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毫木西

2014-11-12 05:37依屯
传奇故事(上旬) 2014年5期
关键词:太君幅画

依屯

这地处中缅边境的遮放小镇四季不明,眼下虽然时序已是深秋,却没有黄叶扯起的旗帜,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光割尽了,四野却仍是一片姹紫嫣红。如果不是日本人在公路边修筑的那些碉堡,还有那些从碉堡里伸出来的膏药旗,破坏了小镇的恬淡、宁静,这里实在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难怪在千百年前,人们就把这一带称作“勐巴娜西”——一个像天堂般美好的地方。

太阳爬上门前的凤尾竹梢的时候,忽见遮放街头扬起一溜烟尘。滚滚烟尘里,一辆插着日本膏药旗的小汽车,从芒市方向驶进小镇,停在了遮放保公所的门前。

小汽车在保公所门前刚停稳,驻扎在遮放的鬼子兵,就在宪兵队长板口一郎的带领下,排着队“呱、呱、呱”地跑过来了。鬼子队伍的后边,跟着保长魏作仁。板口队长跑到小汽车边站定,躬身拉开车门,然后回头喊了声:“交子给——”全体日本兵脚后跟“啪”地一磕打了个立正,便一个个直立立地站着纹丝不动了。

魏保长不知该如何表示,就冲着汽车一个劲地鞠躬。

过了好半天,才有个日本人慢条斯理地从小汽车上走下来。这个日本人个子不高,前面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微微有些秃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留着小仁丹胡子,穿着西装,拄着文明棍。浮肿的眼皮里包着一双金鱼眼,一举一动显得文质彬彬,完全是一个学者的气派。他就是从东京来的龟田鸠夫。

龟田鸠夫似乎对日本兵那种咋咋呼呼的欢迎仪式很反感,他冲那个板口队长用日本话说了一句什么,趾高气扬的板口队长立即就像霜打过的茄子——蔫巴了。魏保长想凑过去对鬼子说几句奉承话,龟田鸠夫一抬文明棍,像轰狗似的把他给轰开了。

龟田鸠夫旁若无人地走了几步,看着四周摇曳的凤尾竹,然后慢慢把眼光投向遮放坝子周围起伏的群山,高声感叹道:“勐巴娜西,清新飘逸,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啊!”

魏保长支棱着耳朵听着,心里说,这日本老头的汉话说得真好,但他就是没有听懂老头到底在说些什么,“清新飘逸”,“风光旖旎”,什么意思啊?

魏保长正揣摩老日本话里意思的时候,只见龟田鸠夫弯腰抓起一把泥土捧在手里,一边揉着,一边自言自语地继续道:“遮放的土是神奇无比的土啊!我龟田鸠夫一生从事遮放贡米的研究,今天终于来到了‘毫木西1贡米的故乡。芒市谷子遮放米,相达姑娘龙陵雨……”

这次魏保长倒是听懂了:原来这老日本在赞扬遮放的贡米“毫木西”呢,想不到这老日本也知道遮放贡米!这“毫木西”稻谷芬香浓郁,株高2米以上,谷粒的长度达到5—6厘米,因拖着长长的尾巴,形似老鼠,汉人也把它叫老鼠米,是世界上谷粒最长、株型最高,营养价值最好的稻种。‘毫木西是摆依2话,大意为“米好吃得连糠都被人吃了,猪吃不到糠很生气……”

1943年的遮放很,甚至还有几分原始。外来的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有赶马帮的,可是却罕见坐汽车的,更不用说是坐这种高级小汽车了。所以,镇上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就有不少人躲在远处看热闹。龟田鸠夫也看见了那些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人,他举起文明棍冲着板口一郎一晃,那个宪兵队长就明白了,立即让魏保长把围观的百姓召集到一起。

魏保长不是本地人,他父辈从外地流浪来遮放定居的。保长总揽村寨的行政及经济大权,相当于“岗头”的职位,本来是要由土司委任的,但日本鬼子占领遮放后,遮放土司不买鬼子的账,只有魏作仁鞍前马后地往鬼子处跑得欢,鬼子就叫他做了保长。魏保长得到板口队长的指令,立即前蹿后跳,把四周的群众吆喝到了保公所门前。

大伙不知道这老日本到底要干什么,都战战兢兢的,显得心神不宁。想不到龟田鸠夫却相当客气,他满面笑容地走到人群中,说道:“遮放的各位父老兄弟,鄙人叫龟田鸠夫,是日本国研究遮放贡米的一个学者。我对遮放贡米非常喜爱。我这次来遮放,一方面是从事学术考察,向各位父老兄弟学习种植贡米的经验,同时也是来寻找一样东西……”说着他扬了扬左手,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据史书记载:明朝天启三年,也就是公元1623年,遮放土司多思潭赶着马帮,带着遮放‘毫木西米亲往京师入贡,熹宗皇帝朱由校品尝过‘毫木西后龙颜大悦,并指定为贡米。但皇帝认为‘毫木西在遮放一个弹丸之地种植,其产量太小,便下旨在太湖畔大量引种。可是在江南引种出来的‘毫木西,品质上和本地米差多了,根本就不能与遮放的‘毫木西相比。熹宗皇帝认为是栽种的方法不对,于是,下旨多思潭异地试种‘毫木西。天启六年,即公元1627年,多思潭在异地将‘毫木西栽培成功后,编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然后派护印3多思屯送往京师。为了防止在半路出意外,多思潭命人将《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写在一幅《勐巴娜西春景图》上,谁知护印在半道遭劫,那幅密写了栽培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图》下落不明。而多思潭编纂的《毫木西栽培要略》原本也不慎毁于遮放的一次水患之中。不久,熹宗帝驾崩,思宗帝朱由检继位,忙于应付后金,便再也没心思过问此事。我曾沿着护印多思屯当年进京师的路线一路察访《勐巴娜西春景图》的下落,据我所知,这幅画后来被与护印随行的一名亲兵从劫匪手里夺回,这名亲兵是遮放人,这幅画现在就在遮放一户人家里收藏着……”

魏作仁终于明白了龟田鸠夫大老远地来,原来只是为了一幅破画。龟田鸠夫刚把话说完,魏作仁就立即冲着大伙吼叫起来:“这幅画谁家藏着?快拿出来献给太君啊。不然老子就挨家挨户地去搜……”

龟田鸠夫手里的文明棍朝魏作仁挥了一下:“住嘴。谁让你去搜了?日中亲善,东亚共荣,我这次来主要是述友情,向各位讨教种植方法的。如果拥有这幅画的人愿意满足我的愿望,我龟田鸠夫当然也会重金答谢。”说完,他向四周群众扫视了一遍,眼睛里似射出两道寒光,刺得人们心里发冷。

龟田鸠夫来遮放寻找《勐巴娜西春景图》的消息,眨眼间就传遍了古镇的每个角落。大家都说,遮放人又要遭难了!刚才还是满面笑容的岩罕相,现在也已变得愁眉不展。他的未婚媳妇伊小团看他坐在那里闷头不语,便心疼地劝道:“罕相哥,你想开点啊,这老鬼子来真要出什么事,遭难的也不只是我们一家。无论咋个说,再过两天就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了……”

岩罕相抬起头来,神色非常痛苦地望着伊小团,说:“团啊,我们的喜事可能办不成了。今天这个老鬼子就是冲着我来的。”说着他一把拉过伊小团,低声地说道,“他要的那幅画,就在我手中。”

“啊!”伊小团一听惊得连连后退,“你说哪样,你……你家里真有那幅画?”

“是的。四十多年前,我爷爷在芒丙山洞尚允佛塔旁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这幅画。这件事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灾难就跟着来了。爷爷遭了暗算,爹妈带着这幅画逃到缅甸许多年,最后还是遭了毒手。我爹临死把这幅画传给了我。我爹反复交代说,这幅画里藏着300多年前先祖成功引种‘毫木西的结晶,这是国宝,我们后代一定要好好保护它。等国家太平了,献给太平盛世。那时候,就天下人都能吃上‘毫木西了。团啊,看来今天我也要走上我爷爷、我爹的路啦。团,我不能连累你……我俩没有缘分啦。”

“罕相哥别说了,不管咋说,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伊小团伸手堵住岩罕相的嘴,停了一下,她又眼泪汪汪地问道,“罕相哥,我们有办法躲过这段灾难吗?”

