了。现代人对一切事都迫不及待,等不及果实自然成熟,就想尽办法把它们催熟;听信教育骗子蛊惑‘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父母们在婴儿还没开口说话时就费尽心思、大把花钱……既然死亡也是迟早会到来的,人又何必太着急?让它在该来时到来吧。

男子低下头,好长时间没有作声,不知他的思绪又飘到了哪里。

W兄,我没想到,为何会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交谈自杀话题,也不知我们的谈话会对彼此产生什么影响。只是这时,我俨然忘记自己还在面对一个未知的宣判,晴天里的一声霹雳。”

G部 倏忽飞遁

一天下午,她从外面散步回来,老板娘交给她一个大信封,说是三〇二室男房客让转交给她。

她有点诧异,打开信封,里面除了有她借给他的那本书,还有一封信,她小心打开,一行行清秀的黑色钢笔字出现在她眼前。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清晨,我在你房间外徘徊了片刻,知你还在沉睡中,最终没敲你房门。

我无意间在这个岛城停下,无意间在这个小旅馆居留了十天。这十天于我很漫长,也很重要。当然,直到我离开它时,才知晓这十天究竟有多重要。海边的艳阳和暴雨我尽情领受过了,山上悬崖边也留下过我足迹,曾经有几次,只要我的脚步再向前迈出两步,就会和这个现实世界告辞了。这固然和胆怯有关系,但若说对世间还有留恋也是真的。海上的天光水影处处有奇幻有庄严然而不真实,但是你这个人和你借我的这本书却给了我强烈真实感,过去阅读过的书籍从未像它这样令我震撼。原来犹疑不定的一个心意仿佛在突然间确定了下来。承担自己应得的命运是不是本来就该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我此次回到浙江老家一个小镇,就是为了去承担自己的命运。唯有承担才能让我余生安宁。

你与我认识的那些女子们也都不同,如果我说要感谢你的话,你很可能会笑我矫情,并且也不需要这份感谢,但如果我说同你说话很愉快,是不是你就可以接受了?那就请同时接受我的祝福和祈祷吧,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虽然我永无可能知道你生活里都发生了什么,来这个岛城停留近一个月的真实目的。”

看到“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这句时,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这封信又实在跳荡着明朗清洁的调子,她对着没有透露更多故事的信纸露出一笑。

H部 无事发生

第二十六天,你第一次接到来自过去城市警方打来的电话,说你的丈夫已经找到。他失踪一个月余只是因为公司盲目投资失败,债务缠身,自知无颜面对你和家庭。并无其他法律牵绊,也无须担心其安全,这一两日他即能回城。

放下电话,你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手脚木然地开始收拾衣物,网上订车票,仿佛一切都在预定计划之中,一切都未超出情理。

旅馆里的人越发稀落,三〇二房走后,又住进来一对东北的小情侣,每天早出晚归,但只要一回来,他们标志性的方言便大声爽脆地震荡在走廊里。安徽的农村女孩接连被介绍了几份工作,然始终不对劲。女孩缺乏在岛城继续居留的信心,遂回自己那黄山脚下的小县城去了。其实你对徽派建筑一向欢喜,白墙黛瓦,一派清明气息。黄山周边的小城,晨起和黄昏时天边总是有山岚缭绕,你曾用心拍过那些山岚。可是生活对许多人来说都在别处,你的生活呢,又在哪里?是这个岛城吗?

天气渐渐转凉,尤其是夜晚的海边,身上衣服稍一单薄便要浑身起寒战。那一晚你在海边游荡了很久,有时很长一段路上,只有你一个人的身影,但亦不觉得孤独。你想起两人许多的往事,但若仔细寻觅细节,却很难完整复原踪迹。结婚十年,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你想不起他最喜欢的一件衬衣的颜色,没见过他最好的朋友。想来他对你亦作如是观。

那一夜你开始写在岛城的最后一封信,只是这一封远不如以前顺畅,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持续了相当时间。

“W兄,世人喜欢夸耀夏天的海,但对我而言,更留恋秋天的海,冬天的海。它们有一种更凛然的气质,有一种常人发现不了的美。就像有人终生热爱冬泳,实在是一件需要远离众人的事情。

我看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海水。海并不总是那么喧嚣,有时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睡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襁褓里。只有岸边卷起的白色浪花耀人眼目,它是神睡中轻轻吐露的歌吟,是海随手撒在大地边缘上的洁白种子,一次次冲向大地,又一次次返回海的怀抱。夜海的平静常常给人错觉,它牵引着夜行盲者的脚步,一步步向它靠近,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通天坦途。

我即将离开岛城,后天的车票已订好。二十八天的停留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短了,我说这期间无事发生你相信吗?无事发生,一切不过按自己既定的方向发展罢了。对于将来,我不想太早下决断。既然他和我都得承担各自的命运,决断还重要吗?