“从缅甸回来后,我怕人家认得我有这幅画会出事情,就一直没把这幅画放在家里……”岩罕相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外看了看,然后又低声道,“团,这件事我不能瞒你。你记住,我把它埋在古榕三泉那雄泉边的牛肚子果树下啦。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保护好它。这幅画上已经沾上我们家几代人的鲜血了。”

伊小团是一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事。听到岩罕相这样说,她顿时脸色苍白,心里跳得像打鼓,她不知道还有哪样意想不到的灾难在等着他们,仿佛有了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可是,第二天的遮放仍是风平浪静的。镇上没有一个人为龟田鸠夫通风报信,这老鬼子似乎也不急,只是提着文明棍到处转悠,还走进奘相4里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烧了一炷香。但那个宪兵队长板口一郎却稳不住神啦,他早从战区司令那里接到了命令,天皇陛下都支持龟田鸠夫这次行动。他一个小小的宪兵队长,当然不敢大意。据现有情报分析,那幅密写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画就在遮放人的手里。但究竟是谁藏着这幅画,现在还难以摸到,急得板口一郎嚎叫起来:“画的没有,遮放人统统死了死了的!”龟田鸠夫用白眼珠睖了他一下,表示对他这种举动的不满。

魏作仁忙过来献殷勤:“太君,你别急,这事情我想了个主意!”

龟田鸠夫点了点头:“好,说,你快说什么主意?”

“依我说,每家抓上他几个人轮流着抽鞭子,灌凉水……”

魏作仁还没有说完,龟田鸠夫的文明棍就戳在了他的脚上。眼睛一眯,傲气十足地说:“你们的主张是愚蠢的。用中国人的俗话说,叫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寻找这幅画是一件非常细致的事情,你们这样,统统不会对我有帮助。”

“那……那您靠谁呀?”

“我依靠专家。依靠久居遮放,对遮放人情世故、地理环境非常熟悉的专家。”

魏保长云里雾中似的听傻了,摸了摸脑袋,望着龟田鸠夫:“太君,遮放有这样的人吗?我咋个晓不得呀?”

龟田鸠夫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给我带路,我要去见他。你们中国不是有三顾茅庐的故事吗,我也要效仿刘备亲自去拜访这位专家。”魏作仁随声附和道:“好,好!您到底要见哪一个人呀?”

龟田鸠夫当时说出了一个名字,魏作仁听了直发愣:“太君,这人是遮放的吗?遮放没有这个人吧?”他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了,“太君,弄了半天原来是他呀。他算哪样东西?还用得着太君亲自去吗,我找人叫他来就是了……”

龟田鸠夫脸色一沉:“他才是我要依靠的人,也是你们遮放最了不起的人。”

“是,是,太君,他家我认得,我给您带路。”

魏作仁和几个日本兵陪同着龟田鸠夫,穿街走到了小镇西边凤尾竹隐映的一间竹楼前。魏作仁上前“啪、啪、啪……”地敲响了院门,声音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惊心动魄。临近的人家,都觉出这伙人来意不善,不敢出门走动,只躲在屋里从竹篾笆的缝隙里往外偷看。

这正是伊小团的家。

伊小团透过竹篾笆缝看到龟田鸠夫和几个日本兵,吓得浑身直抖。心说:坏了,这老鬼子准是来追查岩罕相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父亲伊老四赶紧轻声叮嘱她:“孩子,不要怕。你进屋里躲着,我出去看看是哪样事情。”

伊老四出屋随手把门关上,一看门外这伙人一个个拿眼睛盯着自己,心里直打哆嗦,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这,这,这……”了半天,连一句整话都没能说出来。

龟田鸠夫一看眼前的伊老四穿戴得非常穷苦,粗布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五十岁的人脸上却长满了深深的皱纹,眼里满是惊惧,忙跨前一步,慢声轻语地说:“你是伊先生吧?我是特意来拜访你的。请你多多关照。”

龟田鸠夫说话很和气,不但让伊老四感觉莫名其妙,就连躲在屋子里的伊小团也大感出乎意料。接着,又听龟田鸠夫说道:“老先生,你我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对您却是久闻大名。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得到您的帮助,并和您进行一些学术上的探讨。”

魏作仁在旁边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心里说,这个龟田鸠夫想那幅什么《勐巴娜西春景图》想疯了,说话都没天没地,没高没下了,什么“关照”啰,“探讨”啰,屁!他一个挑着竹箩走四方换盐巴、草标5的人懂哪样,还不如和我“探讨”。

伊老四听着龟田鸠夫的话更是两眼发直,长这么大还没有听人称呼他先生,更何况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所以,惊得他两手来回直摆:“太君,不要这样叫,不要这样叫。我不是先生。全遮放的摆依数我最没本事,也没有人再比我穷的了。”他说着把他的一对竹箩搬到眼前,“太君,我虽然读过几年书,但是田无一丘,土无一块,平时全靠挑着这对竹箩走村串寨收些豌豆之类的粮食,然后划着竹筏子到缅甸的南坎、木姐,有时甚至是挑着竹箩到瓦城,去换些盐巴、草标之类的物件回来,卖了赚点钱艰难度日。土司、头人看我不顺眼,踹几脚我得忍着;有钱的人放狗咬我,我得跑快点,我这样的人能帮你什么忙呀?”

龟田鸠夫听着嘿嘿直笑:“老先生,您说的很好。正因为您长年四处奔波,才能够掌握很多人所没有的学问;正因为您能够忍受人们的误解,您才能得到自身的安全;您虽然衣着贫寒,实际上您是一个很富有的人。老先生,您挑着这副担子徒步到过缅甸古都瓦城吧?您曾进过瓦城的古物收购商店吧?你认识瓦城的古董商人岩温混吧?就是他介绍我来找你,向你求教的。他在我面前说了你的很多事情。”

这工夫,不少的群众都站在远处张望。龟田鸠夫越说越得意,回身看着魏作仁,非常惋惜地说:“遗憾啊,你们多年与伊先生为邻,却不知老先生具有渊博的知识。伊老先生才是真正有才学的人啊。不错,他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贩,但他有独特的生财之道。他在走村串寨用豌豆换盐巴、肥皂的同时,在乡间收购了许多很值钱的古物,前不久,他就曾把几样古物藏在竹箩里,破衣烂衫地到了瓦城。由于他巧妙打扮躲避开关卡和匪盗的耳目,他就是把竹箩放在街上,也没有人想到去偷它,而他却怀揣古物安然走进古董商店。你们知道吗?有一次他就从瓦城古董商岩温混那里换得五两黄金!伊老先生,你和岩温混掌柜合伙做过几次生意,我完全知道。”

龟田鸠夫一番介绍,魏作仁听得目瞪口呆,暗说:“我只说伊老四是个穷鬼,想不到他却是个装穷卖傻的土财主呀!”就连躲在屋里的伊小团都泛起了疑心,心说,“五两黄金,这是真的吗?这些事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此时,伊老四忙向龟田鸠夫解释:“太君,你说的不对,你一定是认错人啦。”龟田鸠夫哈哈大笑:“你不要再巧言遮辩了。我已经约岩温混来遮放,难道非要等他当面作证吗……”龟田鸠夫说着抓住竹箩猛力一扯,说:“大家看看吧!”

那个魏作仁一声惊呼:“嘿,你这个竹箩是双层底呀?”

龟田鸠夫说:“伊老先生,您要是不倒卖古物,何必这样巧做机关啊?”这老鬼子探身抓住伊老四的双肩,十个指头都差点抠进肉里,“伊老先生呀,我今天特意来找您,我迫切需要一样东西,就是那幅密写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图》啊。您广见多闻,只有您才能找出这幅画藏在谁家。您一定要为我出力,一定要帮我啊。”

远处围观的那些乡亲听到龟田鸠夫说伊老四一次就卖得五两黄金,一时间惊奇不已,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平时都认为伊老四穷,没本事,谁也想不到他是乌龟有肉全长在肚子里。魏作仁更是后悔地直捶自己的胸口:“嗨,我咋个就是没长眼睛,咋个就把一个活佛当成了一尊泥菩萨啊?我就整天在遮放转,白天黑夜的都想着发财,咋个就晓不得伊老四有钱呢?”他立即凑到伊老四眼前:“宰弄6,你了不起呀!你是夜明珠埋在土里——有光不露啊。你去一趟瓦城就拿五两黄金,这要一年去个几趟……我的妈呀,那是多少钱呀。你弄这么多钱放哪里啦?下次你也捎带兄弟一把……”

龟田鸠夫没等魏作仁说完,一抬文明棍把他扒开,然后对伊老四说:“老先生,我来不是给您难堪,也不是来过问您有多少积蓄,放什么地方。我来找您,是想为您广开发财门路。您五十多岁的人啦,何必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劳累奔波呢?您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做生意,您可以搬到瓦城去住,甚至搬东京去住,和岩温混一样做一个很富有的古董商。有大日本帝国给您撑腰,就看您自己愿意不愿意啦。”

龟田鸠夫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伊老四身上。这个破衣烂衫的老头,两手抱肩闷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太君,你说的这些事一点也不假。我是个挑竹箩走四方的。我在龙陵、瑞丽、芒市、陇川一带确实见过一些值钱的古物。日长天久也就能分辨出哪朝哪代,能值多少钱来。可我想人怕出名猪怕肥,所以,我在镇上就不敢露相,想不到太君今天揭了我的底……”

龟田鸠夫趁机紧盯了一句:“好,那就求老先生协助我找到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吧,那才是您真正发大财的机会。”

“这……这样的事……”伊老四支支吾吾了半天 ,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不敢回话。躲在屋里的伊小团早已吓得心慌意乱。她想不到爹在外竟做这样的事,忽又想起岩罕相昨天透露给她的秘密,心里更是害怕,她感觉爹此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再一失足就会坠落到无底深渊。她想看看外边的情况可又不敢露面,只好把脸贴着竹篾笆缝,仔细观察外面的动静。

屋外一点声音都没有,显然是伊老四脑海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在这节骨眼上,魏作仁出来显能了。他拍着伊老四的肩膀:“宰弄,这是好事,你愁啥?太君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就是要那么一幅不能吃也不能穿的破画,你要是能找得着,太君该有多痛快呀。我们遮放也没有好的东西送给太君,人家就喜欢那幅画,你就找给太君吧。再说,太君也不是白要你的,他还要给你好多好多的钱呢。我倒是想帮太君找这幅画,可我没这个本事,发不了这个财。宰弄,你是害怕钱多了咬手?”

伊老四想了半晌站起身子,他把双手渐渐垂下,下定决心似的对龟田鸠夫说:“太君,事到如今,我应该给你说句明白话……你要的那幅画,我答应给你找。”

听了伊老四的话,屋里的伊小团吓得心都快掉出来了。虽然父亲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在她听来却如炸雷一样,惊得她魂不附体。在心里暗暗叹道:完了,这一下,爹真的掉到万丈深渊里去了。

龟田鸠夫听了却喜出望外,他连连夸赞伊老四:“老先生识时务,明大义,热心为人。我龟田鸠夫深深致谢了。不客气讲,岩温混是我的朋友,您与他有多年的交往,您我也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相会应该畅叙一番。”魏作仁连忙搭腔:“对,对,这里交谈不太方便,请到保公所去坐。走,走。”他说罢就和一群鬼子如众星捧月般,拥着伊老四朝保公所走去。

这些人走后,躲在屋里的伊小团才稍微清醒了点,她想:岩罕相现在还蒙在鼓里,我得赶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于是,出了门就如飞一般地朝岩罕相家跑去。

伊小团风风火火地跑进岩罕相家的竹楼,一看隔壁邻居都坐在屋子里,觉得不好说话,便只站在门口吁吁地直喘。岩罕相看了伊小团一眼,脸色冷冷地没有理睬她,屋里的人也没与她搭话。伊小团被这种氛围弄得莫名其妙,心想,莫不是出哪样事情啦?

几个小伙倏地一下站起身来,狠狠地向地上唾了一口:“呸,下贱。”然后又回身对着岩罕相叫道,“岩罕相,伊老四那老东西勾结日本人想卖国。这种人家的姑娘你能娶吗?你要是跟这号人结婚,我们以后就再不登你家的门槛啦。”说完气哼哼地走了出去。

其他人一看气势不对,一个个也都擦着伊小团的边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伊小团和岩罕相两人,岩罕相劈头盖脑地追问伊小团:“伊小团,刚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伊小团觉得满心委屈,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看伊小团不语,岩罕相又盯了一句:“你爹让日本人请去了吗?”

伊小团强忍着泪水:“罕相哥,你别急,我心里也乱得很,你让我慢慢地说。”她喝了一瓢凉水,然后才把刚才鬼子到她家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岩罕相越听越气,一把抓住了伊小团的手:“小团,我昨天告诉你那幅画埋藏的地点,你千万不能说给你爹认得啊。”

姑娘一听,两眼泪水“唰”地流了下来:“罕相哥,我对不起你,昨天晚上我就跟我爹都说了。”

“啊!你……”岩罕相手一松,整个身子跌坐在竹椅上,两眼发直愣了半晌,拳头猛地一挥砸在桌上。“啪”,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他狠狠地说:“这事全怨我,怨我……”

伊小团怯怯地问:“怨你什么呀?”

“怨我不该把我家的秘密告诉你。”

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伊小团的心上:“罕相哥呀,你不该这样说,明天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也是你家的人了。”

岩罕相狠狠地盯了伊小团一眼:“你先别说那些。为保住那幅画,我小心谨慎,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就坏在你和你爹身上。眼下还不是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我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跟我,还是愿意孝敬你那个会发财的爹?我对你说,那幅画上沾满了我们一家几代人的血,我要保住它,是为了保住遮放人的志气。你爹不是暗地里发了大财吗?如今又勾上了日本人,你可以另选富贵人家,你可以离开遮放这个地方,你可以去缅甸的瓦城,还可以去日本的东京。”

岩罕相的话一句句、一字字,是那样的刺人。伊小团两手捂住耳朵,连声高喊:“我不听,我不听!我爹再不好,也不会把自己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的。罕相哥,你等着,我回去劝说我爹,他一定不会把实话告诉日本鬼子的。”

在伊小团泪眼模糊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伊老四正在保公所和龟田鸠夫海阔天空的侃大山。

龟田鸠夫恨不得一下问出镇上有哪些人家可能收藏那幅画,要想找到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应该从哪里查起?但是他又得保持自己一个学者的风度,假模假式同伊老四谈遮放,谈“摆依”的历史。伊老四也不想把话题扯到《勐巴娜西春景图》上来,所以,他就在“摆依”的历史上借题发挥,从“摆依”在西汉时就建立了神奇的“乘象国”,元朝时建立了强大的“麓川王国”讲起,一直讲到明朝正统年间爆发的震惊天下的“三征麓川”之役。

几个人说着话,眼看太阳已经升到当顶了,伊老四要告辞回家,龟田鸠夫送他出门的时候说:“老先生,那幅画的事情,您看?”伊老四说:“太君,这种事情急不得,太君要找画,也要个天时地利人和,一急就会坏事的。我既然答应过你我就会帮忙的。”龟田鸠夫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伊老先生,您多多费心了。”

龟田鸠夫送伊老四走到保公所门口后就转身离去了,魏作仁却非要亲自送伊老四回家。镇上的人见他们走来,就远远地躲开了。

魏作仁边走边与伊老四套近乎:“宰弄,宰弄,走慢点。我服你啦。你咋个就有法子发大财,你一点不露真相。那幅什么《勐巴娜西春景图》真能找到,这笔赏钱……你宰弄不能都揣在腰包里吧。我们兄弟俩不说二一添作五,也得四六分成。你要知道谁家有那幅画,先告诉我,我该抓的抓,该抄的抄……唉,你说会不会藏在这家?”魏作仁刚用手一指,这家人赶紧关门上闩。他又一指另一家……“啪!”地从那家竹楼后飞出一块石头,差点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魏作仁一直把伊老四送进家门,嘴里说“你歇着,我走了”,但却不动脚往回走,只一双眼睛在屋里搜索,心里说,他那么多的黄金都藏在哪里了?临出门还叮嘱伊老四:“宰弄,你是树大招风,这房前房后的还得注意点。”其实,谁都知道这遮放镇上只要他不来偷,就没有谁家会遭贼的。

魏作仁离去后,伊小团才从小屋里出来。她缓缓拿起桌上为办喜事准备的米酒,慢慢地斟了一杯。她一手拎酒筒一手端杯,递到伊老四手里,说:“爹,您今天事情忙,您许是忘了女儿明天要出嫁了。这些年您当爹又当妈,女儿要结婚了您也喝一杯喜酒吧。”