还有三〇二室那个男子,他回浙江小城,也说要去坦承一些什么。他的故事可能我再不会多知道一点,但这亦不重要。他在给我信里最后一句话是:富春江在我家门前日夜流过,以后你若看到这条江,听到这三个字,或许还会记起我。

是的,我对他从无所知,甚至不知他的名字。多少年后,我终会忘记他,忘记他的美,就如忘记从我身边路过或我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无数男人、女人,不管他们是笑靥如花,还是形容猥琐。有所不同的是,我对他的美将会是像海潮一样一层层退后了忘记的。一年,三年,五年,我在第三年里记得的他的容颜,绝不会是第一年记得的,而在十年之后,也许已彻底想不起在第五年里所记得的他的样子了,而那时我也全然不会再有悲伤了。

深夜十二点,这个岛城东南方的夜空中,突然蹿起了一束束绚丽的烟花,红、黄、白、绿、紫。烟花快速绽响的那一刻,天空亮如白昼,让人顿起惊艳的感觉。在它下方的海,好像也微起喧哗,浪头明显大了些,喘息声加剧。烟花一束接一束蹿上高空,然后将它们的碎屑悉数落进海里。这是岛城为了迎接一个盛大的国际体育赛事,而专门燃放的庆祝烟花。W兄,这海上烟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半小时之后,天空复归沉寂,而夜海把更大的黑魇伸向沙滩上的我。那一刻,所有的记忆沉入深渊,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并没升起要挣脱一些什么的欲望。什么都不必挣脱。”

I部 告别之夏

从英国长途旅行回来,已是盛夏时分。这些年,每到一地,即便错过一些传说中的名胜,我也必须要去名人故居,特别是大师的故居。它们大都远离闹市区,幽僻而静默,像它们主人生前一样孤独。在那里,我和那些孤独的灵魂对话的欲念强烈而执拗,常常抛开同行者一去大半天。

我喜欢的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馆坐落在英国西约克郡霍沃斯镇的高处,一幢建于一七七八年乔治王朝时期的石头住宅,两层楼。房内复制再现了勃朗特一家人生活的全貌,展示的物品多为原物。此外还陈列有勃朗特三姐妹的手稿、笔记、书信、作品,当年报纸对他们的评论、缝纫工具、针线盒、手工、家具,她们围坐写作、缝纫的桌子等。为了减轻生活的悲苦,清贫的三姐妹从小就以写作相互安慰,把作品写在一张张一寸见方的小纸片上,装订成一本本小书,这些珍贵的手稿都保存完好。

如果勃朗特故居是一种清简之美,伍尔芙故居给予我的便是绿树浓荫繁茂之美。它叫做修道之屋,是一座十七世纪风格的小木屋,坐落在英格兰西苏塞克斯,伍尔芙与丈夫曾长期生活在这里。一九四一年,伍尔芙忧郁症再次发作,于修道之屋附近的一条河中自尽。在宅院的花园里,有两株枝干交缠的高大榆树,伍尔芙夫妇把它们叫做伦纳德和弗吉尼亚,她的骨灰便埋在其中一棵的树根下。伍尔芙的一生就是两种对立的力量纠结决战的一生——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一面理智冷静,一面狂躁抑郁。最终,还是她的抑郁占据了上风。但是她说过:“‘你’、‘我’、‘她’都随着岁月流逝而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长存。”如她所言,她的文字留存了下来。

内心尚未从旅行中抽离出来,转眼暑假已在眼前。这个暑假,儿子将迎来他的十三岁生日。最近几年,利用寒暑假时间,母子两人的旅行路线跨越了十几个省份。家里的中国地图上,被他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各种符号,那些是他的行走足迹。国内的海滨城市他几乎都有去过,唯独山东省内最大的一个海滨城市他没去过,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没提过,我也没想起来。

儿子终于没放过那个岛城,他说想去那写生一周。我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丝毫不犹疑地说,完全可以,你会在那里玩得很愉快。唯独旅行一事上我对孩子有溺爱。

出了火车站台,我对一个出租司机脱口说出,去“遇巧”旅馆,司机茫然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一连几辆出租车都风一样离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我站在原地。儿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遇巧”旅馆,哪有这样一个地方,看来应该我给你做导航。他给司机说出一家连锁快捷宾馆,车子很快疾驶起来。