伊老四见女儿神色不对,话音凄凉,心里立即“咯噔”了一下,看女儿诚心诚意地把杯子举到了自己的面前,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伊小团跟着又满上一杯:“爹,我知道您也喜欢岩罕相,这么多年,岩罕相对我们家也有恩呀。如果您愿意我们地久天长,夫妻美满,婚后能挺直腰杆过日子,不受人耻笑,不被人指脊梁骨,您就喝了这第二杯。”

伊老四听出姑娘话里有话,愣了愣神,又接过这杯酒喝了下去。

第三杯酒,姑娘也是含着眼泪倒的。手在一个劲地颤抖,这杯酒怎么也斟不满,洒了一桌子。她说:“爹呀,岩罕相家那件东西……”姑娘忽然警觉起来,忙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暗叫自己,伊小团你怎么还往外说呀,这房前屋后说不定有人耳目,那幅画的事情绝不能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啦。姑娘心里有话不能直接说出,这就让她更加痛苦。过了好半天,她才痛哭着问出一句:“爹,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吗?”伊老四一听这话,又见女儿哭得泪人一样,一时心如刀绞……

伊小团两岁头上娘死了以后,父女俩就相依为命。伊老四整天挑着担子往外乡跑,有时几天回不了家。伊小团小小年纪就顶家过日子。每当她想爹的时候,就搬个小凳往家门口一坐,望着门前的路盼爹回来。有时,伊老四出远门去瓦城,伊小团就得到外边要饭。那天,冷雨飕飕,伊小团孤孤单单地走在村巷里,一帮孩子欺负她。这个说:“小要饭的又来了。”那个说:“她是个没爹没妈的叫花子。”伊小团急了:“我有爹也有妈的。只是我妈死了,我爹出门了。”那帮孩子不知谁起了个头,就全喊起来:“叫花子,叫花子!”

伊小团受不了这口气,哭喊着:“我就是饿死也不要饭了。我要去找我爹。”她顺着大路往遮放镇外走。越走雨越大,风越冷,在茫茫风雨中,伊小团哭喊着她爹:“爹,爹——”唿地一声,风卷着雨把她丢进了路边的一道沟中。迎面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伙,飞身跳到沟里去救这姑娘。可她已经被摔得昏迷不醒。小伙子背起这女孩回到镇里,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是伊老四家的孩子。当伊小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家里,她抬头一看高兴了。爹正忙着给她做饭哩。那副挑盐巴、草标的竹箩就在地上扔着,看得出爹是刚刚回来。伊小团又惊又喜,她问:“爹,您不是说还要过几天才会回来吗?”就这一句话伊老四的眼泪下来了,他贴着女儿的脸说:“团,是大风大雨把我吹回来了。一变天就会想到我家团肯定会在大风大雨中喊我回家,所以,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那个小伙子进了屋,说:“大爹,您家这孩子让人看着心疼,这些年你一出门,她就在门口望着你回来。往后你出门时,就带着她去吧。”

小姑娘躺在床上说话了:“不,我得留下看家,我就坐在门口望着爹回来。”小伙子叹了口气:“咳,你还这么小,那些孩子会欺负你……”

那小伙子就是岩罕相。

伊小团为父亲满斟了两杯酒,她提起往事,就是想让爹回顾十几年的父女深情。她擦一把眼泪,说,“爹,天再冷家再穷,女儿不埋怨你。现在我长大了,我不能昧着良心让千人恨万人骂。人家岩罕相是有骨气的,我不能还没有过门就败坏人家。小时候,我饿我冷望着您回来,您就冒着风雨往家走。今天女儿求求您,您能不能从那条歪路上回头?爹……”伊小团说着,又端起了第三杯酒,“爹,这杯酒我不愿让您喝,这是我们父女俩的绝情酒。如果您非要帮那个日本人,干伤天害理的事,我没脸再进人家岩罕相家的门,我也不愿意再活在人世上啦。”姑娘一句话一行泪,把酒举到父亲面前。

伊老四望着自己的骨肉好不心酸。他一扬手,“啪”地一声把酒杯打落在地:“团,你疯了?你说这些话,难道你爹就不懂得人间道理吗?我若是……”

“咣!咣!咣……”伊老四话未说完,就听街上人声喧嚷,锣声响成一片。只听魏作仁在拼命地呼喊:“各家各户听着,不论男女老少都出来,带上锄头,出工差啦!”

父女俩一时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就见魏作仁提着锣走了进来。他满脸堆笑,嘴都乐歪了:“宰弄啊,我只说您的财运好,没想到我也财运亨通啊。您是龟田太君的左膀,我是他的右臂,搞好了,我魏某人要走到您的前头啦!”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伊老四听不明白:“魏保长,你在说什么呀?”

“是这么回事……唉,您喝酒啊?”他抄起装酒的竹筒“咕嘟”就是一口,“唉,好酒!这事太巧了。昨天晚上,我小舅子到村外去打牌,深更半夜往家走,你猜咋个啦?他看见一个人。这人……我再喝一口。这人……扛着把锄头,夹着个坛子,不知要去整哪样。你猜这人是哪个?”

“是哪个?”

“他黑夜里没看清楚。”

“那你说他整哪样?”

“整哪样?刚才我跟龟田太君一说这事,他高兴得直戳拐棍,他夸我是……我再整一口!你这人喝酒咋个也不弄点菜呀?龟田太君夸我耳通眼灵。他一分析,说是个重要情报。你想,昨天白天他进遮放要找那幅画,当晚就有人出村捣鬼,这里大有名堂。龟田太君命令皇军全体出动,就到那个地方去找,让我招呼镇上的人都得去挖。真要挖出那幅画……这酒真不错!”他说着又灌了一口, 把剩下的半竹筒酒提到手里了。

伊老四问:“说了半天上哪里去挖?”

“嘿,我那小舅子喝得二麻二麻的,他把地方忘了,反正出不了古榕泉那地方!”

呀!伊老四一听就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胡闹!古榕泉那么大的地方,你让大家挖到什么时候?”

“这你不用管!龟田太君说就是把个古榕泉挖个底朝天,也要把那幅画找出来!”

伊老四听完扭身就往外走:“不行!用不着费那么大的事,你保长也休想抢我的功劳。我去找太君报告,这幅画是谁家的,埋在什么地方都在我心里装着。”

伊小团听着,脑袋“轰”的一声响,心里说,“坏了!我还没把爹劝回来,这魏作仁又把他的魂给勾走了!”

魏作仁连追带拉:“宰弄,宰弄……这事你真知道啊?”

伊老四哼了一声:“哼,你小子听着,龟田鸠夫先生要的那幅画,就埋在古榕泉旁边的那棵牛肚子果树下!”说完,两个人“噔噔噔”地跑出了门。

伊小团只觉得头昏目眩,身子瘫软在地上。姑娘两眼无神地连声呼唤:“罕相哥,罕相哥,是我坑害了你呀!”

这古榕泉在小镇东北大约五公里的弄坎江边,古榕泉是温泉,水质清纯,水温50°C左右。由于泉水是渗过高山腹里从一株硕大的古榕树下源源流淌出来的,所以叫做古榕泉。古榕树的树根延伸到水面又屈直向上寻找新的延伸地,盘根错节而形成了一个个半明半暗的水上洞府,于是把一个泉分为了龙池、雄池和雌池三个池,三池之间池池相望,而水则互不相容。其中龙池是土司沐浴的地方,雄池是男性浴池,雌池是女性浴池。

保公所鸣锣聚众。乡亲们扛着锄头朝古榕泉走去。

人群之中伊老四气喘吁吁地跑着,那个魏作仁随后紧追着。这家伙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嚷着:“宰弄,我们要把话说清楚。到古榕泉来挖画,是我先给太君送的信,你再说那东西在哪里,它也出不了那块地方。要真是能把那幅画挖出来,论功劳,我应该算头一份!”

伊老四也不理他,只顾朝前猛跑。这时,龟田鸠夫已经赶到了古榕泉边。

古榕泉一带地势不平,乱石成堆,离古榕树不远是一座小山包,常年被雨水冲刷,形成了探头的崖壁。龟田鸠夫正站在崖头上,指挥着鬼子兵拉开距离,破土挖画。那个凶神恶煞的板口队长,一看被魏作仁赶来的乡亲都站着不动,便杵着战刀嚎叫起来:“统统干活的有,快快的干活!”

在一片飞土扬烟的忙乱之中,伊老四和魏作仁赶到了。伊老四刚要对龟田鸠夫开口,魏作仁跨前一步:“祝贺太君,我刚才从伊老四嘴里了解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情报。您听我说……”

龟田鸠夫提起文明棍狠劲一戳,把他的话给顶了回去。转脸对伊老四说:“老先生,您讲。”

伊老四一指那片鬼子兵:“你让他们都停下。”

“什么,停下?”龟田鸠夫愣了一下,他立即回身喊了一句日本话。板口队长立即招呼鬼子兵和乡亲们都停了下来。伊老四说:“太君,我不是已经答应了给你找吗,你咋个还要兴师动众?”

魏作仁一听伊老四在指责龟田鸠夫,赶紧见缝下蛆:“宰弄,你这话就不对啦。怎么能埋怨太君兴师动众?这盘子里有块肉,谁不想往嘴里塞啊?”龟田鸠夫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对伊老四文雅地道:“老先生,这一切都拜托您啦。”

古榕泉的雄泉边,有一棵牛肚子果树迎风耸立着,两株扭结交叉的树干像两条威严的巨龙,正张牙舞爪怒视着人间的不平。伊老四看了一眼这棵树,二话没说,就从一个鬼子兵手里抄起一把锄头,走到树下低头挖起土来。身后的鬼子和乡亲们“呼啦”一声全拥上来了。伊老四停住锄头,冲着人群一挥手,龟田鸠夫马上领悟:“所有的人都远远离开,不要影响伊先生干活!”

魏作仁也紧跟着帮腔:“往后去,往后去!”

大家立即退出好远,一个个都紧盯着伊老四的一举一动。这时,伊老四放下了锄头,蹲下身子用双手分土……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哟,看见啦,看见啦!”这时的龟田鸠夫更是把眼珠子瞪得像牛蛋子一样大。魏作仁怕功劳被人独占,就跑了过去:“让我来把这宝贝献给太君……”

龟田鸠夫唯恐他伤坏了古画,举起文明棍“啪”地一声,正打在魏作仁的膝盖上,疼得魏作仁两手抱着腿直跳:“哎哟,我的妈呀!”

埋在地下的那幅画已经出土,画是装在一个陶罐里的。伊老四正要捧起,忽然从人群中蹿出一个人,猛地朝伊老四扑去。龟田鸠夫大吼一声:“拦住他!”几个鬼子兵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那人牢牢抓住。站在四周的群众看见这人,都心疼地喊叫起来:“哎呀,是岩罕相,是岩罕相……”

岩罕相听说日本人到古榕泉边去挖画,急得他飞跑赶来。到了这里一看,就要成为自己丈人的伊老四,竟然昧着良心把画当众挖了出来。小伙子气愤交加,立即扑上去……可是被几个鬼子牢牢抓住。这时候的岩罕相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挣扎着大骂敌寇:“你们是强盗,那幅画是我们的祖先留下来的!珍藏着毫木西的种植秘密,是我们的传家宝!你们凭什么抢走?”

别看岩罕相连喊带骂,龟田鸠夫却是不急也不火。他摆出一副学者的姿势:“年轻人,少安勿躁。我要这幅画并非夺人之美,我是用于研究,画送到日本一定会受到高度的重视。毫木西种植发扬光大,这对你们是不会有任何坏处的,这不是为了我们共存共荣的大业吗?”

岩罕相唾了一口:“你研究哪样?你是明抢!你研究杀人放火、抢劫掠夺!你是哪样学者,你是地地道道的披着人皮的豺狼强盗!”

龟田鸠夫被他骂得心头怒火四起,面目狰狞显露了杀机,他阴沉着声音说:“你侮辱了我的人格。我不处置你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耻辱!”他的话音未落,那个板口队长已“嚓”地一声拔出战刀,喊了声:“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死了死了的有!”

宪兵队长板口端着战刀,横眉立目地正逼向岩罕相。忽然伊老四抢在他的前面,浑身颤抖着,用双手抱住岩罕相,气急败坏地说:“你狗日的不晓得好歹!冒犯太君杀了你是应该的,可是让我的闺女这辈子咋个过啊?”

岩罕相一把推开伊老四:“哼,你少来这套,我没有你这门当汉奸的亲戚!”

龟田鸠夫听罢一愣:“老先生还与这人沾亲带故呀?”

“唉,太君,他是我没有过门的姑爷。如果太君不来,明天他就要和我女儿成亲了。” 伊老四说着,又埋怨岩罕相,“你个狗日的,哪个都晓得这幅画是你家祖传的东西,我答应献给太君,可是这件事我没有想到会惊动全镇的乡亲,谁让太君要得急呀?我做岳父的就不能替你做主吗?”

他这么一说,那龟田鸠夫腮帮子上的肌肉立即抽动了两下,脸色很不好看。这老鬼子想,这件事也确实怪我太急躁了。按说,我来遮放找这件东西,不应该这般大张旗鼓,这事……嗯,都坏在了魏作仁的身上,是他的那个情报把我搞乱了。龟田鸠夫想到这里立即转怒为喜:“噢,小伙子原来是伊先生的至亲啊。伊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你也可以做我的忘年交。明天又赶上你大喜的日子,按着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我该送一份礼钱……”他摸了摸衣袋,什么也没有摸出来,大概是他没带钱。他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对板口队长说,“一会儿,你备一份重礼送到他们府上去!”然后,又命令那几个鬼子兵放开岩罕相。

岩罕相悲愤满腔,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望,见是伊小团朝他跑来。岩罕相更是怒火难息,把脚一跺,分开众人往外跑去。伊小团号啕大哭着在后紧追。伊老四见自己亲人这般伤心的样子,也是心酸难忍,大叫一声:“孩子,你们上哪去?你们……”刚要去追,龟田鸠夫把他拦住了:“伊先生,不要着急,我会派人把他们找回来的。”

龟田鸠夫的话还没落地,魏作仁坐在地上揉着脚,就搭话了:“太君,要是我这脚不疼,我一定会去帮你追!”

周围的群众看着这几个狗东西,心中都恨不得一阵锄头把他们都敲死。这里正一片混乱,忽见西边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有人喊:“不好啦,村里起火啦!”

原来是岩罕相从古榕泉边跑回去后,把自家的房子点着了。火势熊熊,那些结婚用的东西已在火中化为一片灰烬。

岩罕相对着浓烟烈火说道:“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祖先,家传的画被我弄丢了,我也再没脸在遮放呆下去,永生永世我再也不回来了!”也不顾伊小团喊他,便含恨扬长而去。

镇上的乡亲们纷纷跑去救火。他们同情岩罕相,暗恨鬼子,更恨那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伊老四。

神情苍老而孤独的伊老四站在古榕泉边,背靠那棵牛肚子果树,望着远处的那一片火光,泪花在眼里直转。龟田鸠夫假惺惺地安慰他:“老先生不要伤心,我已经派人去劝阻你的女儿,她会回到你身边。你为了协助我,给家庭造成这些不快,我深表歉意。”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幅画,招手说了句“撒油纳拉”,就走了。

伊老四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没多久,鬼子兵真的把伊小团送回来了,还把一沓洋钱票子放在了桌子上。伊老四看着自己的女儿,心就一颤。姑娘鬓发蓬乱,两眼发呆,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伊老四连声呼叫:“团儿,你咋个啦?你要往宽处想呀,团儿……”

伊小团望着他,有气无力地说:“团儿,哪个是你的团儿,你是我爹吗?”

“孩子,你……”伊老四一挥手,“唰啦”一声,桌上那堆钱就落了满地,“团啊,你爹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我是满心愿意岩罕相和你好。你看,这是我为你结婚买的笼基7,这是爹对你的心意啊!”

伊小团慢慢抬起头来,接过笼基什么也没说,“嚓”地一下撕成了几半。就这一下,伊老四明白伊小团撕断了父女之情,也把他的心撕碎了。

伊老四年轻时确实很穷,但他人聪明,又爱琢磨,懂得了许多古知识,在挑着担子走乡串户换盐巴、草标的时候,他确实换到过几件古物。有一次,他挑着担子在木姐的路口与人闲谈,过来一个商人打扮的人,看见他手里摆弄着一件古物,便凑过来和他商量说:“你要这个破东西整哪样,干脆给我回家装水火油去,我给你五角钱。” 这商人说话带着浓浓的瓦城口音。伊老四一笑:“老板,你可不要小看这个破东西,它可是好几百年前的古物,值钱啊!”瓦城商人一惊:“唷,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人还真是个行家。”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这个商人劝伊老四,“像你这样有本事,整天挑个竹箩东奔西跑换豌豆、盐巴,干到多久能发财?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你能马上发起来。你在乡下跑的时候,见到那些老年的东西就全都收起来,攒多了,就到瓦城十六保的古董店找岩温混。那岩温混是个大好人,说不定你手里的这个破瓶子还能给个二三十块大洋哩。”

“咳,哪能给那么多钱!”