快捷宾馆里全部都是统一的布置,躺倒在房间的床上,我突然有一种晕眩感,好像躺在船上,又似躺在波浪之上。我想起来,已经有六七年没感觉到这种晕眩了。

我们去了几个海滨浴场和极地海洋馆,到处人满为患。我给儿子提议,你若想写生,还是寻些老建筑比较好,应该去八大关和小鱼山福山路名人故居。我知道,这两处地方当是闹市中的幽静之所了。儿子果然很喜欢那里留下的各国老建筑,我们一连去了三天。在一座八十年前的宅院大门上,我发现一个以前年代精致繁复饰有花纹的铜质信箱,和一个现代的标有“某某报社”的暗绿色塑料信箱,并排在一起,形成鲜明反差。我对儿子说,你看这两个信箱就知道何为品位和俗伧了。

福山路一带行人更少,偶尔遇见几个路人也几乎都是此处居民。上坡、下坡,简直像走山路。走到福山路3号,我停下来,对儿子说,把这栋两层小楼画下来吧,我想留个纪念。他嘴里自言自语道:哦,沈从文故居,可是我没读过他的书。然后一心画他的速写了。我也不再作声,四处走动看看其他故居,不时又踱回来看看他的速写进度。儿子当然不知道,这条街巷我曾经来过多次,甚至能看出哪栋房子院墙外面的爬山虎有没有增多,故居里的原主人曾经在这里接待过哪些文人雅士。

晚上回到宾馆,儿子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他不知道,我曾在几天中反复打听寻找一个“遇巧”旅馆,可是没有任何线索。我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咖啡色封面的笔记本,距离上一次打开它有六七年时间了。笔记本里有几封长信,是写给一个叫“W兄”的,可是这个“W兄”到底是谁呢?是在写信之初,这个“W兄”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指代物?或者写信人写完后就随即忘却?这两种情况可能都存在。现在我打开它,那些曾经沉入海底的文字顺着海水漂浮了起来,一直漂到我眼前,我像读一些陌生来信一样一个个捡拾那些浪花和水滴。

不管“W兄”是谁,他以后不会再收到这些信了,当然他也永不会知道,当初写信的那个女人在离开岛城后,过了半年相当周折的日子。她卖掉了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又从朋友父母处借得一些钱,替丈夫还清了债务。那男人自知羞愧难当,越发没有底气。她对男人说,你也不必如此,可隔阂毕竟是越来越大,难以缝合。一无所有的男人怕继续拖累她,主动提出了分开。从女性周刊辞职后,她独自带着孩子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每月有一些固定的专栏、专稿要写,一年有五六次长途旅行,生活得相对自主独立。自从离开那个岛城后,她再也没去过。

至于那个家住富春江边的男子,“W兄”更不会知道,他的美怎样让人一见惊心。她说过对他的美是像海潮一样一层层退后了忘记的。某一年的初夏时节,她应邀去杭州监狱为在押犯做一场读书励志感恩报告会,有那么一瞬间,她猛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她几乎就要认出他,然转眼那人就消失不见了。还有一次,她偶然看一档电视节目,一些文化企业代表在公益活动上做捐赠。在一个男子转身的刹那,她觉得男子就是他无疑,而镜头只一闪就过去了。对这两种“看见”,她曾暗自嗟叹,也许哪一种“看见”都是真实的,也许哪一种都不真实。但一个生命究竟有无可能真切影响另一个生命?她现在会说,是的,我相信,一直相信。

又过了几天,海边的湿热天气毕竟影响了儿子的身体和心情,其实何尝是他,我也感觉到多种不舒服。这年夏天的海滨被严重的绿苔侵扰,站在海边,绿苔散发出的恶臭无所不在,让人不想呼吸。记忆中的蔚蓝海水、温柔云天和栀子花香,如梦一般飘渺遥远。人在海边停留、游水的心情更是荡然无存。房间就在海边,地板上时时能渗出水来,床单和被子摸上去湿答答,腻乎乎。为了安慰儿子,我极力掩藏着自己的不适感。

我们最终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订上了返程车票。赶往火车站的途中经过栈桥,岸上依然集聚了众多行人。这一带的海水污染得最厉害,远远望去,绿苔已将海水染成了暗绿色,恶臭一阵阵飘来,但是依然还有人在水里游泳,有人在岸上相互拥挤着拍照。

我扭过头,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现在真的要和这个岛城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