“不会错。我说他会给那么多钱到时候他就肯定会给那么多钱!为什么?因为这岩温混就是我。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们俩就搭伙做这个买卖,你就当我在中国的帮手。”

伊老四看了看岩温混,笑哈哈地说:“这买卖我不干!”

“为哪样?”

“花几角钱买来,一卖就是几十块,那不是坑人吗?”

岩温混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来说了一句:“你等着受穷去吧!”

岩温混走了以后,原来跟伊老四聊天的那人对他很佩服:“行,你老兄人穷还很有志气。”

伊老四叹了口气,说:“外财不富薄命人,哪个让我这命不好呢。”

那人说:“可不能认命,我们穷人也得争着过好日子。”

说完,他们就分手了。谁想到半年以后,他在芒市又遇见了这个人。原来这个人是个教书先生,他在一次抗暴斗争中负了重伤,在生命弥留时刻,他托伊老四替他送一件东西给“川滇黔边区抗日后援军云南游击支队”。就这样,伊老四也成了川滇黔边区抗日后援军云南游击支队的一分子,但他仍然挑着竹箩走乡串镇,暗中担负传递情报的任务。在那艰苦的年代,他见游击支队生活很艰苦,便把自己存的几件古物卖到了瓦城。岩温混见到伊老四还非常热情:“好,人叫人叫不走,钱叫人就跑得飞快。我算计着你非来找我不可。”岩温混为了拉住这个主顾,把那些东西折了五两黄金。

以后,伊老四又找了岩温混几次,从岩温混那里学得了不少古物鉴赏的知识。按伊老四从岩温混那里得来的钱算,他早就可以成为一方财主了,但是,他却把钱全部交给了游击支队,自己却仍然过着贫苦的日子,甚至到他女儿结婚的时候,他只买得起一条笼基。

伊老四整天挑着竹箩南来北往,还经历了一次奇遇。那年夏天,他从外地回来正走到古榕泉边上,突然来了雷阵雨。他急忙躲进一处土崖洞里。天上电闪雷鸣,那雨越下越大,崖头上的土哗哗往下直掉。雨住了,伊老四出洞一看,只见雨把崖头的土冲下来一大片,都快把洞堵死。他回身抽出扁担,轻轻地捅起周围的土来,捅了几下,那土直往下掉,里面原来是一个完整的石洞。他支着扁担爬上去一看,不由惊叫了一声。那里面是一大堆古书,足有七八十本。伊老四竟然在这堆古书里发现了几本经书,那是佛祖释迦牟尼在出家为僧的第37年初,来勐巴娜西的莫里山中修行时写下的。其中还有一本竟然是明朝天启年间遮放土司多思潭写下的《毫木西栽培要略》。

伊老四从小就听说过熹宗皇帝朱由校要多思潭编纂《毫木西栽培要略》的传说,都说这本书被密写到一幅画上后就被大水冲没了,可是今天却被他意外地在这里发现了。他连泥带土地赶紧把洞封好。这是民族的宝贵遗产啊!从此后,一遇到刮风下雨,伊老四总要到这里来查看,坍塌的地方被他修整得不露半点痕迹。谁想到风云突变,鬼子龟田鸠夫突然闯进了遮放,并且命令全体百姓到古榕泉边挖画。这藏书的石洞面临着暴露的危险,这时候,伊老四才挺身而出。

龟田鸠夫要的是岩罕相家的那幅画,伊老四要保护的是那一洞的经书,那些书里自然也有龟田鸠夫做梦都想得到的《毫木西栽培要略》原本,但是那幅画也不能让鬼子拿走。所以,当他听伊小团说出《勐巴娜西春景图》的埋藏地点后,就连夜在一幅古色古香的勐巴娜西山水画上,用明矾水写下了一篇摆依文佛经,来了个偷梁换柱。魏作仁的小舅子向龟田鸠夫报告,说深更半夜发现的那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伊老四。而伊老四所做的这一切,伊小团晓不得,岩罕相晓不得,乡亲们更是摸不着底细,弄得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家里外头人人恨他、骂他。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把岩罕相气走,把女儿逼成这个样子。他现在怎么向伊小团解释呢?龟田鸠夫还没有走,隔墙有耳。他不能透露出古榕泉边的秘密。所以,他只能用贴心的话语来安慰姑娘几句:“团儿啊,你要往宽处想,你爹不会这样坑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你和岩罕相总有团圆的那一天。”

父女俩正说着话,屋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保长魏作仁架着拐棍钻进了屋里。他的脚被龟田鸠夫打伤了还没好,但给龟田鸠夫跑腿不误。他进屋后就大着嗓门叫道:“宰弄,龟田太君请你去陪客,走啊。”

“请我陪客,我算什么呀?”

“太君说,陪这位客人非你不可。这人……唉,这地上咋这么多钱呀?宰弄,你再有钱也不能这样满地撕呀。我明白了,你是钱多得没处放,那我先给你存着吧!”他趴在地上朝桌下床下一通扒,点了点数往衣服口袋里一揣,“今天我算没白忙。宰弄你听我接着说,这位客人今天上午到的遮放,太君特别高兴,特意让人抬轿去接的。唉,这个人好阔气,人家住在仰光的瓦城……”

“仰光哪里有个瓦城?”

“缅甸的瓦城。对,是从瓦城来的,说话一股瓦城腔。叫什么岩……对,岩温混,就是你认识的那个瓦城的老板。”

伊老四听到“岩温混”三个字,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岩温混就是专门玩古董这行的,伊老四的那点古董知识都是向他学来的。伊老四交给龟田鸠夫的那幅画,可以暂时骗过日本人,但是却瞒不过岩温混的一双眼睛。一旦岩温混声张起来,形势就会恶化。伊老四倒不怕死,但他害怕鬼子去古榕泉边把那一洞的经书挖出来。那些经书不同于那张画,他一时背不动,也搬不走,可能每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一旦暴露就会被鬼子洗劫一空。怎么办?伊老四心乱如麻,可他一时又想不出对策。

“宰弄快走啊,快走。太君都等不及了!”魏作仁在一边催命鬼一样地紧催。伊老四只好无奈地跟着魏作仁出了门,伊小团却紧紧地跟在了伊老四的后面。伊老四见了又急又气,暗说,你个姑娘家跟着整哪样啊,弄不好会把性命都搭上!便回头说了句:“你留下看家吧!”伊小团也不理他,还跟在后边走。伊老四急得火冒三尺,回身拦住姑娘,“回去,听爹的话!”伊小团好像没听见一样,还是照样跟在后面走她的。

其实伊小团已经猜到龟田鸠夫请岩温混来是要鉴别那幅画的,所以她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岩罕相的秘密是她泄露出去的,她觉得对不起岩罕相,事已至此,她抱定必死的决心,想趁着鉴别古画真假的时候,一把将画抢过来撕掉,以表达她对岩罕相的一片真心。所以,不论她爹怎样劝阻,她只当没听见。

伊老四越是着急,那魏作仁催得越紧:“宰弄,快快走哇,去晚了太君不说你们,只埋怨我腿慢,他再给我一棍,我还咋个活?”

就这样三个人各怀心事,来到了保公所门前。伊老四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龙潭虎穴啦!但到了这时候,即使是龙潭虎穴也只得若无其事地往里闯。

伊老四父女俩走到保公所门前,魏作仁就扯着嗓子喊开了:“太君,我把我老哥请来了!”然后推开门,向伊老四父女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进!请进!”

伊小团也随着进到了屋里。龟田鸠夫和岩温混连忙满面春风地站起来相迎。

岩温混是个古董商人,平日里就爱胡吹乱侃,今天他的话就更多。一见伊老四就叫了起来:“哟,老四呀,我给你道喜来了。你们这笔买卖真正是不得了!今天是龟田太君让我来的,其实就算太君不让我来我也得来,来长长见识啊。这幅画的故事,我也听老辈人说过,就是没有见到过。能看这幅画一眼,死也算饱了眼福啦!太君,这‘毫木西贡米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你把这幅画带回日本后,一旦将密写在画里的《毫木西栽培要略》翻译出来,让‘毫木西在日本国种植成功,你就是天皇的红人,就是日本帝国的红人!别说你,就连我这个在中间牵线搭桥的,也跟着沾光。”

岩温混说到这里,伊老四才明白,他这是在向龟田鸠夫当面要中间牵线的钱哩。

“太君,你就快把那幅宝画请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龟田鸠夫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先让板口队长把桌子擦抹干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过来那卷用黄缎子包了好几层的古画。这时候,伊老四心里非常紧张,他想:说什么也不能让岩温混看见这件东西,只要岩温混一见到这东西就要坏事!可是怎样阻拦呢?伊老四正暗自焦急,不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伊小团看见黄缎子包着的画,却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屋里的人都惊住了。龟田鸠夫更是手足无措,想躲都躲不及。在姑娘就要把东西抢到手的刹那间,伊老四忽然从身后紧紧将她抱住了。伊老四的心里很难过,他明白女儿的心意,在路上他就预感到伊小团会这样做。但即使伊小团把这幅画撕掉,日本鬼子还是能将那些纸的碎片拼凑起来,岩温混也能从这些碎片中认出画的真假。这样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白白搭上女儿的性命。

在伊老四抱住女儿的时候,板口队长和几个鬼子兵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了伊小团。魏作仁也拄着拐棍,连喊带跳地跟着乱忙。伊老四连忙劝女儿:“团儿啊,爹认得你舍不下这幅画,想把它拿回去,这幅画是你和岩罕相的传家宝。可是你爹我已经答应送给龟田先生了,你就不能再任性了。再说,你没听说龟田先生是专程从东京来找这幅画的,龟田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能让他白跑一趟吗?”

龟田鸠夫惊魂未定,也强装笑脸对伊小团道:“噢,噢,伊老先生的女儿……” 他“噢”了几声后,似不知说什么好,便转身对几个鬼子士兵命令道:“你们几个把小姐请到别处,好好招待。”

几个鬼子兵连忙把伊小团押出屋去。

这时,龟田鸠夫已回身将黄缎子包着的画放在了桌子上,叫两个鬼子兵一边一个,端着大枪给那幅画站上岗了。

一场混乱过去,魏作仁张罗着招待:“沏茶,沏茶……”龟田鸠夫闹得有些下不了台,想打个圆场:“伊老先生,感谢你对我的一片诚意。小姐的举动我可以理解。这幅画的酬金嘛……还可以再增加一些。我刚才派人送去的钱收到了吧?”

伊老四摇摇头。

“那些钱哪里去啦?”

伊老四一指魏作仁:“都在他兜里装着呵。”

龟田鸠夫气得不得了,操起文明棍向着魏作仁又扫了过去。魏作仁见状忙将手中那支拐棍往地上一撑,蹭地跳出两丈多远:“太君,你不能再打了,你打坏了我一条腿,我还可以撑拐,要是两条腿都打坏了,我就得爬着走啦!”

“你为什么把钱装起来?”

“我见他扔得满地都是,我就给收起来装进口袋里……”

屋里正乱得像一团麻,门一推又进来一个人,一摇三晃的,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味。他进屋看到魏作仁正在往外掏钱,就插上话了:“这钱有多少?你给一百我不嫌多,你给五十我不嫌少,但你总要给我一半……”醉得都不识数啦。

进来的是魏作仁的小舅子。鬼子占领遮放后,这家伙就仗着他姐夫的势力,在乡里胡作非为,今天又喝多了,跑到保公所来问他姐夫要钱来啦。龟田鸠夫、宪兵队长和一大群日本兵都在屋里,难道他就不怕吗?他当然怕。不过这时候他眼睛都喝迷住了,连爹妈都认不得了,哪里还分得清中国人日本兵。

魏作仁看他酒气熏天的样子,忙催他:“出去出去,龟田太君在这里呢……”

“龟田、龟田太君也得给我钱……”

“凭什么给你钱?”

“不是我夜里看见有人捣鬼,不是我给太君报告,你能……能得到那幅画吗?”

龟田鸠夫一听很生气,心里说要是不听你的,我可以安安稳稳地把画拿到手,何必兴师动众搞的那么狼狈?所以,他气哼哼地说:“你提供的那叫什么情报?”

“太君,我报告的全部是真的。那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扛着锄头,抱着一个罐到……到古榕泉边去。”

“什么罐?”

“没错。我早上就跟你说了,罐有这么大、这么高……”魏作仁的小舅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都说酒醉心明白,一点不假。

“嗯,这……”龟田鸠夫忽然心头一动,对啊,这话是他对我讲过的。后来挖出来的画也是装在罐里的。罐子也正是他说的那个形状,看来他说的情报是真的。他再往下一想……不好,这里面有问题!头天晚上有人抱着个罐子在古榕泉边活动,第二天就顺利地把画挖出来了。这画究竟是真是假?想到这里,他立即追问道:“好,你看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你不给钱我不说。”

“放肆!快说,你看见的那个人是高是矮?”

“他……我当时喝得晕糊糊的,没看清楚。可能不高也不矮。”

“是老人还是小伙子,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好像不老也不小。好像是男的,又好像是女人……”

“那个人后来往哪个方向走了?”

“他是往东……南……西……北边走的……”

龟田鸠夫看在醉鬼嘴里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一回头就盯住了坐在身边的伊老四,三角眼眨了几下,心里就琢磨开了,伊老四并非等闲之辈,他走村串寨买卖古物赚钱竟然瞒过了全镇人的耳目,可见这个人大有心计。再说,这幅画这么重要,他能那么痛快地就给我吗?但刚才那姑娘抢画的神态不像装假,可是万一是他父女俩给我演一场戏呢?我若不慎弄走一幅假画,给人留下笑柄不说,天皇怪罪下来又该怎么办呢?不行,一定要谨慎行事!当然龟田鸠夫对这幅画没兴趣,他在意的是画里密写的内容。但是他知道只有这幅画是真的,才能保证画里密写的内容是正确的。

龟田鸠夫想到这里,神经紧张起来。他一指醉鬼:“你喝多了,说话语无伦次,先到外面清醒清醒,好好想想你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人是谁……”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又道,“会不会……是你经常见到的人呢?什么时候想起就马上进来报告。”

“那好,赏钱等会儿……一块儿算。”魏作仁的小舅子一歪三倒地走出去了。

龟田鸠夫看看屋里的人,左边是伊老四,右边是岩温混,再有就是魏作仁和那两个看守的日本兵。他故意装着平静的神情说:“今天,我龟田鸠夫能称心如意地得到这幅画,幸亏伊先生和岩先生的大力协助,我不胜感激。我们三人能坐在一起叙谈,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今天能相会在贡米之乡遮放,这会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

龟田鸠夫说完,向两个鬼子兵一招手,那两个鬼子兵立即把《勐巴娜西春景图》铺展在了桌子上。他一边要岩温混为他鉴定这幅画的真假,一边则密切注视着伊老四的神态。岩温混见状,心想,别因为我惹出是非,出了什么事我也跟着倒霉,于是,连连摆手推辞:“算了,算了。不看了。我们坐下来一起吹吹得了。”

龟田鸠夫却站起来拉着岩温混的手,说:“岩老板,我是想借观赏的机会,请你传授一些鉴别古物的知识。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吧?我衷心期待你为我鉴定一下,这幅画成于什么年代,到底是不是多思潭当年留下的那一幅……”龟田鸠夫要用人的时候,很讲礼貌,他两腿一并向岩温混鞠了一个躬:“请多多关照。”

刚才龟田鸠夫追问那醉鬼时眼神一变,伊老四就已经看出鬼子起了疑心。鬼子现在已经把画摆在了桌子上,再想阻拦岩温混看,那是不可能的。这种时候,自己也绝不能服软,不能露出一点心虚的神色,只能挺直腰杆硬顶着,不然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伊老四也满不在乎地站起来,望着岩温混说,“对,你是我的老财东,也是我的老师。我对古物的那点皮毛还是跟你学的,今天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再增长点能耐,你就给看看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就给看个真假虚实。”

伊老四的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已经做好打算,只要岩温混说这幅画是假的,他就立即扑上去和龟田鸠夫同归于尽。在别人看来,这龟田鸠夫是夺宝的强盗,我伊老四是图财的骗子,我们是狗咬狗一嘴毛,我死他亡,这件事从此也就了了。古榕泉边的那些经书也保住了。我这把年纪死了也没什么,只是连累了女儿小团……唉,到这种时候我也顾不上了!我得盯住岩温混的神色,稍有不测,我就来个先下手为强。

伊老四和龟田鸠夫虽然都是笑呵呵的,可是屋子里的气氛却已经是剑拔弩张。只有岩温混心里美滋滋的,听两个人捧他,晕乎乎的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便满口答应:“行啊,既然二位这样抬举我,我就看看这幅画,看完以后再和你们白话。”

魏作仁也在一边跟着起哄:“好,我给你们斟茶倒水,你们品着茶,慢慢看,慢慢说!”这小子也真行,拄着拐棍还满屋跑。

岩温混家几代人都是吃这碗饭的,说来他鉴别古物还真是个行家。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个放大镜拿在手里,对着画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就不再看了,而是紧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地用手在纸张上轻轻摩挲,就跟上了神一样。魏作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出。龟田鸠夫则瞪着一双三角眼紧盯着伊老四的脸色。

岩温混摸的时间不算短了,屋子里非常安静,安静得一枚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伊老四坐在那里神色悠闲,歪着头看着岩温混,就跟没事人一样。实际上此刻伊老四的心情就如同滚滚的弄坎江水一样翻腾,他觉得那些经书就在他的脚下,为了给子孙保住那些文化古迹,他此时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

再看岩温混,摸完了又捧起画,伸出舌头在上面舔。只见他伸舌头在画上慢慢舔着,神经却越来越紧张,额头上汗珠子直往下掉,脸上一阵变颜变色,然后就突然“嗯”了一声。龟田鸠夫听得岩温混“嗯”的一声,立即站了起来,而伊老四也“蹭”地先他一步站了起来。龟田鸠夫问:“这画怎么样?”岩温混嘴唇哆嗦了两下:“太君,这画是真的。这画是多思潭留下的真迹。我恭喜你了。”

龟田鸠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伊老四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龟田鸠夫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来遮放真是不虚此行,它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收获!”他一手拉着伊老四,一手拉着岩温混,美得不知说什么好。

“太君,昨晚上那人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那个醉鬼进来了,他向龟田鸠夫报告道。这时候的龟田鸠夫哪里还有心听他的,高叫一声“滚!”便一棍子把他扫了出去。

龟田鸠夫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画,马上坐上小汽车一溜烟跑了,他要赶去战区司令部乘专机回东京哩!

在龟田鸠夫离开遮放的时候,岩温混也坐上轿子匆匆地离开遮放了。

难道岩温混真的没有鉴定出那幅画是赝品?其实他早就鉴定出来了。就在他刚刚察觉那幅画是赝品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他从畹町入境后的情景来。

岩温混入境后,龟田鸠夫特意安排遮放保公所请了轿子去接他。轿子走了一山又一坡,山路曲曲弯弯。当走到一个山脚僻静的拐弯处时,抬轿的忽然把轿子放了下来,一个轿夫揭开轿帘客客气气地问他:“老板,你很少来遮放吧?”

岩温混说:“我来的次数真的不多。”

“这次是一个日本人请你来的吧?”

“是的,是龟田鸠夫请我来的。”

“既然这样,我可要嘱咐你一件事。遮放这地方的人脾气不好,你在关键的时刻要是得罪了他们,帮日本鬼子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你能坐着轿子进去,弄不好就得睡倒着出来。”

岩温混一听这话很害怕,一时又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他察觉那幅画是赝品时,就猛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头皮直发炸。说我得睡倒着出去,那不等于往外拉死尸吗?早就听说这一带闹游击队,这不分明是游击队给我下通牒吗?所以,他当时就没敢说实话。

这岩温混真的聪明,这轿夫确实是游击队的人。自从龟田鸠夫进遮放后,游击队就一直在暗中注视着龟田鸠夫的行动。龟田鸠夫让保公所派人去接岩温混,他们就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在危急时刻帮助了伊老四。

龟田鸠夫走了,骚乱的遮放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这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只见在古榕泉边走动着一个人,她脚步蹒跚,心情沉重。这个人正是伊老四的女儿伊小团。伊小团现在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就在她结婚的前一天夜里,眼看着未婚的丈夫含泪离开了家乡,现在又目睹自己的亲生父亲投靠鬼子。她有心抢过那幅画,但未能如愿,她哪里还有脸面活下去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江边的那棵古榕树下,她要在这里告别人间。

“小团!小团……”忽然在她身后传来喊声。伊小团听声音就知道是父亲伊老四,但是她不愿理他,所以连头也没回。

伊老四走过来,用力拉过女儿,说:“孩子,你听我说。”

月光之下,姑娘看父亲时,父亲已与白天大不同,再没有了白天在敌人面前那种可憎的面目:“孩子,你听我说。白日里我有话难说,都快把我憋死了。”伊老四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伊小团。

伊小团接过她爹塞来的东西,问:“嗯,这是哪样?”

“这是你罕相哥家祖传的那幅画,鬼子拿走的那幅是假的!”接着他又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对女儿讲了一遍。

“啊!”伊小团听后又惊又喜,一头扑到父亲怀里,到现在她才明白老父亲的心,但猛然间她似又想起了什么,“爹,鬼子上了你的当,往后他要是发觉了咋办?”

“对!是危险。小团啊,所以,你不能再住在遮放了,你去找川滇黔边区抗日后援军云南游击支队吧!你带好这幅画,有朝一日你和岩罕相再见面的时候,它是你们破镜重圆的媒证。”

“爹,那您呢?”

伊老四摇了摇头:“我不能走,这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来做。”

“不,我要和爹一起走!”

“好孩子,我问你,你听爹的话吗?”

“听!”

“那好,你去吧,快走!”

直到父女俩分手,还有些话,他都还没有说出来。游击队的领导人曾经让他离开遮放,可是,伊老四要求留下,他说:“那些经书是我发现的,我要保护它,这些年风吹它雨淋它,我每天都要去看看,我舍不得离开。即使我死了,也要埋在古榕泉旁,让我守在这里,永远守着我们民族老祖先的东西!”

伊小团不知道这些,她走一步一回头,看着父亲在月光之下目送着自己,老人家眼里含着倾诉不尽的父女之情……伊小团走出好远,忽然又折回头来,把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交到了父亲手里:“爹,我这一去山高路远的,万一在路上有哪样闪失也不好向罕相哥交代。还是您替我收藏着它吧,把它和哪些经书放在一起。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就会把罕相哥找回来……”

后记

龟田鸠夫将画带回东京,把密写于画上的文字显影出来后,才知道那竟是一段与“毫木西”种植毫不相干的佛经,并且是不久前写上去的。恼羞成怒的龟田鸠夫再次来到遮放,让宪兵队长板口用战刀残忍地杀死了伊老四和遮放的五十多名傣族同胞。

伊老四被板口杀害后,尸体被挂在了古榕泉边的榕树上。乡亲们不知底细,说他罪有应得,没有人给他收尸。直到他死后第七天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遗体才不知被谁悄悄解下来埋在了古榕泉边的榕树下。

日本鬼子说在遮放挖地三尺也要挖出那幅画来。魏作仁带领鬼子在古榕泉边确实挖到了那个藏经的洞,但洞里却是空空如也。估计洞里所藏的书与画,已被伊老四转移。伊老四将那些珍贵的书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转移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日本鬼子投降后,参加了川滇黔边区抗日后援军云南游击支队的伊小团和岩罕相回到村里,虽然经过多方寻找,也一直没能找到。这些书与画到底流落何方,至今仍是个谜。

没找到那本《毫木西种植要略》以及密写了种植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图》,也就一直没有人能将“毫木西”异地种植成功。而“毫木西”也就只能生长在遮放坝子里。遮放的傣家人至今仍年复一年地种植着“毫木西”。

天下什么地方的米最好?“芒市谷子遮放米”,第一当然是遮放,自明代天启三年遮放土司多思潭备遮放米亲往京师入贡后,遮放米就是历代朝廷的贡米。新中国成立后,遮放米也一直是国务院接待外国元首的专用米。1952年遮放土司多英培拜见毛泽东、朱德时,也是以遮放米作为礼物送给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的。除了遮放,然后就是江南水乡无锡的米。无锡的大米为什么好?那是因为熹宗皇帝朱由校曾下令在这里移植过“毫木西”,虽然最终没能得到成功,但那毕竟有“毫木西”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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